障壁一解,弥天伞又化回了原先的大小,悠悠落回了何彩绫的手中。只见伞面上赫然有几个窟窿,破口处火星明灭,焦烟冉冉。何彩绫拂手熄了火星,握着伞柄轻轻一转。伞面上的破洞瞬间复原,完好如初。她执着纸伞,轻轻靠上自己的肩头,继而望向了池玄,轻浅一笑,道:

“仙君好手段,我甘拜下风。你要的人你带走吧。”

池玄也不客气,微微颔首,转身拉起了“白泽”,举步往方才绛云跑开的方向走去。

一旁的姜希见状,出声喊道:“站住!”

池玄顿步,回头望向他。

姜希强撑着站起身来,周身清风旋绕,扬起他的发丝。他咬牙切齿,道:“那妖兽就罢,白泽你不能带走!”

还不等池玄开口,何彩绫却道:“妖孽,我是这里的主人,何时轮到你开口。如今雷将即来,我也不留客了。你们自去罢。”

此时,徐秀白缓过心神,也站起身来。他掌中,网元天纲细细铺开,泛着微光,“何彩绫,宅子是你的,可这宅子里的药材是我的。我就是不走,你能怎样。”

何彩绫含笑,道:“哟,看起来,你是想见故人啊。不过,这次来的可不只有你那雷将师傅,还有上清派的高功……”她说着,目光轻轻扫过徐秀白和姜希,“以你们的道行,就别丢人现眼了。”

“呸!”姜希怒骂道,“既然上清派来了,我更没有走的道理!”

何彩绫面带嘲讽,正要再说几句,却听池玄开口:“她知你们道行未济,恐有闪失,故意言语相激,你们何不领了好意。”

何彩绫闻言,掩唇而笑,“嘻嘻,这话从何说起……”

池玄复又道:“他们怕你孤身作战,力有不逮,才执意留下。既是如此,你们何不一起离开。”

徐秀白和姜希听得此话,皆是怒不可遏。徐秀白气急,道:“雷将是你小子招的,如今你还敢胡说八道!我第一个杀你!”

池玄依旧一脸淡然,道:“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们心里有数。你杀不了我,我先走了。”

他说完,拉起“白泽”,转身离开。

徐秀白和姜希自然不依,正要攻击,却听雷声轰鸣,已近在耳畔。抬头,就见青紫双珠盘旋而降,那电光簇拥之人,自是商千华无疑。

商千华一见徐秀白,不禁轻叹了一声。她摇了摇头,望向了何彩绫,道:“何彩绫,随我回北帝征伐司罢。”

何彩绫笑了起来,“唉,你们雷部做事真不干脆。要打要杀,痛快些才好。折腾什么拘索思过?笑死人了!”她说罢,收去弥天伞,掌上浮出三块白玉来。正是申符、子符和辰符。

“地支三合。”商千华默念了一句。亦生了满脸肃穆之色,掌上双珠静止,凝出战意来。

一旁的徐秀白和姜希见状,亦要做法助阵。忽然,原本朗朗晴空霎时阴暗。似乌云蔽翳,如天狗吞日,只一瞬间,夏日骄阳匿去无踪。燥热之中,骤生了一丝凉意。仔细看时,那蔽日遮空之物,竟是无数纸页。纸上文字如活物一般,渗出黑墨来。墨色如烟,弥漫四周,不过片刻工夫,已将这宅内染得漆黑一片。

“《度人经》?”商千华认出那些纸页,微微惊愕。

“仙子好眼力,正是《太上洞玄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只听得男声温雅,如是说道。一片黑暗之中,忽现出一盏宫灯。只见那黑衣的未符提灯而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李延绡。

商千华细细打量他一番,道:“你不过一介凡人,竟能发动经文之力,实非寻常。而今你以这经文蔽日,所为何事?”

李延绡轻轻咳嗽了片刻,道:“在下尝听人道:上有天堂、中有人间、下有地狱。而天堂又分欲界六天、色/界十八天、无色/界四天,种民天四天和三清境大罗天。仙子雷将之身,本应居三清境内大罗天上。可惜拘于尘世,依旧在三界之内。如今我启动经文之力,引‘无色/界’之力,度凡俗之地为天境,仙子以为如何?”

商千华垂眸,见自己掌中雷殛双珠电光黯然,通身渐被那墨色浸染。她开口,道:“‘无色/界’神力确能抑制我的雷法,但《度人经》所引之力毕竟有限,我依旧可招来雷锥,破开经文。”她微微一顿,轻轻往雷珠上吹了口气,那墨色如烟,被轻易吹开。双珠复又生出电光,灼灼耀目。她开口,继续道,“雷将出战,尔等还是退开吧。”

李延绡笑着,摇了摇头。

何彩绫皱了眉,纵身到他面前,道:“这岂是你能插手的,还不快走。”

李延绡望着她,眼神之中尽是温柔。他沉声,笑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岂能袖手。”

何彩绫正要再劝,却听李延绡道:“你放心,我启动经文,并非对付雷将,而是为了困住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何彩绫微微不解。

“看你平日醉生梦死,竟连日子也记不得了么?”李延绡笑得无奈,“今日,正是七月十五。”

何彩绫闻言,眉宇之间,竟生了惊骇之意。“原来你蔽去日光,是为了……”

她话音未落,却见宅院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起,遇着那《度人经》的书页,又被强压下来。金光爆裂,竟溅出无数青幽火焰。火焰之中,鬼哭凄厉,哀声悲恸。那阴寒鬼气并森烈煞气一涌而出,如潮奔流,瞬间就将整个宅院淹没。阴气浓重,欲破宅而出,却被经文困住。

李延绡又咳嗽了起来,他便咳便道:“雷将仙子……咳咳,在下引动经文,并非是要与你为敌……咳咳……只因这宅中困着一件至凶至恶的法宝,如今中元之日,鬼门大开,那法宝中拘索的冤魂厉鬼皆得解脱。若非已此法围困,恐怕危害世人……咳咳……仙子若以雷锥破法,便是罔顾了苍生性命……”

商千华见此情状也冷了脸色,自语般念出了那些精魂的出处:“幻火金轮……”她摇头,道:“糊涂。你如今与这些精鬼同困一处,岂得保全。”她说罢,看了徐秀白一眼,又对李延绡道,“且收了经文,尔等离开吧。精鬼之事,我自会处理。”

李延绡好不容易缓下了咳嗽,微微喘息着,道:“仙子所谓‘处理’,不过以雷法毁魂灭魄,亦属杀孽,实乃下下之策。”他平了呼吸,又道,“如今,有一众上清门人入宅,其中乾元观高功陈无素乃专擅灯仪,自可将这些精魂尽数度化。”

商千华垂眸,想起了那日,她亦是要做法灭却金轮中的精鬼。那时亦是上清派中华阳观的高功张惟,以血箓灵符将金轮封印。更言说会带此金轮回茅山,集同门之力度化冤魂。如今,虽不知这金轮是因何到了何彩绫的手上,但若她出手,岂不是辜负了张惟的一番努力,更教他白白浪费了性命。她想到这里,飞身落地,轻叹道:“好吧。便依你所言。”

一旁的徐秀白见状,欲言又止。他望着商千华,终是低了头,不发一语。

李延绡的脸上笑意渐绽。此刻,宅院之中,阴暗愈深。那深不见底的暗色之中,隐隐传来呼唤声。那声音,数百千万,此起彼伏,全不似以嗓子发出的。那诡异凄厉之声,带着骨骼挫磨之音,隐着血肉撞击之响。憎怨之意,咬牙切齿。仇恨之情,刻骨铭心。哪怕肉身毁去,魂魄被拘,亦不能磨灭。

那声音渐响,清晰非常,只呼着两字:“普煞!”

……

褚闰生随陈无素和尤从之进了宅院,未行多久,忽见无数经文书页铺上天空,蔽去骄阳。那书页墨色,便染四周,刹那之间,便让宅院陷入了一片漆黑。

这般景象,莫说是辈分还低的弟子,就算是陈无素和尤从之,亦是见所未见。众人皆停了步伐,紧张戒备。正在这时,金光冲天,幽火燎起。精鬼恸哭,嚎叫悲鸣,骇得众人脸色大变。

周遭阴气重重,冰冷刺骨。陈无素和尤从之座下,女弟子居多,不少人亦吓软了腿,啼哭起来。尤从之见状,忙温言宽慰。

褚闰生站在最后,见此情状,微微蹙了蹙眉。他自然记得,今日是七月十五,乃血箓灵符失效之日。

若没看错,这铺天的经文,是《度人经》。而能做到如此的,想必就是李延绡了。蔽日,是为了遮去阳气,引动鬼物。铺天,是将这宅院围起,困精魂于其中。而这经文,还引了无色/界神力抑制雷法。照如此看来,李延绡早已将所有可能计划在内,今日前来,早已准备万全。

如今开了一分元神,要想唤回幻火金轮,镇压精鬼,再容易不过。只是,今日这宅中,不仅有太上圣盟和上清派的人,还有雷将商千华。若是贸然出手,怕是保不了幻火金轮,更保不了他自己。

他思索之时,听得那重重阴气之中,鬼呼不止,声声唤着“普煞”。他不由生了笑意。这李延绡莫不是想要以金轮中的精魂来对付他?好一招借刀杀人哪……

正在这时,陈无素皱眉,开口道:“好重的鬼气。太上圣盟虽不是名门正派,但平素修的也是正道,没想到还会使这般邪门术法。”

听得这句话,褚闰生无奈笑笑,低头沉默。

尤从之看着一众慌乱无措的弟子,摇头叹道:“师傅,你看如今我们是出这宅子,还是继续往里?”

陈无素想了想,道:“这无数精鬼怨气极深,看来实不寻常。恰逢中元鬼节,鬼力更是强盛,若是放任不管,恐怕遗祸百姓。待我起灯仪,度化精鬼。”

褚闰生闻言,立刻了然。先前张惟曾说,要在中元之前,带金轮回茅山,以灯仪度化。虽说他本也没有这打算,但偶尔想起,也觉得疑惑不解。灯仪不过术法,为何必须回茅山?如今看来,所谓的回茅山,不过是指回茅山寻上清派中高人罢了。而这个人,想必就是眼前的陈无素。没想到世间之事,竟有如此凑巧。

今日,若是陈无素真的起了灯仪,对他而言自然糟糕。但他若出手破坏灯仪,恐怕上清一派都将视他为敌。

好一个李延绡,果然是一局好棋。进退两难,攻守皆错……

他正思对策,却见陈无素手握兵魂珠,念道:“朱雀!”

她话音一落,那兵魂珠子化作一副凤首箜篌,落在了她怀中。她手抱箜篌,道:“声动燎原,音鸣焚天。四神四灵,从我号令!火皇招来!”她念罢,手指一剔,拨动琴弦。

弦鸣叮咚,萦绕不绝。凤唳穿云,骤然响起。只见这漆黑之境,忽现火光耀目。众人眼前竟飞出一只火凤来,翼展三丈,全身翎羽皆被火焰燃透。火凤盘桓,振翅之间,撒下漫天焰屑,如蝶飞舞。

“朱雀真火,太阳精髓,燃灯!”陈无素喝令一声。

火凤得令,长鸣一声。陈无素的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盏明灯,灯内无油无芯,却涵着一点赤红火焰,烈烈燃烧。

尤从之见状,开口对身后的众弟子道:“符树在谁身上,取来给我。”

弟子中立刻有人取出了几页纸符,恭敬地递给了尤从之。那纸符上画着树木之形,以复文写着咒文,应是“九幽树灯”几字。尤从之将纸符在灯盏上烧尽,口中念念有词,片刻后,喝令一声,道:“起!”只见火焰奔流,热力席卷。众人眼前,竟出现了九棵大树,树上各点着明灯九盏,辉煌光明。

陈无素手扣剑诀,道:

“举玉宝皇上尊,破东方风雷地狱。

举好生度命尊,破东南铜柱地狱。

举玄真万福尊,破南方火翳地狱。

举大灵虚皇尊,破西南屠割地狱。

举太妙至极尊,破西方金刚地狱。

举无量太华尊,破西北方炼地狱。

举玄上玉晨尊,破北方溟泠地狱。

举度仙上圣尊,破东北镬汤地狱。

举上下方救苦尊,破中央普掠地狱。”①

她念罢,剑指一划,道:“树灯拔狱,各就其位!”

那九棵灯树得令,往各自的方位飞去。何彩绫这宅院本也是咒法所建,深广无边。那九棵灯树远去,几不可见。只有点点辉火,依稀可辨。

陈无素轻轻吐息,道:“从之,你领几个道法出色的弟子破狱,其他弟子随我守坛。”

众人得令,皆抱拳称是。

褚闰生本看着眼前奇景,一边惊叹,一边思索。忽见尤从之走到他面前,笑道:“不愧是段高功的弟子,好胆识。想必道法也不弱,你且随我破狱去吧。”

褚闰生无奈一哂,依言随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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