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众人启程。

绛云休息一夜,已恢复如初。加之池玄病愈,褚闰生无伤,自然舒心愉悦。她见众人搬运三具尸体,颇有不便。便以废园中的木材为料,变出棺木、马车来,又化身为马,自告奋勇地拉车。

众上清弟子对她的敌视偏见先前已消去大半,如今见她如此,愈发改观。不少人开始与她寒暄谈笑,再无戒备。

褚闰生执意回乡,众人同路一程,终到了分道之时。吴亨虽有不舍之意,但思及先前种种,知道不能勉强。又见池玄、绛云皆跟随而去,才稍稍安心,嘱那三人一切小心后,领其他弟子取下两位观主尸身,自官道回返茅山。褚闰生一行则上小道,往吴越去。

虽说以那三人今日之能,御风驾云,吴越虽远,也不消半日功夫。但带着一具尸体,终究多了顾忌。三人默默赶路,一路无话。

六月天气多变,走了一程,骤然风起,乌云蔽日,继而下起豪雨来。三人只得缓了行程,在路边树下暂避雨水。

绛云化回人形,欢快地跑到褚闰生和池玄面前,甩了甩头发。

褚闰生无奈笑道:“怎么又这样呀,弄得人家一身水。”

绛云闻言,眨了眨眼睛,继续甩。

褚闰生笑着又抱怨了几句,终是由着她去。

绛云一副胜者姿态,笑望向了池玄。

池玄笑意清浅,他稍稍犹豫,抬起手来,小心地替她理头发。

绛云满心欢喜,哪还顾得上罡气侵身之痛。她笑着开口,问道:“饿吗?我去找东西给你吃!”

池玄尚未回答,却听褚闰生道:“绛云妹妹,师兄元神归位,已得仙道。可吸风饮露颐养自身,早已无需凡人饮食啦。”

绛云闻言,略有惊讶,“哎?是么?”她稍加思索,抬头笑着对池玄道,“真好啊。”

池玄望着她,默默点了点头。

褚闰生见状,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这时,绛云却出声唤他,“闰生哥哥……”

他笑应道:“哟,叫得那么甜,莫非是有求于我?”

绛云不满,“才不是呢!我是想问你……”绛云微顿,道,“我们真的不回茅山?那幻火怎么办?那个张高功不是说中元之前一定要赶回去的么?”

褚闰生一脸轻松地回答:“本来是这样,不过,现在不必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池玄的后背,“有师兄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绛云望向池玄,疑惑了片刻,似乎想明白了什么,笑道:“你能唤回幻火?”

池玄看了褚闰生一眼,继而摇头。

绛云愈发不解,不由皱起了眉头。

褚闰生道:“绛云妹妹,我来告诉你吧。血箓灵符只是暂时将幻火金轮压制。中元节乃是鬼力最强之日,到了那时,金轮中的万千精魂就能冲破符箓。所以张高功才要我们在中元之前回茅山,借上清派之力,将所有精魂渡化,永绝后患。不过现在不同了……”他望向了池玄,笑道,“无论幻火金轮中拘锁多少精魂,‘净灵灯’皆可渡化。我说的没错吧,师兄?”

池玄沉默片刻,道了一声:“是。”

“那幻火呢?”绛云听得一知半解,追问道。

“幻火不过虚形。等所有精魂都被渡化之后,自然再无此人。”褚闰生回答。

“那不行!”绛云皱眉摇头,“我们说好要救回幻火的!”

“拘魂锁魄,终究是旁门左道。何况那些精魂尝尽苦痛、不得超生,若能将他们渡化,是何等功德。又怎能为一个本不存在的人,执著妄为呢?”褚闰生说话之时,话音低缓沉痛,但眼底却泛着一抹笑意,隐带轻蔑。

“什么叫不存在的人?”绛云忿忿道,“他是幻火啊!我不管,我一定要救他!”

听得她如此说,褚闰生轻轻一笑,继而道:“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回茅山了。若要救回幻火,就要先解开轮身的血箓灵符。这灵符非同一般,如今,也只能等到中元再说。”

绛云听罢,才稍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

绛云安静下来之时,忽觉身旁氛围沉寂压抑,那两人竟都不开口说话。褚闰生倚在树干上,闭目养神。池玄则望着一片苍茫大雨,若有所思。绛云看了那两人许久,终是不知该不该问。

忽然,褚闰生睁开眼来,站直了身子。池玄收回了眺望的眼神,直视着前方。

绛云微惊,就觉微风轻旋,盘桓四周。妖气清浅,似曾相识。只见清风环绕,雨丝飞旋。那俊逸卓然的青年男子翩然而现,此人,自是姜希无疑。

先前在白泽宅院中,历过“南华迴梦”,姜希和梁宜的往事,绛云再清楚不过。如今见他,她怒不可遏,骂道:“妖孽!”

姜希闻言,皱眉道:“你也是妖。”

“哼。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我才没你那么卑鄙无耻!”绛云伸手指着他,忿然道,“今天我就好好教训你!帮小宜报仇!”

姜希看了褚闰生一眼,唇边露了一抹笑意,略带挑衅道:“好大的口气。”

绛云亮出利爪,道:“哼!我上次赢了你,这次一定也可以!”

“你身负仙家道行,如今又恢复了妖煞之力,我自然不敌。”姜希说话间,抬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可惜,你自身难保,尚不自知,着实可笑啊。”

绛云看他如此动作,知他再说自己眉间的那点朱砂,她满心不解,只得皱眉怒道:“胡说八道!”她说罢,正要攻击,却被池玄拦下。

“小心脚下。”池玄道。

绛云低头,就见地面之上,布着无数通透丝线。

“天纲列阵?”绛云微惊,“徐秀白?”

随她话音落定,徐秀白自雨色中缓步踱了出来。

便是那一刻,褚闰生笑了出来。

绛云还记得,徐秀白曾与白泽联手,设计褚闰生。更害死了薛弘都和施清雯。当日褚闰生也说,一定要找徐秀白报仇。但如今,他为何要笑?

绛云正想着,就见褚闰生抬手,开口道:“兵魂招来。”

兵魂珠骤现,引动一片剑气。明光过后,褚闰生长剑在手,迈步走进了大雨之中。

“徐大哥。”褚闰生开口,带着笑意,唤了一声。

徐秀白竟因他这一声,生了骇意。褚闰生的脸上,确是笑容无疑。但那神色之中,非敌视仇恨,却是揣度算计,甚至好奇。

褚闰生长剑轻挥,引动一片光辉,雨色之中,明丽非常。下一瞬,他挥剑斩去。劲风刚猛,破开疾雨。

徐秀白抬手一挥,“网元天纲”交织成盾,挡下了那一击,继而出声喝令:“天纲绞杀!”

绛云看着眼前情势,知是生死搏杀。徐秀白曾对池玄有救治赠药之恩,她犹豫再三,终是亮出利爪,想为褚闰生助阵。

正在这时,姜希身子一散,竟化作万道清风,消弭无形。清风重聚,复化出人形来时,他已在棺木之前。

绛云察觉,心知不妙,纵身前去,正要攻击。却觉眼前一道身影一晃而过,定睛看时,池玄已然挡在了姜希面前。

姜希看他一眼,道:“小子,我已劝过你了罢。凭你的身子,能跟我耗多久?”

池玄并不理会他,只对绛云道:“离远一些。”

绛云自然知道罡气与煞气相克之理,点了点头,纵身腾空。

她离开的那一刻,一盏明灯骤现在池玄掌上,清净罡气喷薄而出。姜希竟连退了数步,神情惊骇无比。

池玄并未燃灯,亦无战意,只淡淡道:“你并非我的对手,别作无谓之争,走吧。”

姜希打量他一番,皱眉问道:“你的病好了?”

池玄默默颔首,算作回答。

一旁,徐秀白与褚闰生已过了十几招,听到姜希所言,徐秀白不禁惊讶感慨,战势顿缓。

这般破绽,褚闰生自然看在眼里。但他并不追击,反倒将长剑背在了身后,道:“二位大哥,我无意折辱,但凭你们二人,还不配做我师兄的对手。”

“哼。不过是治好了血证,少说大话!”徐秀白轻蔑道。

褚闰生望着他,又笑了出来。他开口,道:“九太子,你还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呢。”

徐秀白听得这个名字,神情微变。他并为忘记,曾经那幻火金轮被西海龙王二太子的精魂霸占身体,那精魂曾唤他“弟弟”。他冷哼一声,对褚闰生道:“前世之事,多说无用。”

“怎会无用呢?”褚闰生笑道,“前世,你为替二太子报仇,吞下普煞仙君的肉身,堕入魔道。而后,你又与聚窟洲广昭仙君一战,却终是败在了他的‘净灵灯’之下……”

听得这番话,徐秀白抬眸,望了池玄手中的明灯一眼,已知了十之八九。

“天地之大,可容万物,唯魔例外。当日,若非广昭仙君将你的杀孽渡化,你断没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你我三人的渊源,还真不一般呐,是吧。”褚闰生笑问。

“住口。”徐秀白皱眉斥了一声。

褚闰生摇了摇头,“唉,前世,我就该杀了你,将你的魂魄拘入幻火金轮。这么一来,你们兄弟团聚不说,也免去了我今生诸多麻烦。”

徐秀白已无心听他多言,转头对姜希道:“快夺尸体!”

姜希看了面前的池玄一眼,道:“说得容易……”

徐秀白眉头一皱,不再与褚闰生纠缠。他脚下重踏,地下的丝线浮动,卷向了一旁的棺木。

池玄见状,正要施法阻挡。却见褚闰生纵身跃起,倏忽之间,已站在了棺木之前。

姜希眼前如此,身形又散,清风流转,将一旁放置的行李尽数抛向了空中。只见纷落的衣物中,赫然有一环金轮。清风形聚,姜希手握那环金轮,冲褚闰生笑了笑,继而消失无踪。

徐秀白见状,也笑了起来,“小子,你太大意了。”他话音一落,网元天纲瞬间回返,他纵身连退数丈,消失在了雨色之中。

池玄见状,正想追击,却听身旁的褚闰生吁了口气。他转头,就见褚闰生收了长剑,万分悠然地靠在了棺木之上,神色轻松无比。

池玄沉默片刻,道:“为何故意让他们取走幻火金轮?”

褚闰生笑着回答:“你看那两人,嘴上虽是水火不容,行动却是合作无间。也难为他们演这一出声东击西,好歹捧个场嘛。”

池玄看着他,眉峰轻轻皱起,“幻火金轮中有你三分之一的元神,若有损毁,你亦有损伤。”

褚闰生听得此话,低头笑道:“仙君果然心如明镜……”

“你想做什么?”池玄追问。

褚闰生含笑望着他,却始终不发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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