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商议完毕,略做准备,便趁着夜色出发。褚闰生换过衣服,跟在众人之后,正要出门,却察觉了什么,转过头去。

只见池玄亦跟着众人,准备出门。绛云自然跟随,只是满脸疑惑不悦。褚闰生见状,浅浅一笑,一个转身,伸手拦住了池玄和绛云。

褚闰生不等池玄开口,就笑道:“师兄,吴师兄方才说‘只由道行稍高,身上无伤的弟子前去查探’。前半句师弟我不敢质疑,但后半句……师兄,你还是留下好好休息吧。”

“吴亨是乾元观弟子,我师从华阳观,无需听他的吩咐。”池玄回答。

褚闰生当即无奈。眼见池玄要走,他忙又阻拦,道:“师兄,你不能去!”

池玄望着他,“我的伤势已经无碍,你无须担心。”

“不光是担心你的伤势啊。”褚闰生笑道,“师兄,我们此行是查探。这并非师兄强项。而且师兄的罡气外显,若是因此暴露了大家行踪,如何是好?”

池玄闻言,沉默不语。

褚闰生见他如此,继续道:“绛云妹妹有追风掣电之速,若是有什么意外发生,师兄也可及时赶到,施以援手。所以,何不留在此处以逸待劳。”

池玄依旧沉默,一旁的绛云插嘴道:“闰生哥哥说得对!你留下休息,我去就行了!”

褚闰生无奈道:“好妹妹,我刚才不是说了么。你得留在师兄身旁啊,这样才能及时接应。”

绛云反应过来,讪讪点头,“哦。”

褚闰生又笑道:“师兄放心,此行只是查探,我必谨慎处之。”

池玄看了他一眼,“你又开始文绉绉地说话了……”

褚闰生微惊,立刻笑道:“是么?哎?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啊,嘿嘿。”他抓抓头发,又道,“呃,时候不早了,师兄你还是休息吧。我走了。”

他说完,轻快地跑开了。

池玄不再多言,走到了一旁,席地打坐。

绛云跟了过去,从怀里拿出了先前徐秀白给的药剂,开口道:“我这里有药,你要么?”

池玄睁眼,开口道:“放下吧。”

绛云听到这句话,皱起了眉头。他在避开她,毋庸置疑。自江上一战之后,梁宜和褚闰生便有意无意地阻止她接近池玄,池玄苏醒之时,也开始处处避让。无论怎么想,必定是她失去意识之时做了什么,梁宜必然知道缘由,却故意瞒着她。这其中道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垂眸,看着手中药剂,终是不发一语,将药放下,转身出了门。她疾步走到宅院之外。今夜月色清朗,凉风习习,可她心头惟余了委屈焦躁,无法平静。此处废园地处偏僻,荒草丛生,几只老鼠倏忽蹿过,引动一阵悉嗦声响。绛云忽觉心弦撩动,一念杀心,油然而生。

她亮出利爪,狠狠一挥。几道红光飞旋,杂草被连根削起,几声凄惨鼠叫响起,惹得她心底一阵快意。然而,那些许快意却不够压下她的躁动,反倒让她愈发空虚。方才的委屈和不安渐而深重,引得她血气翻腾,不能自抑。

“为什么?”她挥出一爪,自语般问道。接着,一爪又一爪,一声复一声。但不论她毁去多少东西,问了多少声,心头的焦躁一分不减,甚至,隐隐化出痛来。

“绛云。”

听到那平淡清冷的嗓音唤她,她猛地一顿。她转身,皱眉道:“不是避开我么?又找我做什么?!”

来者自然是池玄,他望着她,却只是沉默。

绛云见他如此,忿然道:“为什么这么对我?!就算是我伤了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为什么却这样?我知道,小宜也好,闰生哥哥也好,打从心里都觉得我傻。认定了就算告诉我,我也不会明白。我以为,你不一样!”

她说话之时,双眸被赤红之光浸染,周身溢出森森煞气。

“绛云,稳住心神!”池玄见状,忙道。

“不必!”绛云喊道,“我本来就是妖兽!什么仙道,什么人身,我不要了!我宁愿回大荒之地做妖物去!”

池玄不禁怔忡。以往,她即便生气,也是冲着旁人,脾气过后一切依旧。但如今,她恼的恨的,是她自己。虽是愤怒,却是不甘委屈更多。如受伤的小兽,一味叫喊威吓……

他上前几步,正要说些什么,但就是在靠近的那一刻,煞气如刀,穿肌透骨,他一时无防,被那痛楚乱了内息。他低哼一声,跪下身去。

绛云见状,方才的怒意不满瞬间瓦解,她几步走上去,伸手扶他。

然而,双手触及他的那一刻,那环绕在他周身的清透罡气,竟如细针一般刺入。她忽觉痛楚,震荡心魄,五脏六腑都不适起来。

她一时无措,不知该进该退。她一直知道,若是心存恶念,罡气便会让她畏惧。但如今,这种感觉不是畏惧。这清澄之气,似乎是要将她体内的力量清除消尽一般。

她忽然忆起了当夜江上,她失去意识之前的情形。她记得,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天犬,你妖力凝滞,仙道未臻,便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而那之后,她便觉得自己不对劲。先是在荷池之中无法克制杀念。后来被白泽宅中的妖物提及吃肉时,也险些失神。然后,是刚才……

难道,她真的慢慢地开始变回妖兽了?

她忍着痛楚,抬眸看了池玄一眼,他的脸色苍白,微微浮汗,甚是辛苦。难道,他之所以如此,是她所致?她思索之时,却觉罡气愈发强烈,竟让她呼吸滞涩,动弹不得。

这时,池玄伸手,推开了她。

绛云并无准备,被推开数步。但离开池玄身旁之后,她身体的痛楚完全消失,诸般压抑化解无踪。

她猛然意识到什么,刚要上前,却听池玄拼尽力气,开口道:“别靠近我……”

她不敢再上前,只愣愣地站在原地。池玄的样子依旧痛苦,他全身轻颤,气息零乱。

若是伤到自己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护身罡气。那么伤到他的,是什么?

她慢慢抬起手来,只见暗红妖气隐隐可见,氤氲环绕在她周身。妖气之中,混着某种既陌生又熟悉的东西……她开口,说出了那东西的名字来:“煞气……”

她这才完全明白了过来,一时间又是恼恨又是羞愧,为何她就是那么愚钝。竟不知道自己的本性能伤他如此?她闭目,努力想稳下自己的煞气,但愈是心焦慌忙,便愈是无法施为。她抬眸,看了看被煞气迫伤的池玄。没错,正如他所说,不能靠近,离开得越远越好!

她想到这里,不再犹豫,转身就走。

“不准走!”

她的身后,忽然响起了他的喊声。

她顿住步子,不敢更无颜回头。

池玄努力站起身来,道:“我不告诉你,不是觉得你傻。我只是知道,若是告诉了你,你一定会离开……”

她闻言,微微一怔。

“我虽不能完全控制自己的罡气,但你只要别靠太近,自当无碍。而你若继续修炼定魂咒法,自然也能收敛自己的煞气……”池玄道。

绛云听他如此说,心中渐生欣慰。但又见他依旧痛苦,不禁又开始后退。

池玄望着她,浅笑道:“你退可以。一尺也好,一丈也罢。只是,别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绛云心弦一动,竟无法再退。心口渐生温热,解了方才的委屈焦躁,让她眼眶湿润起来。

便是此时,她的脑海中,梁宜的声音响起:“唉,你们这两个不要命的娃娃,真是的……”

“小宜?”绛云不禁喜上眉梢。

梁宜无奈笑道:“笨丫头,我教你的东西你统统忘了不成?凝神静气,随我调息!”

绛云听得此话立刻乖乖闭目,由梁宜导引,规整真气。片刻之后,她敛尽煞气,长出了一口气。

池玄身上的压迫顿解,疼痛尽消,他坐倒在地上,微微轻喘。

绛云睁开双眼,疾步跑了过去,二话不说,一把抱住了池玄。

“绛云,退开……”池玄忙道。

只在抱紧他的那一刻,绛云便觉罡气之力又开始侵蚀,但因煞气敛尽的缘故,痛楚和压迫皆不及先前。她带着笑意,倔强道:“不退!”

池玄想推开她,却因先前被煞气所伤,毫无成效。他微微皱了眉,道:“退开。”

绛云却摇了摇头,埋首在他颈窝,道:“不退……”

“若再不退,必定伤损。”

绛云稍稍松了松手臂,笑望着他,“就不退。”

池玄见她的脸颊绯红,许是因为疼痛,她微微皱着眉,额角带着薄汗。但她的笑容依旧明丽,坦然无邪。他不再多言,轻轻抬手,替她拭去汗水。

绛云静静望着他,忽然,她倾身,吻上了他的嘴唇。

池玄微惊,一时无措。那是毫无杂念的亲吻,似春雨落在叶梢,飞雪化入流水。简单温柔,甘甜纯粹。只是如此,却让他失神。

绛云只觉那一刻,心潮翻腾,再无暇隙思考其他。心头微微痛楚,却不知是情念所致,还是罡气所伤。只是,不必思考,不必怀疑,只因他是他,所以如此……

她慢慢离开他的嘴唇,含笑道:“闰生哥哥说得对……你真的,不一样……”

池玄的眸中的微有迷惘,也不细究她话里的意思,只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时那刻,那般迷惘,便如同邀请一般。

绛云静静阖上双目,正要应邀。却听梁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说丫头!你就算不顾忌我,好歹也看看场合吧!”

绛云一惊,睁眼抬头。只见一众留守的上清弟子听到声响,纷纷出来查看,如今正站在他们面前。

“池玄……两位观主尸骨未寒,你竟然……”弟子中,有人颤着声音,怒道。

池玄并不应答,只是拉着绛云站了起来,往院内走去。

“你……”

弟子们无不惊讶愤懑,但却无人敢上前拦阻,依旧不了了之。

……

却说此时,褚闰生随吴亨一行在城内查探了一圈,并未见到什么信使。到了夜半,又听有消息说,信使早已出了城,众人便又追出了城外。

从此处往荆南之路,正是褚闰生一行来时所走,地势倒也清楚。众人追了片刻,忽听前方箭矢破空之声,带动空气蜂鸣,刀剑碰撞之声隐掩,暗藏杀机。

吴亨先前也说,仅是查探,自然不便贸然出手。众人待一切平息,方才上前,却见地上布满了尸体,皆属唐军。

“一定是太上圣盟!”弟子中有人开口,“原来他们是为保护信使而来!”

“看来信使就在前面了!师兄,我们追是不追?”有弟子询问。

吴亨看着那一地尸体,沉思片刻,开口道:“太上圣盟手段卑鄙,若他们再与宋军修好,他日开战,对唐室不利!我们便追上去,截下信使!”

薛弘都和施清雯之死,早已让众人悲愤不已。先前又曾被太上圣盟联合宋军囚禁通缉,如今听得吴亨这句话,众弟子纷纷响应,战意沸腾。

褚闰生却皱着眉头,不发一语。太上圣盟何等法力,要保护区区信使,何必杀这么多唐军,如此张扬?而且,这一切未免太过简单,叫人不得不怀疑。

“褚师弟?”吴亨见他如此,开口唤了他一声。

褚闰生回过神来,道:“师兄有何吩咐?”

吴亨看着他,问道:“我们去拦截信使,你如何?”

褚闰生看了看一众弟子,心中暗忖:虽是可疑。但如今这些师兄弟复仇之心高涨,若是出言阻止,怕又让他们起疑。索性跟他们一起去,若出什么事,以他如今之能,当可应付。

他想到这里,含笑道:“自然是跟大家一起去。”

“好!”吴亨点点头,“我们兵分几路,若是查见,火诀为号!”

“是!”众人得令,各自行动。

褚闰生见状,乐得独行。他跑了几步,见无人相随,便腾身跃起,凌空御风。他搜寻片刻,就见一片火把之光,燃亮夜色。

如此明显,不是陷阱,又是什么?

不过,太上圣盟布下这般陷阱,又岂是用来对付几个弟子的?想必,这么盛大的招待,是因他而设。

他忽又想起一直以来,太上圣盟是如何逼迫与他。而先前在白泽宅院之中,薛弘都和施清雯之事,又是如何让他进退两难,最后惨烈收场。新仇旧恨,让他生了较量之心。即便是陷阱,又何惧之有。

他伸出手来,念道:“兵魂招来!晦剑!”

兵魂珠瞬间出现,光辉一闪,化作了隽丽长剑,稳稳落在他的掌中。他执剑,起剑气,向下一挥。

火把顿灭,周遭陷入一片昏暗。人声嘈杂,似是惊惶。

褚闰生淡淡一笑,正要再攻,却见无数细丝飞刺而来。

他轻巧避开,背起长剑,开口道:“徐大哥,这一次,你没那么容易走的掉的。”

反击之人,的确是徐秀白无疑。他亦是纵身凌空,掌中擎着一方线轴。听到褚闰生的话,他并不生气,只是皱着眉头,道了一句:

“你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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