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久,温暖与馨香让褚闰生生了倦意。自上次负伤至今,他尚未好好休息过,方才又操劳了半日,耗费了法力,更添了疲惫。他安下心神,闭目调息。手臂上的痛楚却渐渐清晰起来,不容他安稳入眠。半梦半醒的恍惚之中,他忽听得几声鸟雀啼鸣。他猛然睁眼,却见夜色尽褪,已是日出时分。他长出了一口气,醒了醒神,忽又察觉何彩绫早已不在他怀中。

他顿生不安,慌忙起身。一时之间竟忘了手上的伤势,以手撑了地,这举动顿时引起剧痛来,让他不由喊出了一声来。他握住了自己的手臂,不住地抽着气,暗暗苦笑着想:作孽。血肉之躯不能乱来啊……

他正想着,却听那银铃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敢情我助你开了元神,你只用来挑衅滋事不成?”

听到这句话,他抬头,就见何彩绫已然站在他面前,盈盈含笑。她已洗净了血迹,换上了一身翠绿衣衫,清雅俏丽,自不必说。她曳起裙裾,蹲下身来,轻轻扶上了褚闰生的手臂,扶他坐下。又执起他受伤的右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包扎。

一番下来,那伤处的血肉与布条粘连,拆开之时,刺痛隐隐。褚闰生只微微皱着眉,既不出声也不缩手,随她摆弄。

何彩绫抬眸,见他如此神情,便笑道:“我刚才的话,你不明白?”

褚闰生望着她,摇了摇头。

“元神开后,你便能闭五感,开天知。”何彩绫重又低下头去,“你且闭了痛觉,不就好了?”

听她这么说,褚闰生抓抓头发,尴尬笑笑,说道:“还能这样啊……”

何彩绫拆尽了包扎,手腕轻转,托出了一碗澄金的药汤来。她把药汤放在地上,一手托着褚闰生的手,一手蘸了药汤,轻轻涂抹。她手指所过之处,伤口瞬间愈合,痛楚全消。

她幽幽道:“就算能闭痛楚,也不能抵御雷锥之伤。拔锥之时,吃了不少苦头吧。”她说罢,抬眸望了他一眼。

褚闰生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何彩绫也不多问,轻轻撩起他的袖子,指蘸药汤,沿着他的筋脉轻轻往上推。药液顺着她的指力沁入,解了他手臂的疼痛。

“幸好只是皮肉伤,没事了。”何彩绫放下他的手,如是道。

“多谢仙子。”他笑着答了一声,抬手仔细端详。伤口已全然愈合,完好如初。

何彩绫正要收起药汤,却见他脖子上有一道浅浅伤痕,应是先前被她的利剑所伤。她叹口气,伸手轻轻抬起了他的下巴。

褚闰生一惊,还未来得及分辨,就觉她的手指已触上了他的脖子,带出一丝微凉。他不禁羞红了脸,努力稳住加快的心跳。

“我要杀你,你还救我,真是不知死活。”何彩绫嘲讽道。

褚闰生闻言,心头竟生了莫名笑意。到了此刻,她还是谎话连篇,不知道是要骗谁啊。他稍加思忖,开口道:“仙女姐姐救我数次,我欠下的人情,下辈子都还不清。仙女姐姐若要杀我,我绝无怨言……”

他顿了顿,挑眉认真道:“若缩一下脖子,我是乌龟。”

何彩绫听得此话,先是愣了愣,随即便笑了出来。

见她开怀,他也笑了起来。

晨光之下,芦苇沾着露水,晶莹闪光。周遭一切,皆是温润可爱。

何彩绫忍了笑意,嗔道:“口蜜腹剑,我才不信你。”

褚闰生闻言,连连喊冤。

何彩绫掩嘴笑笑,转而道:“身上可还有伤?一并治了罢。”

听到这句,褚闰生拉紧衣襟,往后缩了缩,道:“没了,不用了。”

“哟,怕什么?”何彩绫笑道,“好,你既不要,我不勉强,自己疼去吧。”她又想到什么,开口道,“你身上带着‘天香祥瑞’吧?”

褚闰生听到这四个字,不由想起她在自己怀中的情形。一时间,有了些许羞怯。他只点了头,不言语。

“那珠子用来熏衣是极好的,可随身带着却不妥。”何彩绫道,“这香气侵肌透骨,日子长了,可就去不了了。你一个男人,有此馨香,想招蜂引蝶不成?”

褚闰生愈发尴尬,他抬手,低头闻了闻。果然,那瑞香之气馥郁芬芳,已遍染肌肤。他皱眉,苦笑道:“现在还能洗掉么?”

“我哪知道,看你带它多久了。”何彩绫说罢,站起身来,“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见她要走,褚闰生忙站起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何彩绫见状,笑了笑,道:“听我劝,快回家去吧。天下纷争,你何苦插手。如今茅山也不再是清净之地了,切莫随他们回去。”

褚闰生不解,“仙子此话何解?”

何彩绫垂眸思忖片刻,道:“你入上清派这些时日,可见过掌门?”

褚闰生摇了摇头,“尚未。”

“上清此代掌门俗家姓言,道名‘无铭’,与你师傅是同辈。若论道法,未必厉害。但此人心思细密,颇有野心,与君无惜倒是意气相投。不妨与你实说,此次他遣上清诸弟子下山,明为寻经,实为寻主。”何彩绫道,“如今,天下之势只在宋唐一战。若站对了阵营,他日荣耀显赫,自不必说。但若选错,只怕上清基业毁于一旦。时至今日,你也看到了罢,以上清高功之能,谁不想拉拢利用。”

褚闰生听她这番话,又想起当初君无惜、张惟并那薛、施两观主的遭遇,暗暗点了头。他开口,“掌门的盘算,莫非是等诸位高攻各择阵营,待大势已定,便公开支持将胜的一方?”

何彩绫点头,“应是如此。”她又轻叹一声,“此事虽是情理之中,但终究违背了修道之意。若说与门人知道,恐怕难以成算。如今茅山之上,护顶金光已开,显然是阻人入内。若此时回去,吉凶难料。”

褚闰生忽又想起,段无错早已回了茅山,不禁皱眉道:“师傅他……”

“你师傅没事。”何彩绫含笑回答,“天干地支,互为阴阳。他若有事,我自当知道。”

褚闰生稍稍放下心来,又想起这些错综复杂的算计和阴谋,不由得感慨万分。

何彩绫见状,笑道:“怕了吧。”她抬眸,望着一片清明无际的天空,笑道,“我看你啊,倒是有几分逍遥心性,终是天高海阔才适合你。早些抽身吧……”

褚闰生闻言,凝眸而笑,“那仙子呢?”

何彩绫笑了笑,“我抽什么身?还没玩够呢。”

褚闰生只得无奈笑笑,一时之间,只觉眼前之人比他更身不由己。

何彩绫取出了丑符,轻吹了一口气,一匹白牛赫然出现。她跃上牛背,又笑道:“对了,那施清雯和薛弘都,我是必杀的。你识相的,离他们远些吧。”

褚闰生还想说些什么,白牛已轻跃飞起,消失无踪。

他不免怅然,低了头,自嘲地笑了笑。此时天已大亮,他寻思,若是再不回返,恐怕不妥。他又向着何彩绫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才举步离开。

……

却说此时,徐秀白缓缓醒转,只觉晨光刺眼,一时头晕目眩,恍惚起来。只听耳畔有人开口,轻唤了他一声:“徐公子。”

徐秀白朦胧之间,就见施清雯跪坐在他身旁。见他醒来,施清雯微笑,道:“醒了就好了。”

徐秀白清醒过来,忙坐起身,四下环顾。

“徐公子?”施清雯不解,询问了一句。

“商……”徐秀白顿了顿,皱眉道,“我怎么在这儿?”

施清雯笑答:“昨夜你受伤昏迷,千华仙子将你送来的。”

听得这句话,徐秀白不悦更甚,眉头愈蹙。

施清雯见状,道:“仙子走时,嘱咐我告诉你一句话。”

徐秀白抬眸,望着施清雯,略带急切地等着她说。

施清雯笑了笑,道:“天道贵生,无量度人。”

徐秀白的神情黯淡下来,轻蔑地冷哼了一声。

施清雯又道:“不论正邪是非,多行善事总是不错的。实不相瞒,历经昨夜之事,本派弟子多有伤损,公子医术高妙,若能出手相助,本派自然感激不尽。”

徐秀白看她一眼,点了头,轻描淡写道:“好说。”

施清雯笑了笑,起身道了谢,又寒暄了两句,自行离开了。

徐秀白又坐了片刻,压下心中诸般情绪,才缓缓站了起来。想起要替人诊病,他探手入怀,摸那翡翠葫芦。便是这时,他的指尖触到一物,让他心中一震,又惊又喜。

他抽出手来,摊掌细看。掌心的,是一枚线轴,周身通透,莹莹泛光,正是网元天纲。

他不禁笑了笑。又想起方才施清雯转述的那句话来,“天道贵生,无量度人”,一时间,心头又起了微澜。他闭目,握紧线轴,长出了一口气。待平了心绪,他放回线轴,取出翡翠葫芦来,医治伤者去了。

果然如施清雯所言,昨夜之后,上清弟子皆有伤损。他看了看四下,一眼便看见了依旧昏迷不醒的池玄。他也不多想,径步过去。待到了池玄身旁,他眉头紧锁,隐感不详。已是一夜的功夫,池玄的罡气竟丝毫没有恢复。他蹲下身去,探手把脉,指下的脉象却更叫他忧心。

这时,只听绛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他现在如何?”

徐秀白转头望她一眼,叹了一声,道:“我早说他不能操劳,你也不看着点。”

“他想做的事,谁能拦得了?”绛云笑盈盈地说了一句。

听到这番说辞,徐秀白转身,细细打量了绛云一番。但见她眉眼含笑,神色悠然自若,分明不似往常。

“梁宜?”徐秀白惊讶道。

她伸手轻点嘴唇,示意他小声。她走近一些,道:“昨夜若不是你,这小子恐怕性命不保,我先替这丫头谢谢你。”

徐秀白冷哼一声,不搭理她。

她道:“我有话跟你说,你随我来一下吧。”

徐秀白沉默,稍加思忖,才点了点头。

两人走至江边僻静之处,她方才开口:“昨夜之事,你也看到了吧。”

“看到的多了,你指什么?”徐秀白双手环胸,爱理不理道。

她望着他笑,“自然是这丫头的事。昨夜这丫头被酉符将妖性全开,那般凶煞,连我都未曾见过。若我没猜错,这丫头的煞气正与池玄的罡气相克……”

徐秀白听得这番话,也皱眉思索起来。

“先时池玄未病,以他罡气之强,要克制这丫头再容易不过。可如今却恰好颠倒。妖性一物,一旦全开,便如堤坝缺口,即便封补,也不似以往了。我也曾替她开过妖性,即知其中利害,自然有分寸。可那酉符,又岂有这些顾忌。现在她耗尽气力,神识沉眠,也看不出什么来。若她一醒,只怕不可收拾。”

她此说完,便静静看着徐秀白,等他反应。

徐秀白开口,皱眉问道:“这些事情,你告诉我做什么?不是还有个什么闰生哥哥么?”

她闻言,笑了起来,“他昨夜被你拉去,至今未回,我还想问你呢。”她说完,又轻叹了一声,“……恐怕那小子是万万靠不住的……”

“说完了?”徐秀白带了一丝不耐烦,转身要走。

“没说完呢。”她笑道,“如今我在这丫头体内,尚能替她压制妖力。但我肉身被困茅山,横竖还有一个月便要魂归原身,到时候,便要拜托你了。”

她见徐秀白不答话,又道:“你虽是太上圣盟之人,但身为医者,自有一片赤诚。况又无那正邪的计较,比起他人来,更为牢靠。我托你之事也不难……”她顿了顿,认真道,“你只需好好看着这丫头,别让她太靠近池玄就好。”

徐秀白沉默片刻,开口道:“这丫头不明白,难道那小子也不明白么?我看昨夜之时,他已经知道其中利害。只怕到时候乱来的人,不是这丫头。”

“你对付不了雷将,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病人么?”她闻言,戏谑道。

徐秀白微微一愣,随即皱眉,目露怒色。

她笑了笑,又复了严肃,道:“多情深义重也罢,终要活着才有用……惟有活着,才能扭转乾坤,逆天改命。”

徐秀白听得这句话,不由一笑,“怪不得总听人说,上清派华阳观的梁高功不同一般修仙之人,果然不假。”

“见笑了。”她笑着说完,又察觉什么,道,“这丫头快醒了,你先去吧。”

徐秀白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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