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晚些时候,褚闰生换了身衣裳,拿起日里买的衣服,去探池玄。一进门就见池玄已起了身,正倒水喝。

“师兄。”褚闰生打了招呼,又问道,“绛云和徐大哥呢?”

“去煎药了。”池玄答了一声,在桌旁坐下。

褚闰生笑道:“师兄,我替你买了几件衣裳,你试试吧。”他递上手里的衣服,“我看师兄比我高些,便跟铺子掌柜比划着挑的,若不合身,我明天拿去换。”

池玄点了头,接过那些衣裳,开口问道:“你见过何彩绫。”

褚闰生摇头,“没有啊。”

“这衣物之上染着瑞香,如今盛夏,早已不是瑞香花期。”池玄道,“……何彩绫身上常有此香。”

褚闰生在桌旁坐下,笑道:“师兄多心了。”他从怀中取出那颗“天香祥瑞”,道,“我今天遇上了柳未央和叶芙蓉,非把这个给我做谢礼。推辞不过,才收下了。”

池玄看了那珠子一眼,不再多言。

褚闰生却笑着说道,“若是我真的见过何彩绫,师兄要如何?”

“那是你的私事。”池玄低头喝水。

褚闰生摇头,“师兄常叫我有话直说,可师兄自己心里也藏着许多事情,太狡猾了。”他手肘支着桌子,托着脸颊,道,“师兄是担心我贸然行事,去挑衅‘太上圣盟’。而师兄身体抱恙,无法施以援手,恐我有失。我猜得可对?”

池玄望着他,淡然道:“你说话和以前不一样。”

褚闰生眨眨眼睛,“哪里不一样?是不是特别文绉绉?”他击掌笑道,“那就对了!”他掠掠刘海,笑道,“怎么样,风采不凡吧?”

池玄却继续用方才那淡然的语气说道:“不觉得。”

褚闰生一脸夸张的失望,“不是吧。我今天买东西时这么说话,别人都以为我是富贵公子咧!”

“那是因为你有钱。”池玄回答。

褚闰生无奈地笑道:“师兄,你偶尔骗骗我,逗我开心下嘛。”

“你心里清楚。我骗不了你。”池玄道。

褚闰生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在池玄的语气里听出了严肃深沉的意味来,不同于他一贯的冷静淡然。褚闰生收了戏谑,凝眸笑道:“师兄,就算我心里清楚,你若不说破,我照样装糊涂。

池玄望着他,沉默片刻,才道:“我喜欢绛云。是儿女之情。”

褚闰生并不惊讶,只是含笑沉默。

池玄垂眸,道:“情之一事,她并不明白。我不过是顺了自己的心意,以后的事,尚不可知。”

褚闰生轻叹一声,笑道:“师兄的意思是说,不管她心里的人是不是你,你都要定她了?”

池玄抬眸,点了头,道:“是。”

褚闰生抬手,取了茶壶,替池玄的杯中添了水,放低了声音,问道:“师兄可知,徐大哥替你诊病,说你过不了今年重阳?”

“又如何?”池玄反问。

褚闰生道:“师兄告诉过我,妖类性情如同稚子。情之一事,绛云妹妹不懂便罢。若是懂了,他日定会为师兄伤心痛苦。师兄舍得?”

池玄道:“她也曾说过,凡人之中,也有长寿短命之分,生离死别,也并非承受不起。”

“纵然要她尝尽痛楚,师兄也决定任性为之了?”

“论温厚体贴,我不如你。”池玄答道。

褚闰生闻言,浅浅一笑,“师兄既然知道我‘温厚体贴’,还把这件事告诉我,是要我拱手相让?”

池玄微微皱了眉头,沉默下来。

“师兄也清楚,前世,她是我的坐骑。今生,她为寻我而来。深情厚谊,远胜于你。如今,我知道你会伤她,就更不可能放任不管。”褚闰生的神色之中全无笑意,说话的语气里更带上了阴沉之色。他稍顿,又道,“我宁可她永不明白世间情爱,懵懂一生……”

池玄静默片刻,道:“我说过了。若她喜欢我,不是我能控制的。你也不能。”

听到这句话,褚闰生笑出声来,他长出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悠然道,“师兄,我逗你玩呢。我不是一直都说嘛,我有表妹的!”他笑得戏谑,“不过,终究还是有些不甘心。不如,你跟我赌一局吧。”

池玄被他的反应弄得有些莫名,静静望着他,不发一语。

褚闰生侧了身子,指了指门口,道:“待会儿绛云端药进来,她若第一声唤的是你,我就由你们去了。可若她第一声唤的是我……”褚闰生眉峰微挑,道,“那我就告诉她,她曾许诺要一生一世守着我,不许食言。”

池玄想了想,问道:“有何分别?”

褚闰生笑道:“对师兄而言,或许没有分别。可对我来说,分别大着呢。”他说罢,抬眸望向了房门。

只听,门外脚步声渐近。有人推门进来的那一刻,褚闰生低了头,闭上了眼睛。

来者,正是绛云,她看到池玄已经起身,不禁笑逐颜开。她忽又想起什么,心中生了担忧,皱眉道:“池玄,你还不能下床吧……”

她说完,看到了坐在池玄身旁的褚闰生,立刻甜甜唤道:“闰生哥哥。”

褚闰生慢慢睁开眼睛,自嘲地笑了笑,起身道:“绛云妹妹。我刚才还问起你呢,你跑哪儿去啦?”

绛云得意地端起手里的托盘,盘中放着一碗药汤,正隐隐冒着热气。绛云笑道:“我去煎药啊,你看!”

绛云的衣裳已经满是污渍,脸上也沾着烟灰,但笑容却明丽非常。褚闰生笑着走到她面前,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道:“搞得跟只花猫似的。好好的衣服也糟蹋了。还好我替你也买了几件成衣,放你房里了,待会儿去换吧。”他说完,转头望向池玄,笑道:“师兄,我不打扰你休息了。”

池玄站起身来,道:“等等……”

褚闰生打个哈欠,打断了他要说的话,道:“师兄,你有事明天再跟我说吧。我忙了一天,好累。回去睡了啊。”他不再理会什么,径直走出了门外。

出门之后,他就听绛云让池玄回床上躺着休息,又说要喂药给他吃。虽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却也热闹非常。他噙着笑意,在门外站了片刻。想起方才池玄那句“温厚体贴”,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有些事情,他早已知道,到了如今,更无疑惑。忽又想起段无错曾说过的话来,“姻缘这东西,不过是一念心动”。

心动只是一念,又怎撑得过天长地久。他笑叹一声,举步回了房。

房中,吴亨不敢点灯,只就着黑暗,在床上打坐。褚闰生进了房,示意吴亨躺下,而后,点了灯。

他坐在床边,低声道:“吴师兄,你便替我躺着。我出去探探,天亮之前便回来。”

吴亨虽不知他有什么计划,但自己如今被宋军追捕,可说是寸步难行。即便担心,也只能由着他去了。

褚闰生又等了一会儿,才熄了灯,小心地推开窗户,趁着夜色,脚踏禹步,一跃而起。

他腾身半空,稳了身形,扫了地上一眼。只见客栈之外,依旧聚着十数人。他闭目扣诀,片刻之后,寻到了兵魂珠的方位,腾身离开。

镇南有一处僻静巷子,里头只有两户人家,一户刚搬来不久。是一名老夫人与两位娇艳欲滴的姑娘。那两位姑娘日里出去卖唱,晚上才回来。周遭的邻居料定她们不是正经人家,怕是勾栏、教坊之流。这小镇素来民风淳朴,自然鄙夷,左右皆不曾与这户人家交往。

也不知今夜出了什么事,约莫亥时,一队宋军来了这巷子。火把通明,刀戟明亮,只说是这户人家是通缉要犯,如今查实,特来捉拿。几个宋军冲入屋内,不消片刻,便架着一个老妇人出来。

褚闰生到时,便看到了这一幕。他依稀认得这老妇人,但比上次见时,这老妇人似乎又年轻了几岁。这是旁事,他便也不多想了。他混在看热闹的人群之中,目送那群宋兵押着那老妇人离开。接着,便悄悄跟了上去。

他早就料定,柳未央和叶芙蓉必先回家,回过她们主子,才替他办事。那锦盒自然留在屋里了。“太上圣盟”本是守株待兔,自然早有防备,那柳未央和叶芙蓉虽是妖精,怕也讨不到半分便宜。但“太上圣盟”即是要一网打尽,即便抓到了她俩,一时半刻,也不会轻易下手,必先将她们的余党打尽。那镇北水牢恐怕只是陷阱,若跟着这些宋军去,说不定就能找到正地。

一路上,他见那些宋军行为粗鲁,倒是那老妇人竟是祥和沉着、举止端方。这般气度,不枉她受那两姐妹的敬重。只是此刻,他倒是有些内疚,只望她们不曾受什么罪才好。

宋军径自走回当地府衙,押了那老妇人进去。他守在门外,等了片刻。就见几个“太上圣盟”的弟子悄悄押那老妇人出来,往别处去了。

约莫跟了半个时辰,褚闰生随那些人出了镇外,到了江边一处岬角。那岬角之上,有一处山洞。此处江水深可数丈,水流湍急。那洞穴半掩在水中,周边皆是岩壁。寻常之人,万不能靠近。几名“太上圣盟”弟子施了飞天之术,押那老妇人进了洞,片刻后几人出来,与其余众人一同离开了。

褚闰生待他们走远,才从暗处走出。他踏禹步,缓行于江面之上,踱步一般到了洞前。此地本就隐蔽,若是留了士卒看守,反倒招人怀疑。不过,以李延绡的性子,必是做了防范。

褚闰生弯下腰去,掬了一捧水,向那洞口一洒。还不等那些水入洞,就被一股力道震了出来,化为漫天水滴,撒落下来。

褚闰生细看,就见洞外一圈岩石,都刻了云篆之文,想必是咒法封印之术。又想起吴亨也说过,两位观主的法力被封,怕也是与此有关了。

他元神开后,道法一日千里,要破这咒文,自然简单。只是,若露了本领,怕又引人怀疑。他想了片刻,只以铜篱诀护了身,径直闯进洞里去。那洞门上的咒术着实厉害,他虽勉强闯过,身上却落了好几处伤。这洞中虽是漆黑一片,但他如今已非用肉眼视物,倒是毫无妨碍。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势,伤虽不大通,但血色斑驳,已渗出了衣衫。他心里倒高兴,心想着,幸好换下了那身绸衣,没糟蹋了好东西。

他定了定神,看了看四下。这洞中怪石嶙峋,江水阴湿,倒也宽敞。一条幽径直往前去,透几分微光。方才那几人押老妇人入洞,也花了半刻时间,想必是要再走一段方见囚牢。

他稍加思忖,便解了脚下咒法。法术一解,他半个身子便没入了水中。伤口沾水,免不得一阵痛楚。他只是微微皱眉,再不多想其他,往前去了。

待走过幽径,眼前的景象倒叫他惊叹不已。这洞内竟是开阔无比,更有灯火辉煌。临水之上,筑了汉白玉的道坛,插着九十九支长篡,挂了黑幡。道坛之中的,正是上清派的两位观主和一众弟子,并那柳未央、叶芙蓉两姐妹与那老妇人。

叶芙蓉一眼认出褚闰生来,出声唤道:“褚公子?!”

褚闰生闻言,刚要上前。却听一个沉稳女声响起,道:“莫要往前。”

褚闰生认出那声音来,站定了脚步,尊了一声:“施观主。”

说话之人,正是乾元观主施清雯,她自然是认得褚闰生,起身道:“这道坛周围都施了咒法,你道行尚浅,切莫涉险。”

华阳观主薛弘都也上前来,关切问道:“你是如何到此处来的?你师傅现在何处?”

褚闰生道:“回薛观主的话,师傅他得知‘太上圣盟’意图加害各位高功,损害本派根基,一月之前就回茅山告知掌门方丈了。”他又将与吴亨相遇之事去繁就简地说了一遍,又说是自己半夜出门查探,见几个“太上圣盟”的弟子形迹可疑,方才找到了这地方。

他说完,又对柳未央和叶芙蓉道:“两位姑娘怎么也在此处?”

柳未央道:“奴婢着实惭愧,未能替公子出力,反倒被宋军所擒。”

“千万别这么说,是我让两位姑娘涉险,如今反倒害了你们。”

叶芙蓉摇了摇头,“公子切莫自责,是奴婢法力低微……只是如今连累了主人……”

那老妇人闻言,笑道:“一家人,说什么连累。”

褚闰生听到这些话,心中又生愧疚,道:“不用担心,我既然找到了这里,自然会想办法救大家出去。”

施清雯闻言,又见褚闰生身上负了伤,便道:“以你一人之力,恐怕不逮。你池玄师兄可一起来了?”

褚闰生摇头,道:“师兄前几日也遭了‘太上圣盟’的暗算,如今重伤在身……”

“怎会如此……”施清雯皱了眉头。

一旁的薛弘都却道:“你我调息几日,法力也有些起色,如今他在阵外,未必不能相救。”他望着褚闰生,又道,“褚闰生,你稍上前几步。”

褚闰生依命照做。

薛弘都掐诀闭目,口中念了几句,既而请喝了一声。之间一道光芒冲出了道坛之外,落在了褚闰生的眼前。那光芒化成一柄长剑,悬在了半空。

只是这么一番举动,薛弘都已是满头大汗,气息不定。他缓了缓,才道:“此阵有八处阵眼,布在这江水之下。你须得下水,方能破阵。‘晦明双剑’我只能唤出一把来,你且拿着。”

褚闰生接过宝剑,行礼称是。

“水下也施了几处咒法,你须得多加小心。”施清雯开口,“我便传你‘九章圣道’的护身清音。”她说罢,又道,“此处没有乐器,你便以手中宝剑,斫石作哨。”

褚闰生自然照做。他依施清雯所言,做出一枚石哨来,又试了数次,调准声音。索性他悟性极高,不过两刻功夫,已将那护身清音学成了□□分。

一切妥当,他拜过两位观主,潜身下水。这洞中江水,不过半人高,唯独这道坛之下,竟是洞内一处洞穴,深不见底。他心中并无畏惧,手握宝剑,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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