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但说绛云晨起未见褚闰生,问过营中士卒,才知他随君无惜镇水去了。她在营门口守了半日,未见褚闰生回来,便悻悻回了自己的营帐。她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妥,便又起身,去了池玄那处。

她到了门口,还未进帐,就觉灵气清透,沁入肌骨。她不禁生了笑意,挑帘走了进去。

帐内,池玄正盘膝打坐,察觉有人进来,他睁眼,冲绛云点了点头,权作招呼。

绛云走到床边,照旧跪下,倾身趴在床沿,望着他,道:“你的罡气好像恢复了呀。”

池玄放松了身姿,道:“嗯。”

绛云想起了什么,支起身子,凑近他,仔仔细细地闻了闻。

池玄退开一些,略有些尴尬地看着她。

绛云却笑着,抬头望着他道:“没有了,真好。”

“什么?”池玄不解。

“血腥味啊。”绛云道,“我总是在你身上闻到一股血腥味,虽然很淡……不过,今天没有了。你是真的没事了,对吧!”

池玄愣了愣,脸颊上竟泛出了红晕。他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突然之间,笑了出来。

绛云还没见过他这么笑。他的笑容一贯轻浅,可如今,那明丽笑意盈满他的双眼,久久不散。她看了片刻,回过神来,皱眉不满道:“我说的话很可笑么?”

池玄笑望着她,摇头,“不是。”

“那你笑什么?”

池玄垂眸,笑道:“你真的是狗啊……”

绛云的眉头皱得更紧,“什么狗啊!我是天犬!”

池玄笑了笑,不再开口。

绛云不满至极,她跳上床去,咬牙切齿,“我是天犬,我是妖兽,我还有仙家道行,我会百种变化,现在还在修炼定魂咒法,你竟然说我是狗,你很过分啊!”

池玄看了看她,随即低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绛云见状,立刻安静了下来,万分紧张地望着他。

池玄抬眸,又笑了出来。

绛云恍然大悟,“啊!你骗我!”

池玄正要说什么,隐隐光芒忽然从他衣襟中透了出来。他探手入怀,取出了一面镜子来。

绛云见到那面镜子,微微惊讶。这正是不久之前被打碎的“七曜照明镜”。池玄虽以法力将其修补,但镜子已无神力,甚至连寻常物什也映照不出。如今为何发起光来?

池玄低头,看着手中镜子,同样不解。这时,一道光芒掠过镜面。只见破碎的镜片中依稀现出一片晶莹冰雪,而褚闰生正身在其中。

“闰生哥哥?!”绛云大惊,她夺过镜子,正要细看。镜面光辉顿消,一片黯然。

绛云惊愕不已,问池玄道:“闰生哥哥明明是随君无惜镇水去了,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池玄同样不解。

这时,营帐之外,传来吵杂人声。绛云一听,便知是君无惜回来了。她忙丢下镜子,跳下床去,冲出了帐外。

营帐外来的,的确是君无惜。她周围拥着数百乡民,更有宋军随同,好不热闹。

绛云皱了皱眉头,迎上前去,拦在众人之前,开口问道:“闰生哥哥在哪儿?”

君无惜闻言,皱眉叹道:“唉,他……他奉我命令,下水布阵,却不想被水中妖物……唉,如今尸骨无存。都怪我太过轻敌了……”

绛云闻言,怒道:“你说谎!”

君无惜道:“我没有骗你。你若不信,可以问问众位乡亲……”她说完,悲戚愈盛,“姑娘,我知你悲恸之心,但人死不能复生。此事我难辞其咎,姑娘有什么不满,冲着我来吧……”

绛云,怒意徒生,刚要发作。却被人一把拉住。绛云本要生气,待看清来者,却敛了怒气,只不满道:“她说谎。”

拉她之人,自然是池玄。池玄点点头,望向了君无惜,眼神继而落在了她手中的宝镜上。

君无惜的神色微微一变,转身迈步,往营帐中走去。

池玄一语不发,拉起了绛云,跟上前去。

君无惜被宋军将领迎进了帐中,恭恭敬敬地立在两侧。君无惜抬手,捧出了那面晶莹剔透的宝镜,道:“如今我已平复江水,并将兴风作浪的妖物封在了这面宝镜之中。待张高功收复了那行云降雨之人,危机当可解除。”

众将士听得此话,皆是万分欣喜。

君无惜手捧宝镜,对那些将士道:“不过,那妖物法力高强,这面宝镜只是将她拘禁其中。若宝镜被毁,恐怕功亏一篑……”

将士中立刻有人开口,道:“君高功不必担心,我等必当竭尽所能,护此宝镜周全。”

君无惜含笑点头,“那就有劳诸位将士了。”她抬手,将那宝镜一抛,宝镜竟悬浮在了营中,幽白寒气氤氲,带出丝丝凉意。君无惜有意无意望了池玄与绛云一眼,又道,“此妖物党羽众多,皆是法力高强之辈,可易姿容、换形貌。诸位谨记,无论是谁,若是想靠近此镜,必是妖物所化,可立斩当场。”

将士闻言,纷纷称是。

绛云本已是满心疑惑,如今愈发不解。她抬眸,望着身旁的池玄。他静静凝视着那面宝镜,神色淡然,一如往常。绛云忐忑,伸出手来,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池玄开口,轻声道:“君高功手中的,是‘九炼天霜镜’,专做封印之用。方才所见,褚师弟就在镜中。”

绛云听罢,怒道:“可恶!看我打碎那面镜子!”她说完,就要往前冲。

池玄拉着她,道:“你没听君高功方才所言么?”

“方才所言?”绛云这才想起,君无惜吩咐将士,靠近宝镜者,皆立斩无赦。她虽不怕那些士兵,但还记着不能惹麻烦,也不可造杀孽。她皱眉,苦思了一会儿,抬头笑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化形他物,先进去探探那镜子虚实。然后,我们再好好商量,怎么引开君无惜,救闰生哥哥!”

池玄浅浅一笑,点了头。

绛云满心欢喜,道:“那我找个僻静的地方化形!”她说完,一蹦三跳地跑了开来。

池玄望着她离开的方向,耳畔忽然响起她的声音来,那声音虽轻微飘渺,但字字都听得真切:广昭!我已修炼出百种变化,我们再来较量!

他心弦震动,忆起她昨日所言:你也别小看我了,当初为了打败广昭,我也是日夜修炼……

他又取出了“七曜昭明镜”,低头凝视。原本晦暗无光的镜子,如今竟蕴了点点灵光,似是缓缓复生一般。是受了罡气影响么?他果然,是那仙君转世……

胸口隐隐生痛,一时之间,他竟生了忧戚。待他身死之时,三魂聚合,他便会恢复“广昭仙君”的记忆,再入轮回。若有机缘,兴许还能重归仙位。今生种种,皆化虚无。世上,也再无“池玄”此人。

可是,他是“池玄”,他切切实实地活过,也曾厉过不甘、犹豫、隐忍……这些,又该如何放下?他曾经对绛云说过,今生她绝对赢不了自己,更劝她找他的来世复仇。若是一语成箴,她真的去找自己的来世,又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

他本以为自己无惧生死,可如今,他却畏惧。如今的他,竟有些懂了梁宜为何不求仙道,只求长生不死的道理。并非为了名利财富、青春不老,只为这一世独一无二的自己,只为能身为“自己”,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他轻轻咳嗽了起来,胸口的痛楚愈发剧烈,口中,泛起丝丝血腥。他低头苦笑,现在才懂,是不是……太晚了?

……

却说此时,褚闰生神识恍惚,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依旧是白烟缭绕。这时,猎猎狂风祛开白烟,他的眼前,赫然出现了一片山谷。谷中,尸横遍野,血染遍地。白雪纷纷,却埋不了这冲天腥膻……

寒意,让他略微清醒。他只觉隐隐痛楚,遍及全身,四肢如同冻结了一般,完全使不出力来。

忽然之间,光华五色,灼灼耀目。凛冽杀气,咄咄逼人。

他抬眸,就见何彩绫站在他面前。见到她,他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却见她神色冰冷,双眸之中恨意如刀,直刺向他来。

电光火石,她肩头彩绫飞舞,化为锁链,缠住了他的咽喉。

只听,她厉声怒道:“今日,我便将你剥皮拆骨、碎尸万段!更毁你元神,灭你魂魄!”

她声音隐含悲怆,听来字字滴血,竟是绝望无比。

他正惶恐,脸颊上却忽生了刺痛。他猛然惊醒,刚睁眼,就对上了何彩绫眼睛。

何彩绫举着手,笑吟吟地望着他,开口道:“呀,打了十几个巴掌,总算是醒了。”

脸颊上的刺痛,愈发清晰。可褚闰生的心思,却还困在方才的梦中。他望着何彩绫,艰涩问道:“你真的要杀我……”

何彩绫闻言,掩唇而笑,“杀你?要杀你我叫醒你干什么?你也不看看这里是哪里……”

褚闰生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雪白之中。漫天霜华飞舞,伴着刺骨寒意,纷然落下。四周,空旷无尽,一物不存。

他努力想着,只忆起方才江中霜华忽生,吞没万物……这里,到底是哪里?

“你现在在‘九炼天霜镜’中。”何彩绫捻着一缕青丝,悠然说道,“这镜子本是君无惜特地为我准备的,封我神形,绝我法力。不过,她竟然不顾同门之情,把你也封进来了。也不知你是怎么得罪她了。”

褚闰生这才慢慢清醒了过来,他笑了笑,想要起身。却不想,这一动,牵起全身的痛楚,叫他深深皱眉。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四肢已被寒气所伤,覆着一层薄霜。

何彩绫见状,放下了手中的弥天伞。握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双掌中,道:“凡人之躯,怎耐得了这里的寒气。你若是再睡过去,就不会再醒了,撑着点。”

褚闰生只觉她的手纤细温暖,柔若无骨。于这天寒地冻之中,竟让他觉得安心。他抬眸,静静看着她。镜中霜华素白,她却是唯一的艳色,光彩照人。

“对不起……”他沉默了片刻,笑着开了口。

何彩绫微有些惊讶,道:“呀,你什么时候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了?我怎不知道?”

褚闰生无奈,只得道:“你救我数次,我却恩将仇报。我知道你不是杀害童高功的凶手,却任由他人误会你……你真的,不想杀我?”

何彩绫笑了起来,“你这人倒也有趣。你自己不也知道,我先前救你,是一时兴起。后来救你,是看着无错的面子。这些,又怎么算得上恩情?至于凶手什么的……那红毛小子是你师弟,你包庇他是理所当然。这世上,哪有放着亲友不管,反护着旁人的道理?这么点事,也值得我记恨杀你?”

褚闰生听罢,已生了笑意。他睁着水亮双眸,又问一句:“当真不杀我?”

何彩绫眉峰轻挑,道:“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

褚闰生自然记得,他初离家,往茅山之时,曾被何彩绫的巳符杀死。而后,他三魂合一,有了所谓的“仙缘”。

他想到这里,叹道:“唉,明明是你害我去修仙的,还在半路把我杀了……”

何彩绫闻言,微有些不解,“我害你修仙?”

“怎么,仙子忘了?”褚闰生笑道,“你曾到我家中,对我爹娘说我有仙缘,害得我被赶出家门,踢给茅山啊!”

何彩绫忽然笑了出来,“我怎么可能做出这般可笑的事。定是妖精鬼魅化成我的模样骗了你!”

褚闰生愣了愣,何彩绫的样子,不像是骗人的。他不禁仔细回想起来。说起来,那时的“何彩绫”的确有些古怪,那夜河边,他似乎是听到她喊过一声“主人”……

他忽然想明白了,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样啊……”他笑着自语,“原来是这样啊……”

何彩绫也笑,“哪样?”

褚闰生摇了摇头,道:“不提了,好傻。”他说话之时,语气颓然,神色之中更是无奈万分。

他不说,何彩绫便也不再问了。两人沉默下来,四周只剩下霜华落地的细小声响。

渐渐的,褚闰生觉得疲惫起来,昏昏沉沉地,几欲睡去。但他还记着,不能睡……

他手指微微用力,扣紧了何彩绫的手。“仙女姐姐,跟我说说话吧,说什么都行……”他可怜兮兮地哀求道。

何彩绫闻言,抿唇而笑,“我又不是说书的,哪来那么多话跟你说?”

褚闰生想了想,笑道:“仙子一生风云激荡,比起说书的故事精彩百倍,怎么会没东西说。”

何彩绫笑得明媚,“哟,这都是哪儿的道听途说?也说给我听听吧。”

褚闰生点点头,“古时,有个何姓的布商,一生乐善好施。老天为了奖赏他,便让一个神仙女娃儿投胎到了他家里。那女娃儿生来能言,说是家中祖屋之下,埋着黄金万两……”

“嘻嘻,哪来的胡话。”何彩绫打断道,“哪有什么黄金万两。祖屋下埋的,是一把纸伞、十二块玉石、一丈彩绫。所以,我才叫‘彩绫’呀。”

“哦,原来是这样啊。”褚闰生点头,应道。

“嗯。然后呢,你还听到些什么?”

褚闰生继续道:“后来,何家成了富豪。皇帝也知道了这神仙女娃的事,便将她召入宫中,册立为妃……”

何彩绫大笑起来,“这可真是离谱了。那皇帝纵有再大的胆子,又怎敢染指地仙?不过,他也的确是娶了何家的女儿,我的胞妹。”

“你有妹妹?”褚闰生不禁好奇。

“有啊。我妹妹名唤‘素锦’,比我小上一岁。若论容貌,更在我之上。”何彩绫笑答。

褚闰生望着她,惊讶无比,“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若不是倾国倾城,怎做得上妃子。”何彩绫道。

“那后来呢?”

何彩绫的神情略微黯然,她垂眸,答道:“那皇帝想要成仙,广招术士,炼制丹药,最后服食过量,一命呜呼。”

褚闰生不解,“仙子不是有卯符么?没替那皇帝炼药?”

何彩绫摇头,“人各有命。他既无仙缘,又怎能为他炼药?”她略微停顿,又道,“你看,这就是仙道……”

褚闰生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问,等着她说下文。

何彩绫的眼神变的飘渺起来,声音里也多了空寂,“天地不仁,道法自然。万事万物,都有它兴衰存亡之理。纵有呼风唤雨之能,也不能出手易改。”她望着褚闰生,浅浅一笑,“我便看着亲人离世、朝代更替,看尽兵荒马乱、生灵涂炭……待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却明白了过来。若只能这么活着,还不如做块石头……”

听得这句,褚闰生笑了出来。

见他笑,何彩绫便也笑了起来。她叹口气,用轻巧语气,说道:“人非木石,孰能无情。原来,这便是所有的道理了……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褚闰生听出那话里的余音。忆起,她站在雪中,说:你知道什么是地仙么?虽有仙才,不悟大道。长生不死,困于人世。除去这一身法力,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他忽然懂了。懂了眼前的人,是为何任性妄为,为何自甘堕落,为何自相矛盾。

原来,她不是仙,只是个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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