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枳的状况实在太糟糕了,在回到本馆的那一刻,他几乎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接过桑荷递过来的药片时,他没有任何防备,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极度紧张的表情。

之后,他沉沉睡去。

桑荷魂不守舍地坐在他的身边,完全不知道自己喂他吃下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她尝试着帮他量了一下体温,拿出温度计的那一刻,她的眼珠差点掉出来,41.2度。

她立刻给季晴川打了电话,却在拨通的瞬间就被对方切断了,然后她又尝试着发了一条短信息,很快便收到了他的回复:“我和夏琳现在走不开,你可以送他去医院,车钥匙就在桌子上。”

桑荷抿紧了嘴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那般,从衣柜里拿出最厚的衣服,将秦枳裹了起来,十分艰难地扶着他,拿起了桌上的钥匙。

秦枳的电话,无人接听。

她又拨通了桑荷的电话,仍旧无人接听。

一股奇异的感觉瞬间弥漫在桑荞的心头,她放下电话,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而身后的季晴川已经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你去哪儿?”

“我,”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感觉,“我想回去看看他们。”

“这么晚了,他们应该已经睡了。”他认真望着她的脸,的确,现在已经是半夜两点钟,“很快我们就可以解决这里的问题,我保证。”

桑荞回望眼前的男人,半晌,终于有些犹豫地点了点头:“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史蒂文开始和停止头痛的时间。他虽然一直高烧不退,但之前从没有出现过头痛的症状,我记得,我九点四十分回到房间,之后用了一些时间卸妆,又煮了一杯热红酒,这时大约是十点钟左右,那时他忽然觉得头痛,而在我们来到这里之后,他的头痛就消失了。”

季晴川有些了然,转身望向了伊冯娜:“你刚刚说,你回到房间之后,点了香薰蜡烛?”

伊冯娜不知他想问什么,只得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回到房间,马上开始醒酒,之后放水泡澡,做完这些之后才点了蜡烛,我想,应该在十点二十分左右吧。”

“你说了有段时间,忽然觉得蜡烛开始奇怪地闪烁?”

“对,”伊冯娜仍旧有些不安地婆娑着自己的双肩,“我胆子很小,一向都很害怕这些事,就好像,就好像雨果回来了一样……”

“你还记得发生这件事的时间吗?”

“如果我记得没错,应该是十点三十五分……”

“你确定?”

“我已经说过了,我当时很害怕,马上就想去找帕特里克,所以我确认了时间,想知道过去拜访是否合适。”伊冯娜的说法,的确没有任何疑点,“我敲了他的房门,没人回应,之后我想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对阿佛洛狄忒异常执着,就猜测他会不会去了工厂,于是我跑到车库,确认他的车已经不在了,才开了自己的车追过来,没想到在半路上就听到工厂方向传来的一连串爆炸声……”

“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从本馆到工厂的车程,大约需要三十分钟,也就是说,其实从你抵达工厂到发生爆炸,其实也许还有那么微妙的几分钟到十几分钟不是吗?”季晴川继续锲而不舍地追问着。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伊冯娜摊开双手,耸了耸肩,“我已经两年没有回到这里,如果我是凶手,我要如何提前做那么多的准备工作呢?”

“的确不应该是你,”季晴川轻笑起来,“那么,如果你们都不介意,我们就暂时按照雨果是凶手的方向来推导这件事好了。”

“愿闻其详。”伊冯娜轻轻吐了一口气,表情也略有缓和。

“首先,在这场爆炸中,他需要提前做出的准备有:第一,将香槟瓶打薄1/5,并把内壁做得尽量粗糙;第二,告诉泰伦斯少放入一定量的酿酒酵母;第三,在除渣之后保证酒液只剩下2/3。以上这三点有一个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尽可能多地使酒体产生二氧化碳,从而增加瓶子内外的压力差,与此同时,他特别定制了间距极小的酒架。而所有以上准备工作完成之后,他还需要一个十分重要的工具,即导致烛光诡异闪烁不停及某些体质特殊的人群产生作呕、头疼和咳嗽等现象,甚至于特定频率还可能引起眼球的震动,从而让视觉出现扭曲。没错,我说的这种东西,叫做次声波。它的频率小于20赫兹,绝大多数人对此基本没有感觉,只有一些动物可以使用这个频率来通讯,比如长颈鹿或是蓝鲸等等,这种声波不易衰减,波长极长,不但会传播非常远,而且局部会产生非常强烈的驻波,直至产生低频共振。于是,当有人有意或是无意开启频率契合的次声波声源之后,工厂之中的所有酒架就会在这种频率的次声波影响之下缓慢地震动。

“我们试着重现一下帕特里克遇害的经过。首先,他驱车前往工厂,在这样的深夜和地形复杂的山谷,我不认为他会徒步前往,更何况,现在工厂前方停着的四部车子分别属于帕特里克、伊冯娜、泰伦斯以及夏琳,更可以证明帕特里克是独自一人驾车前来。然后,某些人掐算好了时间,哦,抱歉,我们现在已经假设凶手就是雨果,那么应该说雨果生前通过整个遗嘱的流程大致预设好了时间,在帕特里克潜入工厂前后,通过定时装置开启了次声波,这时,整个工厂中的酒架就在微小的频率下缓慢地震动起来。由于雨果已经提前准备了一千二百支酵母不足的起泡酒,使得瓶内本身就拥有比正常情况下更多的二氧化碳,加上除渣之后瓶中的内容只剩2/3,也就是酒瓶的内壁几乎有1/3的部分是呈干燥状态,又有特意留下的粗糙花纹,这些都是二氧化碳形成气泡的绝佳条件。所有起泡酒在次声波的作用下不断接触酒瓶内壁而生成了大量气泡,同时不会起泡的静态酒也被影响出现泡沫,而当其中任意一个瓶子内外的压力超过临界值时,就会在瞬间发生爆炸,之后连锁反应,帕特里克在一瞬间被四面八方飞溅而来的碎玻璃所攻击,最终死在了这里。”

说完这些,他望向了桑荞的方向:“夏琳,你觉得这个过程,有任何的不合理之处吗?”

“当然。”桑荞从一开始就已经觉得这个推理疑点重重,“首先,这个过程完全没有利用到间距被缩小的酒柜,需要前期准备这么多,几乎可以称得上环环相扣的谋杀,一个要素甚至没有被利用到,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第二,帕特里克可以开车从本馆抵达工厂,证明他当时的状态清醒,如果在他周围发生了这么强烈的共振现象,以他对起泡酒的了解,完全可以及时逃命,那么,是什么事情牵制住了他呢?第三,从十点钟史蒂文开始头痛,到十点三十五分伊冯娜的蜡烛诡异闪烁,超过三十分钟的时间差,足以证明有人在调整次声波的频率,否则的话,蜡烛应该在十点二十分被点燃的最初就会发生这种现象才对。”

“没错,如果雨果是凶手,这些正是我无法理解的地方,”季晴川仿佛十分满意于她的见解,“如果证人会说谎,那么我们就来问问证据。”

说完这句话,他又重新把精力集中在了帕特里克的周围,而桑荞抬头看了看伊冯娜,然后是泰伦斯,的确,凶手已经可以确定就在他们二人之间,不会错的。

这样想的时候,季晴川已经在叫她的名字。

桑荞凑过去,看到他正在满地的碎玻璃片之中拾起一截瓶子的残骸,看形状应该是从瓶口到瓶身约三分之一的部分,顶端还有完整的橡木塞。

“如果我们能够确定爆炸是在起泡酒内部形成,那么所有的木塞都应该一样,因为压力冲击的缘故与瓶子呈完全分离或是半分离的状态,而这一个,很明显,瓶塞还紧紧地与瓶口连在一起,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只瓶子是被人从外部用力打碎的。”桑荞接过他的话,而后者再度笑了起来。

“我是很想知道,作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证人,的确,你有充分的理由否认你参与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但是如果如你所说,你是在爆炸之后才进入了现场,那么你该如何解释你的长裙底部这些因液体飞溅而留下的红色酒渍呢?”他一贯犀利的眼神,此刻已如野兽期待猎物般盯牢了伊冯娜的金色长裙。

伊冯娜有些讶异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礼服,的确,上面的金色亮片在灯光之下十分耀眼,使人几乎无法看清那些微小的污渍,与此同时,她的眼球飞速地旋转起来:“也许是我急着离开房间的时候碰倒了醒酒器,那时我手忙脚乱,漏掉了这些细节也没什么奇怪吧……”

“没关系,等鉴识科到了现场,化验一下就知道了,能够分辨出这些痕迹到底出自于什么种类的酒,也许并不是只能依靠你们这些大师的味蕾,”他却不置可否,抱住双肩微笑望着伊冯娜的脸,“或许我可以再提醒你一下,现在我手里的这个酒塞上面,还有一个肉眼几乎不可见的针孔,或许你知道那是什么?”

“我……”伊冯娜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季晴川直接打断。

“玻璃器皿由内部引爆和掉在地上摔碎有本质的不同,如果是在内部引爆,瓶子的各处碎片相对而言,受力会比较均匀,也就是说每个切片都相对光滑,但人为摔碎却不同,最先落地的那个点会因为受力最大而呈现粉碎性的伤口,我想只要动用一点人力和技术,我们可以很快找到并且修复那个瓶子,上面的指纹会帮我们确定是谁打碎了它,但我想不用那么麻烦,根据到达现场的先后顺序,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到了。”

对面女人的表情,忽然阴沉下来,而桑荞走上前去,面对她伸出了手:“你想要隐藏的东西,现在可以交给我了吗?”

伊冯娜倔强地抬起头,把右手伸入口袋,然后将一个装满红色液体的塑料管抛到了桑荞的手上。

那是一个约有一指长的透明塑料管,顶端密封,连接着细细的塑料导管与针头,正是一般的医用抽血管无疑。只要用针头插入木质酒塞,由于起泡酒瓶内的大气压力至少也有5个帕斯卡,利用瓶内外的压力差,也就是所谓的虹吸原理,就可以将酒吸入。此刻这支塑料管内的液体澄清,正是阿佛洛狄忒,纯正的鸽血红。

“所以当时的帕特里克之所以在共振发生之后还不肯离开,是因为他正在盗窃阿佛洛狄忒的样本,以便日后重新将它复原,对吗?而没有能力实施这项谋杀的你,只是为了保护一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吧?”

桑荞温柔的语调渐渐平息了伊冯娜的情绪,她深呼吸几次,苦笑着靠在了身后的墙上,平静开口:“其实在我到达现场的时候,共振已经开始,帕特里克不肯走,我应该过去拉开他的,可是我害怕极了……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在我们十三岁那一年,帕特里克已经对起泡酒产生浓厚的兴趣,雨果为此生了好大的脾气。他希望我们彻底断了这个念头,有一天,他把我们三个人一起叫到这里,就在我们的面前,做了一个实验。也是像这样放了几百支香槟,一个次声波源,为了让我们印象深刻,他还在装满起泡酒的柜子中央,放了一只山羊,直至今天我还能清晰回想起那只山羊被玻璃碎片击中时的惨状,这么多年一直在我心头萦绕不去,我只能站在门外不断呼喊他的名字,我不敢进去救他……”

“所以真正的过程,应该是帕特里克拿了这种医用抽血管来到工厂,”桑荞的声音娓娓道来,“至于抽血管是如何得到的,我想,由于之前雨果的身体状况不好,卧床已经很久,应该是医生为了便于帮他抽血而留下的,·雨果过世仅仅三天,这些辅助的医疗设备应该还没有全部被处理掉。之后,他随便拿出一瓶阿佛洛狄忒,将针头插入其中,准备收集样本,做这件事的时候帕特里克的精神相当集中,在次声波刚刚开始作用的时候他无法发现,之后频率调整至最佳状态,可以与所有藏酒发生共振之后,帕特里克才意识到情况已经相当危险,加上你当时就在门外不断呼喊他的名字,他必定十分慌张地将起泡酒放回酒柜,这时因为酒柜中所有瓶子的摆放过于密集,酒瓶的瓶壁又被打薄,帕特里克几乎有百分之百的可能会无意间使手中的瓶子碰撞上其他瓶子,于是,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不大的外力彻底打破了瓶子内外气压的平衡,从而引爆了几乎所有的瓶子。但是帕特里克用针头扎入的那瓶酒,由于木塞出现小孔,瓶内压强迅速下降,就算它以略大于正常的力气去碰撞其他压力足以爆炸的瓶子,它本身也不会被引爆。

“起初,你希望诱导我们这只是一场意外,之后你发现谋杀的痕迹要多少有多少,你只能寄希望于嫁祸给死去的雨果,你打破了那个不会爆炸的瓶子,藏起了那支装满了阿佛洛狄忒的塑料管,只是希望保全帕特里克的名誉,以及另一个人的未来,对不对?”桑荞的手,放在了伊冯娜的肩上,也同时把眼神望向了一言不发的泰伦斯,“雨果当年实验用的次声波源,想

必只有你才知道被他收藏在了哪里。如果你还可以了解伊冯娜的苦心,现在去自首,还来得及……”

听她这样说,伊冯娜的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掉了下来:“泰伦斯还很年轻,只要努力下去,他可以成功的,他只是缺乏一些自信罢了……”

“够了……”泰伦斯有些飘忽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你们这些讨人嫌的女人,真是够了……”

说完这句话,他忽地抄起手边一瓶完好的阿佛洛狄忒,“砰”的一声砸在墙上,酒瓶碎裂,他手上只剩半截尖锐的利刺,还在不停地滴着通红的液体,他像是疯了一样猛地拉过离他最近的桑荞,手中的凶器直抵在她雪白的咽喉。

季晴川的眼神只在瞬间冰冻:“放开她!”

“哈哈哈,”泰伦斯却已无暇顾忌任何事,此刻他又哭又笑的表情,像极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雨果,哈哈,雨果,这么多年来,他是我心目中唯一的父亲,我多么希望他能有一次认真看看我,看看拼命努力的我,而不是什么该死的帕特里克或是伊冯娜。我陪伴他这么多年,做了一切他所希望的事,到了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却满脸向往地告诉我,他要做一支代表爱情的粉红起泡酒,他想知道,帕特里克不惜一切代价追逐寻觅的,到底是什么,他想知道,伊冯娜苦苦守候从未放弃的,到底是什么。即便身体已经不能行动,他却还是每天亲自指导着我完成所有的步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这是他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他只爱天才,不爱我……起初,我只是想看到阿佛洛狄忒的失败,但是每天,看到雨果躺在床上经受那样的痛苦却一脸幸福的样子,我都在想,如果他们不存在就好了……我一向都是最倒霉的那个人,我怕仅仅一个次声波源不起作用,就特别订做了酒瓶和酒柜,我还是怕不行,又少放了将近一半的酵母,就像我做的酒一样,永远是那么地多此一举,最终只能做成一个四不像……可是,这次我成功了不是吗,帕特里克死了不是吗?是啊,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高估了伊冯娜的勇气,如果他们能够死在一起,就好了……”

“我叫你放开她!”季晴川向着泰伦斯的方向大步走过去。

“别过来,把钥匙给我,快点!我要知道,雨果最后选择了谁,我一定要知道!”泰伦斯颤抖的手握紧了那块碎玻璃,几乎是无意间划伤了桑荞的皮肤,通红的血迹瞬间沿着脖子的弧线流下来,桑荞吃痛般低低地叫了一声,眉心都锁在了一起。

季晴川毫不犹豫地将钥匙扔给了他,泰伦斯推开桑荞一把抓过钥匙,然后风一般冲出了工厂,季晴川疾走几步将桑荞拥在怀里牢牢抱紧,手指也覆上了她的伤口。

一股愈发奇怪的感觉在桑荞的心底升腾,在他们紧随泰伦斯回到本馆的路上,她拿出手机,悄悄给柯景伦发了一封邮件:“我想要全球最大的一颗粉钻阿佛洛狄忒从1660年问世至今的所有拍卖纪录以及相关的新闻报道,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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