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荞回到房间里的时候,月光正洒满了整间屋子。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盥洗室,卸了妆拆了头发,然后去厨房给秦枳煮了一杯热葡萄酒,那是她跟欧阳绯学到的德国喝法,一瓶红酒,一只橙子切块,两根肉桂,一些丁香,100g黄糖,然后倒入锅中小火温煮约3分钟,最后撒上一点柠檬皮,既能暖胃又能驱寒,一口气喝干然后暖暖地睡一觉,对于此刻卧病在床的秦枳来说,再好不过。

她走到床边坐下,右手覆上他仍旧滚烫的额头,不禁有些忧心地皱起了眉。

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她,就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

“睡得好吗?”她帮他拿了靠垫坐起身来,然后把手中的热红酒递给了他。

“还好,只是从刚刚开始,忽然觉得有些头痛。”他拉开被子的一角让她一并钻了进来,同时接过杯子呷了一口,然后像是很喜欢一样,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她伸手抱住他滚烫的身体,将头贴在了他的胸口:“真抱歉,你病得这样重,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很快就会好的,”他的声音很温柔,尽管长时间的高烧不退让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然后,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情绪有些低落,便低下头去,仔细端详起她的脸,“看你现在的表情,是出什么事了么?”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今晚的一切都很奇怪,像是很快就要发生些什么一样。”她紧了紧抱着他的手。

“哦?说来听听看。”他将杯子放在床头,然后抚上了她的头。

“雨果做的事,非常不合理。首先,他写了一封措辞温和的亲笔信,说明自己将会把全部财产留给一个名叫兰的女人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就在他的三名养子女之中,也就是说,翡翠庄园的继承人是一早就注定好的,无论这个孩子是否有天赋,或是与雨果的父子关系如何,都不受到任何影响。然后,他发起了一场盲饮会,这几乎是可以想见的结果,无论帕特里克和伊冯娜谁能成为最终的赢家,泰伦斯都没有任何希望,然而盲饮会的结果,又与遗嘱本身没有任何关联,在我看来,只能作为挑起兄妹三人嫌隙的导火索。再然后,他为每个人选了一支酒,这几乎是赤裸裸地戳中他们的痛处了,他给了泰伦斯那支喝了一半的金凯2006,这本身没有任何问题,但作为盲饮会中被选中的酒,单就结果而言,泰伦斯显然是差得最远那一个,那么这支酒对于他来说,一下子就变成了莫大的耻辱,它时刻提醒着他是根本不该属于红酒王国的人,更何况,这不过是一瓶喝剩一半的残酒,相对于另外两人的待遇,可谓天差地别;而伊冯娜得到了一支克鲁斯·格拉斯沃2009,2009年被称为一个世纪里最好的年份,满分的波尔多酒不下二十种,但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也是在这一年,伊冯娜结识了那个最终辜负了她的男人,更重要的是,这支酒仅醒酒就需要近三个小时,在业界被戏称为‘宽衣解带的修女’,对于伊冯娜来说,无疑是狠狠打了她的脸;至于帕特里克的波尔多·北-卡内·夏琳2004,它的制作者是大名鼎鼎的罗兰·米歇尔,就法国葡萄酒传统而言,罗兰是个离经叛道者,他本人最为传统法国酿酒师诟病的一点在于他延长了果实的成熟期,尽可能保留果实本身的风味,削弱了酸度和风土的味道,简而言之,就是通常意义上讲的‘叛徒’,完全对应了帕特里克在雨果心目中的形象。假如这场闹剧真是雨果本意的话,那么的确像伊冯娜所说,他们确实是彻彻底底被羞辱了。可是我不能理解这种行为的动机,更何况,他在临终之前还偏偏做了一支毕生最瞧不起的粉红起泡酒,如果仅仅只是为了刺激他的儿女,那是要抱有多么大的恨意,才能支撑他拖着羸弱的身体直到人生最后一刻呢?”

“所以你认为,他做了这些,是为了某种更加深层的目的么?”

“雨果的行为的确已经很奇怪,但更加奇怪的是爱丽丝留下的这把钥匙,她以牺牲生命为代价引导我们来到这里,却没有在其中安排任何可供解读的线索,那么是否可以认为,她想要我们被卷入的,正是这个遗嘱事件本身呢?”

秦枳沉默下来,回想起死亡的中间人体内那颗雕了花体“F”的银色子弹,与穆庭恩的尸检报告一样,没有任何前因后果,似乎只是为了让作为弗兰西斯的他被拖入某些阴谋一样。事情发展到这种时刻,他完全没想到居然会收到狙杀季晴川的任务,所以他很自然地猜测企图杀掉季晴川的人,和杀掉穆庭恩的人,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是那么迫切地想要帮助桑荞尽快结束这段危机四伏的人生,所以不假思索地就跳入了这个预设好的陷阱。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就忽然闪过了爱丽丝眼中隐藏极深的那种决绝激烈的光,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玉石俱焚”四个字。

秦枳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起来,两个人静静相拥,整个房间只剩下墙上时钟规律摆动的声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忽然伸出手去,轻轻覆上了她仍旧平坦的小腹:“你最近,还在吃药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像是没有料到他会忽然提起这件事,桑荞的脸上很自然地流露出了十分不解的神情来。

“为什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原本停在她头上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将她向着自己的方向又拢了拢。

她笑了起来,然后覆上了他的手,“你还这样年轻,那么想做父亲么?”

“你不想吗?”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叫人分辨不出他的意图,“不想为我生个孩子?”

“就为了这个,才把我的药全部换成了维他命?”她抬起头来,静静看着他,“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史蒂文?”

“我想要困住你,”他忽然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那表情看上去竟像是有些悲伤,“越是到了最后,我就越是不安,我怕你会为了庭恩而不顾一切地走下去,我怕你没有牵挂……”

“你怕我会死?”她忽然打断他的话,然后抬起手,触到他日渐消瘦的脸庞,“我不会的,我舍不得你。”

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悄无声息地沿着她的眼角涌出来,他忘情地倾身去吻,而她攀住他的背,在他的耳畔轻声呢喃:“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药了……”

他忽然全身一滞,眼眶随之莫名地酸涩,然后他望着她的眼睛,用从来没见过的认真而又深情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结婚吧?”

眼泪大片漫过她的眼眶,像是怎么也止不住一样,他抬手去拭,也被她轻轻握住,然后她微微扬起头来,吻上了他的嘴角。

而他的双手,已经紧紧地、紧紧地,拥住了她。

沐浴过后,季晴川望着镜中自己有些苍白的脸,那是从未出现在他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焦虑,还不够冷静,她看出来了吗?她会看出些什么吗?

他停下擦拭头发的手,将那块纯白的毛巾狠狠甩了出去,爱丽丝,你对我做了什么?!

外面的桑荷似乎听到了动静,走进来就看到他一脸不同寻常的愤怒,不禁皱起了眉,季晴川没有理会她,拿过盥洗台上的怀表看了一眼,二十三点零八分,还有一个小时,至关重要的一个小时。

“你为什么不高兴?”年轻的女孩有些沉不住气地闹起别扭来,“是因为现在站在你身边的人不是她,还是因为站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你?”

“那都不干你的事。”他冷淡地走过她的身边。

“我一定是疯了,”忽然地,桑荷冷笑出声,“我恨她,为了你,我居然恨她……”

他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她。

“还记得吗?第一次在你家过夜的隔天早上,我们在电梯里看到她,那一刻她苍白的脸色、绝望的表情、无法控制的颤抖模样,我见了,其实很高兴。可是明白这些的同时,我却不懂为什么我会恨她。为什么她不快乐,我会觉得有快感?在片场的时候,我也想着这些事,然后,我听到对手戏的女孩说出一句台词,她说:‘不是恨啊,是嫉妒。’那一刻仿佛一道闪电击中我,那种觉悟简直比恨还要令我发狂,我嫉妒她什么?我比她年轻,比她漂亮,连男朋友也抢了过来,还有什么好嫉妒?”她有些无力地靠在了背后冰冷的墙面上,“杰特,你告诉我,到底怎样才算超越她?”

他静静听着,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女人其实都一样,男人殷勤些,她就任性地需要至高无上的呵护,尊贵得像个公主,男人冷淡些,她又可以毫无保留地付出所有,卑微得像颗尘埃,这种拿捏的样子,只是让人徒增厌烦罢了。”

他的声音仍旧没有任何波澜,而桑荷的心已被狠狠地勒紧,几乎再不能呼吸。

“你们两个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她太清楚自己要什么,而你却太迷糊,每一次我精心准备的惊喜她都不喜欢,怪我破坏她的行程和计划,而每次问你想做什么,你都回答说你不知道,菲奥娜,也许你只是想拥有她所拥有的一切。”提起桑荞,也许连季晴川本人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柔软,“你并不恨她,你只是憧憬着她。你看到了她人生所有闪闪发光的一面,当然这不怪你,因为她从来只肯以这一面示人。看上去坚不可摧,实则不堪一击,她非常脆弱,脆弱到你常常会误以为抱起她来摇一摇,就能听到里面满满的碎玻璃哗啦碰撞的声音。”

他回头过来,望进桑荷的眼瞳里去:“我想,我放不下她。”

桑荷缓缓俯下身去,双手牢牢掩住自己的嘴,豆大的眼泪连成线一般落下她的脸庞,而季晴川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那是很柔软的触感,带着年轻女孩独有的活力,而他只是有些悲伤地笑了:“我第一次得到你姐姐的时候,她也和你一样,身子薄薄的,软软的,仿佛一碰就坏了。那时的她还像一只狡猾的小猫,让人怜爱,可是后来,她变成了豹子,可以独自猎食了……”

“够了,够了,”桑荷用力捂住耳朵,拼命地摇着头,“我真傻,我真傻,以为自己可以拯救谁……”

季晴川有些疲惫地垂下了眼帘,站起身来:“你走吧,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听到这句话,桑荷的脸色已在瞬间变得惨白,她忽然牢牢抱住季晴川的腿,整个人如同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我不走,我不能离开你,我怀孕了……”

他忽然沉默下来,长久之后,他再度俯下身去,抚上她梨花带雨的脸,温柔地笑了起来:“是吗?那么,替我做一件事,就和你结婚。”

桑荷的眼神,缓慢地由迷蒙到清醒,然后,她紧紧盯住他的双眼,懵懂地点了点头。

正在此刻,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忽然自远处传来,接连不断的伴随着清脆的玻璃破碎声响彻云霄,而季晴川的瞳孔就在这时,几不可见地收缩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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