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荞再一次约见了林紫绡的秘书妮娜·库珀,请她详细说明半个月前应死者要求带往画室的那些画究竟是什么内容。妮娜说虽然林部长的画室很多,但在其余的地方作画,不管条件多么好都似乎有些缺陷,所以会把那些画再带到凤凰城的工作室去重新修缮。那一天她带去的大约有一百幅左右,放下就离开了,前后绝对不超过十分钟。

“带去的画你放在了哪里?”

“这个,真的有点记不清了,我是放下就离开了,也许是靠窗,或者是墙角?”妮娜显然已有些记忆模糊了。

“你是说,地上?”桑荞补充提问。

“大概……是的。”妮娜犹豫地点了点头。

“能区分哪些是你半个月前带去的,哪些是原本就在凤凰城创作的吗?”

“这个,真的很难,大概画得不好的多半都是我带去的吧。”

“那就是说,分不出来了?”尽管含蓄,桑荞还是听出她的言外之意。

“我的水准还远远不够呢,真是不好意思。”妮娜低下头去,掩了下耳边的碎发。

“没什么,我也只是随便问问。”桑荞站起来,言辞诚恳地请求道,“从凤凰城带回来的那三千多张画,我可以看看吗?我保证不会碰,只是看看。”

“这……”妮娜有些为难,又看了看桑荞的样子,终于点头同意。

由妮娜引领着前往存放处的时候,路经一间修复损毁艺术品的工作室,桑荞在门口的照片墙前驻足,指着其中一张林紫绡的照片问道:“林小姐,平常不会戴眼镜的吧?”

带路的秘书听到她说话,走回来顺着桑荞的手指望过去,就笑了:“是啊,部长是个非常注重仪容的人,虽然近视有300度左右,但除了进行修缮工作的话一般不会戴,连画画的时候也不戴,她总说,模糊的世界看起来更美好呢。”

桑荞点点头,嘴角就不动声色地扬了起来。

季晴川约桑荷在玛萨吃晚饭。

那一晚,她身着非常有质感的大红色雪纺连衣裙,圆头复古高跟鞋,做旧的小牛皮手包,右手食指一枚枯枝造型的单颗珍珠戒指,长卷发松松散散地绑了一个麻花辫,有些刻意地留出了些许碎发贴在耳畔,使得原本清纯的脸庞忽然像是蒙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性感。

太明艳了,不知为何,他就忽然对眼前的女孩生出了一些厌倦。

皮肤很好,脸型完美,在这些方面她们姐妹倒真的很像,可是那个人在她这样的年纪,却是一向不肯把心思用来讨好任何人的。那时的她还在专注于司法考试,每周两次的法庭旁听从不缺席,记笔记时的专注曾一度让他以为她其实是个实习记者。他也托人打听过这个面色清冷、眼神孤傲的中国女孩,可是从来没有在任何高等学府的法律系得到令人满意的回复,直到她来事务所面试,尽管素面朝天,却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和贵气,让她根本就无法隐没于人群。

可是眼前这个女孩,和所有人都没有什么不同,美好得让人失望。

他这样想着,在后视镜中与桑荷四目相对,女孩马上就别过脸去,脸颊倏地染上了一层嗳昧不明的绯红。

季晴川只是装作视而不见,继续专注于前方的路况。

桑荷尽量不让自己太过频繁地观察身边的男人,尽管她说服不了自己不去在意。他身上好闻的清泉香,修剪得清清爽爽的短发,夜晚的灯火下一闪一闪的白金袖扣,还有干净修长的手指,看不到任何戒指的痕迹,至少近期没有曾经订下婚约的恋人,成套的西装没有一丝褶皱,且是银灰色,很少有人可以穿得优雅而不显轻浮,从这些显而易见的细节上来看,怎么说也是一个完美的男人。

当年的姐姐就是为了这些而坐上了这辆车吗?那么这个副驾驶席,是否也曾是她的专属位置?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难过,然后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秦枳,那样的男人,到了三十几岁如果还是那么冷漠乖戾,似乎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继续生存的。

如果可以选择,当然成为季晴川的妻子是要幸福得多。

可是爱情偏偏又是一件很难形容的事物,她喜欢秦枳,又在各方面认可季晴川,这种想法会不会也和姐姐有一丝相像呢?

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直到车子停在时代华纳中心门口,他绅士地为她打开车门,牵起了她的手。

门童将他们引至预约的位子。

“在这里吃‘噢妈喀撒’,就是厨师做什么我们就吃什么的意思,”季晴川微笑为桑荷说明,“所以看看喝点什么就好了,可以喝酒吗?”

“好啊,没关系,”桑荷笑得甜甜的,“你决定就好了。”

“那就……”男人略微浏览了一下酒单,抬头吩咐道,“给这位小姐一杯米尔顿达夫,我还是老样子,芳津杏仁。”

“是,季先生请稍等。”侍者恭敬鞠了个躬,不过片刻,已将斟了五分满的高脚杯呈了上来。

“好甜哦。”桑荷轻啜了一口自己的,不禁惊喜地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会辣呢。”

“这是产于苏格兰斯佩赛德的著名威士忌,产地就在普鲁士·卡登修道院的领地里,院长每日祈祷流经此地的水能受神的祝福,因此被称为烈性酒,也就是‘生命之水’的意思。用这种水酿造出来的米尔顿达夫带有蜂蜜的香味,口味也很清爽,非常适合你。”

“那你的呢?”

“我的?”男人执起酒杯,略微晃了晃,“是一种带有杏仁香的利口酒,在意大利语里是‘微苦’的意思。1525年,意大利画家伯纳迪诺·卢伊尼受圣塔玛丽亚去你妈的奇迹昂厄利教会的委托,为圣母玛丽亚画壁画。当时他雇用了旅馆的年轻女主人担任模特儿,渐渐两人心生爱恋。杏仁杏香的原型就是这位女性赠给卢伊尼的礼物。”

“代表爱情的酒,为什么会是微苦的呢?”桑荷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爱情,难道不该是甜丝丝的吗?”

季晴川笑起来,略微带了些宠爱:“爱上一个人,你才会懂。”

那一刻桑荷的心,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晚餐大致在桑荷从每一道食物被送上来直到吃进肚子的整个过程的大呼小叫中度过:“好好吃哦,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季晴川倒似乎无心美食,只喝了几杯酒:“你喜欢就好。”

“我听说这里至少要一个月之前才可以约得到哎,你怎么办到的?”桑荷打量着堂内用昂贵扁木制作而成的寿司台、大大小小精心订制的成套餐具,还有整间餐厅散发出来的若有似无的雪松味,一切完美得连空气都有些稀薄起来。

“说实话应该不会被讨厌吧,”男人的手指沿着杯沿打转,有些自嘲地笑了,“约了一个朋友,可是不巧她刚好有事,不想浪费这么难得的烛光美景,希望你不介意才好。”

“女朋友?”桑荷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该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又在复杂心态的驱使下,就那么不管不顾地问了出来。

“我没有女朋友。”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明明没有任何变化,声音却突然哽住了,像是身体不由自主的本能反应,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有一些无法抑制的情绪开始凝聚在他的眼眶。

桑荷手足无措起来:“你没事吧?”

“我可能有点醉了,抱歉,失陪一下。”他忽然起身离席,带着无法解读的复杂表情,匆匆走向外面的广场。

桑荷怔怔地,隐约听到身后寿司师傅淡淡的叹息声,他说:“在一起四年的纪念日啊,本以为那两个人可以结婚的……”

桑荷回头,忍住想要瞪他一眼的冲动,却意外看到了寿司台旁边的照相本子,她想了想,便拿过来翻阅,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地就在一群金发碧眼的西方人之中找到了季晴川和姐姐的合影。似乎是全无防备中被人吻上唇角,姐姐脸上的惊慌失措和男人嘴角那一抹游刃有余得叫人心慌的笑容。

桑荷的手,不知不觉地就握成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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