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有些事想问我吧?”啜了一口手中的酒,桑荞托住脑袋,转头望向秦枳。

“其实也没什么,”他不置可否,“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种具备代表性的群体,并不是个体。”

“是吗?为什么我的人生却非常不具备代表性呢?”她笑起来,望着他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一样清晰地反射出自己的样子。

那一晚酒吧非常安静,不知为什么,桑荞忽然想对他说点什么,也许此刻无论坐在她面前的人是谁,她都会聊聊自己的过去,但后来她意识到,这是独属于秦枳一人的与众不同的魅力,即便他本人是那样一个善于掩饰情绪的人,却叫人那么容易对他卸下心防。

于是她望了望吧台另一端的欧阳绯,又望了望头顶的天花板,这才慢悠悠地说开。

……我啊,曾经也有过一个叫人艳羡的家庭。父亲是个艺术家,很典型的,清高又清贫,在我母亲还是个美人儿的时候,他们相爱并结婚了。在陪父亲到美国巡展期间,母亲生下了我,那时她怀我才七个月,她为了我能够拿到绿卡,特意服药强行催产,导致我一出生便身体虚弱,且没有奶水可吃,在鬼门关前兜转了好几个来回,总算是活了下来。我还很小的时候,只记得整日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药物,而他们总是为了这件事吵架。三岁是我人生的第一个转折点,在一次争吵中,母亲举起父亲创作用的小锤子砸伤了他的手,从此之后父亲再也拿不了刻刀,本来并不优渥的家境一落千丈,加之他向来不怎么讨人喜欢的艺术家脾气,最终沦落到在乡间帮有钱人看房子的下场。母亲一气之下带我远走美国,然后将我安置在一户农家,从此不见踪影。我在那里受尽冷遇,分别半年之后我第一次有机会拨通母亲的电话向她哭诉,得到的回答只有一句:“一定是你不乖才会挨打,要是再这样,妈妈也不要你了。”后来,我便再没有打过她的电话。

八岁时,我迎来人生第二个转折点。被寄养的那家人出门旅行,将我一个人反锁在屋子里面整整七天,除了水什么都没有,我翻遍了房子的每一个角落,连冰箱里冷冻的生肉都没有放过,我用尽所有的方式求救,终于被当地的警察发现。那时我全身是伤,只有十七公斤,在医院住了一个礼拜才能勉强开口讲话。他们的政府将那家人和我的母亲一起告上法庭,结果是我被强行送入孤儿院,母亲被遣返回国并终身不得再次入境,而那家的男女主人以恶意虐待罪名被控,分别服刑十三年和八年。

为我打那场官司的人是美国的一位非常有名的人权律师,庭恩作为他的学生,第一次出庭担任助手。

那一年,我八岁,他二十一岁。

第一次见面时,他抱起我,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别怕,哥哥是来帮助你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那样温暖的手,没有听过那样温柔的声音。

不,在我的印象里,几乎从来都没有。

宣判结果的那一天,我被当庭送往孤儿院,那时我坐在警车中,日不转睛地望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没有哭,但心里很难过,比和母亲分别还要难过许多。

三个月后,就在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的时候,他收养了我。

我爱上他,就是在我八岁而他二十一岁的那一年,这件事我清楚记得,也永远不会忘记。

也许那时候,谁来带我走,我就会爱上谁,无论对方到底是谁。可那也许仅仅只是爱,狭隘的、充满私欲与谎言的、占有的爱。但是他,不仅仅是我爱的人,更成为我日后人生的信仰,我深信不疑可以投身其中的信仰。。

后来,我就和原本的父母彻底断绝了来往,但也偶尔会在庭恩那里听说他们的消息。母亲回国后,重新回到了父亲身边,他原谅了她,然后,他们决定重新开始。虽然这对我并不公平,但我应该承认,忘掉我理应是对于他们来说最好的方式。可惜,即便是这样,母亲仍旧不满足,她一直想要的那种奢侈的生活,父亲根本给不了她。于是,她很快与别墅的主人,也就是你的父亲有了私情,生下我妹妹的时候,她曾孤注一掷地相信那是你父亲的孩子,但很可惜,结果并非如她所愿,亲子鉴定的结果表明,妹妹是我父亲的女儿。她的精神支柱倒塌了,很快,她便在郁郁寡欢中走向了生命的终结。之后父亲一个人带着妹妹,直到最近。

“这就是我的故事,”她又笑了笑,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很冷静地陈述,“是不是不好笑?”

“你妹妹很羡慕你。”秦枳并不想评判什么,他只是这样说。

“那又怎么样?她一点都不了解我,正如我也并不了解她,这是时间和距离决定的,我们都无能为力,”桑荞无所谓地摇摇头,用尽量轻松的口吻提出轻松的问题,“你呢?你既然是那间别墅的小少爷,应该和我妹妹很熟才对吧?”

“你说呢?一个私生子会有机会登堂人室,被所谓父亲的那个人得意满满地介绍给什么人么?”他望着面前的玻璃杯,嘴角忽然现出一种类似嘲笑的弧度,“他恨不得我从未存在过。”

“好在,都过去了。”她点点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

“是啊,”他抬头,“过不去的,我会亲手让它成为过去。”

她的眼睛在眼眶中骨碌骨碌转了几转,然后意味深长地一笑,“的确。”

“那么季晴川呢?你会离开他吗?”他也笑了起来,听得出是略有调侃的口吻。

“离开他?我没想过。”桑荞却摇了摇头,“可能我觉得这根本没有分别,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只是合作伙伴和解决欲望的伴侣。我对身体本身的欲望并不强烈,但也并非完全没有,还好他也是如此,所以我们的相处还算愉快。庭恩回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过对他需要有什么交代,庭恩死了之后,我也就没有离开他的必要了。是不是很现实?”

“不算。”他罕见地善解人意起来,“那么他对你呢?”

“应该也是如此吧,或许还多了征服欲?我不知道,总之不是爱就对了。”她沉默片刻,又像是不太肯定一般补充道,“我想,应该不是。”

“那么调查,打算从哪里开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变成了正对她的方向,“在案件之中掺杂过多的个人感情,总不是件好事。”

“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这件事像是要拼上一辈子一样,一定很艰难,很漫长。”她将头枕在手臂上,感觉像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的英文名,夏琳·宋,是庭恩取的,我的姓用中文写本来是桑,可是他叫我宋,他说:‘这样你的名字就会像是一首歌。’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想过假如有一天他不在了,我该怎么办。站在急救室外面的时候,我握紧自己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要好好地生活,在这个彻底不再有他的世界,可是我说服不了自己。真的,真的谢谢你,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借口。”

“你当然会好好地活下去。”他忽然郑重起来,像是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桑荞便抬起头来,望着他,很悲伤地笑了。

正在这时,酒吧门口的风铃再度响起,桑荞原本并未留意来人,却瞥见欧阳绯一向温和的神色迅速结霜冰冻一般变得凛冽异常。于是回头望去,只见一个女人,笑意晏晏向自己走来,不禁微微皱起了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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