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章红玉心里不断掀起波澜,那种莫名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从顺泽城回来后,她去找了罗丽娅。俩人的心又相通了一次。

罗丽娅说:“红玉,你看,我俩下一步怎么着?”

章红玉坦诚无比,说:“这几年我的感觉是对的。尽管我从内心深处多次否定自己的这种感觉,不愿承认和看到这个现实,可事情还是生了。李万玉他真的回来找了我。王子亭就是张全荣,就是李万玉。”

罗丽娅依然平静如水。

章红玉接着说:“尽管残酷和痛苦一直折磨着我,但李万玉对我的这份感情还是称得上千古绝唱的。我为他的情而感动,但更为他的不仁而愤恨。这么多年,我对那个叛徒的恨已经扎到骨子里和灵魂中去了。两者斗争一番后,我下定了决心,用尽千方百计也必须把那个人揪出来。”

罗丽娅摆摆手:“你这是爱得深也就恨得深。在这样的心境下,你总有那种感觉,是符合你目前心理状态的,也可能是准确无误的,但是,你的感觉是没有法律效力的。光凭李一叶的回忆也是没有法律效力的。我们必须搞到真凭实据。我们不挖出他来行不行?恐怕不行,我说服不了我自己,恐怕你的魂灵也不会答应,那些地下的烈士们也不会答应。如果烈士地下有灵,见我们不继续作为,他们会找我们算账的。所以说,我们必须做下去。”

“怎么做?你说!”章红玉一副附耳听命的神。

罗丽娅说:“既然县档案馆能找到资料,那么省城档案馆也可能有记载此案的资料。县档案馆资料不全,我们就去省档案馆。我们去查,坚决去查。怎么去?你丈夫不是公安局长吗,你会想出办法来的。”

又过了两天,章红玉找到罗丽娅说她没有想出能进省城档案馆的办法。罗丽娅没有为难之色:“你不是做过地下党吗?!这能难得住你呀。我给你出个主意吧。”

这一天,章红玉写了个证明信,证明她家儿子李双玉出生在顺泽城而不是熊林,说是回顺泽办点事需要这么个证明信。

她进了公安局办公室,让人家帮忙在这个信上盖个公安局的公章。办事员一看是王副局长的夫人要盖个章,证明的又是人人皆知的事,就毫不犹豫地拿出公章要盖。

正在这时,一个老毛子女人大喊大叫地要冲进办公室,喊着要找王子亭局长讨个说法。她冲劲很大,一个男公安竟然拉不住她。那盖章的公安也赶忙上去帮着往外推她。

那公安再转身过来时,章红玉说:“不好意思,我自己盖上了。”送上去给那公安看。那公安看后,说:“好好好,以后有什么事再来找我。”

章红玉出了公安局的大门,被推出来的罗丽娅从墙角闪出来,俩人捂着嘴“哧哧”地笑。

第二天,罗丽娅和章红玉去了省城。进省档案馆前,章红玉换了一身公安服装,领罗丽娅上了二楼,拿出介绍信。上面写着:兹有我局干警李小桃、黄小菊前往贵馆查阅日伪时期的旧档案,请给予接待是荷。落款是熊林县公安局。上面盖着鲜红的大公章。

那天,章红玉盖李双玉出生地的证明信时,下面就藏了这张介绍信。罗丽娅冲进大闹,把那公安吸引过去,章红玉迅速偷盖了公章。章红玉的公安服装也是假的,是用王子亭旧服装改做的。红领章却是真的,把王子亭的钉了上去。

俩人顺利进了档案馆,连续查了两天,却没有现当年日本人撤退时遗留下的档案材料。罗丽娅说,不能再待下去了,再不走就露陷了,也会让王子亭怀疑的。

回到家,章红玉对王子亭说,在罗丽娅家住了两天,姐俩说够了掏心窝子的话。

王子亭听罢“哼”了一声:“过去俩人见面就掐,最近怎么就像穿了一条裤子似的?”

章红玉说:“我和罗丽娅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从表面上看,罗丽娅和章红玉的关系有了缓和。然而,无论怎么说,无论两家如何联手找叛徒,但归根结底罗丽娅是让叛徒李万玉及其家属伤透了心的。她再一次警告诺娃少同叛徒的儿子李双玉往来。

在这方面,诺娃是不大听妈妈话的,她同李双玉、坏鼻头少年结下的友谊长在。近来,仨人背地里也时有相聚。但自从李万玉叛徒真相暴露后,诺娃与李双玉的关系不发生一些变化也是不可能的。李双玉再想靠近诺娃做一些亲昵动作,那也是不可能的了。诺娃从心里也不愿意那样子,也没那个心思。周围发生了这么多事,闹得人心慌乱,再谈情说爱就不合时宜了。

尽管叛徒真相在一定范围内澄清了,但外面的形势对罗家却越来越不利。这是大环境、大形势所致。“打倒苏修”的口号标语到处都是,人们都在骂苏联老毛子不仗义。他们这些有老毛子情结的人家,明显被另眼相看。在政治性很强的大活动中,他们这些人家的孩子就有些抬不起头来。尽管没人抓住他们与苏修特务有什么实际性的瓜葛,但依然有政治歧视现象。没人理睬这些长相特殊的异类,他们在人群里越来越没兴趣玩了。

诺娃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却又觉得憋闷,就又去找坏鼻头。坏鼻头现在是红卫兵里面的一个小头头了。他在那个圈子里异常活跃,对诺娃已不再像以前那样热情,那样想亲近她,但也没有像其它人一样躲着不同她接触。他在人们面前并不顾忌与她说话,她却明显感觉到了他在应付她。

于是,诺娃又偷偷去找李双玉。李双玉见了她很兴奋,他说他几乎每天都在盼着她去找他。他现在也很寂寞。他是叛徒的儿子,尽管保密工作做得好,外面知道这事的人不多,可自己心理是有巨大压力的。心里老是有块石头压着,生活就不自在。但他看到他妈与王子亭似乎更亲密了,却越看越觉得哪儿不对劲,非常别扭。他不愿再像以前一样同他们没完没了地说笑,经常自己一人躲到屋里不出来。

当上红卫兵头目的坏鼻头还算仗义,没有在场面上把李万玉叛变真相传扬出去。他一直在恪守着他们三人之间的这个秘密,坚持着相互的承诺,看来他是不想当朋友的叛徒的。因此,李双玉对他们家被揪出来批斗的担心就打消了。

这个时期,坏鼻头却一直在躲着李双玉,不再同他有过多的交往,更从不带他在场面上抛头露面。李双玉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是坏鼻头在保护他。诺娃也是这么认为。

章红玉与王子亭的变异感情进入了白热化,心也不再更多地放在李双玉身上。这使李双玉觉得更加孤独了。

罗丽娅这段时间心理变化也很大。真正的叛徒找到了,一万个事实证明罗长虎不是叛徒,在政治上是清清白白的。可也有一万个事实证明罗长虎心里已有了其它女人,并同那女人一起生活了多年。所以,她每天愁眉苦脸。

诺娃知道,妈妈在想爸、她和那个叶真真三者之间的事,想她以后怎么办。这些想法她是不和她这个女儿说的。妈妈认为女儿现在是不懂男女感情之事的。其实,她不知道,诺娃在李双玉身上早对情爱有过体验。妈妈一旦在爸和叶真真身上用了足够的心思,自然就冷落了女儿。

诺娃像李双玉一样,也越来越孤独。于是乎,诺娃与李双玉这两个孤独之人,就又走在了一起。走在一起的形式,由以前光明正大地日常接触,改为地下偷偷摸摸地活动。他们变着法儿地找寻他们之间能发生的一切乐趣,变着法儿地用不同形式把自己心里的欲望和想法全都倒出来。

让他们最着迷的交流形式,是相互不说话,用身体语言沟通。有一天,在罗家以前的那个地窨子里,这对孤独的男女青年发生了该发生的一切。

李双玉那种实施阴谋、挥洒欲望的过程缩短了许多,没有听到诺娃像以前一样的断喝,就勇敢地闯了进来。

这之后,那荒野里的隐秘之处,成了他们最好的活动据点。他们在炕上铺上厚厚的干草,进门就迫不急待地在炕上滚,滚着滚着就抱在了一起。

诺娃没有像其它第一次发生这种事的女孩子那样用哭泣来掩饰幸福,她“咯咯”地笑个不停,倒是李双玉不自在起来,脸红红的不敢正视她。

李双玉有一身闪烁着漂亮光泽的皮肤,一如一方白绸缎,令人爱不释手。她喜欢在他的光背上摩挲,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听他心狂跳。她一旦把热辣辣的红脸靠到他怀里,他则会更加疯狂地重复他的阴谋诡计。

天哪,他能无师自通地采用多种方式袭击她。

天哪,这是个怎样的坏家伙呀!他竟然颤抖着、痉挛着吻她那双火烫的耳垂,专门向她的欲望极限挑战。

天哪,他有着丰富的身体语言,多个部位都飘逸着不同质的内涵,如同一座没有围墙的大观园,从任何一处都可以进入,或雕梁画栋,或小桥流水,或茂林修竹,或曲径通幽,无处不飘溢着生命的气息、植物的芬芳,诱惑着她甘心情愿地同他前行。

天哪,一会儿是夕阳无底的黑夜,一会儿是晨光明媚的朝霞。她感到天旋地转,和他合为一体,一起飞了起来。

有时,她也会主动出击,他则全力配合着她的进攻。这时,就会在遥远的天空,传来一句话:“诺娃,你真好。”

她知道,他说这话时战斗就要结束了。

他们每次都是这个程序,完了就并排躺着脸朝上说话,没完没了地说。说完了,就相互给对方择头上沾着的草屑,彼此择得很仔细。有时择着择着,就又滚进草中,然后再择。当择得一屑不染时,才双双下炕回家。当然,回家是分头行动,悄悄潜行的。

每次要分手的一刻,他都满面春风,用温柔、神秘而不再那么单纯的眼睛抚慰她一遍,才肯离去。

她明亮的眼睛紧追着他,直到他在视野里消失。她对她的行为并不后悔,她不是那种思想守旧的女孩。她同那些街头红卫兵一样敢作敢为。他们折腾的是所谓的政治,而她与他折腾的是真正的爱情生活。

事情是后来才听说的。这是一个十分传奇、令人着迷、无比惨烈的故事。说它惨烈,是因为这个故事就发生在章红玉和王子亭身上,是以前那些故事的继续。

上次北京来人为李万玉叛徒案同县领导和章红玉都谈了话,亮了底。然而,并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样李万玉的事从此就结案了。实际上,这是他们使的一个计谋,以此来把熊林的局势和相关人员稳住,以便有关部门更彻底地调查此案。这几个月,他们一时也没闲着,秘密往来于省城档案馆、北京和熊林三地,查阅了大量资料,暗访了当年一些相关人员。

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这些人先于罗丽娅、章红玉到省城档案馆,查找到了李万玉整容前后的两张照片,并把一些相关的重要证据带走了。那两个女人再进行调查时,自然空手而归。

那些人把那两张李万玉的照片一对照,一切便一目了然:李万玉就是现在的王子亭。他们还另派人走访了王子亭曾当过兵的部队。连海南岛都去调查过了。

通过上上下下的一番努力,李万玉案彻底告破。这一天,北京方面的一批人马突然光临熊林城。他们并不同任何部门打招呼,就直接去了王子亭的一个办案现场。

王子亭正在处理两伙红卫兵火并事件。战斗双方聚集了很多人,手持刀棍,气势油汹,个个一副决一死战的劲头,根本没把前来办案的王子亭看在眼里。

见这阵势,王子亭心里有些胆怯,不知如何下手。正在这时,突然三辆汽车急驰而来,闯进了现场,“吱”地一下停在了两伙人中间。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呼啦”一下就下了车。

王子亭正在纳闷,今天熊林城火并之事并没有报告上级,怎么会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陌生警察。他不再多想,不管怎样,先让来人平息了火并再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接下来生的一切,却使他回不过神来。这些警察并没有包围生火并的红卫兵,而是一下子把他公安局的人团团围住了。

一个领导模样的警察走到王子亭面前,把一把斧头扔到了他面前。

王子亭低头一看,有些眼熟,像是那把随他多年南征北战的斧头。于是,就想弯腰拿在手里,看看清楚。可能是抓拿动作急了点,让人误以为他要举起斧头砍人。当他刚拿起斧头,就听到一声枪响,斧头应声落地。他的胳膊挨了一枪。

王子亭的人和双方红卫兵都愣在了那里。

随即有人上来,死死地扭住了王子亭的双臂。

王子亭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有人把一些资料甩在了他的脸上。那是日伪时期他整容前后的照片。虽然有些模糊,但他一眼就看清楚了。

来人说:“我们在省城档案馆里又查到了一批日伪档案,里面有你叛变革命后整容的详细记载和照片。同时,有人指证出整容后的你,曾持这把斧头在敌营里劈过柴。当然,你原来部队也有人证明,你也曾拿这把斧头砍杀过敌人。

这些都说明,你王子亭就是过去的那个叛徒李万玉,过去的那个叛徒李万玉就是现在的公安局副局长王子亭。当然,我们还知道你叛变后改名叫张全荣。现在,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子亭当了这些年的公安局长,有了丰富经验,所以,他不再说话,在一张纸上签了字。

王子亭被押进了车里。

双方火并的红卫兵小将,忘记了眼前自己的战斗,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清醒过来,都同时明白了另外一个重要问题:王子亭是在革命队伍里埋藏了多年的叛徒李万玉,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于是,大家的火气就转到了王子亭身上。可王子亭在大家还没有想明白以前,被北京来人带走了。

于是,双方就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叛徒的妻儿。

于是,大队人马喊着口号,向章红玉家进发了。

在家中,正嘟哝王子亭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吃饭的章红玉,听到了门外阵阵呼喊声。她想出门看看,刚一露面,却被来人按在了地上。随后,就被押着上街游行了。

那个时候,诺娃和李双玉正在她家地窨子里说话。李双玉躲过了这一次游斗。

这时候的章红玉,还以为只是李万玉叛徒之事传扬到红卫兵的耳朵里,所以抓人时她并没有感到惊讶。

游完了街,红卫兵把章红玉弄到批斗台上,让她低头认罪,坦白交待。

章红玉哪是轻易向别人低头的主。她不认罪,不屈服。她心里尽管对王子亭产生过怀疑,但最终王子亭是不是就真的是李万玉,没有足够的证据,同时,她头脑里还留有一个概念:自己感觉王子亭像李万玉,可能是一种错觉,是心里老有李万玉的缘故,实际上王子亭不大可能是李万玉,世上哪有这等奇事。她又一次安慰自己:世界上习性相仿的人多了,自己不能感觉王子亭像李万玉他就是李万玉。挺起腰杆来,别让这些红小鬼们吓破了胆。想到这里,章红玉就有些理直气壮了。

“我承认李万玉是叛徒,可几十年来,我一直没有同他有任何关系,他当叛徒的事我并不知道。我同他一起革命的时候,他还是地下党员,是离开我后才当了叛徒的。

“说实话,我从心里痛恨这个叛徒几十年了,已经同他彻底决裂了。他是他,我是我。况且,多年不露面,他可能早已经死了。

“连北京来的首长都说,李万玉当叛徒和我没有任何关系。叛徒是叛徒,我是我,李双玉是李双玉。

“北京来的首长还说,李万玉的案子已经结了,以后谁也不要再提了。因此说,你们批斗我是极其错误的,是违犯北京领导指示的。

“况且,现在,我已经重新组成了家庭,我的爱人是公安局副局长王子亭同志。这些,你们都知道不知道呀?

“我现在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家属,你们快快把我放了。不然,公安局不会轻饶了你们,王子亭不会放过你们这些小崽子。”

台上台下的人一脸铁青地听章红玉没完没了地说,待她说完,才爆出一片哄笑。

章红玉左顾右看,莫名其妙地盯着大笑的人们。人们笑得更欢实了。

这个时候,章红玉脑袋轰然炸响:他们掌握了证据,王子亭就是李万玉!不然,现场不会出现这种奇怪的爆笑。

这时,坏鼻头上来对她说:“王子亭就是叛徒李万玉。北京来人已经把他抓了起来。当时,他还拿着你们家那把斧头顽抗到底,被上面的人打了一枪。章红玉,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现在的丈夫和过去的丈夫是一个人,都是叛徒。眼前最好的办法,是快快低头认罪,以免遭受更多的皮肉之苦。”

章红玉身子一软,双腿跪在了地上。一向善于狡辩的她,这次,却彻底地相信了坏鼻头的话,完完全全地认定了这个事实:王子亭就是李万玉。

章红玉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了,一下子仰倒在台上。

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一口鲜血从章红玉的嘴里喷射而出。

这时候,诺娃和李双玉赶到现场。李双玉还没来得及扶起他妈,自己就被红卫兵抓了,被迫在台上跪下。他很快就听清了坏鼻头说给他的事实。他不信,就看章红玉。

苏醒过来的章红玉点点头,弱声弱气地说:“孩子,这全是真的。王子亭就是李万玉。叛徒李万玉一直生活在我们身边。”

章红玉又一次成了熊林城的特大新闻人物。

批斗会结束,李双玉扶章红玉回了家。诺娃找人给她弄些草药煎了喝了。

李双玉听到他妈在房里呜咽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时,他现妈妈不见了。到外面去找,有人说看见她去了黑虎镇方向。

当李双玉赶到黑虎镇烈士陵园时,一切事都已经生了。

章红玉爬到高处,把“二十六君子烈士陵园”中的“六”字敲掉,在下面歪歪斜斜地刻上了一个“五”字。

然后,她来到墓碑前,神恍惚地把李万玉的名字一锤一锤敲掉。

末了,她后退几步,跪倒在地,叩地有声地磕了三个响头。

她眼无泪,面无色,突然跃起,像起跑的运动员一样窜将出去,一头撞在了墓碑上。鲜血溅到了旁边的曼珠纱华上。

李双玉看到,章红玉脑浆四溢,仰面躺在墓碑前。

李双玉一下昏死过去,躺倒在妈妈身边。

章红玉是在精神几乎崩溃的状态下走向死亡的。这些日子,她先不得不接受了李万玉就是叛徒的现实。这一残酷的现实把她的心穿了个透。然而,另一种现实也开始凶猛地绞割着她的心。她时刻感觉到李万玉的阴魂就在她身边,吞噬着她,折磨着她。她恨自己这种感觉,不愿承认真的就会是这样。于是,她走出家门,去查访,去搜寻,目的是想找到李万玉的准确下落,或他早已死了,或工作在一个她不知道的一个什么城市,只要不是像现在感觉的那样,自己就能走出这个怪圈。然而,事实就是这么残酷:王子亭就是李万玉!她的心被彻底搅碎了,一切一切都彻底爆炸了,包括她的魂魄。她别无选择了,她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了。

北京来的人并没有把王子亭押回北京,他们要在熊林对王子亭进行初步审查。王子亭承认了一切。他向北京首长求情,说不愿放弃这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希望北京首长和县政府,看在过去他曾在顺泽城为地下工作做过贡献,在黑虎镇毒死过三十三个日伪兵士和特工,南征北战打天下为革命打过仗、立过功的份上,放他一马。他可以搬出城去,同章红玉到深山老林去生活。他反复说:“我当了叛徒,犯下过罪行,可早已经悔改了,也杀过敌,立过功,应该功过抵消了。尤其政府应该考虑,1945年,我曾获取并传递出过东黑虎山要塞的重要图纸,为苏军攻下主阵地立了大功。这些罗丽娅都知道。还有,我知道东黑虎山要塞工事中有一个地下金库。我曾草拟过一个藏宝手册,交给了罗丽娅。你们放了我,我带你们挖出那些黄金。”

王子亭表现出了强烈的生存欲望。

北京来人强硬地说:“天下没有你的理。人民群众的力量,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终于挖出了你这个害人之后又披着革命者外衣在世上混了二十多年的可耻叛徒。尽管你有隐恶从善的行为表现和谢罪于黑虎镇人民的态度,但革命群众不会允许你活在世上安享那些革命先烈用头颅换来的太平生活。李万玉,你死定了。你编造藏宝秘密也挽救不了你的生命。哼,山下有金库?鬼才相信你的鬼话。”

不久,章红玉在烈士陵园自尽的消息,传到了王子亭耳朵里。

那一夜,王子亭抓着那只受了枪伤的胳膊坐到了天亮,第二天又坐了整整一天,水米未进。到了晚上,他喊着要饭吃。吃了一顿饱饭,就睡下了。这一夜他睡得很实。这些日子,从来没有像这一夜一觉睡到大天亮。

真相大白于天下,爱妻魂归九泉,自己也将逃脱不了政府给他的极刑。他放心不下的,只有儿子李双玉了。可心里明白,对于儿子,再放心不下,也无能为力,无所作为了。于是,他就不再多想,最好的选择是什么不想地睡下去。接下来,他又睡了整整一天,晚上又要了一顿饱饭。他精神好了起来。

深夜来临,积蓄了一股势头的他,运用过去战争年代的经验和当公安局长时磨练出的胆气及必要的技能,成功地从屋子的房顶破窗而逃了。

王子亭采取了迂回战术。他没有沿路前行,而是潜入树林绕道而走。他自以为熟悉森林,尤其熟悉这一山林地带。结果证明,他犯了错误。他急匆匆一头冲进密林,一口气左冲右突两三个时辰,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带。但他很快现,这是一座从来没有遭到砍伐过的密林。林中白雪在月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光亮,周围寂静无声。身上的汗水冷却下来,心里战抖不止,枪伤也隐隐作痛。他告诫自己不能停下来,必须按心里指定的方向走下去。他绕来绕去,结果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时,天已经大亮,林中的一切都已清晰可辨,但他还是多次陷落进积雪的坑穴中。他挣扎着爬起来,又被枯树枝绊倒。眼前没有任何道路,一丛丛灌木挡在他的面前。他想到了那把锋利无比的斧头,那把跟他南征北战,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武器,如今不知下落何处。想到斧头,他的伤口更加疼痛。他捋开袖子,用雪擦红肿的伤口。隐约感到,那粒子弹还在肉里蠕动。他咬紧牙关,不停地在陌生密林中穿行。他反复高喊着“我要走出去,了却最后的心愿”,来给自己提神壮气。他挖了一些能吃的草根加雪充饥,又在密林中奔波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他要走的那一条路。

他浑身已近乎麻木,刀割般的冷风迎面扑来。他没有了恐惧,没有了后悔。他有他的目标,有他不可动摇的决心。他凭着久经行伍磨练出的智慧,凭着超乎寻常的毅力,在天亮之前,绕道进了黑虎镇烈士陵园。

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嗖嗖”的寒风出一阵阵鸣叫。而在白天和前一天的晚上,这里曾埋伏过抓他的人。有人推断出他有可能到这里做点什么,可等了他两夜一天,也没见人影,就撤了。在密林中的迷路,使他躲过了公安人员的抓捕,最终了却了他在人世间的最后一个心愿。

他在章红玉撞死的墓碑上,撞裂了自己的脑壳。鲜血浸染了二十五位烈士的名字,也把他的皮肤同墓碑冻粘在了一起。

公安人员赶到现场,作出结论:他是脱光了上衣实施自杀行为的,而且不是一次丧命,至少撞了两次以上。他是在撞晕苏醒之后,又爬起来抱紧墓碑慢慢死去的。

人们对王子亭抱着墓碑死去的行为十分震惊。

北京来人不再多待,立即返回了北京。回北京前,他们把罗丽娅叫去,说:“现在的王子亭就是过去的李万玉,这是大家都知道了的事。我们问你,苏军进攻黑虎镇前,李万玉是不是传递出一张黑虎镇要塞的重要图纸和一本藏宝密码手册?李万玉说你知道这个情况。”

罗丽娅惊呆了,头脑中闪现出了那个戴墨镜、挎长枪、抱着诺娃走过一段路的人。难怪在陵园第一次见到王子亭时她感到面熟。但当时她没有回忆起这个人。1945年那年,她与这个整过容的家伙,只打过两次照面,且每次都是三二分钟的时间。二十多年过去了,当时传递那张图纸的景,在她头脑中只是一个概念,她无论如何是不会与现在的王子亭联想在一起的。

面对询问,罗丽娅一言不发,只是捂着脸抽泣。

她无话可说,说什么都晚了。把传递报的真相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还会暴露她过去曾是苏军情报员的身份。在眼下社会环境中,这个身份万万不可对他们讲,讲了将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讲了她就成了千真万确的“苏联特务”了。藏宝密码手册的事也不能讲出去。不管要塞中是否真的有黄金,一旦传出与此相关的风声,将会给黑虎镇带来灾难,有关寻宝、抢宝事件会接连不断地发生。在这无序的年代,还不知会诱出什么可怕的事。

北京来人最终判明,李万玉关于要塞图纸和藏宝手册的话都是荒目。

李双玉转眼间几乎失去了生活的全部。他极其悲惨的现状,得到了红卫兵大小头目的普遍同情。坏鼻头带头发誓,谁在难为李双玉,红卫兵与他不共戴天。

从此,没人再批斗李双玉,但也没有人再愿同他交往。他成了孤儿,只有诺娃还甘心情愿地同他保持着联系。他们还经常在地窨子里约会,有时他们就在他家厮守。她必须一如既往地给他温暖,否则,他真的难以活下去。尤其在刚刚失去亲人的那段日子,她经常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段时间,她身上吸引了更多的异样目光,周围人议论纷纷,一些话十分难听。她佯装看不见,听不到,心里也不生气。他们不怕别人说什么,也不怪别人说什么。

罗丽娅听说了一些情况后,严格限制了诺娃的自由。可诺娃斗智斗勇,没

有间断同李双玉的地下往来。

有一次,罗丽娅很生气地打了诺娃一巴掌。可诺娃并不生妈妈的气:妈妈打我没错,可我也没错。

诺娃暗下决心:一定要和李双玉坚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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