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陆路的一组驶出德沃兰奇克家时,拉尔夫·博尔韦尔正在伊斯坦布尔机场等罗斯·佩罗。

博尔韦尔对佩罗怀有复杂的感情。博尔韦尔加入EDS公司的时候是一名技术员,现在他是经理,他在达拉斯白人聚居的郊区有一座漂亮的大房子,以及一份黑人极少可以企及的薪水。这一切都是EDS公司给的,都得益于佩罗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政策。当然,公司不会白给你这么多钱——公司要你回报智力、勤奋和准确的商业判断。但他们也白给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炫耀你自己的机会。

另一方面,博尔韦尔又怀疑佩罗把下属的身体和灵魂都据为己有。这就是当过兵的人在EDS公司混得好的原因——他们乐于遵守纪律,习惯了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博尔韦尔担心他终有一天不得不作出决定,选择自己是属于自己的还是佩罗的。

他欣赏佩罗去伊朗的举动。对于一个像他那么富有、生活那么安逸、处境那么安全的人,却不惜以身犯险……这需要勇气。佩罗很可能是能想出这个营救计划的唯一一个美国公司董事会主席,更别说他还亲自参与计划。

但博尔韦尔又拿不准,他是否可以真的相信一个白人——他这一辈子在这个问题上都拿不准。

佩罗租借的波音707下午六点降落。博尔韦尔上了飞机。他只匆匆看了眼奢华的装饰就将其抛诸脑后——他还有正事要忙。

他坐在佩罗身边。“我要去赶六点半的飞机,所以我只说重点。”他说,“你不能买直升机,也不能买轻型飞机。”

“为什么?”

“因为那样做违法。你可以包机,但你不可能想去哪儿都行——你只能为某条特殊航线而包机。”

“谁说的?”

“法律。而且,包机在这个国家非常罕见,政府会问你数不清的问题,你可不希望那样。现在——”

“等等,拉尔夫,别说这么快。”佩罗说,他的眼神表明“我才是老板”,“我们能不能从别的国家弄一架直升机进来?”

“我已经来这儿一个月了,能考虑到的方案都尝试过了。但结论是:你不能租直升机,也不能租飞机。我现在得去边境同西蒙斯碰面了。”

佩罗耐下性子。“好吧,你怎么去那儿?”

“‘菲什先生’给我们弄了一辆巴士去边境,车已经在路上了。我要坐那辆车,但我得先来给你汇报情况。我要飞到阿达纳——那里在伊斯坦布尔和边境的中间位置——然后在那里上巴士。伊尔斯曼同我一起去,他是土耳其特工,还有一名翻译。西蒙斯他们预计几点到边境?”

“明天下午两点。”佩罗说。

“时间相当紧张。我先走了。”

他朝候机楼跑去,刚好赶上飞机。

胖胖的秘密警察伊尔斯曼,还有那名翻译——博尔韦尔不知道他的名字,所以叫他“查理·布朗”——已经在飞机上了。飞机于六点半起飞。

他们向东飞到安卡拉,等了几个小时后,转机继续飞,在中午抵达阿达纳。阿达纳位于土耳其中南部,靠近《圣经》中的城市塔尔苏斯。

巴士没到。

他们等了一个小时。

博尔判断巴士是不会来了。

他同伊尔斯曼和查理·布朗来到咨询台,询问有无从阿达纳到凡的航班。凡是距边境一百英里的一个镇子。

凡不通飞机。

“问问我们在哪儿可以包机?”博尔韦尔告诉查理。

查理问了。

“这里没有飞机可包。”

“我们能买辆车吗?”

“这里很少有车。”

“镇上没有卖车的吗?”

“这里没有人买得起车。”

“有什么办法可以从这儿去凡呢?”

“没有。”

这就像是那个笑话——一名游客问农夫怎么去伦敦,农夫说:“如果我要去伦敦,就不会从这儿出发。”

他们慢慢走出机场,站在布满尘土的路边。路上没有人行道——这里是真正的偏僻乡村。博尔韦尔垂头丧气。到目前为止,他都比营救组的其他人轻松——他甚至没去德黑兰。现在轮到他干点事出来,但他好像快失败了。博尔韦尔讨厌失败。

他看到一辆车身涂着土耳其文的车靠上前来。“嘿,”他说,“那是出租车吗?”

“是的。”查理说。

“那咱们就打车吧!”

查理把出租车叫过来,他们上了车。博尔韦尔说:“告诉他,我们要去凡。”

查理翻译了一遍。

司机开走了。

几秒钟后,司机问了个问题。查理翻译道:“凡在哪儿?”

“告诉他,就是土耳其的凡。”

司机停下车。

查理说:“他说,‘你知道那儿有多远吗?’”

博尔韦尔不知道,但他知道差不多要穿越半个土耳其。

“告诉他是的。”

查理同司机又一番对话后,说:“他不会载我们。”

“他知道有谁愿意吗?”

司机回答的时候耸了耸肩。查理说:“他愿意带我们去出租车停车场,我们可以在那儿打听。”

“好。”

他们开车进镇子。所谓出租车停车场,只是一段遍布尘土的公路,路上停了几辆车,没有一辆是新车。伊尔斯曼开始同司机交谈。博尔韦尔和查理找到了一个小商店,买了一包煮老了的鸡蛋。

他们走出商店后,伊尔斯曼已经找到了一个司机,并谈好了价钱。司机骄傲地指着他的车。博尔韦尔投去惊奇的目光。那是一辆雪佛兰,差不多十五年历史了,但看起来好像轮胎都还是原装的。

“他说我们需要食物。”查理说。

“我买了蛋。”

“可能还需要更多。”

博尔韦尔又回到商店,买了三打橙子。

他们上了雪佛兰,开到加油站。司机买了一桶汽油,放入后备箱。“我们去的地方可没有加油站。”查理解释道。

博尔韦尔查看地图,他们要穿越大概五百英里山区。“听着,”他说,“这辆车绝不可能在明天下午两点之前把我们载到边境。”

“你不明白。”查理说,“这是个土耳其司机。”

“哦,上帝啊。”博尔韦尔说,他坐在后座闭上了眼。

他们开出镇子,进入土耳其中部的山区。

路上都是尘土和沙砾,还有许多凹坑,有的路段,路宽跟车宽一样。道路在山坡上蜿蜒,路侧的悬崖让人胆战心惊。因为没有护栏,一不小心就可能掉下悬崖。但路上的风景绝佳,洒满阳光的峡谷令人叹为观止。博尔韦尔决定将来带着妻子玛丽和女儿斯泰茜、凯夏再来这里,轻轻松松地旅游一次。

前方开来一辆卡车,司机紧急刹车。两个穿制服的人跳下卡车。“巡逻队。”

司机摇下车窗。伊尔斯曼同士兵对话。博尔韦尔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巡逻队似乎很满意。出租车继续前进。大概一个小时后,他们被另一支巡逻队拦下,又上演了相同的一幕。

天黑的时候,他们发现了路边的一个餐馆,便停下车。餐馆破旧而肮脏。“这儿只有豆子和米饭。”他们落座时查理不好意思地说。

博尔韦尔笑道:“我这辈子都在吃豆子和米饭。”

他仔细打量了出租车司机。他六十岁上下,看样子非常疲惫。“我来开一段路吧。”博尔韦尔说。

查理解释了一遍,结果出租车司机强烈反对。“他说你不能开车。”查理说,“这是一辆有特殊变速器的美国车。”

“我就是美国人。”博尔韦尔说,“告诉他,很多美国人都是黑人。我知道怎么开有标准排挡的六四年雪佛兰,上帝啊!”

三个土耳其人边吃边吵架。最后查理说:“你可以开,但你要答应车坏了要赔偿。”

“我答应。”博尔韦尔说,心里暗忖: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付了饭钱,然后他们又上了车。开始下雨了。

博尔韦尔发现车很难加速,但车很大,所以非常稳,强大的引擎保证了车能轻易爬坡。他们被巡逻队第三次拦下。博尔韦尔出示了他的美国护照,伊尔斯曼再次让巡逻队很开心。博尔韦尔注意到,这一拨士兵没有刮胡子,制服也比较破。

他们再度出发,伊尔斯曼说了几句话,查理翻译道:“以后见到巡逻队别停下来。”

“为什么?”

“他们可能会抢劫我们。”

不停下来才好呢,博尔韦尔想。

他们行进到马拉斯附近——那里距阿达纳一百英里,距凡四百英里——雨突然下大了,碎石路愈发泥泞,博尔韦尔不得不减速慢行。

过马拉斯后不久,车熄火了。

他们全下了车,打开引擎罩。博尔韦尔看不出哪里出问题了。司机发话了,查理翻译道:“司机也不明白怎么回事——他亲手调试了发动机。”

“也许他没调对。”博尔韦尔说,“我们再检查一下。”

司机从后备箱中取出一些工具和一只手电筒,四人冒雨围在发动机旁,努力寻找哪里出了问题。

最后他们发现,发动机配电器上的接触点没设置对。博尔韦尔猜测,大雨或山区稀薄的空气或两者共同令这一错误发展成严重的故障。他费了好久才调整好接触点,最后发动机终于又点着火了。又冷又湿又累的四人钻进老轿车,博尔韦尔重新驾车出发。

越往东走,就越是荒凉——没有城镇,没有房屋,没有牲口,什么都没有。路也越来越烂,让博尔韦尔联想到牛仔电影中的荒野小径。不久后,雨变成了雪,路面也结了冰。博尔韦尔不停地打量路旁的悬崖。你小子要是掉下去,他对自己说,就不是受伤那么简单——你会没命的。

抵达旅途中央位置的宾格尔附近时,他们攀爬到足够高的地方,终于摆脱了恶劣的天气。天空没有云彩,挂着一轮明月,月光皎洁如白昼。博尔韦尔看见云层和闪电就在身下的山谷之中。山坡上覆盖着白雪,公路就像一条滑雪道。

博尔韦尔想:伙计,我要死在这儿了,而且没有人知道我死了,因为他们不知道我在哪儿。

手中的方向盘突然一抖,车慢了下来。有那么一小会儿,博尔韦尔惊慌失措,以为车失控了,但后来他才意识到是爆了胎。他把车缓缓停下来。

他们全下了车,出租车司机打开了后备箱,拖开油桶,取出备胎。博尔韦尔差点被冻僵——气温应该早就降到了零下。司机拒绝别人帮忙,坚决要独自更换轮胎。博尔韦尔脱下手套,递给司机,但那人直摇头。自尊作祟吧,博尔韦尔想。

活儿干完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博尔韦尔说:“问问他是否愿意接替我开车——我累坏了。”

司机同意接替他开车。

博尔韦尔坐到后座。汽车开走了。博尔韦尔闭上眼,努力忽略路上的颠簸。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按时抵达边境。我他妈的已经尽力了,他想。

几秒钟后,他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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