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斯·佩罗开车驶出EDS公司,左转上弗雷斯特路,然后右转进入中央高速公路。他的目的地是希尔顿酒店。他将请七个人为他冒险。

斯卡利和科伯恩拟定了名单。他们的名字就在名单开头,后面跟着另外五人。

二十世纪有多少美国公司的CEO会让七名职员实施越狱行动?很可能还没有。

科伯恩和斯卡利在夜里给另外五人打了电话。从德黑兰匆匆回国后,他们就分散在美国各地,同朋友和亲人在一起。每个人都仅被告知佩罗想今天在达拉斯见到他们。他们已经习惯了半夜接到电话和指令——那是佩罗的风格——都同意前来。

抵达达拉斯后,他们没有去EDS公司总部,直接入住希尔顿酒店。他们中的大多数应该已经在那儿等佩罗了。

倘若命令他们返回德黑兰将保罗和比尔从监狱救出来,不知他们会作何反应呢?

他们都是忠于他的好人。但对雇主的忠诚一般不包含为其拿生命冒险。也许有的人会觉得武力营救计划本就太鲁莽,也许有的人会因为顾及妻儿而拒绝参加——这都无可厚非。

我没有权利让这些人做这件事,他想。我必须留心,不要对他们施压。今天不能使用推销员的游说术,佩罗想,只需实话实说。他们必须明白自己可以自由地说“不,老板,别把我算进去”。

有多少人会自愿参加呢?

五个中会有一个吧,佩罗猜。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可能需要好几天才能组建一支队伍,而且队员也许都不了解德黑兰。

如果没有人主动加入怎么办?

他将车停在希尔顿酒店的停车场里,熄了火。

杰伊·科伯恩环顾四周。房间里还有四个人:帕特·斯卡利、格伦·杰克逊、拉尔夫·博尔韦尔和乔·波赫。还有两人在路上:吉姆·舒维巴赫正从威斯康星州的奥克莱尔赶来,罗恩·戴维斯正从俄亥俄州的哥伦布赶来。

人数还不够十二金刚呢。

西服、白衬衫、暗色领带、平头、剃净胡须的脸、微微发福的身体——他们看上去只不过是美国公司普通的管理人员,很难将他们的名字同雇佣兵联系在一起。

科伯恩和斯卡利分别拟定了名单,这五个人都在这两份名单上。他们每个人都曾在德黑兰工作——大多是科伯恩的撤离小组成员,每个人都当过兵或有相关技能,每个人科伯恩都百分百信任。

斯卡利凌晨给他们打电话的时候,科伯恩调出了他们的人事档案,为每个人编制了一份简历,详细介绍了年龄、身高、体重、婚姻状况和对德黑兰的了解。他们抵达达拉斯后,又填写了另一份表,描述了自己的从军经历、上过的军校、接受过的武器训练,以及其他特殊技能。这些资料是为西蒙斯上校准备的,他正从红湾赶来。但在西蒙斯到达前,佩罗必须询问这些人是否愿意加入营救行动。

科伯恩安排了三个相邻的房间,用于佩罗和他们会面,只有中间的房间会被使用——旁边的两个是为了防止窃听而租下来的。

这就像是一部情节紧张的影视剧。

科伯恩打量着其他人,琢磨着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还不知道来这儿是为什么,但他们很可能已经猜到了。

他看不出乔·波赫在想什么——没人看得出来。波赫三十二岁,身材矮小,少言寡语,情绪从不外露,声音低沉平稳,面无表情。他当过六年兵,曾在越南担任榴弹炮连连长。军队的所有武器他都熟练掌握,他经常在越南摆弄点45口径子弹打发时间。他在德黑兰为EDS公司工作了两年,首先设计登记系统——一种将适合享受社保的人员列出来的电脑程序——然后担任负责加载文件的程序员,这些文件构成了整个系统的数据库。科伯恩知道他是一个审慎而理智的思想家。任何想法或计划,除非经过他全方位的质询和对所有后果的细致思考,否则他是决不会同意的。幽默和直觉不是他的特长,智慧和耐力才是。

拉尔夫·博尔韦尔足足比波赫高了五英寸。他是名单中的两名黑人之一,脸胖嘟嘟的,眼睛滴溜溜转,说话语速极快。他在空军当了九年技师,负责复杂的机载电脑和轰炸机的雷达系统。尽管他在德黑兰只待了九个月,但他很快就由起初的数据处理经理被提拔为数据中心经理。科伯恩很了解他,也很喜欢他。他们曾在德黑兰一起喝醉。他们的孩子一同玩耍,他们的妻子成了朋友。博尔韦尔热爱自己的家庭、工作和生活。在科伯恩看来,他是最热爱生活的人——可能不及罗斯·佩罗。博尔韦尔是一个思想高度独立的家伙,他从不讳谈自己的观点。同所有成功的黑人一样,他有一点过分敏感,喜欢表明自己不愿被呼来喝去。在德黑兰阿舒拉节期间,同科伯恩和保罗玩过大赌注扑克后,他没有像别人一样,按照事先的约定留在房中过夜,以保安全,而是独自回家了——既没有同大家商量,也没有向大家打招呼。几天后,他认为他在德黑兰的工作不值得拿生命冒险,于是回了国。他不会随大流——如果他认为大流的方向不对,他就会抽身而退。他是聚在希尔顿酒店中的一群人中最爱质疑的那个——倘若有人嘲讽越狱计划,那这人一定就是博尔韦尔。

格伦·杰克逊是这群人中最不像雇佣兵的。他戴眼镜,性格温和,没有从军经历,却酷爱狩猎,而且枪法精准。他在德黑兰为贝尔直升机公司和EDS公司工作过,对那里十分熟悉。这个人太直爽忠实了,科伯恩想。很难想像他会卷入需要欺骗和暴力的越狱行动中。杰克逊还是浸礼会教徒——其他人则信奉天主教,除了波赫,他没有表明自己的信仰——浸礼会教徒喜欢传经布道,而不是斗殴。科伯恩不知道杰克逊将作何反应。

他对斯卡利也抱有同样的担心。斯卡利在军中表现优异——曾服役五年,退伍时已是上尉级突击队教官,但他没有战斗经验。他在商业方面强势而外向,是EDS公司最聪明、最有前途的年轻管理者。同科伯恩一样,斯卡利是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但战争教会科伯恩所有保留,斯卡利却幼稚无知。如果最终不得不使用暴力,斯卡利会足够强硬吗,能掌控局势吗?

至于未到的两人,一个是最适合加入越狱行动的,另一个则可能是最不适合的。

吉姆·舒维巴赫对战斗的了解远远超过电脑。他从军十一年,在越战中隶属于第五特种部队,从事“公牛”西蒙斯擅长的那种突击队工作,即潜入敌人后方的秘密行动。他拿到的奖章比科伯恩的还多。因为他从军多年,所以尽管已年届三十五,却仍是公司的低层管理人员。他是以系统工程师培训生的身份前往德黑兰的,但他成熟可靠,科伯恩曾任命他做撤离行动的组长。舒维巴赫只有五英尺六英寸高,但同许多矮个子一样,他站立时身材笔直,昂首挺胸,而且斗志旺盛——这是班上最矮男生唯一的防卫手段。如果这是一场球赛,无论形势多么不利,他都会不服输,而是积极思考如何争取再多得一分。出于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他还主动要求在越南执行更多的任务。在战场上绝不能俘虏他这样的人——有得选的话,最好在抓住这浑蛋之前干掉他,否则就会麻烦缠身。

不过,舒维巴赫的好斗并不会立刻显露出来。他的相貌十分普通,走在街上都很难留意到他。他住在德黑兰的最南端,比其他人都远,那里只有他一个美国人。他经常穿着破烂的野战短外套和蓝牛仔裤,戴着针织帽,在街上溜达,却从未有人敢惹他。他可以轻松地混入人群之中,这种技能或许对越狱有用。

另一个未到的人是罗恩·戴维斯。他是名单中最年轻的,只有三十岁。作为贫穷的黑人保险推销员的儿子,他在白人统治的公司中上升的速度可谓飞快。极少有人像他一样,从基层做起,直到担任客户经理,都能站在消费者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佩罗尤其为戴维斯感到骄傲。“罗恩简直是坐上了火箭。”他说。罗恩在德黑兰工作了一年半,受基恩·泰勒领导,但不是做卫生部的项目,而是另一个更小的独立项目——对国王的银行,即奥姆兰银行进行电脑化改造。其间他深入学习了波斯语。戴维斯爱开玩笑,是个年轻版的理查德·普莱尔,只是不像普莱尔那样爱说脏话。科伯恩认为他是名单上最直率的,他可以随意谈论自己的感受和私生活,但这也让他很容易受伤。从另一个方面看,也许诚实地向他人谈论自己是自信和内心强大的表现。

不管戴维斯是否意志坚强,至少身体上相当硬朗。他没有当过兵,但却是空手道黑带选手。在德黑兰,曾有三个人企图打劫他,他几秒之内就将他们打翻在地。同舒维巴赫的“隐身”能力一样,戴维斯的空手道可能会派上用场。

这六人都三十多岁,与科伯恩相仿。

他们都已婚。

他们都有孩子。

门开了,佩罗走进来。

他同大家握手。“你们好吗?”然后又说,“很高兴见到你们!”他接着问候了他们的妻子和孩子。佩罗真是平易近人,科伯恩想。

“舒维巴赫和戴维斯还没到。”科伯恩告诉他。

“好。”佩罗说着坐下来,“那我过会儿再见他们。他们到了就带他们到我办公室来。”他顿了顿,“我会把对你们说的话也给他们说一遍。”

他又停下来,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皱着眉头,神情严峻地看着他们。“我们要完成一个项目,也许会有生命危险,我希望你们能志愿加入。现阶段我还不能告诉你们是什么事,但参与者都也许猜得到。你们可以用五到十分钟思考这个问题,然后回来,挨个同我谈。好好想想,如果你们选择不参加,无论缘由如何,都可以坦白告诉我,我不会把你们的选择透露给这个房间外的任何人。如果你们志愿加入,那我会把更多的情况告诉你们。现在你们可以出去思考了。”

他们全都起身,逐一离开了房间。

我差点死在达拉斯的中央高速公路上,乔·波赫想着。

他知道所谓的危险项目是什么——他们要把保罗和比尔从监狱中救出来。

凌晨两点半,他还在圣安东尼奥的岳母家里,就被帕特·斯卡利打来的电话吵醒了。斯卡利这个世界上最差劲的撒谎者是这么说的:“罗斯让我打电话给你。他要你明早来达拉斯,去欧洲做一个研究项目。”

波赫说:“帕特,你为什么凌晨两点半打电话告诉我这些?”

“这很重要。他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到这儿。”

好吧,波赫无奈地想,那种事他不可能在电话里说。“我最早乘六点或七点的飞机出发。”波赫说。

“好。”

波赫订了机票,然后又睡下了。他将闹钟设在凌晨五点,对妻子说:“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我只希望有人能实话实说,哪怕一次也好。”

实际上,他非常清楚是什么事。第二天,他的猜想被证实了。拉尔夫·博尔韦尔在科伊特路的公交站接到他,但没有将他带去EDS公司,而是直接奔赴这家酒店,而且拒绝谈论出了什么事。

波赫喜欢深思熟虑,他也曾有足够的时间考虑过将保罗和比尔从监狱救出来这件事。他很开心,开心极了。这让他想到了过去,当时EDS公司只有三千人。他们曾一块谈论“信仰”,即公司对待员工的态度和信念。一言以蔽之:EDS公司必须照顾自己的员工。只要你为公司竭忠尽职,公司就会与你同甘共苦——当你患病时;当你遇到个人或家庭问题时;当你碰上各种各样的麻烦时……整个公司就像是一家人。波赫非常喜欢这种氛围,尽管他从没说过自己的感受——他基本不会说出他的任何感受。

那之后,EDS公司有了很大变化:从三千人增加到一万人,家庭氛围已大不如前。没有人再谈论“信仰”,但“信仰”并没有丢失——这个会议就是证明。虽然像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但波赫却暗暗开心。他们当然会去伊朗,把他们的朋友从监狱里救出来。波赫很高兴自己能成为营救队的一员。

同科伯恩的猜想相反,拉尔夫·博尔韦尔并没有对营救方案冷嘲热讽。多疑而有主见的博尔韦尔像其他人一样支持这一方案。

他也猜到出了什么事,因为他同波赫一样,看穿了斯卡利拙劣的谎言。

博尔韦尔和家人住在达拉斯的朋友家里。元旦那天,博尔韦尔没做多少事,他妻子问他为什么没去公司。他说公司无事可做,但他妻子不信。玛丽·博尔韦尔是世界上唯一可以欺负拉尔夫的人。他最终去了公司,在那儿撞见了斯卡利。

“出什么事了?”博尔韦尔问。

“呃,没事。”斯卡利说。

“你在这儿干什么?”

“主要在订机票。”

斯卡利的表情有点古怪。博尔韦尔很了解他——在德黑兰的时候他们早上坐一辆车去上班——他的直觉告诉他,斯卡利没有讲实话。

“一定出事了。”博尔韦尔说,“到底是什么事?”

“没事,拉尔夫!”

“他们打算怎么救保罗和比尔?”

“他们正在利用各种渠道展开营救。保释金要一千三百万美元,我们必须把钱弄过去——”

“胡说八道。整个伊朗政府和司法系统都崩溃了,根本没什么渠道。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

“你就别操心了。”

“你们不会是想回伊朗把他们救出来吧?”

斯卡利一言不发。

“嘿,算我一个吧。”博尔韦尔说。

“算你一个?什么意思?”

“明显你们在谋划着什么事。”

“什么意思?”

“别跟我耍花腔了。算我一个。”

“好。”

对他来说,做这个决定不难。保罗和比尔都是他的朋友。搞不好进监狱的是博尔韦尔,如果是那样,他也会希望他的朋友们能把自己救出来。

另外还有一点。博尔韦尔非常喜欢帕特·斯卡利。应该说,他爱斯卡利,对他充满保护欲。在博尔韦尔看来,斯卡利真的不知道世界充满腐败、犯罪和罪恶。斯卡利只看得到他想看到的东西——世界井井有条,和谐美满。倘若斯卡利要搞越狱,他就需要博尔韦尔帮他。对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有这种感觉相当奇怪,但却难以否认。

这就是元旦那天博尔韦尔的想法,他今天也是这样的想法。于是他回到酒店房间,对佩罗说了他曾对斯卡利说的那句话:“算我一个。”

格伦·杰克逊不怕死。

他知道死了会如何,所以他毫无惧意。倘若上帝召唤他回家,无论如何,他都会欣然前往。

然而,他有后顾之忧。他的家人刚从伊朗撤回来,现在暂居在东得克萨斯他母亲家里。他还没来得及给他们找房子住。如果参加营救行动,他就没时间去处理家里的事——这些事将交给卡洛琳,她将独自承担全家在美国重新展开生活的责任。她必须找到一座房子,将谢丽尔、辛迪和小格伦送进学校,购买或租赁家具……

卡洛琳比较依赖杰克逊,搞定这些事对她来说并不容易。

何况,她已经生气了。早上她同丈夫一起来到达拉斯,但斯卡利却让她丈夫把她送回家。她不能同丈夫一起入住希尔顿酒店,这令她火冒三丈。但保罗和比尔也有妻儿。“应爱你的近人,如爱你自己。”这句话在《圣经》中出现了两次:一次在《肋未记》第十九章第十八节,另一次在《玛窦福音》第十九章第十九节。杰克逊想,倘若我被关进德黑兰的监狱,我当然也希望有人能为我做些事。

于是他报名了。

斯卡利几天前就做了选择。

在佩罗提出展开越狱行动前,斯卡利就在与人探讨这一方案了。保罗和比尔被捕后,同乔·波赫和吉姆·舒维巴赫飞离德黑兰时,斯卡利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将保罗和比尔留下本来就让他不舒服,何况过去几天德黑兰的暴力事件骤然升级。圣诞节那天,两名在市场行窃的阿富汗人被一群暴徒当场吊死,一个试图在加油站插队的出租车司机被士兵打爆了头。倘若他们开始对美国人下手,其后果不用想也知道。

斯卡利在飞机上坐在吉姆·舒维巴赫旁边,他们都认为保罗和比尔性命堪虞。舒维巴赫曾在突击队中从事过秘密行动,他同意斯卡利的观点——由若干意志坚定的美国人将两人从伊朗监狱中救出来应该是可行的。

所以,三天之后,听到佩罗说“我也在考虑这个方案”时,斯卡利惊喜万分。

斯卡利将自己列入了名单。

他不需要多想。

他志愿加入行动。

斯卡利也把科伯恩加入了名单,但没有告诉他。

每天都活得无忧无虑的科伯恩从未考虑过自己会加入行动。

但斯卡利猜对了:科伯恩想去伊朗。

莉兹不会喜欢的,科伯恩暗忖。

他叹了口气。如今他妻子不喜欢的事情有许多。

莉兹很依赖他。她不喜欢他当兵,不喜欢他经常外出的习惯,不喜欢他有一个不论多晚只要有紧急任务就打电话找他的老板。

他从没有按她想要的方式生活过,假如从现在开始重来也为时过晚。如果他去德黑兰救保罗和比尔,莉兹可能会恨他。但如果他不去,他很可能会恨她。

对不起,莉兹,他想,我们又要走了。

吉姆·舒维巴赫在下午晚些时候到达,佩罗将先前向众人说的话又对他重复了一遍。

舒维巴赫的责任感很强(他曾想当牧师,但天主教神学院的两年学习让他对宗教组织备感厌倦)。正是基于这种责任感,他在越南从军十一年,多次志愿参加行动。在亚洲,他看到许多人未能尽职,但他知道自己表现优异。他想,倘若我撂挑子,那接替我的人就会搞砸,导致有人掉胳膊断腿,甚至丢了性命。我受过训练,擅长做这种事。我有义务主动挑起这副担子。

在营救保罗和比尔这件事上,他也负有同样的责任。筹建的营救队中,他是唯一实际干过这种事的。他们需要他。

何况他自己也喜欢做这种事。他骨子里就是个战士。也许是因为他身高五英尺半吧。战斗是他的天赋,是他生活的意义。他毫不犹豫地报了名。

他恨不得立刻投入行动。

罗恩·戴维斯犹豫了。他是名单中的第二个黑人,也是所有人中最年轻的。

那天傍晚他到了达拉斯,被直接带到弗雷斯特路的EDS公司总部。他从未见过佩罗,但在从德黑兰撤离时同他通过电话。那段时间里,连续好几天,达拉斯和德黑兰必须随时保持着电话联系。甚至有人把电话放在耳边睡觉,而这个任务常常由戴维斯承担。有一次,佩罗亲自打来了电话。

“罗恩,我知道那边情况不妙,我非常感谢你能坚守。我现在能为你做些什么吗?”戴维斯大惊。他的所作所为与他的朋友并无不同,他从未想过有人会专门为此感谢他。但他确实有件事放心不下。“我妻子怀孕了,我有段时间没见到她了。”他告诉佩罗,“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派人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很好,会尽快回家。我会很感激你。”

戴维斯后来听玛瓦说,佩罗没有派人,而是亲自打电话给他妻子,这让他受宠若惊。

现在,他第一次见到佩罗,再次被感动。佩罗热情地握着他的手说:“你好啊,罗恩。”就像他们是多年老友一样。

但听罗斯话中提到“生命危险”时,戴维斯动摇了。他想了解营救行动的详情。他愿意帮助保罗和比尔,但他希望整个行动准备得充分而完备。

佩罗说“公牛”西蒙斯会带队,这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佩罗对这群员工备感骄傲。

所有人都志愿参加。

他坐在办公室里。外面天黑了,他在等西蒙斯。

微笑着的杰伊·科伯恩;大男孩帕特·斯卡利;钢铁般坚强的乔·波赫;喜欢怀疑的高个子黑人拉尔夫·博尔韦尔;举止温和的格伦·杰克逊;好斗的吉姆·舒维巴赫;爱开玩笑的罗恩·戴维斯。

所有人都在!

骄傲的同时,他也充满感激,因为他们是在为他分担这个重大责任。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天都很不寻常。西蒙斯立即答应前来帮忙。EDS公司的保安保罗·沃克——碰巧他同西蒙斯在老挝执行过任务——在半夜坐飞机前去红湾,帮西蒙斯照顾他的猪和狗。七名年轻的管理人员在听过短暂的情况说明后,就心甘情愿地放下一切前往伊朗,组织越狱行动。

他们此时待在走廊深处EDS公司的会议室里,等待西蒙斯。西蒙斯已入住希尔顿酒店,同T.J.马尔克斯和梅夫·斯托弗用餐去了。

佩罗想到了斯托弗。他身材矮胖,戴眼镜,四十岁,经济学研究生,是佩罗的得力助手。佩罗还清晰地记得他们第一次会面的场景,当时他在面试斯托弗。梅夫毕业于堪萨斯州的某所大学,模样相当土气,仿佛刚从农场里出来——廉价的外套,松松垮垮的裤子,还穿着一双白袜子。

面试时,佩罗尽量温柔地向他解释说,商务会议上不适合穿白袜子。

但斯托弗只在袜子的问题上犯了错,他的聪明、坚韧、自律和勤奋打动了佩罗。

随后的若干年里,佩罗了解到斯托弗还有许多有用的才能。他对细节有执著的追求——这正是佩罗缺乏的——他临危不乱,还擅长交涉。EDS公司签订合同时,经常需要接管一个已经存在的数据处理部门,以及它的员工。接管可不容易——被接管的员工往往警惕而敏感,有时还充满怨恨。梅夫·斯托弗处事冷静,总是笑意盈盈,乐于助人,说话轻声细语,既讲原则又懂变通,只有他能抚平员工的情绪。

从六十年代末开始,他就直接同佩罗工作。他能从佩罗的奇思妙想中提取出一个模糊而疯狂的主意,反复斟酌,修补完善,最后付诸实践——这是他的特长。他偶尔会作出某个主意不可行的论断,而听到他这句话,佩罗就会认为或许这主意真的不可行。

斯托弗对工作有着惊人的热情。即使是在七楼的工作狂当中,他也是出类拔萃的。除了去将佩罗的奇思妙想付诸实施外,他还监管佩罗的地产公司和石油公司,管理佩罗的投资和房产。

佩罗认为,帮助西蒙斯的最佳方法,就是把梅夫·斯托弗交给他。

他不知道西蒙斯是否变了。他们已有好几年没见过面。当时是在宴会上,西蒙斯给佩罗讲了个故事。

在突击山西战俘营的行动中,西蒙斯的直升机降落到了错误的地点。目的地在四百码之外,那里看似战俘营,但里面的营房中却满是睡着的士兵。被噪音和闪光弹吵醒后,士兵开始冲出营房,睡眼蒙眬,衣衫不整,拿着武器。西蒙斯站在门外,嘴上叼着点燃的雪茄。他身边是一个魁梧的军士。每个穿过门的士兵都会看见西蒙斯雪茄的闪光,然后便会踌躇片刻。西蒙斯便趁机开枪。军士将尸体拖到一旁,然后他们就会等待另一个出门的士兵。

佩罗不禁问道:“你杀了多少人?”

“应该有七十或八十。”西蒙斯不带感情地说。

西蒙斯曾是一名出色的士兵,但现在他只是一个养猪的农民。他适合担此重任吗?他已经六十岁,而且在突袭山西战俘营之前曾中风过一次。他的脑子依然灵光吗?他还是一个杰出的领导者吗?

佩罗可以肯定,西蒙斯想全权掌控营救行动。上校要么按自己的方法做,要么就不做。这正中佩罗下怀——他的任务是找到最合适的人,然后就交给这个人去处理后面的事。可是,西蒙斯还是世界上最出色的营救者吗?

他听见外面的办公室里传来说话声——他们到了。他站起身,西蒙斯同T.J.马尔克斯和梅夫·斯托弗走了进来。

“西蒙斯上校,你好。”佩罗说。他从不称呼西蒙斯“公牛”,他觉得那很粗俗。

“你好,罗斯。”西蒙斯说,握了握佩罗的手。

手握得非常紧。西蒙斯穿着随意,下身是卡其裤,上身的衬衣领子敞着,露出脖子上的条条肌肉。他看上去老了些——咄咄逼人的脸上皱纹更多了,白发也更多了,而且一头短发似乎也比上次见到的时候长。但他依然强壮硬朗,依然是那副深沉的、被烟熏坏似的嘶哑嗓子,带着一丝明显的纽约口音。他拿着科伯恩整理的志愿者资料。

“请坐。”佩罗说,“你们用过餐了吗?”

“我们去了达斯提餐厅。”

西蒙斯说:“这房间最后一次清除窃听器是什么时候?”

佩罗笑了。西蒙斯的脑子依然灵光。太好了。佩罗答道:“从来没有过,上校。”

“从现在开始,我要求我们用的每个房间每天都要检查一遍。”

斯托弗说:“我会安排的。”

佩罗说:“如果你有什么需求,上校,告诉梅夫就行了。现在咱们来谈谈正事。我们非常感谢你来帮助我们,我们愿意提供一些补偿——”

“这种事就免了吧。”西蒙斯粗暴地说。

“这——”

“我不需要因为营救美国人而获取酬劳。”西蒙斯说,“之前我没拿过,也不想现在开始拿。”

西蒙斯被冒犯了。他的不悦令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佩罗立刻不再坚持——西蒙斯是极少数他需要谨慎对待的人之一。

这位老战士一点儿都没变啊,佩罗想。

太好了。

“营救队的队员在会议室里等你。你手上有他们的资料,但我知道你想亲自评审他们。他们都了解德黑兰,都当过兵或者拥有可能派得上用场的技能。但最后选不选他们都由你决定。如果你看不上哪个人,我们就会再给你找一些备选的

。总之这里你说了算。”佩罗希望西蒙斯把所有人都留下,但选择权必须交给他。

西蒙斯站起来,说:“开始吧。”

西蒙斯和斯托弗离开了,T.J.却暂时止步。他压低声音对佩罗说:“西蒙斯的妻子过世了。”

“露西尔?”佩罗不知道这个消息,“太遗憾了。”

“死于癌症。”

“他情绪如何,你知道吗?”

T.J.点头,“情绪很不好。”

T.J.离开后,佩罗二十岁的儿子小罗斯走进来。罗斯的孩子们平时常来公司看他,但现在,会议室里正在进行秘密会议,罗斯希望儿子能换个时间再来。小罗斯一定是在走廊上看到了西蒙斯。这孩子之前见过西蒙斯,知道他是谁。佩罗想,儿子现在已经知道,西蒙斯来这儿的唯一理由就是组织营救行动。

小罗斯坐下说:“爸爸,我是来看奶奶的。”

“好。”佩罗说,怜爱地看着他唯一的儿子。小罗斯高个子,宽肩膀,身材健美,比他父亲英俊百倍,姑娘们像苍蝇一样围着他转——并不仅仅因为他是父亲财产的唯一继承人。小罗斯用处理其他所有事的方式对待姑娘们——无可挑剔的礼节以及远超其年龄的成熟稳重。

佩罗说:“你同我必须清楚一件事,我希望能活一百岁,但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要你离开大学,回家照顾你的妈妈和妹妹们。”

“我会的。”小罗斯说,“别担心。”

“如果你母亲也出了事,我要你住在家里,把妹妹们带大。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不容易,但我不想让你雇人来做这件事。她们需要你,你是家庭的一分子。我就靠你了,你要在家同她们在一起,保证她们能顺利长大——”

“爸爸,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

“好。”

小罗斯起身离开。佩罗陪他走到门口。

突然,小罗斯抱住了父亲,说:“我爱你,爸爸。”

佩罗也抱住了他。

他惊讶地发现儿子眼中噙着泪。

小罗斯出去了。

佩罗坐了下来。他本不应该对儿子的眼泪感到惊讶——佩罗一家亲密无间,而小罗斯是一个热心肠的孩子。

佩罗没有前往德黑兰的具体安排,但他知道,如果他的员工要冒着生命危险去那儿,他就不应该躲得远远的。这一点小罗斯也知道。

佩罗知道,全家人都会支持他。玛戈也许有权说:“你为员工冒性命危险,那我们怎么办?”但她决不会这么说。在关注战俘运动中,他去过越南和老挝,试图飞往河内,还被迫给家人配保镖,但他们从来没有抱怨过,从来没有说:“那我们怎么办?”相反,他们还鼓励他去做他认为应该做的事。

他坐着沉思的时候,大女儿南希走进来。

“老爹!”她说。那是她对父亲的昵称。

“小南!进来!”

佩罗非常喜爱南希。十八岁的她有一头金发,身材苗条,但绝不孱弱,深得她祖母的遗传。她意志坚定,头脑冷静,这点像佩罗,她同她哥哥一样有潜力成为经营管理者。

“我是来说再见的。我要回范德比尔特大学了。”

“你有没有去奶奶家看看?”

“当然去了。”

“好孩子。”

她兴高采烈地期待着能重返学校,对七楼的紧张气氛和危险计划浑然不知。

“能不能多给点零用钱?”她问。

佩罗溺爱地笑了,摸出了钱包。同平常一样,他无法拒绝她。

她把钱装进口袋,抱住他,吻了下他的脸颊,从他大腿上跳下来,无忧无虑地蹦出了屋。

这一次,佩罗的眼中噙满了泪水。

这就像一场重聚,杰伊·科伯恩想。德黑兰的老伙计们都在会议室里等西蒙斯,谈论着伊朗和撤离行动。拉尔夫·博尔韦尔说话就像打机关枪;坐着沉思的乔·波赫就像一个生气的机器人;格伦·杰克逊说着步枪的事;吉姆·舒维巴赫露出歪斜的微笑,让你觉得他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东西;帕特·斯卡利在谈论突袭山西集中营的事。他们现在全知道,他们即将见到传说中的“公牛”西蒙斯。

斯卡利在突击队做教官的时候,就曾讲授过西蒙斯领导的那次著名的突袭。他知道那次行动经过了精心的策划、无数次的演练,最终西蒙斯将五十九名队员都带了回来。

门开了,一个声音说:“全体起立。”

他们推开椅子站了起来。

科伯恩环顾四周。

罗恩·戴维斯走进来,黑脸上挂着坏笑。

“浑蛋,戴维斯!”科伯恩说。意识到被骗后,大家都笑了。戴维斯在屋里绕了一圈,与大家击掌问好。

戴维斯就是这样,总爱开玩笑。

科伯恩看着大家,不知道面临生命危险时他们是否还会如此坦然。战斗是一件奇怪的事,你永远无法预测人在战斗中会如何应对。你觉得最勇敢的人也许会崩溃,而你觉得可能会胆怯逃跑的人也许会坚如磐石。

科伯恩永远也忘不了战斗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他到达越南几个月后,发生了一场危机。他当时在驾驶一种支援飞机,名叫“光棍”,因为它没有武器装置。那天,他满载士兵出入战斗区域,总计六次。他很走运——没有人朝他的直升机开枪。

但第七次就不一样了。

12.75毫米口径高射机枪击中了直升机,破坏了尾翼驱动杆。

主翼转动时,机体自然会朝相同方向转动,尾翼的作用就是抵消这种连带效应。如果尾翼停转了,直升机就会开始转动。

如果直升机起飞后不久,刚离地几英尺,那飞行员还能趁机身旋转不快,通过再次降落来应对尾翼的缺失。如果直升机处在巡航高度,以正常速度飞行,机身上的气流很强,足以阻止直升机旋转。然而,科伯恩当时所处的高度是一百五十英尺,可以说是最糟的位置——一方面太高,难以迅速降落;另一方面又飞得不够快,风还无法稳定机身。标准处理程序是模拟引擎失速。科伯恩在飞行学校学习并练习过这一程序,于是本能地实施了这种操作,但毫无作用——直升机已经旋转过快了。

几秒之内,他就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由直升机坠落下去。直升机右起落橇最先着地(这点他后来才了解),一片螺旋桨受冲击力弯曲了,插入机身,击中了副驾驶的头部,致其当场死亡。

科伯恩闻到了汽油味,松开了安全带。他的头先着地,这才意识到自己正上下颠倒。但他逃出了直升机,只伤到几节颈椎。他的机工长也活了下来。

机组成员都系了安全带,但后机舱的七个士兵没有。直升机没有门,飞机旋转的离心力将他们从一百英尺的高度甩出去。他们都死了。

科伯恩当时只有二十岁。

几个星期后,他的小腿中弹,那里是直升机飞行员最容易受伤的部位。飞行员的座椅是防弹的,但小腿却暴露在外。

他因为中弹而火冒三丈,找到上级军官,要求分配到武装直升机上,那样就能杀几个下面想要他命的王八蛋。

他的要求得到了满足。

以此为转折点,笑盈盈的杰伊·科伯恩变成了冷静而冷血的专业战士。他在军中没有密友。如果有军人受伤了,科伯恩会耸肩说:“打仗哪儿有不受伤的。”他觉得他的战友会认为他有病,但他不在乎。他很开心能驾驶战斗直升机。每次绑好安全带后,他都知道自己是去杀人,或者被杀。为地面部队扫清障碍时,他知道妇女儿童和无辜的平民会受伤,但还是闭上眼停止思考,开了火。

十一年后回首往事,他觉得自己是一头野兽。

房间中最安静的两个人——舒维巴赫和波赫——明白他的感受。他们去越南打过仗,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其他人没有实战经历——斯卡利、博尔韦尔、杰克逊和戴维斯。倘若营救行动需要杀人,科伯恩想,他们会如何应对?

门开了,西蒙斯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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