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房间里,根本听不到冬末时节还称得上凛冽的风声。窗户关得严严的,还拉着密不透风的厚窗帘。老式空调的噪音挺大,可房间里的温度就是上不去,在电脑前坐上半个小时就会冷得发抖。

这是D县警察局北楼二层警务科的一个房间。因为平时很少使用,所以被戏称为“别墅”。当然,只有隶属于警务科的人才这么称呼它,别的警察提到这个房间,都会意味深长地笑笑,或露出些许畏惧的神色。他们管这个房间叫“人事屋”。每当人事调动之前,他们就会说,瞧啊,警务科那些家伙又该钻“人事屋”了。

制作定期人事调动名单的工作已经到了最后阶段,五天以后就要对内公布了。警务科负责将近三千个有官职和没官职的警察的调配工作,但每年的调动规模都是有限的。往年的这个时候,所谓的“人事拼图”早就完成了。

今年还没有完成的原因是今天下午监察科报告了一件麻烦事:辖区为本县北部的一大疗养地的S警察署署长,让他辖区内的园林队免费为他老婆的娘家修建庭院。

“混账!”

警务科的调査官二渡真治对着电脑画面上出现的S署长照片破口大骂。

从外表看来,圆脸的S署长是个挺不错的人。他去年春天才走马上任,虽然不属于今年的调动对象,但他让辖区内的园林队为他干私活儿的丑事既然已经暴露,就不能再让他在那里当署长了,这是全县警察的面子问题。警务部长命令要在明天早晨以前完成包括更换S署长在内的所有干部的调动事宜。

二渡在县警察局搞人事工作已经很多年了。警衔不断提升,前年升任警视,同时被任命为警务科调查官,负责全县警察组织运营的综合计划工作。人事股的人手少,只要人事股不升格为人事科并增加人手,上边就不会放过特别听使唤的二渡。

二渡也习惯了。

D县警察局的局长就知道提拔那些会溜须拍马的家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穿那些人拍马屁的企图,可局长总是莫名其妙地上当受骗。号称“铁腕”的警务部部长呢,根本无视地方警察的特点和习惯,胡乱运用着人事调动的权力,却也连任两届了。这些把现任职务当做跳板的上司,把底下的人指挥得团团转。一会儿要他们这样,一会儿要他们那样,为了摆弄那个“人事拼图”,每年这个时期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时甚至连着熬好几个通宵。碰上这样的上司,生气也没用,认倒霉吧。

但是,像今年这样局长已经拍板、人事调动名单就要送到管理科印刷了还要重新调整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而且这回不是因为上司的心血来潮,而是因为应该称为他们同伙的一个署长的胡作非为!二渡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还是把他调到驾照科或教养科打瞌睡去吧。二渡用鼠标来回穿越着电脑屏幕上的组织系统图,寻找可以收容S署长的地方。

在一线犯了错误的干部,调回局里安排一个不显眼的职位,窝上个四五年冷静冷静,是D县警察局一贯的做法。但是不会给他降职,因为那样做很危险。那些长年蹲在警察局的记者甚至比一般科员更了解警察局的内情,一旦被他们发现了调动的真相,给你捅出去,咱警察的脸往哪儿搁?内部人都知道是惩罚性人事调动,但对外却宣称是为了“强化XX部门”等等。这种含含糊糊、内幕重重的调动法,是人事部门的技巧。

那么,这回应该怎么办呢?

把他调到驾照科或教养科以后,S署长的位置就空了,就必须送一个称职的干部过去。如果只是简单的对调,就不用费什么事,可是,把现在的驾照科科长直接送过去当署长,未免提得太快了。教养科科长就更不行了,虽然他的年龄和经历都没问题,但他原来是S警察署辖区的。这是人事调动的大忌,要破除这个禁忌,没有相当充足理由是做不到的。

“混账!”

二渡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他气急败坏地打乱巳经弄好的“人事拼图”,决定从头再来。他机械地摆弄着一个个职务和名字,开始重新“拼图”。驾照科科长放到比S署低一级的G署当署长,G署的署长回到县警察局本部少年科当科长,少年科科长平调到生活保安科当科长,生活保安科科长……

“二渡,你来一下。”

满脸不高兴的二渡回头一看,是警务科科长白田。白田把门拉开一半,冲二渡招了招手。为了防止“拼图”工作受到外界的干扰,“别墅”里特意没有安装电话。就是县警察局里资格最老的白田,也要拐好几道弯,穿过长长的走廊,把铺着磁砖的地板踩得咔咔作响,从主楼的警务部办公室走到这边来。

二渡站起来向白田敬礼,顺便看了看墙上已经好几个小时没有理会的挂钟:已经晚上9点多了。

“问题复杂了,跟我到部长室去一趟。”白田说。

虽然白田是站在阴暗的走廊里,二渡也能看见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问题复杂了,什么问题呢?

“关于S署的问题,现在……”二渡刚说了一个开头,就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S署的问题白田比自己还要清楚,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到别墅跑一趟,而且这么晚了,平时早就在家里摇晃着白兰地酒杯的警务部长,还待在办公室里,一定是有什么更严重的问题。

二渡回到电脑前,关掉程序,拔出软盘放进保险柜锁好,小跑着追上了已经走在走廊上的挺着僵直的腰板的白田。在电脑前坐的时间太长了,二渡脸色苍白。

难道还有比S署的问题更严重的问题吗?

走进主楼,拐了两道弯,脚下的瓷砖地板变成了红色地毯。地毯一直铺到走廊深处的警务部部长办公室。

二渡挺直身子,跟着白田走进部长办公室。

部长办公室里的地毯比走廊里的厚多了,踩上去软绵绵的。靠在沙发上的警务部部长大黑只把头稍稍转过来一点,情绪很不好。

大黑挥了挥手,让白田和二渡坐在沙发上。还没等俩人坐稳,大黑就用他那特有的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刚才白田说过的台词。

“问题复杂啦!”

刚刚落座的二渡向前欠了欠身子问道:“部长,又出什么问题了?”

“尾阪部道夫说他坚决不退。”

“啊?”二渡吃了一惊,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那小子,真他妈的别扭!”大黑看着瞪大了眼睛的二渡,狠狠地说。

怎么会有这种事!

尾阪部道夫是三年前从县警察局刑事部部长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老前辈。退休的同时就任警务科为他预备好的“工业废弃物违法弃置监视协会”专任理事。按照惯例,尾阪部道夫今年应该配合县警察局的人事调动,把这个位置让给刚退下来的防犯部部长工藤,彻底退休回家,安度晚年。

一个小时以前,白田给尾阪部道夫打电话,请他准备好交接手续,确定交接日期。没想到尾阪部道夫毫不客气地说了句“没那个必要”就把电话挂了。尾阪部道夫的恋栈,给本来就碰到了麻烦的“人事拼图”增加了新的困难。

二渡心跳加快,暗想:尾阪部道夫要是坚决不退,继续留在那个位置上的话,工藤部长怎么安排呢?

部长级干部退休后到地方上再干几年,以缓冲一下突然从一线退下的失落感,是警务科最在意的事情。给退休干部斡旋一个相应的职位,是表现警务科的能力的地方。如果连防犯部长这么高的官位的人退休以后都没有为他准备一个好位置,人们就会骂警务科是吃干饭的,警务科就会威信扫地。

这件事可真不好对付!

“他不退的理由是什么呢?”二渡极力使自己冷静,但说话的声音还是有些颤抖。

“要是知道这个就好办啦!”大黑好像在痛苦地呻吟。

大黑是一个害怕出现一点点工作上的失误的谨小慎微的人。他是南方人,曾在当地警察局任职多年,也有在派出所工作的经历。忽然有那么一年,大黑心血来潮,参加了公安系统的中层干部考试,居然通过了,后来被派到D县警察局当了警务部部长。他的年龄还不算大,还有机会升迁,他常想,即使当不上大官,至少也应该能离开这寒冷的山区,到温暖的南方去当个小县的警察局局长。

“你们知道不知道啊!混蛋!”二渡好像听到了大黑的怒骂声。

白田似乎也听到了大黑的怒骂声,他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恳求对二渡说:“马上把人事工作交给上原股长处理,你去把尾阪部道夫不想完全退下的理由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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