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般的铁与漫天蝶舞的荒野 第四章

自那以后洸就被布置了许许多多的“任务”。

义明住的屋子里并没有铺设水管，所以要用水就必须到附近的井里去打水才行，这是最累的一项差事。虽然说起来是“附近”，可是走路的话也要走上五分钟，而且要打够一定量的水还必须来回走五次。

狗狗们那里也有许多其他要照顾的地方。光是打扫狗屋和喂食就已经是重体力劳动了，笼子里的那些狗狗的病情和伤势也需要照料，不过那个毕竟难度太大，所以也就没有交给洸去做。但是每次义明去照顾笼子里的狗的时候，都会吩咐洸跟在身边看着，这是为了告诉那些狗洸不是一个危险的存在。托了义明这个举动的福，刚开始的时候在笼子里一个劲地发出警戒低吼的狗狗们，过了几天以后也慢慢开始不再针对洸了。在一旁观察下来，洸发现义明对待狗狗们的方式一点都不温柔，也不会去细心地疼爱它们或是朝它们露出笑容，可是狗狗们却都完全不怕义明，在他手下都表现得非常乖巧。这一点对洸来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

除此之外洸还被布置了数也数不清的活——比如煮饭、打扫房间、洗衣服、在牧场的一个角落里的小菜地里种些野菜等。那些事平时都是义明一个人在干，现在要一件一件地教会洸这个生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而耗费了义明不少时间。

“你不叫我来帮忙的话不是干起来更快吗？”洸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的效率确实低了一些。”义明说，“因为我一直都习惯了一个人做这些事的，所以现在多了一个人，反而变得没有效率起来。”

“既然如此……”不要答应我过来不就好了，话刚想说出口，义明便先开口道：“不过，一旦我没办法工作的时候，如果一个能帮上忙的人都没有的话确实是一件麻烦的事情。所以我想教会你那些事。”

“你没有办法工作的时候？那是指什么时候？”

“我心想着，大概会有那么一天我变得没办法工作了。”

“可是我在这里最多只待两个星期啊……”

“这我明白。我是说万一在这两个星期里面发生什么事的话。”

洸完全不明白义明在想些什么，不过还是从祖父的话中感觉出，祖父他已经预见到了某些事，某些不怎么好的事。

等到洸后来隐隐约约知道这预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已经是和义明一起向村子出发时候的事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村子的公民馆①。在整体都看起来十分古老的茶木村中，这座水泥大楼显得特别具有现代感。

①公民馆：根据日本教育法，为了提高国民素质，在村、镇、市等居民集中地建设起来的文化教育场馆，是一种社会教育设施。

洸和义明刚到达，便有一位穿着翻领衬衣的男人从里面迎了出来。

“老师你好，你一路上辛苦了。”男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洸跟着义明走进公民馆，看见一块挂在入口处的黑板上写着“今日的万能学——关于浅葱斑的迁移第一会议室”。

那行字的意思洸完全看不懂，光是一个“万能学”的字眼就让洸觉得不知所云。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今天要在这里给大家上的课的内容。”义明答道。“这课你也要听，所以我今天才把你带来的。”

“‘浅葱斑’是什么东西？”

“这个在讲座上会提到的。”义明冷冷地说完之后，便打开了挂着“第一会议室”门牌的房间的大门。

房间里整齐地排列着桌椅，正中央放着一台幻灯片投影仪，一面墙上挂着块黑板。房间里已有十几个人，义明的身姿一出现，大家就都站了起来低头行礼。在那些人当中，红黄绿帽子男子三人也在。义明简单介绍了一下洸之后，便让洸坐在一个空位上。

“今天我们要讲的是这个村子里的大家都已经非常熟悉的，蝴蝶的事情。”

义明说着便站到了投影仪的一旁。红帽子站了起来，把窗帘都拉上；黄帽子走到黑板前，把挂着的投影屏幕布拉下来；绿帽子把日光灯关了，房间里变得一片漆黑，投影仪发出的光很快就显出在屏幕上。义明对投影仪进行了一些操作，屏幕上出现了一只蝴蝶，正停在一朵白色的花上，伸展着双翅。那双翅膀是近似黑色的深褐色，有些地方则像镶嵌着玻璃般颜色是淡淡的水蓝色。洸想起以前自己的双亲给自己看过这种蝴蝶，当时觉得那蝴蝶看起来就像是教堂里的彩绘玻璃一样。

“这就是浅葱斑。正如它的名字，它的翅膀上有着浅葱色——带着一些淡绿的水蓝色的斑纹，属于鳞翅目斑科，翅膀完全展开的话有将近十公分那么大。从春天到夏天，它们在海拔1000米至2000米的低温高原地带繁殖。这个茶木村也已被它们选作了繁殖地，所以大家平时一定看到过这些蝴蝶吧。”

坐在教室里的人纷纷对义明的话点头表示赞同。在一旁的洸也想起来，自己确实看见过这种蝴蝶停在牧场的栅栏上。

“这种蝴蝶最大的特征，就是会像候鸟般根据季节的变化而改变栖息地。也就是说，它们会迁徙。现在正在进入秋季，气温慢慢变低，这些蝴蝶就会向南方移动，移动将近1000公里以上。不过也有现实数据表明，那些在大阪被抓住然后做上标签的浅葱斑，17天之后被发现飞了1700公里，到达八重山群岛与那国岛那里，每天飞了几乎100公里。”

“哇……”教室里响起一片惊讶的声音，洸也忍不住“哎……”地发出声来。

洸心想，祖父讲的东西还挺有趣的嘛，可是为什么祖父要向大家讲这些蝴蝶的事呢？大家又为什么如此认真地听祖父讲话呢？只不过是蝴蝶而已。

“不仅仅是浅葱斑，大多数斑科蝴蝶都会进行长距离的迁徙。世界上有名的例子就是栖息在美国大陆的大桦斑。大小和浅葱斑差不多，翅膀斑纹的颜色不是浅葱色而是金黄色，所以也被称为‘黄金蝶’。这种蝴蝶以生在墨西哥、向美国北部五大湖迁徙将近4000公里而闻名。”

义明换了一张幻灯片，这次屏幕上映出的事和刚才的浅葱斑十分相像的蝴蝶，翅膀上斑纹的颜色与其说是金黄，不如说是橘色来的更贴切。

“这便是大桦斑，我在墨西哥的时候拍到的，地点是在一个和茶木村很像的山中小村。我被村里人带到了一个蝴蝶密集度非常高的森林里。”

幻灯片再一次被切换。这次出现在屏幕上的看起来好像是一棵树，绿叶间满是黄色果实般的东西附在那里。不，那不是果实，洸定睛一看，便情不自禁地低呼：“这些，全部都是蝴蝶？！”

“没错。这是大桦斑们栖息在某棵树的树枝上的样子，有些树枝甚至被蝴蝶们压得快断了。它们就在这片森林里过冬，一到春天便同时起飞迁徙。根据当地村民的说法，它们起飞时候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天空上架起了一座金色的天桥，十分壮观。那些村民的祖先，因为看见了大桦斑集体迁徙的样子而认为那些蝴蝶是在超度因为战争而死去的人的灵魂。”

一大群飞向天空的金色蝴蝶……那景象确实应该非常震慑人心。洸忘记了自己刚才的疑问，开始专心地听祖父说话。

“大桦斑也好浅葱斑也好，我们都认为它们是以能否提供幼虫的饵食为标准，来选择作为栖息地的植物的，不过其中具体的生态原理还没有被完全解开。在日本，浅葱斑究竟能够在多大范围内进行来回移动，这个问题还有许多地方有待研究，因此，众多研究者们都在对浅葱斑进行着移动实态观测。刚才也提到过，在大阪对那些蝴蝶做标签就是一种观测方式，也被一般人称作‘记号观察’。把活的蝴蝶捉起来，在它们的翅膀上用记号笔标上当天的日期和地点，再放走。这些带记号的蝶再次被捕获的时候，捕获的人就会把再次捕获的时间和地点连同翅膀上的数据一起报告上去。我也和各地的研究者们保持着联络，在茶木村中进行着浅葱斑蝶的记号观察。如果你们之中以后有谁看见了浅葱斑蝶的话，请务必协力帮助我，对看到的蝴蝶进行标记。”

义明一边这样说着，一边通过幻灯片上的照片来向大家讲解怎样在不伤害蝴蝶的条件下抓到蝴蝶和标上记号。大家都认真地听着，并做好笔记。

但洸这时候却在思考着其他事情：由那些飞行几千公里的金色蝴蝶在空中架起的金色之桥，这个景象在他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闪耀着美丽的光辉……

好想亲眼看看啊，洸心想。

义明的讲座持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走出教室的时候洸向祖父问道：“大桦斑蝶，是叫那个名字来着的吧。爷爷你亲眼看到过它们迁徙吗？”

“没见过呢。我去墨西哥的时候还没到它们的迁徙季节，蝴蝶们正专心在森林里生活着。”

“是这样啊……爷爷也没见过吗……”

“你想看？”

“啊？嗯！想看。不过这个村子里有浅葱斑蝶，它们的迁徙我还是能看到的吧？”

“浅葱斑蝶的群体数量很小，而且你要捕捉到它们集体起飞南移的那一瞬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不过从现在的季节来看，要看到也不是不可能。”

“是吗……不过蝴蝶的迁徙期是在秋天吧？那也就是说我看不到了……”

此时的义明却朝稍稍有些失落的洸投去了饶有意味的视线。

出了公民馆大厅，穿着开襟衬衫的男人又出现了，再一次对着祖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您辛苦了！请问下一次也能按照现在这样的时间安排您来为我们讲解吗？”

“哦，没问题，就按照老样子办吧。”

“我知道了。那么，下一次的主题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男人问出口以后，义明稍稍停顿了一下，开口回答：“下一次的万能学，就说关于灾害时的饮用水确保法吧。”

“我明白了。那么，就请允许我如往常一样通知大家。”

男人行了一礼之后便走向了大厅门口。

“灾害时的饮用水确保法？”洸不解地问道。

“就如同字面上所说的，是在遇到灾难时如何保证饮用水自我供应的方法。教大家在自来水供应中止的时候怎样去过滤雨水和河水的办法之类的。”

“那也是‘万能学’的一部分？”

“没错。”

“蝴蝶和饮用水，这两样都包括在万能学里面？”

“世间所有的事，都包括在万能学之内。”义明这么说着，朝大厅门口走去。

果然还是不明白，洸心想。但今天关于蝴蝶的话题十分的有趣，灾害时的饮用水保证也确实十分重要，但是却无法明白如何去把这两件事情给联系到一起。

“其实这和你在学校里做的事情是一样的。”义明好像能猜透洸的心思一样，这样对洸说道。

“算术和汉字，乐器演奏和单杠，这些学问看起来互相之间完全没有联系，但都是在学校这个场所内教给你的知识。我这里的情况就和那个差不多。”

“差不多？大概吧……”洸稍稍歪了一下头。

这时，门口的大门被打开，走进一名男子。

“白木老师！您还没有回去吗？太好了，太好了。”男子一边笑着一边对义明说着。从外表看起来这人将近快要四十岁的样子，年纪和恒一差不多大，这么热的天却还穿着黑色的西装，脸上一滴汗也没有；头发梳成了整齐的三七开，带着银色镜框的眼镜；脸是下巴尖尖的倒三角形状，配上那副眼镜整张脸看起来就像狐狸一样。

“啊呀，这位就是您的孙子吧？和您长得真像啊！小男孩你好。”男人用逗猫般的声音笑着对洸打了招呼并伸出了手，看上去好像是要和洸握手的样子。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男子便恭恭敬敬地握了上去，那是一只冰冷的手。

“我叫剑崎贤三，正在经营着一家名为‘Kenko旅游开发’的公司。我的工作就是开发出许许多多的观光地来让更多的人玩得尽兴。平时可受了你家爷爷的不少照顾呢。还请多多关照。”

姓剑崎的这个男人在用力晃动了一下握着洸的手之后便立刻松开了手。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洸感到了一阵很不舒服的感觉。

“白木老师，上次和您商量过的事情，您考虑得怎么样了？”剑崎把脸转向了义明。

“回答的话，我上一次已经说过了。”义明语气冰冷地说道：“如果是对村子有益的事情的话我会帮忙，但是，你的计划对村子并没有好处。”

“怎么能这样说呢。对于茶木村来说，唯一宝贵的便是那旅游观光资源，不好好利用可不行。您不觉得没有比那更好的对村子产生贡献的方法了吗？”

剑崎无比诚恳地说着，与之相对比的则是另一边面无表情的义明。

“我不愿与你合作

的理由有三：一是以‘那个’来作为旅游开发项目，我不能确定有没有那个必要；二是我们没有能够让观光客进入这深山小村里来的交通条件；三是强行将茶木村改造成观光地的话，原本作为浅草斑蝶的栖息地的村子，其自然环境必定会遭到破坏。这些我之前都已经和你说过了，你难道把我的话给忘了吗？”

“当然还是记得的。不过，我还是觉得把‘那个’给放着不管实在是太可惜了，这样下去的话‘那个’就会像现在这样一直默默无闻地作为永不为人知的瑰宝而存在下去。确实，‘那个’的价值现在还说不清楚，所以我们要进行认真的调查，有必要去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根据我的预想，以‘那个’的魅力，足够可以吸引到很多的观光客了。有了观光客数量上的保证，那么您刚才的第二条理由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可以修一条通往村子的铁道。”

剑崎挺了挺胸，继续说：“然后关于您最后的那个理由，请允许我直言，那根本就不成为什么理由。虽然如今还是有不少人会觉得开发旅游区就一定会破坏自然环境——当然我不是在特指白木老师您，不过我想说的是，单单只是要拼命地去保护那些毫无价值的自然环境，在现今的世界上只会被认为是一种落后于时代的行为。如果觉得什么都以自然为优先的话，那么用来居住的房屋和种粮食的田地什么的，不就都不用去造，去开发了？仅仅只是为了一群蝴蝶而放弃开发旅游资源，我认为那十分没有意义。”

“看来你和我之间，看事物的角度完全不同。”义明说道，“既然我的观点在你眼中是十分没有意义的，那你完全没有必要来找我帮忙，靠自己去说服村子里的人不就行了。”

“正是因为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说服那些人，我才来寻求您的帮助的不是吗？！”到刚才为止都还一脸温和的剑崎，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这个村子里抱有‘没有意义’的想法的人很多，这是非常遗憾的一件事情，我只能借助老师您的力量。我那是村长的父亲如果还在世的话，事情说不定会变得更好办一些。”

“你死去的父亲，是一位了不起的村长！”

“是啊，村子里的人都仰慕着他，是大家的精神领袖。也因为那样，村子渐渐从时代中脱离了出来。”剑崎不痛不痒地说，“可是父亲一走，村子里的人便立刻就忘记了他。如今的村长，老实说是个一点儿都没有能力的人。真正在背后支撑着这个村子的，是白木老师您。”

“你误解了。我对这个村子的管理从未插手过，而且你父亲的事，大家一个人都没有忘记过。不要把自己没有能力管理村子的责任推到你父亲头上。”

“……老师您和我的想法果然是从根本上不一样的呢。”剑崎强迫自己作出了一个笑容，但那张脸却看上去无比狰狞。

“老师您是这村子中最有本事的人，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老师您说的话要比谁的都来得有影响力。没能得到老师您的协助，实在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啊。”

“即使那样你也不打算放弃开发是吗？我听说你已经把一堆机械之类的东西带进了村子。”

“那只是为了做一些事先调查。”

“最近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在村子里进出！”

“那是我们公司的职员，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调查。”

“总之你们不许过于扰乱山里的清静。小心铁来收拾你们！”

“哼哼，就凭他……”剑崎用鼻子出气地笑道。

这时开襟衬衫男出现了，“剑崎先生，公司里有人来电话了。”

“是吗，我现在就过去。”

剑崎对衬衫男说完之后重新将头转向义明，“反正就是这么回事了。我是不会放弃的。无论怎样我都要得到老师的协助，试着将这里改造成观光地。那么，下次再见。”剑崎说完便行了一礼，从大厅走了出去。

看着剑崎离开的背影，洸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说呢，那人给人感觉很不好。爷爷，刚才你和他说的‘那个’是指什么？”

“是钟乳洞。”

“钟乳洞？”

“茶木村周围的地下有石灰岩堆积，经过几千几万年的雨水和地下水的持续渗透，石灰岩被逐渐侵蚀，成为了一个个洞窟，那就被称为钟乳洞。洞里满是看上去像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冰柱般的钟乳石，地面上也都竖满了钟乳石柱。你从来没见过吗？”

“在电视上倒是见过。这个村子里也有钟乳洞吗？”

“以前就知道有‘那个’的存在了。只不过洞的入口非常狭窄，也没有什么能踩的地方，所以没有人进去过洞里，里面到底有多大到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这就是刚才那人要把那里弄成观光景点的理由吗？”

“是啊，不过他那个计划的可行度非常低。但那家伙却莫名其妙地执著。太过于执著了！我不喜欢他这一点。”

“为什么？”

“总觉得，他还有其他的什么目的……算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义明说到一半便把后面的话给吞了下去。

“真想看看那个钟乳洞啊！”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里是个危险的地方。而且在那里，铁布置了陷阱绳。”

“铁……”这个名字又出现了。

“那个叫铁的人，是很危险的人吗？”洸问道。

“这个嘛，你和铁相遇的时候，自己去试探便会知道了。”义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