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井晴敏著

林芳儿译

走进厨房,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倾倒在地板上的油。装有油炸食物剩油的容器倒在那上面,明显可辨识出来的小孩足迹,从地板一直延续到楼梯的方向。

“小勇!你过来一下!”

还没时间把双手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放下来,由美子便发出怒斥的声音。许久没有晚上七点前回到家,偶尔心血来潮地想做贤妻良母,但此时她早就将这股兴致抛在脑后,不由地怒火中烧起来。不久,传来了趴哒趴哒地下楼梯声,全身充满明显戒心的小勇,露出眼睛向上瞄的畏惧神色,往厨房窥看。

“……你回来了。”

“什么回不回来啊!这是什么状况?翻倒就翻倒,为什么不好好地把它擦干净呢?!”

“不关我的事喔!是小满做的。”

六岁的小孩竟然还知道狡辩,小勇指著在桌子下窥探著情况的杂种猫。对于他这种虏浅的托辞,由美子不肯罢休地说:“不要说谎!”

“那里那里、还有那里!到处都是你的脚印!怪罪在小满的身上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是一个男孩子的行为吗?!”

噘起下唇,垂下和自己相似的眼,小勇的表情已经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了。“不要哭!”才刚蹦出这句话的由美子瞥见贴在冰箱旁的蜡笔画,便将声音连同一股苦涩一并吞进肚子里了。

在这张勉强可以辨别出是人脸的画像中,用实在是谈不上好看的字,写著:‘妈妈’。一个月前,在第一次的母姐会时,小勇画了这张画,但由美子因为工作的关系,并没有出席。原本丈夫想要代替她,去当小勇的模特儿的,但小勇坚持要画母亲的脸,所以丈夫只好带著身上的由美子照片去应急一下。

小勇上了小学,正好丈夫开始可以在家工作,因此由美子决定再回到原来的职场,时间也过了三个月了。在恢复职位的同时,她正好负责一件重大的工作,这两个礼拜来,连看看儿子的时间都没有。由美子叹著气,俯视著已经开始哭泣、肩膀上下抽动的小勇说:“算了。”然后终于把购物袋放到桌子上去。

“浴室有抹布,去拿来把地板擦干净。你也要好好跟小满道歉喔!跟它说把过错推给它,对不起。做完之后我再来煮饭。”

她正准备继縯说著:,今天的菜是小勇喜欢的……时,小勇已经往浴室的方向冲过去。

踏著地板的咚咚脚步声像是透露著不满,“走路轻一点!”的一句话虽已凝结在喉头,但她已经没有再度咆哮的力气了。小心翼翼地不踩到地板上的油,而先把冰淇淋冰在冷冻库的由美子,往丈夫应该在的二楼走过去。

原来是同一间公司、身为后进的丈夫——根岸光明,在与她结婚的同时,也被调到中坚的电机公司去,今年春天开始便转为在家工作。增设的数条电话线连接著几台电脑,除了一周一次的上班日,其他时间他就窝在这个他自称为工作室的小房间里,不断地敲著电脑。

从以前开始,他就是厉于那种一热衷某件事,其他事就视而不见的类型,但是把小孩丢在楼下不管,连自己发出怒斥声也不露个面,这算什么?由美子故意发出巨大的脚步声,走在当初以三十年贷款期购入自宅时稍微重点式翻新的走廊下,然后用力地打开位在二楼角落工作室的纸门。

开冷气似乎也于事无补,那迎面袭来的热气,是大量的电脑所散发出来的。在家工作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很酷,但其实根岸却是一副T恤配上短裤的邋遢打扮,端坐在三台液晶画面之前。他头上戴著耳机,而耳机线就这样经过榻榻米上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电线,和纸门边的某个组件连接在一起。组件旁边杂乱堆积著的YAMAHA义盘,似乎在诉说根岸过去是个玩电子乐器的少年。

组件上放著(主题音乐)电网路的CD盒。她克服了难受的热气,心底却慢慢地升起一股焦躁,那不是因为曲子的过时及土气,而是因为她明明已经通知今天会提早两小时回家,丈夫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投入自己的世界里,她对丈夫的感觉迟钝感到火大。

虽然当他是自己职场上的后进时,她就已经深深体会到他的懒惰本性,如果放置著他不管,他也能埋在垃圾堆中一年,但偶尔能全家团聚,也不会事先做个扫除之类的缺乏诚意,就不是归咎于性格能解决的问题了。由美子抱持著想要抽掉他耳机的想法,踏进那犹如电线海的六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

虽然满肚子火,但没有注意到脚步是一大失策。在踏出第一步的那一刹那,一团电线勾到她的脚,由美子的膝盖便跪在榻榻米上了。而像是早就预谋好一样,原本就散落在那里的延长线插头,就这样突然刺进她的膝头,让她不由地发出“好痛……!”的呻吟声。

由美子并没有错过因为察觉到动静而回过头的根岸视线,比望自己的脸还先投向插头。也许是担心电源中断,他迅速地将视线放回萤幕上,然后才慌张地望向她。“你没事吧?”听到这句话,由美子压抑住想要怒斥他:“你觉得呢?!”的冲动,只是冷冷地回他一句:“比起我的膝盖,你比较担心电脑是吧?”

“那是因为……”话说到这里,根岸便哑口无言。连“没这回事”这句掩饰的话都说不出口的笨拙,虽是结婚八年来令她觉得可爱的地方,但一想到他可能是要接以下这句话,就让她觉得不可原谅。‘那是因为你的身体一定比电脑更坚固。’。在过去的职场中,已好几次目睹由美子活跃情况的丈夫心中,一定根生蒂固著这么一句话。

“我知道你在工作,可是完全不管小勇,戴著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是怎么样嘛?这样子可能连小勇被诱拐了都不知道!”

“不用担心啦!我已经告诉小勇,要他拿著这个警铃,如果发生什么事,就要马上按按钮。他一发出讯息,就会中断现在的处理作业,警告画面就会显示在萤幕上了。”

他拿出能收纳在手心的携带用警报装置,得意洋洋地说明著,和说明007秘密兵器的搞怪博士的表情一模一样。“这不是重点!”由美子打断他的话,并把警报装置抢了过来。

“不要那么生气嘛!你不是很久没那么早回来了吗?”

“我也不想啊!可是厨房到处油腻腻的,你却只是听音乐,杵在电脑前面……”

“这点是我不对啦。可是我有跟小勇说如果他觉得寂寞,随时都可以过来,我也很想好好地关心他。我们俩个都在工作,不可能每一件事都顾得周到。”

他避开视线说的最后一句话,透露出一股讽刺的意味,袭卷她的心头。由美子鼓起勇气般地开口了:“你是在叫我辞职吗?”

“我没有说啊!”

“你有!”

“我说我没有。有在工作的职业妇女,比较充满活力。把还很有工作能力的人绑在家里,也太可惜了。”

这是丈夫将半年前左右,妻子患有稍微严重的神经衰弱的情景,烙印在心底所表现出的眼神及声音。想到如果自己没有趁以前公司邀请的机会回到过去的职场、并恢复职位的话,可能到现在还是一蹶不振,由美子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和一般人一样,她也历经过孕妇忧郁症,虽然时间并没有很久,但她也能体会育儿神经衰弱的心情。不过半年前向她袭击而来的忧郁风波,似乎和这些无关。如果硬是要解释的话,应该是对渐渐埋没在家庭里的抵抗心态,还有对只是因为如此就沮丧的自己的一种焦躁,她排斥这种没有价值的事,但不见天日的日子却是接踵而至……。

当时眼前虽然有个日渐成长的孩子,但却越来越觉得未来毫无希望可言,甚至还曾经考虑过要自杀。为什么当时会有这么荒唐的想法呢?现在回想起来,只让人置之一笑,而主要的原因也是由于根岸认同自己回到职场,虽然他的本性很怠惰,却仍然努力去做一个家庭主夫的关系。由美子承认自己最近实在是工作太忙,导致自己过于神经质,正准备要赔罪时,突然响起的手机却打断了她的话,她转过身背对根岸。

没有旋律的呼叫声,显然是工作上的电话。她感觉到背后的丈夫因为察觉到是旧日同事,而马上转回面向萤幕,由美子按下了通话键。“我是坂本。”她一报上工作时使用的旧姓,部属熟悉的声音便回传过来:‘我是户田。’

‘找到余了。’

膝盖的疼痛马上消失无踪,由美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她一边走到走廊下一边问:“什么时候?”,对方传来‘大概三十分钟前,在新大久保车站前。’的回答。

这两个礼拜来拼了命在追踪的目标,据说已经落入搜查线的中心点了。除了小孩之外,这个丈夫也称呼很久的‘妈妈’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人迅速地消失。此刻变回国防部情报局局员身份的由美子,面无表情地追问:“现在的位置呢?”

‘在上野钻石饭店的四楼。我们已经借助AP(美国联合通讯社)的门路抄包每一层楼了。不过因为事情紧急,还没有其他单位有动作……’

“这也难怪。安全人员呢?”

‘城东来了三个人。城南和三多摩也各来了一个。’

“就这样而已?总部怎么说?”

‘叫我们待命。就这样。’

由美子不禁咋舌了一下,平常她在家里是不会这样的。询问了饭店的地址,由美子看了看指著晚上七点五分的手表,说了一句:“我半个小时候过去。”便挂断电话。

她闭上眼,叹了一口气之后,隔著纸门往房里瞧。“你要去吗?”仍然面对著萤幕的丈夫开口,让她的心里如针扎般的疼痛。“嗯,抱歉。”听到由美子的回答,根岸回应她的话是:“喔。小心点。”

一下楼,小勇趴在地板上、专心挥动著抹布的姿态映入她的眼帘,由美子以深呼吸来掩饰那愈形痛楚的胸口,努力地以开朗的语调说:“抱歉,小勇,妈妈又有工作进来了。”

“晚餐和爸爸一起吃吧!冰箱的冷冻库有口袋怪兽的冰淇淋,洗完澡之后才能吃。不要忘记刷牙喔!”

竭尽全力挥动著抹布、却让打翻油的面积越来越扩大的小小背影,完全没有理会她。以理性控制住想冲过去抱住他的冲动,由美子继续说“回答呢?”,“好!”听到小勇发出泫然欲泣的声音,她转过身去,走向门口。

她重新穿上刚脱掉的鞋子,顺便从包包拿出克拉克点一九自动手枪,这是了解到叵测事态的身体反应动作。将子弹装进比局里所采用的制式克拉克点一七还小一轮、压缩了滑动阀的克拉克点一九手枪里的由美子,在设定好安全装置后,便将手枪放回包包里,走出大门。

我到底在做什么?在走出大门的那一瞬间,从思考的底层涌上来的疑问,在跨上机车之前就烟消云散了。发动引擎时,由美子满脑子想的都是从这里到上野的最短路程。

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要追溯到四个月前,国防部情报局所管辖的SOF(特殊突击部队)之一的013SOF,在东中国海进行秘密训练时所发生的事。他们使用向海上自卫队连同人员租借的特务型(练习用)潜水艇“濑户潮号”,正在进行水里及水上的各种战斗训练时,“濑户潮号”的声纳,探测出可疑的声波。

以高速引擎制造出的螺旋桨噪音,可以明显地掌握海上保安队巡逻艇的动态,避开巡逻路线来航行。之所以能马上判明,是因为在秘密训练的时候,“濑户潮号”也能从旁收听海保的无线,选择巡逻艇视线以外的海域来移动。之后,藉由市谷管辖的监视卫星,得知气穴干扰的发信源是中型的日本渔船。船体备有不相称的高速引擎,而且还以强力的数位无线波来发信,怎么想都是一艘可疑的船。渔船经过日本领海,察觉到它已航行到与中国领海之间横跨的一小部份公海的市谷,便下令“濑户潮号”跟踪与监视渔船的动静。

之所以延缓与海上保安队的联络,是因为海保的权限在公海上并无法发挥效用,但不想要让猎物被抢走才是市谷的真正用意。不过就这次来说的话,那种心胸狭隘的性情却带来了幸运。航行到公海的渔船,不久就和来自福州的中国渔船有了接触。船舷连接的两艘渔船之间搭上了绳索与梯子,在深夜的海上开始货物的转载作业。

这个时候,由于日本渔船的粗枝大叶,从中国渔船运来的木箱掉落在甲板上,里面的东西全都散落出来,发生了这个事件,也算是一种侥幸。散落在日本渔船甲板上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制式采用的88式步枪。这种仿制旧苏联制造的AK47、由北方工业公司所生产的步枪,光是散落的枪只就有十支以上。现在运进了十三个木箱,表示有一百多支步枪即将被密集地输入日本。于是市谷马上对013SOF下达了出动命令,准备采取在中国渔船离开的同时,突击日本渔船的手段,但命令在最后的关头,却突然被撤回了。结果决定让渔船回到日本,调查秘密输入的

步枪之上市地点。警方那边并进行了偷渡的搜查行动。

即使有时自己是第一发现者,不过完全将其他公家搜查机关排除在外,由市谷来独自著手秘密输入路线的调查,是有理由的。几年前也曾发生过中国制的托加列夫手枪大量地在国内上市,但那只是直辖地方兵器工场的解放军高层虚报订购数目,经由台湾的掮客秘密贩售到国外赚取零用钱,和这次事件的等级不同。能以一百支为单位,以黑市价格出售全新的自动手枪,中央政府所管辖的新时代公司,或其旗下的北方工业公司的协助是不可或缺的。它们虽都是中国政府监督下的产业,但自波斯湾战争以来,因武器输出有其必要性,依据中国的外交部与人民解放军对立的情况来看,参谋与军师团联手参与以黑市价格出售的行为,并不足以为奇。问题是在于能请得动人民解放军的参谋,且秘密输入大量的武器弹药、又能藏匿起来的某个人的存在身上。

在暴力与宗教团体都受到法律约束的现在,先姑且不论一支两支,很难想像国内会有人去接手一百多支步枪。这样一来,日本只不过是一个转运站而已,迟早都会被运到国外是合乎情理的,但为何会特别选择日本为一个转运站呢?如果对方是中东的话会藉由陆路,非洲的话理所当然的会以印度为转运站。虽然南美的麻药联合企业路线也有可能,但对于接受来自俄国武器供给的他们来说,找不到采购性能并不是太好的中国制品的理由。而很肯定的是,买主一定位于亚洲范围内,因为最近在麻六甲海峡中屡次发生的海盗事件深受瞩目。

以手枪武装强登货柜船、劫持轮船的同时,就会将货物的铝箔块或棕榈油转载到自己的船上。抢夺来的货物则经由掮客推销给各国的输入业者,然后将劫持来的船解体,或是根据情况来加以改装,再硬卖给发展中国家的业者。事先调查好袭击的货柜船货物与航运计划,从卖掉赃物到船只的改造都一手包办的现代海盗,是个在亚洲各国都持有据点的国际企业组织,这是不容争议的。

国际海事局海盗情报中心(IMB),也已证实从日本扩展到巴基斯坦之犯罪集团的存在,日本的搜查单位也虎视眈眈,但却完全掌握不到潜伏在深层地底的企业组织之蛛丝马迹。而此时却福从天降地发生了这次的事件。

大量的武器弹药,正意味著海盗企业组织的战力增强、且正准备做更具规模袭击计划的事实。以这些线索来编织整个组织的全貌,所有的功劳都将归于警察。如果揭发了以日本为主导的海盗事件,不只可挽回持缜发生丑闻的警察名誉,新政权的国际性评价也会提高。赋与两者极大债权的市谷,暂时不会面临废除的危机,并且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就申请增额预算。先姑且不论那呼之欲出的动机,市谷改变作风,开始进行了海盗企业组织的揭发作战“黑社会团体扫荡计划”。可是,虽不是动机不单纯、亦非作战名称取得不好,这作战一点成果都没有。

避开全世界搜查机关的耳目、持续活动海盗们的狡猾,并非是一种侠气的作为,这是理由之一。收纳了一百多支枪的木箱及渔船,虽已返回石垣岛,过了两周,却一点动静也没有。渔船船长过去曾因伤害罪罪名吃过牢饭,但和组织犯罪却沾不上边,船员也都没有任何和海盗有过瓜葛的可疑经历。虽然埋伏人员不动声色地全天候监视,盗听电话、检查信件包裹,但最后还是发生船长利用跟监盲点消失无踪的失败事件。

第二天,在岛内的海岸边,发现落崖而死的船长尸体。在收到货物之后,若一定的期间内都没有任何联络,应该会在岛内的某处和企业组织的人见面,这应该是事前就安排好的吧!结果当船长往事先决定的见面地点赴约时,对方为了堵他的口而杀害他。也就是说,海盗企业组织早已知道步枪的秘密输入事迹败露、而且到处都有人监视的事实了。

既然埋伏搜查已经被发现,再继续保持“等待”的态势也没有意义。市谷开始听取剩余船员说词、锁定从步枪制造号码到生产工场的军区、以找寻中国卸货地点的两面作战,进行海盗企业组织的追踪计划。船员们一点都不知情,接近中国的航行也非常困难,但从船长所提过的话中,可导出几个推论。例如海盗企业组织,被人以“缪斯”的暗号来称呼。还有叫做余的中国黑手党男子,是这次秘密输入计划直接的始作庸者。虽然这只是非常有限的线索,但在其他方面毫无头绪的市谷,只能在从包括违法滞留者的数万名在日中国人中,过滤出姓余且与黑手党有关的可疑者这方面杀出一条血道。

符合搜查条件的可疑者共有十七名。其中搜查到一名表面上在新宿经营酒店、叫做余永录的男子,在渔船船长于石垣岛被杀害后便宣告失踪。这让“黑社会团体扫荡计划”的作战成员都难掩兴奋之情。他们马上将余列为头号嫌疑犯,将他的脸部照片等资料,发布到全国的相关单位。虽是无法依靠警力支援的状况,但包括紧急任务的AP(美联社)在内,市谷就有三万名的人力。推断出余的埋伏地点应该可行,但此时阻碍作战的“另一个理由”,开始出现在作战成员面前。

已经有人死于“缪斯”的手里了。因为有把它视为是妥善想法的看法,因此“另一个理由”对作战成员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大了。停止作战的说法瞬间地蔓延,仿佛这十天来不眠不休持续寻找余的反作用一样,成员们丧失了冲劲。一复职便马上参与作战,身为一个正式职员,管理城北地区坂本由美子,也是其中一人。

在明天有可能会停止作战的时刻,拼命地持续超时工作也没有意义。才在对部属说,今天早点回去休息的由美子,原本也打算在家悠闲度过的。当天晚上余永录的身份会被确定这件事,她连作梦都没想到——。

上野钻石饭店,是座落在上野公园附近的五层楼建筑物。每层楼的客房数有五间。虽然招牌上写的是商业钣店,但也有设定休息费用这一点总觉得可疑。

归属于城东地区的一个AP和老板认识,有时会包租下四楼的五个房间。“不过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组的人住下来而已。”做说明的是在401号房等待由美子到来的户田。

他是城北地区的老鸟AP,当年四十五岁。在由美子离职前,曾和她一起共事过。必要时才会被召集来进行任务、平时则经营其他正业是一般AP情况,但他们区公所地方公务员的职称,是归属于较奇特的种类。这两周来,一结束正业便在新宿一带奔走,度过不断搜集情报的生活,然而与家庭的关系却亮起了红灯。由美子对著透露著一股倦容、臃肿而和房间墙壁一样黯然失色的户田侧脸问:“是用什么说词订到房间的?”

“设定成我们是从其他地区来团体研修的公司职员。原本今天要回去,不过又决定多住一晚在东京观光。”

“要统一方言吗?”

“没必要吧!有一个吊儿啷当的管理员老头子,我看不失火他是不会有动静的。”

拿掉眼镜擦拭眼油,户田回到堆放著许多组员行李的单人床旁,在勉强的空间里挤进的一个侧桌上,摊开B4大的纸。

“这是紧急完成的饭店平面图。电梯和紧急出口之间一个人,停车场一个人,可以环视整个大门的外面一个人,一般出入口一个人,然后还有一个待命人员。目前是一小时轮流一次。看守关在403号房的余,则派冈本、井上及和田去负责。一次两个人,他们三人去轮流顾。确认余的杉野因为高兴过头,完全没有跟总部联络。”

手绘的平面图,虽只是用麦克笔标记人员分配的即席位置表,但应该也花了不少时间完成,这让由美子感到佩服。除了摒除因为立下意外的大功劳、也许已失去平常心的杉野的这种洞悉力之外,看管余的人选也很用心去选择。冈本、井上及和田三人是属独资经营一组,时间上比较可以去弹性斟酌,而且他们都拥有过人的魄力与体力。对于需要一整天去查对被囚禁者这种繁重的工作,他们可以说是最理想的人材。

以由美子的年龄与经历,指挥正式职员是很一般的情况,而之所以只管理AP这种小组的原因就在于有休职期间的障碍。幸好有户田这种老鸟跟著她,让由美子原本要从零开始的心理压力减轻,“我觉得不用那么大费周章……”她说完,却又全面地肯定户田的警备计划。

“那余的情况怎么样?”

“他虽然承认自己就是余永录,但接下来什么都不肯透露。他在自己的国家似乎可以呼风唤雨,是个很有胆识的男人。我们叫他的时候,他也不会特别慌张,还乖乖地跟著我们走。”

“据说是在回家途中,杉野偶然发现的吧。他明明应该知道自己被跟踪,但却自投罗网……”

“他不是那种懒得逃走的人吧。我想也不是因为体谅我们这边时间不多了才对。”

听到他苦笑般的回答,由美子想起了阻碍作战的“另一个理由”,于是和户田交换了个意味深长的眼光。驻日中央情报局(CIA)在四天前提出关于揭发“缪斯”的既得权限,要求市谷停止作战。虽然目前的回答是持保留态度,但现在的局长是一只精明的老狐狸,要以完全不管事的态度来对应也已是极限。就如同户田说过的时间紧迫这句话,明天不管结果如何,都绝对会下达停止作战的命令的。

揭发“缪斯”是SIA独自进行的,你们赶快抽手吧!虽然对他们的傲慢态度通常都不予理会、也绝没有听从他们的道理。但由于他们从不失手,因此只好接受他们的要求,准备好裁切好的纸。驻日中央情报局(赤坂)的高层,对以断然拒绝的态度参与会谈的市谷高层们提出的,是一张卫星照片。在捕捉到深夜东中国海的红外线照片中,清楚地照出围著满载秘密输入步枪的渔船、等待突击讯号的穿著潜水装的男子们。

另外他们也一并出示当103SOF出动时,暂时浮到水面上的“濑户潮号”照片,这种谨慎的态度,当场让市谷的高层们哑口无言。在与中国国境交接的公海上,自卫队的非公开部队包围著民船的景像,社会将怎么去看待它呢?没有必要让带著轻蔑笑容的赤坂恐吓:“也许一个不小心,照片就会流到网路上去了。”吧。市谷高层们于是从断然拒绝的态度一转,变为回应会做正面积极的作战冻结检讨后,赤坂的高层们才面露不屑、从容不迫地离去了。

先姑且不论完全没有考虑要共同站在同一阵线上、只想独自去揭发“缪斯”的CIA的真正企图,不过胜负似乎已经揭晓了。此时只好默默地撤退,但由于确认了疑似“缪斯”成员的余永录身份,事情可以说是呈现大幅度的逆转。根据余持有的情报重要度,这边反而握有主导权,也许可以有利的交涉去挑衅赤坂。觉悟到又是难熬的夜晚,暂时可能回不了家……正在这样沉思的由美子,被户田的一句:“总部好像想在这进行问话。”而拉回现实。

“股长那边有联络进来,他说只要听取官一招集到,马上就会来这。总部长和分区部长那边,好像已经想办法让他们先回家了。”

自赤坂那边提出作战停止的要求以来,他们都会加倍派出人员,以市谷总部为中心,监视国防部情报局的据点。由于部长级以上的人都会一对一的去监视,因此让总部长和东部分区部长两个人若无其事地回家,应该会是有效的伪装作战。

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应该”是不能通用的。如果分部和避难屋都在赤坂的监视之下,暂时只能藉这间饭店对外联系的话,迟早事情还是会败露的——不,也许已经败露了。从窗帘的细缝往窗外俯视,由美子无意识地望著沉浸在黑暗中的上野公园,“我觉得有点小题大作。”对于夹杂著叹气声的户田,她忍不住回头看。

“余终究是拉皮条的地痞流氓嘛!我不认为他会对‘缪斯’的事很清楚。”

“在开始追踪余的时候,赤坂就一直在干涉了。如果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流氓,他们没有必要这么慌张吧?”

似乎是因为遗忘了那个时间点,户田露出一副攻其不备的表情。“关于‘缪斯’,赤坂那边掌握了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事实。”由美子继续说著,并唰地一声紧紧拉上窗帘。

“你是说余手上有那个证据吗?”

“如果不那样想的话,这个定论就没办法令人说服了。如果不是现在特别宽容的话,也就不可能有‘缪斯’这种暴力组织在猖狂了。海盗事件的手段就像是训练过的军队一样呢!”

‘缪斯’和CIA其实背地是联手的。虽然这是让人连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事,但已经没有可说明赤坂异常执著的推测了。如果是这样,赤坂就算诉诸激烈的手段,也会来夺取余本人,或是来杀人灭口。“……太可怕了。”看透户田的表情由于紧张而渐渐惨白的由美子,只好尽量以轻松的语调说:“疏忽大意是不行的吧?”

“这是最坏的比喻啦,不过还是要多留神啊。如果要在这做问话,安全人员的人数就必须要增加,你帮我跟股长

说一声。”

就算赤坂虎视眈眈,要动员也是有限度的吧。一边在内心喃喃自语,由美子走向房间门口。一只手拿著接续著防谍耦合器、直通总部的手机,户田抬头问:“你要去哪?”

“离听取官到达还有一些时间吧?我去看看余的样子。”

余永录,二十八岁。和曾是孤儿的母亲及吉林省出身的父亲,在一九八十年来到日本。他户籍上登记的名字为山本淳。高中肄业后,他做过了很多工作,六年前,在新宿歌舞妓町开了一间酒店。据说他和当地拥有很大势力范围的中国暴力组织有牵连,而且已有好几次被人目击和干部级的首领们一起行动。也就是说,他在“黑社会”中有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但余自己本身的角色却是浑沌不明的。他的父亲于十二年前,因为工地发生意外而死亡;母亲也在八年前去逝。没有赏罚记录、没有家人。连亲密的朋友或恋人一概没有——。

话说由于在日华侨社会的特殊性,要得到情报是很困难的,市谷花了两周才得到这么一点点的情报,可见余这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有多么地薄弱。因为操著不顺畅的日文而被欺负的孩提时代,还有那种反作用而开始染上不良行为的少年时代,余永录这个人的特色便浮现出来,但开始经营小酒店之后,生活可说是完全地平淡无奇。不管是和店员或是私人生活上,他没有任何交际,位于大久保公寓的邻居,也一致回答和他只有打招呼程度的往来。电话或电脑的通讯纪录、邮寄信件等,都因为工作的关系而被封锁起来,搜索余的房间,也找不出任何能了解他个性的东西。

也许在父亲死后、高中肄业后的经历中,正隐藏著了解现在的余永录的线索,但要调查他每半年就换一次的工作单位,跟当时相关人士谈话,不管是时间还是人材都严重不足,这就是市谷的真实情况。

到目前为止搜集到的他的照片,包括高中时代的几张,及以山本淳的名义、在去年更新的驾照照片。另外还有同时期和客人一起在店内拍摄的照片一张。和高中时代比较,他的眼神变得较锐利,整个脸的线条也变得较紧缩,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过他入境时入国管理局对他采取的指纹,和他在自家及自店里留下的指纹是一致的。以暗号敲完门后,穿越403号房门的由美子,和比一年前照片更为锐利的眼光及视线交接,她下意识地缩紧了下巴。

被铐住手铐的双手放在膝上,挺直背脊坐著的余永录,面无表情地望向由美子。他犹如演员般有菱有角的深刻轮廓,覆盖了一些淡淡的胡髭,弄脏的衬衫领口像是沾染著他逃亡生活的辛苦,但他目不转睛的眼神中却看不出一丝疲惫或凶恶感。在他绽放出濡湿般光辉的双眼中,由美子联想到了清廉洁白这个形容词,她有点惊慌失措地把视线移到看守的两人身上。

“可以放开他了。”

站在门的两侧,以丝毫不敢松懈的眼神望著余的井上与冈本,此时同时露出意外的表情,面面相觑。她稍微点点头,以下巴指示他们去解开他放在膝上的手铐,于是一位和由美子同样是三十六岁的井上,便慢慢接近应该松开钥匙的余。

四十岁的冈本松开原本交叉的双臂,双手垂下以预防万一。他的手指之所以不自然地张开,是因为可以马上抽出怀里的手枪。两张床就占去大半空间的双人房里充满了紧张的气氛,“你是负责人吗?”的低语声,震动了凝结的空气。

应该是沉默了相当久的余,却发出了完全不沙哑的声音。就算松掉手铐似乎也无所谓,他的视线始终固定在由美子身上。“也许吧。”这样回答之后,由美子以眼神催促冈本他们离开。

俩人互相对望之后,冈本使出一副:“真的可以吗?”的眼神,但由美子并没有回应他,继续正面地接受余的目光。两人对这种状况下仍然坚持己见的这个正式职员的侧脸,留下既惊讶而死心的一瞥,便离开了房间。

“真有自信啊。”

一边交错摩擦著双手手腕,余开口。他虽然算是消瘦的身材,但该有肌肉的地方还是有,骨格非常地强健。再度确认他周遭没有可以让他当作武器来使用的东西后,由美子回答他:“不是自信,是确信。”

“如果你想搞怪的话,我可要借用你的两、三根骨头了。我们想要的是你脑子里的情报,身体会怎样可就不关我们的事。”

这不是在吹嘘。训练自不必言,在从小就喜好合气道的自己眼中,至少还有是否能蠃过对方的判断能力。凝视著双脚打开与肩同宽、能避开他的攻击而趁隙站定的由美子,余爽快地承认:“看你的动作我就知道了。我不想吵赢不了的架。”然后他首次稍微垂下了双眼。

“不过你也许是因为有了小孩,多少有点衰弱。”

这是一句似乎不经仔细思考、激烈而冲击性很大的话。是他用话套出来的呢?还是自己表现出已经有小孩的动作呢?她立刻回想进入房间以后的言行,注意到自己忘记脱下结婚戒指的由美子,努力装作一副很平静的样子,然后蹦出了这句话:“你比我想像的还要单纯。”并抬起左手的无名指给他看。

“因为我有戴这个,没什么……”

“你的裙子上有小孩的手印。”

她不由地把眼光落在腰部上,因为想起了洒在厨房地板上的油,还有小勇的脸。当然,她身上并没有任何印子,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的自己的由美子,抬起头瞪著余说:“……你的个性真好。”紧闭的唇稍微牵动了一下,眼尾也稍微往下垂,像是苦笑的表情浮现在余的脸上。

“除了要追的女人以外,其他人你都是这样捉弄她们的吗?”

“你应该有小孩。你有那种下巴的线条。”

忍住用手抚摸下巴的冲动,由美子沉默以对。“而且,我不认为你是我要追的对象之外的女人。”他又继续这样说著,要维持面无表情越来越困难了。

她原本是很唾弃恬不知耻地说出那种话的男人,但余那坚定的眼神和声音,单纯只是修正错误的那种无礼,反而让她的内心深处澎湃不已。“我以为你很闷,想不到你还挺多话的嘛!”由美子总算回应了他一句话,并盘算著如何布阵来逃出他的步调。

“就照你这个态度,希望你能告诉我们有关‘缪斯’的事。”

“你小孩几岁?”

余对她的话不予理会,只是不断追问。他的态度都这么强硬,如果再沉默就太没意思了。“……今年,要上小学了。”由美子吞吞吐吐地回答,然而却被他马上发出的强烈一句:“那就快回去!”说得哑口无言。

“还是需要母亲的年龄。马上回去!”

这是很明显的愤怒声音。正觉得这个男人莫名奇妙的同时,发现自己对正论有所畏缩,由美子感到自己的脚突然无力起来。虽然体内波涛汹涌,但她仍维持著面无表情的说:“……还用不著你来说我。”她勉强挤出来的飘浮声音,正显示著她的动摇。

“是不是有什么光靠父亲赚钱还行不通的理由?”

“和你无关吧?我会尽好一个母亲的责任。击败像‘缪斯’这种组织,同时让小孩生活在美好的世界里。”

“那是男人的工作。母亲回家去!”

“真是落伍的想法。是国情吗?还是父母亲的影响?”

“我没有国家,也没有父母亲。”

没有生活感及存在感、散发出一种平淡无奇的虚无感的余永录,这一瞬间脸上的表情有了变化。他忍住初次诉说自己的不愉快感,将目光投向整顿得一尘不染的空床上。

“……小孩,总是在等待母亲回来。如果母亲太晚回来,就会异常地感到不安,还会责备自己。以为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惹了母亲生气。是不是抛弃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了。”

像是在凝视另一个时空而编织出来的独白,听起来像是在诉说自己的过去。想起在资料上写著他的母亲在八年前去逝,由美子试著去想像她是个怎样的母亲,但浮现的却是专心擦拭著地板上的油的小勇背影,或是小勇以半哭泣的声音回答:“好!”的景像,情报局员的心理分析能力,此时却一点都使不出来。

我到底在做什么?今晚已经第二次在心底盘问自己,由美子轻轻地摇了摇头。如果事情做得虎头蛇尾,那就赶快辞掉这个工作吧!她自己责备自己,说出:“……只要你说出你知道的事,我就马上回去。”这句话之后,她恢复镇定的心情,再度望向余。

“从中国运来的危险货物收货人,写著你的名字。你应该知道运货来的船长已不在这个世上了吧?”

原本从可窥见余永录这个人内心的瞳孔失去了光采,回到了像假面具般的面无表情。感到心中的某个点正急速冷却,由美子也一样面无表情。

“你知道会被捕而回到根城,是因为再也逃不掉的关系吧?听说你还能帮助别人逃到国外去。”

余一句话也没说。回望她的眼神,看不出是绝望还是悲哀,但也马上消失,一副已经对她兴趣缺缺地避开视线。由美子没由来地感到愤怒,不知不觉地握紧了双拳。

“你的母亲没有回来吗?”

夹杂著愤怒所吐出来的这句话,反倒宣告了自己的失败。她望向低著头动也不动的那张脸,已确信他不会再跟自己说话的由美子,转身背向余。

好不容易找到话题的头绪,却因为自己无法压抑情绪,而把这个机会白白丧失掉。她暗自责备自己没有一个情报局员的资格,对著门的另一边喊著:“好了。”,由美子便和在走廊上待命的冈本等人交替,离开房间。

和站在电梯旁守卫的部属行注目礼后,由美子一回到401号房,坐在椅子上检查余的私人物品的户田,仍翘著脚、戴著眼镜望向她。原本已挥去失败及自责的念头,但这个老鸟AP,从由美子的表情似乎就能看出些什么。他没有笨到向她询问结果,反而以戴上白手套的手拿出一张纸片,事务性的说:“有一个让人很好奇的东西。”

这是一张胡乱写著十位数数字的便条纸。不用说包包了,连手机及手册之类的东西都没带,从余那里没收来的私人物品,只有钱包、香烟及打火机、皮带、鞋子。钱包里有四万多的现金,以及以各种名义申办的信用卡,而这张可疑的纸片被折得小小的,塞在钱包的角落里。看到以03开头的数字,以常识来推理就知道是市内的电话,户田的声音立刻抢先在由美子耳边响起:“已经询问过了。”

“这是社会保险中央医院外科病房的专线。你看看这个。”

将影印了新大久保站附近住宅地图的纸张摊开在桌子上,户田指著和车站交叉的大久保通。“这是杉野逮到余的地方。他家住这,医院在这。不管余要去医院或是回家,他却故意往相反方向走。所以我又询问一次杉野,要他详细说明捕捉当时的状况。结果他说余就站在这个花店前面。因为他很狼狈地站在花店前面,所以才会格外吸引他的注意。”

将记有医院电话号码的便条纸带在身上,站在花店前面,这实在太令人容易理解。

“暂时停止逃亡生活,要去探谁的病吗……?”户田对著自然下出这种推测的由美子耸耸肩。

“嗯,虽然很假,但想一想还是有可能吧。我会先请总部调出住院病人的名单。”

此时不时窥探由美子表情的户田,说了一句不算是牢骚的话:“其实问本人最简单了……”。就算要调出医院的通话纪录很容易,但调查几十个、也许几百个患者的资料,并调查他们与余的关联性之作业,可以说是像海底捞针一样困难。在他自然地叹了口气的同时,由美子也坦白地说出了她的感想:“那真是希望渺小。”

“他已经有受死的觉悟了。就算请再多专业的听取官来,也只是浪费时间。我看只好用药物了。”

既然市谷想尽快得到驳倒赤坂的情报,提供有可能危及生命的招供型药物,应该不会迟疑吧。“药物啊……”在看到皱著眉的户田那一瞬间,感到一股沉重疲劳感袭击而来的由美子,就像是被牵引般的跌坐在床上。

虽然她的理性在呐喊著,在部属面前要振奋一点,但还是不管用。我到底在干嘛……这种念头像是压迫过来般地渲染开来,将心中分隔为两半的篱笆渐渐地溶解。那是将工作中的自己,以及身为妻子、母亲、一个女人的自己分隔开来的篱笆。也许是因为职业使然,应该比一般人更坚固的篱笆开了个洞,从来没有重叠过的两种自己偶然相遇,似乎都对彼此感到困惑。

这都是因为听了余永录那多管闲事的偏见。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仰起头、揪著自己的头发,但她还是忍住,任凭令人感慨的沉默时间流逝。“那我去买消夜,顺便看看其他伙伴的状况。”站起身的户田,也许以老鸟的眼力看穿了长官的烦恼吧。由美子以心思被猜疑的这种既羞耻又感谢的心情,回答他说:“麻烦你了。”,于是一等到户田

消失在门口后,她便像断了线的洋娃娃一样仰躺在床上。

也许是有过没有被母亲关爱过的孩堤时代,才会让余说出那种话吧。在语言不通的日本,不难想像双亲是吃了多少苦头才生活过来的。夫妇共同工作的家庭,母亲经常不在也是理所当然,那是要生活下去的必备条件,姑且不论童年时期,但长大成人之后就不应该有怨言。又或许他曾拥有他人无从得知的特殊家庭状况,但她并不认为像余那种男子,会进而宣传自己的不幸。

母亲就该回家去。会对这种单方面、而且刚见面的人的话感到畏缩,是因为并非为生活而工作的事实,让她产生自卑感的关系吧。自己是为了分散神经衰弱现象而回到工作冈位上,鲜少顾及家庭的没用女人。将这种自卑感化为言词,顺便因繁重的工作,而打开早已锁上的内心深处门扉的由美子,取出其中收藏著的、半年前的异常心理来端详。

刚开始,她无法置信自己患有神经衰弱的事实。那种东西不是做事虎头蛇尾的女人才会患,就是对人生充满幻想,一和现实交错就马上老好几岁的心态幼稚成人患的疾病。看过一般人无法窥探的世界,由美子自觉度过充份实现自我的二十岁年代,原本自信预想自己结婚之后进入家庭,每天过著守护孩子成长,等待丈夫归来这样的生活可以做得比一般女人好。

不过当孩子进入幼稚园,有人开始称呼自己是“根岸先生的太太”时,整件事情都起了变化。根岸在只有他们俩人时,也开始叫她“妈妈”。结婚前由于身为后进,都是叫她“坂本小姐”,变成她的丈夫后,根岸则会很不好意思地叫她“由美子”,能够毫不碍口地叫她“妈妈”的机会,他应该已经等很久了吧。现在轮到自己会不好意思,刚开始还会笑著说:“什么事啊,爸爸?”之类的来回应他,但不知何时开始,在笑完之后,似乎会有一阵寒风吹拂过她的心头。最后她已经笑不出来,等到突然察觉时,由美子已经完完全全地陷入神经衰弱之名的泥沼中了。

每当被叫做“妈妈”时,原本在市谷还拥有相当评价的坂本由美子的存在感就越来越薄弱,有一种钝化而慢慢变质成另一种东西的恐惧感。被这种遥遥无期、一再反覆的日常重担击垮,她开始对附属于“妈妈”这个称呼所带来会沦为不特定多数存在这样一件事产生抗拒。可能会被婚前的自己定位成任性撒娇的烦恼,在卷入市谷狂潮之时,再次令人惊讶地、无节操地、完全被消化,结果虽然现代病让平凡的此身得到痛感,但直接冲击这平凡之心、让她没由来地动摇的,是永录所说的话。

以脱离时代、轻视女性的老套话来武装自己,但“母亲回家去”这句坦白的话是骗不了人的。由于烦恼纷乱了她的思绪,她也没心情工作,虽然这是一份并不轻松的工作,可是永录的声音却持续在心中回荡。渐渐扩大的振幅,唤醒了将照片当作范本来画母亲画像的自卑感,以及今晚也只会跟父亲道“晚安”的小勇睡脸。由美子下意识地取过手机,凝视著家里的电话号码,被突然响起的嘟嘟声吓了一跳。

那不是自己的手机,而是桌上直播总部的手机。她调整了一下也许是突然站起来而昏眩的头,报上“富士零一”的规定暗号,对方也回应她:‘我是总部负责人木本。’

‘医院那件事已经得出一个可以参考的事实了。社会保险中央医院的外科病房,有一位中国人女性叫做赵桂梅的,因为肾炎住院。她的日本名字是川田里子,五十一岁。那个地方有很多入籍日本的人和外国病患,不过赵是一个礼拜前才从埼玉的医院转过来的。问题是帮她办住院手续的,是一个住在新宿、叫做柴崎显彦的日本人,曾有因为贩卖赃物而被检举的前科。他虽然没有透露,不过应该是和中国的犯罪组织有挂勾没有错。’

好像有什么闪过,之前完全没有意义的片断,有一种渐渐形成一张画的感触,在她脑海中蠢蠹欲动。虽然斩钉截铁地说自己没有归属的国家、也没有父母亲,但余却执拗地将母亲的事挂在嘴边。转到余住家附近的中国归化女性、办理转院手续的中国黑手党、与胡乱写著医院电话号码的便条纸——。

名字不同,可是年龄上很符合。身怀组织的秘密而逃亡的余,对“缪斯”来说就犹如炸弹。如果“缪斯”和中国黑手党有挂勾,就应该会比搜查当局更抢先扣留住人,至少会抓他的亲戚来当作人质。先不管赵是否为余的母亲,她擅自转院,只告诉他转院电话号码的做法,就已经构成很大的威胁了。

‘赵的资料现在还查不到。和余的关系并不清楚,但我们认为余会回到根城,是因为担心赵才这么做的。现在我们已经出动一组人员,去调查办理转院手续的柴崎身份了。’

总部似乎也有同样的想法。“了解。一有任何消息请马上通知我们!”由美子回答并挂上电话,没多久她便离开房间。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有马上确认的必要性。若说是为了保护赵的话,也许余也会开口。之前的自卑感与郁闷已经消失殆尽,准备前往余所在的403号房的由美子,一望向走廊,马上就关上门,回到房里。因为站在电梯旁守卫的部属,已经不见踪影了。

她从包包里取出克拉克点一九手枪,上了镗后,再度将手放在门把上。那并非思考过后才做的,而是身体对异常状态所产生的自然反应。由于组员都携有无线,不可能会完全没有联络,就擅自离开工作冈位。这次她很谨慎地转动自动门的手把,观察走廊状况的由美子,再度确认无人之后,便把脸转向另外一边。

看不到位于T字交叉点的403号房房门。潜伏在门的内侧的人影胸部阻挡了视线,正当她准备迅速衡量距离时,旁边突然有人紧紧抱住她,让她无法动弹。

“冲动行事前先在脑子里冷静一下!”对方大喝一声,并只让她的手肘可以自由活动。像要固定住她般,对方手腕的力量渐渐增强,在对方的注意力减弱的那一瞬间,她努力想以脚掌踢他的脚后跟,“坂本小姐……!”听到这句低吼声,她的脚便在千钧一发时僵住了。“是我,我是户田!”他继续说,于是由美子停止抵抗,回头看看背后。

没错,户田的眼镜就在眼前。在充斥著紧张惶恐神色的眼底,由美子闭上像是要发出不满的嘴,为户田的一句:“撤退了。”而怀疑自己的听力。

“这是总部的决定。联络人员已用口头来传达。全部人员都到楼下了。”

她没有时间反问。守卫余的冈本和井上从户田身后出现,开始迅速整理401号房的行李。在他们的动作还没结束之前,由美子就被户田那外表看不出来的蛮力,硬是拖到电梯里。

户田说明道,之所以没有使用无线电或手机,是为了避免可能的盗听措施。必须要注意守密,这是比作战本身更重要的,这种万无一失的顾虑她虽了解,但留下余一个人而全体撤回这种紧急手段,令她实在无法接受。

“这是怎么回事?!刚才总部那边才有新情报进来……”

“这是总部决定要撤退的。”

对她来说,那就好像喀嚓地按下快门的声音。离开停车场,以一百公里时速左右,奔驰在饭店前的一个车道上的车子,已经渐渐到达不忍通了。像是澡盆的底部掏空、热水急速流光的寒冷,让由美子浑身上下都冰凉起来。“是不是把余卖给赤坂了?”这是她唯一可以想到的推测。

此时不是谈论以货款来为上次卫星照片的事追加多少政治让步的时机吧!总之若确认余身份的事实泄露到赤坂那边,高层迅速撤回计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她透过房间的镜子瞄了户田几眼,但他只是沉默以对。

“就算是这样,没有任何接替动作就太奇怪了。要把他交给赤坂是一回事,我们应该出面是一种常识吧?”

“不管是常识还是什么,这个脚本早就做好了。不知道的只有我们现场的人而已。”

听到脚本这个词,由美子的胃好像被人往下压一样,她仔细地端详户田的侧脸。“……什么意思?”她说完,凝视前一辆车刹车灯的户田眉头皱了起来,回了她一句:“余的亲人被当作人质这件事,我也是听来的。”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就算是和‘缪斯’有瓜葛的中国黑手党的人精心策划的诡计,为什么转院的地点要选在余住家的附近呢?他们也不是笨蛋,应该知道我们都有派人重点式的监视。如果想比我们先扣住余的话,为什么不移到更没有关系的医院去呢?”

这是完全忽略掉的事。“他们一开始就想要让我们拘禁余吗……?”他脱口而出的推测,由美子确信那并不是黑手党的意愿,同时她心中也蹦出一个想法。

“那么对方是……”

“没错。有人策划出此刻市谷虽扣押住余,但最后仍然不得不把人交出来的脚本。”

推动中国黑手党,让抓住余的要害的某位亲人——赵桂梅,转院到监视网的正中央之大久保医院去。知道赵被视为人质的余回到大久保,在市谷被捕捉到时,他们便以公开卫星照片为盾牌,要求引渡。与其擅自在其他人的领域活动,不如稍微在棋盘上改变一下走位方式,最后这种幌子反而让他们旗开得胜,这种聪明又狡猾的做法,很有赤坂的风格。“也不能生气自己被耍了,事实就是那样。”由美子对吐出这句话的户田问道:“那他会怎么样?”

“……现在事情比较表面化的,就是中国黑手党接受了‘缪斯’的委托,准备要把余杀掉。根据这点看来可以预见结果了。”

在中央通十字路口前开始塞车,车子暂时停了下来。决意不往她瞧的户田脸色,在路边鲜艳霓虹灯的背光映照之下,看起来非常地阴惨。

“那就是中国派系黑手党的内部抗争。我们将在上野发现的余永录尸体,可说是锦上添花。那样的话一切就宣告结束了。”

不久赤坂的临时雇员——中国黑手党杀手——就会到达上野钻石饭店,开始上演黑手党的抗争戏码,并杀掉余。这就是落入“缪斯”、CIA、中国黑手党三者所设下的深厚陷讲里的男人未路故事。由美子已没有询问的勇气,以空虚的眼神望向路边的烤肉店及韩国风的小酒店。

赤坂之所以会这么坚持要封余的口,就是因为他位于连系“缪斯”与CIA之渠道一端。这次他们虽先发制人,但并不代表一切就这样结束。因为渠道的存在已被证实,因此若把握住下次的机会即可——。她以学习到的市谷之思考路径来这样下结论,尝试描绘出下次机会的具体形象,但凝结出的尽是暗沉的血红色,脑筋并没有循规道矩地运作。让她想起洁白清廉这句话的余的瞳孔,以及说“母亲回家去”的直截了当声音,缠绕在记忆的夹层里,从那里开始便封闭了之后的思考路径。

赵桂梅是余的母亲。没有任何道理,光凭一股直觉的确信突击她的胸口,由美子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既然知道如此,但还是回到敌人阵营中的余,结果连探视母亲都不成。落在什么事都不知道、追著他的行踪的市谷手里,又将他像货品交易一样,交给了比任何人还希望他死的赤坂手上。装作一副了解这就是世界的神意的样子,也不回家、已放弃一半作为母亲角色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在一个连最根本的伦理都没有,只能以借贷来衡量外交尺度的国度,是没有资格称之为国家的。只为了裁定其得失而活动的组织,没有资格将维持治安这么好听的话挂在嘴边。归属于这种组织,见死不救也不会感到羞耻的人,没有资格为人父母——。

“手铐……”和前后毫无关联,由美子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她顺势地望向户田。“手铐怎么了?都铐在余手上啊。”

“应该一直都在他手上。如果让余给逃走了,别人就会怀疑了。因为找不到他的踪迹……”

如果余在我们撤回期间时逃亡了,不用分说,市谷就会怀疑我们把他藏匿起来。这是理所当然的啊……她终于明白,也自问为何要询问那些事的理由,但这是最后的正常思考。信号变成绿灯,车子开始移动的那一瞬间,由美子沉默地拉紧手刹车。

因为急速刹车的冲击性,轮胎滑动的声音、以及后面车辆的喇叭声,都同时地排山倒海而来。“坂本小姐……?!”不理会户田愤怒的脸,解开安全带的由美子,丢下一句:“我去拿回来。”便打开车门。

“已经太迟了……!”

“戴著我们的手铐被折磨而死,我没办法认同。这样错了吗?”

一瞬间哑口无言的户田的脸,被用力关上的门所遮蔽而看不见了。穿过一整排照射的前头灯与充斥著喇叭声的不忍通,由美子往折回饭店的路上奔跑著。

手机与备用枪,都被她弃置在包包里。虽然她的脑海曾闪过这件事,但已经没有时间回去拿了。腰上佩带著克拉克点一九手枪,由美子在夜晚的上野不断奔驰。

来到可以窥见上野钻石饭店看板的地方,她看到停

车场前的路肩停著一辆货运车。无需去思考货架窗上贴著隔热膜、引擎还发动著的货运车车主是谁。他也许在周边待命,等待由美子他们撤退,然后再踏进雷池吧!由美子停止跑步,整理了一下上衣的领口。穿过戴著墨镜、坐在驾驶座上抽著烟的男人身边,以自然的脚步走进饭店的大门口。

在柜台就占了一大半的狭窄大厅里,果然不出她所料,一个看起来像是看守人员、流氓打扮的男人,就站在电梯旁边。而与其说是饭店服务人员,不如说是守卫的中年管理员,似乎在柜台内侧的监控室里专心地看著电视。听著电视传来的微弱棒球转播声,由美子将手伸进裙子的口袋里,假装在找房间钥匙,并接近电梯。完全不客气地往她张望的看守男子,把她视为外出返回的住宿客而放过她……其实不然,他压住正在按电梯按钮的由美子的手,并迅速地将她架到电梯门的前面。

他又大又长的双眼,像是在对她进行估价般、从头到脚地打量著。男子开口问她要到几楼,但由美子并没有看他。她抬起右膝盖,往男子的股间用力踢去,再以手肘撞了一下不禁屈身的男子下巴。支撑住男子身体以免他发出倒地的声响,按下电梯按钮的由美子,将男子丢进电梯里,按下四楼的钮,然后便立刻前往紧急出口。

她抽出插在腰际上的克拉克点一九手枪,一口气往楼梯上狂奔。电梯发出到达四楼的轻鸣声,几乎同时抵达四楼的由美子,从楼梯的入口窥探走廊的情况。她看到四楼电梯前也有一个看守的人站在那,对于突然上升的电梯面露紧张神色的他,望向打开的电梯门里。

看到吐著白沬、呼吸困难的同伴,男子大吃一惊而往后退。当时绕到男子身后的由美子,趁著他向后退之际,由美子使出浑身解数,以脚后跟用力踢向他的脊椎。她抓住全身卷曲倒卧在电梯里的男子领口,借用拉回的力量,将克拉克手枪直击他的颈项。随著混沛的声响,翻出白眼的男子身体,僵硬地倒在呼吸困难的伙伴身上。

背向关上门的电梯,由美子走向403号房。她将耳朵贴近锁上的门,听到的是像是操著广东话的责骂声,及殴打身体的模糊声音。环视周围,由美子看到天花板垂下的自动洒水器盖头,她一边像是对著自己找借口的说:没时间了,没办法,一边将打火机的火接近自动洒水器的盖头。

保险丝熔化,活栓一剥落,由回转的偏转器向四面八方射出的水,为走廊制造了如同豪雨的景像。自动警报器响起,头上的紧急铃声开始刺耳地鸣叫,由美子的背部紧紧地贴在门的合叶边的墙上。从门把转动到披著夹克的男子背影离开走廊,只不过花了几秒钟。

即使是杀手,黑手党面对门外汉是用威胁恐吓的方式,和设想与职业杀手对战来累积训练的士兵,具有致命性的差异。抓住随意打开门的男子领口的由美子,在对方还惊魂未定前把他强拉过来,以手枪的枪把敲打他的下巴。

和昏倒的男子交替,由美子飞快地奔进房里。她脑里已有403号房的平面图了。一站起身,由美子便同时将背部紧贴浴室旁的墙上,以枪口随著视线迅速地扫描房间。进入她的视线的,是手部在身后被铐上手铐,同时被绑在椅子上的余的后颈部,他的面前站著一个身形矮小、拿著小刀的男人。接著男人咆哮:你想把他抓去当人质?还是要解决他?然后便将利刃迅速地接近余的喉头。由美子下意识地扣住板机,枪口同时发出声响、射出九米厘的子弹。

从肩部喷出血的男子,一转身便倒卧在地板上。马上踢了一下地板,用手贴著床单、翻跃过床的由美子,在著地的同时,顺便用后脚跟用力踹向男子的心窝,并将滚到地板上的小刀踢到床下去,然后回头往余的方向看。

从破裂的嘴唇流出血、肿胀的一只眼已有一半瞎不开的余,忘了闭上的嘴似乎在诉说著一切的情绪。由美子避开他狐疑的目光,望向他被铐在身后的手,后悔著应该带钥匙过来,并简短地说了一句:“尽量把双手张开。”

她将枪口接近锁,扣上板机。震耳欲聋的轰响声,随著火药烟与地板焦臭的味道,锁也被松开,失去支撑的余的上半身便往前倒了下来。在她慌张支撑的那一刹那,余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不是叫你回去吗?”这句话让她惊觉到像是在做蠢事的自己,但她并没有时间去思考接下来的事。

“真惨!站得起来吗?”由美子只说了这句话,搀扶著余的肩膀,帮他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们说要制造私刑的假象,把我毒打了一顿……”她一边听著余的声音,走到已变成水乡泽国的走廊上。经过这阵骚动,管理员也应该会暂停观看棒球比赛,向警察局或消防队通报吧。虽然让警察抓到也是一种方法,但即使暂时保住了安全,往后的情况却无法保证。生存下来的可能性只有一个……整理思绪的由美子,半抬著余往紧急楼梯走向地下停车场。

由于整楼的紧急铃声大响,即使在停车场,她也可感受到少数的房客东跑西窜的样子。也许是进去瞧瞧里面的情况,由美子在确认原本在货运车里待命的司机已消失踪影后,便跨上停在停车场角落的机车。

她催促著把手抵在墙上来支撑身体的余:“快坐上来!”,他便以带著一些错愕的声音回道:“我一个人吗?”不知该如何回答,自顾自地发动引擎的由美子,因为他的再度询问:“为什么?”而稍微望了他一下。

“你还没去探望你的母亲吧?”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微妙气氛后,余大大的手掌环绕在她的腰上。即使没有说话,也充份表达了他对她暂时的信赖感。被触摸的部份渐渐发热,由美子以一句:“抓紧一点!”想要赶走那种感触,在等待他回答之前,她便踩下油门了。那100cc刺耳引擎声回荡在整个停车场中,乘载著俩人的机车,强而有力地往门口冲去。

如果要避开户田他们可能已久候的不忍通,只好选择穿越上野公园的路线。在车辆与人烟稀少的公园内路上,不用说会容易掌握到追兵的行踪,反而很有可能会上演无法在意别人目光、充满戏剧化的追击场面发生。以后照镜确认著后方有无跟踪车辆,由美子慎重地驾著关掉前头灯的机车,但在还没有骑到两公里前,她却得停下车来。靠在她背上的余呼吸渐渐急促,最后连抱住她腰部的手臂力量都没有了。

因遭受私刑而被毒打的部份,似乎不只有脸部而已。怀疑他肋骨骨折的由美子,穿越过言问通,将机车骑进谷中墓地。

四周都有一公里长的谷中,绝大部分都被墓地及多数寺庙所占据,其间还掺杂著住家,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地区。在广大的墓地中没有任何街灯,反射了莺谷到日暮里闹区的霓虹灯,映照出不健康的淡红色夜空,成为了唯一的光源,突显出接连不断、无数的墓碑与排列的石灯笼,将机车骑进草丛中的由美子,扶著无法直立走路的余,往墓地的内陆前唯一一个用围墙围起来、也许是高僧墓地的墓碑背面,成为了恰当的休息场所。“对现在的我们来说,这个地方实在太适合了。”瘫坐著并露出苦笑的余的额头上,挂著一颗颗明显的脂汗。每次呼吸就会移动的肋骨,一定不时因为骨折而疼痛吧。以濡湿的夹克绑在他的腹部上,企图减少他骨折部位动摇的由美子,催促著余仰躺,并以冰冷的语气说著:“如果你还有力气闲聊,就回答我的问题。”

“赤坂……CIA这么想除掉你,是因为你的情报会对他们带来不利。你有多少关于‘缪斯’的情报?连系‘缪斯’和线路到底是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知道那些的话,你也会变成狙击的目标。现在什么后盾都没有吧?”

“如果‘缪斯’和CIA的有挂勾,还有把证据流到他国的情报机关、请求他们保护的方法。能泄露的单位多少也知道了。”

不只如此,还有向CIA以外的美国情报机关密告的方法。除了NSA(国家安全保障局),在有多数匪谍机关割据的美国,都会有像市谷与樱田门相同情况,各个机关彼此持有敌意的剥夺权利之状况。如果知道势力横跨亚洲的海盗企业组织与CIA在背地有挂勾,也许会有机关出面保护存活的证人余。

虽然很危险,但仍然比被警察追逐、或是向市谷投降的准确率要高,也是生存下来的唯一可能性,不过余的表情并没有缓和下来。“那你会怎么样呢?”听到他反问的声音,回避他的正视、面对现实的由美子,顿时之间哑口无言。

好的情况是被炒鱿鱼。最坏的情况,是有可能被局务法庭判实际服刑的判决。突然,她的脑中浮现离开家时,只有看见儿子与丈夫背影的画面,但不可思议地,她并没有任何绝望的感觉。心中爽快而平静、不费吹灰之力就露出微笑的由美子,回答他:“我会被炒鱿鱼,专心当个家庭主妇。可不是因为听了你的忠告喔。”

余那充满坚毅个性的瞳孔,散发出柔和的光采,并扩散到整个脸,那是初次展露的纯真笑颜。在稍微吃了一惊后,由美子的喉咙深处似乎也跟著放松,她的耳边传来余低声地自白:“……我的本名叫赵桂森。”

“余永录是真实存在的遗留孤儿二代,在七年前就死了。因为他和我长得很像,整个户籍都给我了。”

梅雨季节含有微温湿气的风吹过来,远远地可听到草丛的沙沙声。“可是,你入境时登录的指纹是……”

“我不是说过他都给我了吗?”余打断由美子的话,抬头望向看不见星星的夜空。

“是我一个朋友帮我的。进入资料库窜改内容,这点事不算什么。”

就像那里有令他憎恶的对象一样,凝视夜空的余的眼神,变得凶恶起来。由美子沉默地望著他充满痣的侧脸。

“我母亲在中国和一个邂逅的男人发生关系,并怀了我。对方一样是中国人,但他的国籍是美国。他好像说,他是在美国那边出生的华侨,是来中国旅行的。后来那个男人消失了,母亲就独自生下了我。那时候刚好是尼克森访中,就是所谓的美中苏三极构造的时候,我生长的地方是什么都没有、真的是什么都没有的农村。生下私生子的我的母亲,当然被村民所排挤,我们尝到了极度贫穷的滋味。

“然后到了我五、六岁的时候,那个男人突然写信来。他说因为工作关系开始住在日本了,问我们要不要跟他一起住。这对我们母子来说,就像老天给我们的一条生路一样。握紧男人寄过来的旅费,我们就到日本来了。离开村庄时,母亲将口水吐在地面上的样子,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

“我们被招待到那个在横滨经营贸易的男人家里。这种洗衣机、冰箱及电视都早已是必备品的生活,和有一股粪坑臭味的故乡相比,根本就是天堂。我们也暂时忘了语言沟通上的困难。在母亲变得异常之前……”

风已经停止,掌控整个夜晚的,是从远处传来的电车声及虫鸣声。和余成长的世界一样,到处都是一片浓郁的黑色。

“那个男人对我母亲一点感情都没有。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那个时候其实已经结婚,在美国也有个家庭了。男人之所以要招待我们去他家,是为了彻底伪装成一个在中国出生、在中国长大的人。他假装是中国出生、以在日华侨的身份进入日本,在被定义为反共防波堤的岛国,为祖国从事匪谍活动。那应该是男人被交代的任务吧。也就是说,我和母亲只是被当作是间谍的一个利用道具而已。

“男人掩饰地很巧妙。他说之所以要伪装经历,是为了好在中国人社会中谈成交易,还要求母亲来协助他。他想要让我们认为,在同样都是华侨的朋友中,自己和母亲是同乡的童年玩伴。母亲二话不说地跟随著他,可是这段故事也太不自然了。因为在一起生活了,所以八成是从对方的态度里察觉了什么吧。她虽然慢慢地知道真相,可是若离开他,她可能生存不下去。要叫她回到唾弃的故乡去,那更不用讨论了。男人也渐渐地不回家,在精神上受到压迫的母亲越来越严重。也许是我体内流著她憎恨男人一半的血,当时她经常打我。”

在移民国度以独立为目标的华侨,虽说和祖国政治上的联系非常薄弱,但也不可能在冷战正中的时代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在密布著东西方两阵营情报网的日本更是如此,铁定是CIA潜入份子的余的父亲,可能是以对中工作一环的身份,被任命去渗透在日华侨的吧。“……然后,我母亲就抛下我离家出走了。”余又补充说道。黑色的瞳孔里充满著因为这种理由而降落于世上的愤懑,继续抬头看著夜空。

“那个时候,男人结束了渗透华侨社会的工作,中国政府和黑社会他都已经有了门路。他已经不需要母亲,也不认真地搜查。照顾我这个累赘的工作都交给别人……接下来,就是可想而知的沦落过程了。我十五岁离家出走,到二十岁之前的五年,都是在监牢或是鉴别所里来来去去的。完全没有来往的男人突然有了联络,那是他在新宿结党做一些无聊事的

时候……这大概是七年前的事了。

“男人在冷战结束的同时,也不干间谍,开始做新的生意。那是将过去在黑社会建立的关系,及担任间谍时代时所学来的情报收集能力,将两者活用的一种新生意。先姑且不论‘镠斯’这种装模作样的取名品味,在这个时代振兴了海盗企业的想法与胆量,不得不令人佩服。”

由美子的身体在发抖。“那么,‘缪斯’的幕后黑手就是你的……”余对脱口而出的由美子露出苦笑,平静地说:“他不是我的父亲。”

“因为我判断,拉拢我的他是还可以利用的男人。当时,我因贩卖赃物而走投无路,这对我可说是顺水推舟。虽然讨厌成为他的人,但我后来想通这也是一种生意,所以就加入了这个复杂奇怪组织的一部份。我得到余永录的完整户籍,表面上是在经营小酒店……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和那个男人之间一点血肉亲情都没有。多亏石垣岛那个多嘴公都叫我余,让我看清就算我火烧屁股,男人还是完全没动静。我明白遵从组织规定就会被除掉之后,就舍弃一切逃跑了。”

不只是市谷和‘缪斯’,这就是连赤坂都在争相追逐的原因。除了不想让他说出组织秘密的‘缪斯’,对‘缪斯’的幕后黑手就是原CIA这件事也不想让人知道的赤坂来说,余是应该灭口的对象。先不论‘缪斯’与CIA之间的某些谈话是否可靠,但两者的利害关系暂时一致,市谷被利用的构图已经出现,这些点是无庸置疑的。稀世的海盗企业组织,为了隐蔽从对中工作中所意外枝生的小孩丑闻——。

“为了这种时候,我尽量过著不和别人有牵连的生活方式。我以为我可以躲得掉,这种想法实在太天真了。我在一个和组织不相干的地方,得到一个以其他人名义登记的手机,那男人一查到电话号码,就直接打电话来了。他并没有说什么威胁的话,只是告诉我一个电话号码,说了一句:‘她真棘手。帮我做个了结吧!’就挂掉了。我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先打电话过去看看。结果电话是接到医院的,我才知道赵桂梅……就是我的母亲已经住院了。

“而且那个地方就在我家旁边。也就是诱导我去你们布线的地方,只要让我被抓到,一切就解决了,这也是最有效率的结束方法。完全不会碰到自己痛处、借敌人之手解决问题,就算把自己的元配抓来当人质也无所谓的,就是那个男人。真是笑死人了!抛弃还是小孩子的我,把完全失去联络的女人当作人质,分明就是要送我上断头台嘛!我想那个男人是精神恍惚、脑筋有问题了!”

风再度吹拂过来,又马上停止了。“不过你回来了。为什么……?”避开询问的由美子的视线,凝视远处、再度目不转睛望著夜空的余回答:“……不知道。可能是很不甘心吧。”

“即使想要逃跑,我和母亲却继续在那个男人铺好的铁轨上跑著。我们母子一直都被当作是他的道具。如果这样就结束实在太咽不下这口气。我决定要豁出去了,如果可以帮助母亲,我想我的人生也不算是完全白白浪费掉吧……。不管怎么说,这个世上曾经照顾过我的人,只有一个。就是把我养到十岁的、我的母亲……”

说著并望向她的余的双眼,是只有人类才能表现得出来的、比宝石还美丽的瞳孔,总之,只能用清澈这字眼来形容。全身都感受到身为母亲的重要性与被尊敬感、及身为人类的骄傲的由美子,对著羞赧似地补充说道:“……我很蠢是吧?”的余,毫不犹豫地回答:“没这回事。”

“很伟大。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还伟大……”

拨开贴在额头的浏海、擦拭掉汗水之后,横卧在眼前的男人脸庞,看起来像是回到了少年。风声与电车声都渐不可闻,在不知何时虫鸣声也停止的黑夜中,就在那时,一股险恶的龟裂感向他们袭来。

什么都看不到,也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只有车子渐渐包围逼近的感觉可以肯定。不管是‘缪斯’、赤坂还是雇主,具有相当本领的刺客已经闯进墓地之中了。也许是感受到一股独特的紧张感,余低语著:“……我们好像完全被包围了。”,由美子也一边回答:“是啊。”一边将手伸往腰际的手枪。

“总之只要脱离这个地方,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为了你知道的情报,不管什么单位都会来的。不管是市谷也好或是‘缪斯’幕后黑手的原人也好,如果他们知道了,也许会改变想法……”

墓园里确实有派出所。如果能克服万难抵达那里的话,刺客也不敢太嚣张。然后就应该可以争取到和相关单位取得联系、等待救援的时间了——。屏气凝神、搜寻各种风吹草动,准备从墓碑后面的阴影出来的由美子,却被余拉住她的衣服下摆:“没用的。”硬是把她拉回来。

“你也是专业的,应该明白吧?现在在我们身边的,和刚才的流氓层级不同,是真正的职业杀手啊!”

不等由美子的反驳,余便抓住她的肩膀,屏住气息一口气坐起了上半身。因为被拉扯而一屁股著地的由美子,在她脱口叫出:“余……!”时,他拿掉代替绷带的夹克,站了起来,并踏出离开的第一步。

“你赶快逃吧!他们要找的人是我。”

“你在说什么蠢话!好不容易才……”

马上跟著站起来、准备要去抓住余背部的由美子,反而被突然转过身的余抓住她的胸口。他的眼底蕴藏了一股强而有力的能量,同时他“不要让我说好几次。”的低沉沙哑声,也响彻了她的头部。

“母亲就要回家去。”

冷不防地抓住胸口的手放了开,由美子再度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的最后一句话像咀咒般缠绕住她的四肢,就在她手指一根也动不了的瞬间,余的背影消失在墓碑的另一边。

“我在这里!你敢杀的话,就来杀我吧!”

打破黑夜、似乎能震动灵魂的声音在墓碑的另一边响起。下意识地缩起身体的由美子,清清楚楚地听到划破空气的微弱声音,以及子弹贯穿肉身的混沌声响。

从墓碑阴影中晃出的余的背影,接著是涌上气管的的起泡声。噗!一种肉被烤焦的臭味向她扑鼻而来,应该是灼热的子弹烤焦了余的皮肤吧。在穿透背部的枪伤朝向她这边后,余的身体往后倒,左右胸口冒出的鲜血,映入了由美子的眼帘。

耗尽全身力气、从唇边滴下溢出鲜血的余,以一副满足的表情回望由美子。在她看到他那仿佛在诉说著:“不要白白浪费了!”的眼神那一瞬间,她澎湃的胸口平静了下来,已经可以将手指离开手枪扳机的由美子,压抑住鲁莽行事的冲动。

她明白如果对方是职业杀手,只要敢杀市谷的人,就也许会导致全面性的战争。既然他们已除掉眼中钉,这边就该乖乖收手。以超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冷静来判断后,由美子凝视著迅速失去血色的余的脸。

“余,告诉我‘缪斯’的幕后黑手……那个让你们母子痛苦的男人名字。”

也许是察觉到她的诚意,余的眼皮稍微震动了一下,闭上了被血濡湿的唇。感受到他可能会留下无所谓的微笑之后就走掉的由美子,立刻喊道:“求求你!”

“我死也会保护你母亲的性命,而且一定会替你报仇。如果不这么做,我就会……没办法原谅我自己。为了要当一个不愧于孩子的母亲,求求你让我这么做吧……!”

余即将放大的瞳孔湿润起来,一滴眼泪在眼角打转,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人名来。那是沙哑但却有力、属于余的独特声音。由美子将那个名字刻划在内心深处。

“妈妈(母亲)……”

最后呢喃著并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后,余的生命力便从他体内消失。虽然他的瞳孔一样是望著没有星星的夜空,但他张开的眼底,只不过是毫无光线的黑夜浓缩体而已。

像是回复记忆般的开始吹拂的风,带来了警笛声。屏息的虫儿们再度开始演奏,领悟到包围周围的杀气已经消失的由美子,闭上了余的——赵桂森的眼皮,站了起来。

四周一片黑暗,但她已经非常地清楚自己是谁、必须要做什么了。体会到负担的重量,由美子开始迈开步伐。

回到家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差不多是午夜十二点左右。

她拖著鼓胀的双脚,通过没有灯光的走廊,走向客厅。突然她对厨房的情况感到好奇,一经窥探,地板上的油擦拭干净到令人心酸,桌上放置著一张纸条。

那是用躐笔写的、来自小勇的信。在分辨不太出来是什么字的信纸上,写著:‘妈妈:我把油打翻了,对不起。小勇’

她难过得胸口紧绷。努力硬撑出来的坚强随之瓦解,背负的沉重负担一下子落在她的肩头上,由美子就这样跌坐进椅子里。背后传来走楼梯的脚步声,但身心已筋疲力尽的她,却连转过头去的力气都没有。

“你回来了。”根岸并没有特别在意无法回应的由美子,从冰箱拿出啤酒,便坐在她斜对面的椅子上。由美子坦白地对著拔掉拉环、默默将啤酒倒入两个杯子中的根岸说:“我没有资格做一个母亲。”

“这么重要的信,我却让它放了好几天……”

每次经过桌前,小勇会对这张完全没人理会的信纸有怎样的想法,她连想像的勇气都没有。“这也没办法。”根岸说完,便将杯子放在由美子面前。

“我已经跟小勇说明清楚了。说妈妈有很重要的工作,没办法回来,并没有在生你的气。身为这种妈妈的儿子,应该要感到骄傲,所以就算有点寂寞,也要忍耐。……我想他会明白的。”

即使是因为从前是公司同事,但对这两三天来连通电话都没打的自己毫不责备的丈夫的体贴,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令她感到心痛。“好像很辛苦啊……”听到根岸的话,由美子漫不经心地回忆起这三天来的每一个环节。

整个市谷弥漫著不安的气氛,解释清楚关于‘缪斯’幕后黑手的全新事实,也功过相抵了。虽然接受了近二十小时的问话,但以脱离命令为首的服务规定违反情事已被秘密处理,由美子事实上已接获无罪开释的裁定,回到了工作冈位。当然她的组长职务被解除,也从“黑社会团体扫荡计划”的作战干部中被排名,但由于暂时已采取了余的母亲的保安措施,自己也免于被除职,对由美子来说已经不奢求,而这也是她真诚的想法。

虽然无法参与作战,但只要待在市谷,总是会有机会到来的。在了解‘缪斯’的幕后黑手就是赤坂的OB(前辈)后,他们已经没有将卫星照片当作挡箭牌来威胁的理由,一切又回到原点了。市谷方面也加倍集中心力于揭露‘缪斯’上。立刻决定引渡余的那些懦弱高层,表面上什么都不敢做,但私底下却可能使出以卖人情给别人这种消极战法,但这是到时候的事。而为了变成那种情势保险起见,由美子在心中深处刻著一个名字——余的父亲,同样也是‘缪斯’幕后首领的男人名字,她并没有对任何一个人说出口。

虽然迟早会败露出去,但目前知道这个男人的实际名字的,只有她一人。如果市谷要再进一步揭露‘缪斯’的话,她会以某种形式来透露。如果就这样子撤回,她将会那个名字永远埋藏在她心底。那是由美子对于所背负负担的一种区别、一种礼数。

可是,这些都是由美子本身的问题,目前好几天都被置之不理的孩子的信,就是她的问题。今后即将开始的个人奋战,一定也会同时让她更无法兼顾到家庭。如果背负著职责、而不牺牲家庭的话,不管是身为情报员还是一个母亲,看著未来的路却越感到寸步难行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如果觉得痛苦,就辞掉工作吧!”听到根岸的一句当头棒喝的话,由美子抬起了沮丧的脸。

喝著啤酒的根岸,并没有和她视线相对。她明白这是丈夫的真心话,如果办得到当然好,但比任何人都更具人情味的一双男人瞳孔,到现在还藏在她内心深处,闪耀著光辉。

“抱歉……”由美子低语著,用双手捧著冷却的啤酒杯。

“现在我还不能辞。不过那不是因为不这样做,就会得到神经衰弱的关系,是因为我有件事我必须要去做。如果不去做,就无法成为一个称职的母亲、一个完整的人类……。知道当个称职的母亲非常重要,也值得尊敬。不过为了成为一个能配得上小勇的母亲,我暂时必须要马马虎虎地扮演母亲的角色……我现在很矛盾。我果然还是没资格啊。不管是身为一个母亲还是一个妻子……”

在说话的同时,由美子渐渐觉得悲惨,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她的声音了。放下杯子,将两个手肘撑在桌上、凝视著某一点的根岸,不久终于做了这样的回答:“我认为没什么不好。”

“我喜欢那样的坂本小姐啊!”

肯定身为妻子及母亲的自己,又以当时刚认识的称呼来叫她的丈夫,令她一直强忍住的泪水,一口气涌了出来。靠在只是微笑著的根岸胸前,由美子放声大哭。

译者简介:

林芳儿:

一九七二年生,台北市人。日本别府大学毕业,曾于台湾角川书店任编辑一职,现专事日文翻译工作。译有《疑惑的轮舞》(合译){由新雨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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