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在车道上驶过,带起一片散落在地上的枯叶,停在了一个灰色的大石头旁边。新泽西州的精神病院在这150年的时间里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改了个名字。近年来,它被称为莫里斯敦灰石精神病院,大多数人就简单地管这儿叫“灰石”。这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建筑物,尖塔和阶梯式圆顶下面是帝国时期的廊柱,作为19世纪70年代的经典设计,华丽得好像一个分层的婚礼蛋糕。它的名字来源于建筑物本身,这个占地面积多达700英亩的堡垒是由一片片直接开采的片麻岩板堆砌而成的,建筑内部被均匀地分成了一个个足够每个病人活动的单间。就在1993年纳税日的第二天,查理被送到这里进行重症看护治疗。通过一个上面布满尖钉的橡木门,他被送进了一个普通的现代化办公室,准备接受治疗。

灰石很陈旧,这里过时的医疗设备再用几年也就该淘汰了。油毡地大厅和漆面剥落的墙体使这个地方看起来格外萧条。每个病房似乎都人手不足,通风不畅,那些曾经住着7000名病人的病床现在只零星地住着几百名患者,几个骨干人员苦苦支撑着,维持着这里的运作。不过这“老石头”还是保留了早年间的些许威严,查理对这里的安置感到很是受宠若惊。这里的病房是在心理学理论的基础下设计建造的特殊物理层结构,是维护病人心理健康的重要组成部分。灰石的田园风光与暴力的休克治疗相得益彰,在病人们接受抑郁症和自杀康复治疗的过程中,起到了平复心情、让他们倍感安静与舒适的治疗作用。

查理的房间在其中一个分区里,作为主建筑的一个分支,所有的病房就好像车轮的辐条一样分散在大楼的四周。每个房间都有一个铁栏焊丝的窗口,可以望到窗外平静的山丘、树木和美丽的田园风光。在这种原始自然的环境中,一条略显庄严肃穆的大道缓缓伸向远处,连接着现实世界的繁荣。这样的环境构造和充足的阳光、适当的运动,都可以让一只心怀鬼胎双手紧攥的猴子慢慢放松警惕。人们在这里可以重新思考人生,缓解日益工业化的世界所带来的心灵上的不适及对人类脆弱的灵魂所加注的伤害。心灵上病痛的缓解在于环境而不是个人的改变,改变环境,你就可以改变一个人。至少,理论上是这样的。

很显然,在这儿的这段日子里,查理明显感觉压力小了很多,他或多或少变得开心起来。不管这次短暂的“休假”对他来说是脱离了原来的自己,还是发现了真实的自我,反正没什么新的问题出现。幸福就好像是飘在空中的一个肥皂泡,稍微粗糙一点儿的现实就能将它轻易戳破。灰石厚厚的石墙好像是在地面上建了一个地下室,将他从原本的工作和爱情生活中隔离出来,暂时让他躲开了生活强加于他的压力,远离了可能摧毁一切的导火索。

在治疗过程中,查理从来不抗拒会被识破或是被侵犯。他学会了控制自己已知的心底的那个恶魔,并将它用专业的心理学语言给描述出来。他们很鼓励他谈论自己的生活,事实上,他的个人生活是这里唯一的主题。他喜欢4月,每天早晨,查理都会早早起床,看病房外的庭院,观察那些瞬间变绿的草坪,欣赏原本光秃秃的树木嬉闹着冒出的第一茬新芽。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潮湿慵懒舒适的天气,细雨从天空中缓缓飘下,石头大楼中透出的彻骨寒意被开襟羊毛衫阻挡在外面。在这里没有意外,没有让他爆发的导火索,没有邮件,没有电话,他感到了平静。也许是因为那些治疗,也许是因为那些会议,也许是因为这些药物—反正4月就是美好的。紧接着,日历翻到了下一页,“假期”很快就结束了。

天空开始变得晴朗起来,云被阳光炙烤得无影无踪,热浪提早袭来。每天气温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好像上帝不停地按着升温的按钮。5月的第二个星期,气温就蹿到华氏90度(32摄氏度)了,宿舍热得跟烤箱似的,窗户成了散热器。现在每次小组会议谈论的第一个话题都是天气,事实上,天气的变化也确实值得一提,尽管每个人关注的焦点都不太一样。在一个跟往常一样炎热难耐的日子,查理看见了那张躺在他小隔间床上的便签。

住在灰石的患者不能带电话,所有的来电都被阻留在中心的交换机那儿,被人用铅笔记录在一张张白色的便签上。查理对于908的区号和沃伦医院的交换机编码再熟悉不过了,而且他也猜到了,好吧,就是这个了。他确实想过他们会不会用这种方式辞退他,抑或这上面有什么需要他知道的更重要的信息。

他在沃伦医院还没来得及将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查理并不是很担心那些死掉的患者会给他带来什么进一步的影响。他脑海中能想到两个比较特殊的人,不过他们死得都还算安静,貌似也没对他造成什么大的影响。查理自己心理上的崩溃确实很微妙,他的私密被大家知道得清清楚楚,所有跟踪事件的细节都让他们津津乐道,他们亲眼看着他被自家孩子的保姆给推到急救室。查理很清楚自己在他们的眼中是个什么样的形象:米歇尔的尾随者,自杀未遂,一脚跨在监狱的大门里,一脚跨进精神病院的病房。不过,无论怎么说,至少他还是得到他们的关注了,查理想着,得回一下这个电话。

在挂上电话5分钟以后,查理想笑—当然,不是哈哈大笑。在一个精神病院里偷偷跟自己笑显然是不太应该的,但他还是觉得这事儿太滑稽了。电话确实是沃伦医院打来的,他们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方便回去上班。就在灰石医院的医生对他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并且确认他可以回去工作之后,查理立刻回到了沃伦医院,重新上起了夜班。

地下室的那间公寓,查理不在的时候被关闭了。现在他重新回到这个属于他的小天地,从那个老旧的病房搬回了自己的私人治疗室,门前的那片草地很明显地表现出这个地方长期无人居住的样子。查理将每班轮岗之间的那点儿时间都用在呵护自家土地、将杂草变成花园的工作上了。他跟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一同沐浴在骄阳之下,那些花朵需要他的照顾,在那些灌木花草之间,查理掌握着生杀大权,他说了算。

在沃伦医院,他偶尔会在即将关闭的电梯门里或是在阳光照射的停车场上瞥见米歇尔的身影。每当查理看着她的头发飘动在风中,缓缓走向自己的车时,总是强忍住上前叫住她的冲动。无论是何种情况,米歇尔总是看不到他,或是假装没看到他。其实这无所谓,因为就算她确实看见他了,限制令还是会阻止他们一同出现在重症监护病房里—这一点,查理的新上司康妮·川普勒护士长也特意在他回来的时候叮嘱过。查理不需要别人告诉他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下定决心做好自己。康妮一遍又一遍地向查理不停地叮嘱着那些新规矩,每一次他都用面无表情的方式搪塞过去。他知道自己把同米歇尔的关系搞砸了,缄默不言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结果了。反正,康妮将他调到了隔壁一个很不错的岗位当差,在遥测病房,那地方有着不为人知的好处。

遥测病房在整个病区的中部,有点类似于处在“地狱”般需要紧密观测的重症监护病房和“天堂”般酒店式管理的正规普通病房之间的“炼狱”。这些病房主要住的是心脏病较为严重但已经趋于好转的人,是为了防止状况稳定的病人突然发生急转直下的情况。这里的病人都是需要仔细照顾、用心观察的。

当然,在病人看来,“炼狱”的生活还是格外令人厌恶的。他们被各种各样的导线和输液袋困扰着,好像牵线木偶,不得自由。顺着那些各式各样的导线看去,连接的不是哔哔作响的机器就是闪烁着亮光的测量仪,有些时候是一抽一拉的呼吸系统,就是那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玩意儿,显得特别夸张,充满了戏剧性。遥测病房的病人们没有几个需要用镇静剂的,所以往往这样的场景或多或少会让他们觉得有些紧张,紧张得稍微过头一些,血压就会飙升,而对应的仪器便会响得比之前还夸张。一般这种时候,就该查理登场了。他的主要技能就是教育病患,他对这种一对一的教学还是很津津乐道的。对于这些技术方面的细节,查理可以进行百科全书式的全方位介绍,对这些各式各样的仪器,他有一套专业的说辞。他解释说:“是的,你们这些吓坏了的家伙,比如你们迷上了测谎方面的仪器,至少对其中的某个方面感兴趣,当你们认真去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后,测谎仪一点儿都不可怕。插在你们身上的这些玩意儿也一样,当你们知道它到底是如何运作的,你们也就不这么害怕了。”话说回来,查理确实对测谎仪有很深的了解,其实在这一点上,他甚至比大多数警察还要了解。

心电图(ekg)所包含的信息量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血液从心脏的顶部流入,再从底部流出,通过心房、心室推送。每一次挤压都会触发一次电脉冲,心电图就是将这些电脉冲翻译到图纸上,这一切都是由一根带墨水的针滑来滑去完成的。

通常情况下,查理都是一边给那些发皱干瘪、长着稀松的灰白毛发的乳头上夹电极,一边解释这些事儿。

在健康的心脏里,肌肉的运动会形成有规律的波浪,血液通过心脏就好像农民用手从奶牛的乳头里规则地挤出新鲜的牛奶一样。从心电图上看,一个正常的脉冲看起来像是山峰。所有有关心脏的信息就藏在这些山峰中。有些看起来格外尖,或是在峰顶很松散,抑或有缺口,有些看起来则跟地震后似的。看着这些图纸,护士可以看出很多东西,在皮肉的下面、肋骨的后面,心脏像一袋子被抓起来的老鼠,兴奋地颤动着。

查理这次准备离婚的过程已经为他在这个春天带来了两次测谎仪的检查。头一次是来自阿德里安娜的指控,她说查理是一个酒鬼,甚至在看孩子的时候都不忘喝酒。除此以外,还有她向警方申请的禁止令,是在她报警申诉家庭暴力之后发生的,这成了她争取孩子全部监护权的核心论证。用测谎仪是查理的主意。测试被安排在6月18日,正好是查理从灰石出院两个月以后。根据机器显示,他说的话都是实话,查理顺利地通过了测试。但这只是他在法庭上需要经历的所有奇怪的战争中最微小的一次胜利。就在12天之后,阿德里安娜最终成功地获得了针对自己丈夫的禁止令。

如果说沃伦县的家庭法院系统在这场离婚诉讼的过程中没有让查理占上风,那北汉普顿的常规法院也没偏向他。查理在那个法庭上被控跟踪、破门而入、侵犯和骚扰。这是个犯罪的指控,比他离婚的局面复杂多了,面对的还是个非常激进、令人生畏的检察官。查理本来打算像处理离婚事件那样继续为自己辩护,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能力了。

查理需要开具财务状况来证明自己只有能力请得起一位公共辩护律师。他将所有外部必需花销统统列出来,诸如每月1460美元的抚养费、心理咨询费用、信用卡最低还款额度。他好像忽略了每日最基本的个人花销,单子上没有房租和饭钱,对于他来说,这些滑稽的物质需求并不是必须满足的。查理没有将它们列在单子上,就是觉得这不是必须存在的。他算是彻底破产了,在法院看来他的生活水平在净收入的支撑下维持得再健康不过了,所以公共辩护律师的申请被拒绝了。现在他不得不自己花钱找个代理律师来,这让他过得更加窘迫。他从黄页上翻找出一个律师,付了钱。但这段关系仅仅维持了三天,那律师就放弃了。他声称查尔斯·库伦的性格让他做这个案子太“艰难”了。由于无法在庭上发泄自己的怒火,查理将这一切怨愤转嫁到自己的这位前任律师头上。他给法庭写了一封情绪暴躁的长篇信件,将自己与这个法律方面的专业人士做对比。“一个护士会中途放弃、离开自己的病人吗?!不,他不会。为什么不?因为这是不道德的!也是不专业的!”这封发泄的投诉信并没有改善他的处境。从目前的状况看来,除了代表自己出庭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查理对法庭几乎一无所知,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8月10日那天,他放弃了,承认了自己骚扰和侵害的罪行。法庭给出的判决是罚款和缓刑,没有送他进监狱。他可以自由地回家去了。到家之后,他又一次尝试了自杀,这次在药片和酒的作用下,他开车跑到了沃伦医院的急诊室。这种放任自己的行为和再熟悉不过的无助戏码或多或少帮他缓解了一些压力,就好像打喷嚏或是其他的一些日常举动一样,虽然有效,不过持续的时间很短。第二天晚上医院就让查理在雾气蒙蒙的天空下自己驱车回家了。

即便才8月份,地下室公寓却出乎意料地冷,屋中唯一的声响就是壁炉上那个座钟指针走动时发出的沉闷的嘀嗒声。米歇尔有电话,他也知道她的家在哪儿,但无论哪种方式都会让他违反自己的禁止令。他试图让自己保持缄默,但终究还是需要开口说话的。他听着座钟的声音,牙齿伴随着时钟的节奏上下磕碰,哐哐哐……两只眼睛盯着前方桌子上的酒瓶轮流地睁了闭、闭了睁,看着它在自己面前左右变换着跳起了舞。就在他开

始奋笔疾书给法官写一封长长的信件时,他的手肘在换行的过程中不停地敲击着厨房的塑料贴面。

“米歇尔·汤姆林森和我之间发生过性关系。”他如此写道。法官没有真正看清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起码没有像他所预期的那样了解他。但是查理却将这些法官看得很透彻。他在信中继续写道,那些人曾经是自己的病人。就在圣巴拿巴烧伤病房中心,为了减少感染的概率,这些脆弱的人在他的面前被脱去了长袍,每日只能靠呼吸机维持着氧气的获取。他一直写着,写到天空被清晨的朝阳浸染了一抹亮色。他刷着牙,往池子里吐了一口鲜红的口水。然后他去见乔治,那个法官任命的家庭服务顾问,那个决定着库伦和他的孩子们未来的人。

查理非常想留孩子们在身边,尤其是现在。这些小孩儿无疑会成为查理最真诚的粉丝。他们是需要照顾的,是有依赖性的,正如那些在重症监护病房中被护理的病人一般。他坚信自己有一天真的会成为孩子们期待的那种人:一个慈爱的父亲,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富有同情心、能照顾他们的人。确实在某些人眼中他就是这样的。比如一些同为护士的同事,比如他的母亲,比如曾经的阿德里安娜以及米歇尔。也许,他思忖着,如果能把孩子们留在身边,他是可以让他们爱上自己的,他们也会用那样的眼光看自己。如果查理得到了他们的关注,获取了满足感,他也许就不会做什么傻事而冒险失去他们了,也许他就没有什么理由再给医院那些像纳托丽女士那种无辜的病患下药了。查理会成为一个好父亲,一名好护士,一个乔治和家庭法院都乐于看见的好男人。乔治最后给出的建议将会是成就这种潜在未来的关键,所以每次在进行这些强制性访谈的时候,查理都会警告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精神状态良好。

当然了,对于查理一直在杀人这件事,乔治确实一无所知,但他很清楚地知道查理过于频繁地尝试自杀,或是经常用这种方式装腔作势地闹一场。乔治还从库伦的文件中注意到自杀的行为是“最严重、最终极的虐待、放弃手段,此等行为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有可能会作用于其子女”。过了几天,阿德里安娜的律师就在家庭法庭上使用了这份报告,综合查理酗酒的其他证据,以及阿德里安娜在因家庭暴力报警时所做的笔录留下的证词—“如果将他和我们的女儿单独留在一起,很可能会对他本人及我们的孩子构成生命威胁”,查理没有一点儿还击的余地。唯一还可以发挥自己的庄严的舞台,只剩下医院一个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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