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公司时已经超过五点了。

“局长,”部属一见到我就说,“专务找你。他要你回来后立刻到他办公室。”

“我知道了。”

没空喘息,立刻赶到七楼。一开门,就看见岳父苦涩的表情。我走进去,他开门见山就说:“听说你跟三浦一起被请到警察局了。”

“已经传到您这里啦?”

“废话。我不是一再叮咛你?为什么不马上通知我?”

“因为我没机会啊!”我向他报告一切始末,但没提到殴打三浦的部分。

“你也说了隆史的事情吗?”岳父问道。

“是的。”

“是吗?”他捏了鼻子,放开后摩挲两指,“结果,你的看法如何?是他干的吗?”

“我想应该是。”我一口断定。

岳父眯起了眼睛,双眼如针一般细长。

“有什么证据吗?”

“没有,不过我看到他的表情就确信绝对错不了,绑架案是三浦干的。”

“如果次美还活着,他也不会有这种下场吧!”他在办公桌上搓揉双手,叹着气,“家丑外扬,还真伤脑筋呀!”

“您不需要感到自责啊!”

“也是。不过,我总觉得当时应该多替他想想才对。”

“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况且不论理由为何,对于绑架杀害孩子的人,应该不需要同情吧!”

“也是啦!”他莫名发出鼻声,“警方有什么看法?”

“目前还把他当成重要关系人吧!他们想调查他礼拜五的行踪。”

“他有不在场证明吗?”

“我没问到详细状况,不过久能警部说他们会展开调查,相信很快就能够揭穿他的谎言了,到时候势必会好好审判他的。”

“是吗?虽然我对三浦的下场感到遗憾,不过为了你或富泽夫妇,还是希望尽早破案。我担心和美会不会又受到刺激。”

“没问题的,我会好好陪伴她。”

岳父按了按我的手肘。

“拜托你了。我想你也很辛苦,不过一定要撑下去呀!”

“好的。”我鞠了一个躬,正要离开办公室。

“对了,”岳父叫住我,“我一直想问你,你从很久以前就认识富泽一家人吗?”

我吞了口口水,故作镇定地回头。

“你忘了吗?富泽路子小姐就是和美生产时照顾她的护士啊!”

“喔喔,难怪好像在哪见过。是喔!原来是那家医院的——”七年前的不堪回忆,使得岳父的表情暗了下来。

“只有这个问题吗?”

“是啊!”岳父点头,“对了,工作的事就交给属下,今天就回去吧!你的脸色很难看呢!”

“可是——”

“这是命令。我们‘新都广告’没有惨到要差遣刚从侦讯室回来的人啊!”

“不好意思,我没有被带进侦讯室,我是到接待室。”

“差不多啦!早点回家,让和美安心吧!”

我耸了耸肩膀。这种时候反驳也没用。

“三浦的事就由我告诉她吧!”我说完,就离开了岳父的办公室。

回到家,和美一脸惊讶。

“哇——这么早回来,怎么了?”

“嗯,今天发生很多事,待会慢慢告诉你。”我脱下西装外套,坐在客厅沙发上。隆史跑来找我玩。

“爸爸,回来啦!”

“是啊!我回来了。”

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转到七点的新闻频道。看来三浦的事情还没传出去。

“茂的葬礼怎么样?”我问和美。

“唉!惨兮兮。”

“惨兮兮?”

“路子找我吵架,所以我中途就回来了,根本没能上香呢!”

这可不是小事一桩。

“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都要怪路子。”和美平时绝不会道人长短,今天却难得发火了,“茂遇到那种遭遇,而且他可以说是成了隆史的替身,我当然能够体会她的心情,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应该把你说得那么难听啊!你可是不顾自身安全,为了茂跑到狭山公园呢!赎金也是我们准备的。这些事她提都不提,拼命责怪你一个人,我无法苟同,所以我们起了争执。不对,不能说是争执,是她把我们赶出去的。”

“等等,”我打断和美滔滔不绝的话语,“富泽太太把我说成什么了?我想听听看。”

“她说你故意从石阶摔下去,不想把赎金交给绑匪。”

“她说我故意?”

“是啊!你不觉得很过分吗?而且你干嘛特地做这种事?如果不想交出赎金,一开始就不会听从绑匪的指示啦!对吧?”

我勉强集中精神听妻子的声音。然而,满脑子却只想着“故意”这个词。

“她……路子有没有说我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她只说问你就知道了。”

“问我?”

“这绝对是她乱说的。”妻子总算发现我的不对劲,“老公,你脸色很难看耶!怎么了?”

“没有,没事,”我摸摸自己的脸,“因为今天实在是发生太多事了。”

“你是不是在意路子说的话?你不用理她啊!又不是你的错。”

“嗯,我知道。”为了不让和美发现我的不安,我改变了话题,“今天我去找三浦了,他现在住在中野。”

这个名字强烈吸引了和美的注意力,不过她似乎还没联想到三浦跟事件有关,但她还是机灵地叫隆史回二楼,接着问我:

“白天刑警来找我,他告诉我,礼拜五晚上有人在狭山公园附近目击可疑的车辆。那是一辆蓝色GOLF,跟三浦的是同一种车款。”

“啊!”她把手按在嘴上,仿佛成了化石,专注倾听我的话。

“刑警回去后,我就到他家,问他是不是他绑架杀害茂的。他没办法正面回答。”

“怎么会?”和美似乎在颤抖,“是他对茂……”

“他的目的是夺回隆史。但他真是没用的父亲,连自己的孩子都分不清。我猜他后来才发现搞错了,于是杀了茂。”

“老公,你把这件事告诉警方了吗?”

“那当然。我们被带到警视厅,分别接受调查。他们立刻放我走,不过三浦今晚应该留在拘留所吧!我认为他迟早会承认的。”

当晚,可怕的自责袭击了躺在床上的我。

我在警视厅的接待室时涌现于心的疑问,现在总算渐渐清晰。关键在于和美告诉我的——路子说的话。

“故意从石阶摔下去,不想把赎金交给绑匪。”

这句话表面上听起来像是一种诬告,而且事实上,和美应该也这么认为。

然而,对我而言却不是如此。加上路子在青梅东医院说的话,我就能够了解她的真意。

“是你杀了茂!”

没错。今天我为什么会对三浦靖史动粗,我发现其中的原因了,我自己本身也早已隐约察觉到。我把这种情绪影射在三浦身上,然而,我真正苛责的并不是他,而是我自己。没资格当父亲——这句话是针对茂的亲生父亲,也正是我自己说的。

我厌恶茂的存在。当路子告诉我那孩子是我的亲骨肉时,我恳切期望那不是事实。当我发现路子的话是事实时,我曾经希望过富泽茂能够消失。当我知道茂——我唯一的儿子,竟是威胁家庭幸福的存在,我不只一次希望如果他没有生下来该有多好。

这是多么自私的期望,它不就等同于期望茂的死亡吗?

当然,茂本身是无辜的,没有任何过错。茂并不是自愿来到这个世界,不过是我与路子的不伦关系,让他的存在降临在这个世上罢了。

然而,我的憎恶并不是朝向路子,而是朝向无辜被生下的茂。我无法憎恨路子,憎恨路子等于是憎恨我自己。我将那段关系视为偶发性的事件,我和路子不过是不幸的同伴而已。如果茂不存在,我和路子的关系只会是过往云烟。所有的罪都浓缩在茂的存在上。也因此,他和隆史成为同学、一同成长,对我而言是难以承受的恐惧。

想想看,隆史事实上跟我与和美都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虽说是儿子,那也只是法律上的关系,另一方面,近住咫尺的茂才是货真价实的我的亲骨肉。

换言之,他是一颗定时炸弹。遗传性的特征不知何时会泄漏在茂的身上。到时候,和美——我深爱的妻子,她会怱视茂身上出现的我的影子吗?不,这不可能,因为有隆史。

和美总爱在隆史身上寻找我的特征。理论上虽然不可能,然而这分强求却也是天下父母心。就某种意义而言,和美就是为了得到这分亲情才会赞成领养。血缘关系对我而言根本没屁用。妻子比我更渴求这句话的意义。

只要附近有茂的存在,和美的期待就能获得满足。就算完全没有遗传上的血源,小孩也会像他们的父母。不管是一些小习惯,还是对食物的喜好,或是行为举止等等,人们对这种近似的行为是很敏厌的。

然而,在不久的未来,茂的存在将破坏这一切。茂,势必酷似我。事实上,我们已经发现这个迹象。加上路子为了报复我,故意将孩子塑造成我的复制品。到时候,茂的养育方式势必比隆史更加贴近我。

在这个竞争上,隆史在起跑点上早已输给茂,输在“基因”这个人类最原始的基础阶段。在酷似我这一点上,隆史绝对赢不了茂。和美企图在隆史身上找出他与父亲的相似点,万一将来她知道事实,山仓家将不知该何去何从。

一想到此,经由茂的死亡事件,唯一获利的人,除了我山仓史郎之外别无他人。过去未曾想过的这点,在我心中产生愧疚的颤栗。

礼拜五晚上,我从狭山公园的石阶跌下时,这种想法会不会已经在无意间占据了我?不,不可能。我拼命打消这个想法。妻子也说过,我是自愿担任交付赎金的角色,而且还是在未能保障自身安全的情况下——

——然而,如果这只是表面上的假象呢?假装保全孩子的生命,却故意在关键时刻上演这出失策计?

久能告诉我,人质早在交付赎金的好几个小时前即遭人杀害,当时我为何无法打从心底感到心安?什么责任、什么主观的因果关系,或许只是一种隐蔽真心的卑劣借口。

可怕的是,我竟然无法相信我自己。我有违于表面上的言行,内心深处其实隐约期待着茂被杀害?会不会是因为期盼他死亡,所以才故意在石阶中途滑倒?在那个瞬间,我是否期望绑匪杀害茂?若果真如此,不管茂何时死亡、不论是谁杀害茂,我都是杀害茂的真正凶手。

我在床上不断翻转。越想打消这个念头,对自己的苛责也越大。睡在隔壁发出呼吸声的妻子,仿佛是遥不可及的人。

我一夜未眠,直到早上。

我以极糟的心情迎接早晨。充满血丝的双眼、瘦削的脸庞从浴室的镜子里望着我。嘴里像砂纸般干燥,和美做的早餐也几乎尝不出味道。

拖着沉重的身体上班,坐在办公桌前却无心工作。昨夜的烦闷拖着阴影缠着我。如果这是一场恶梦,它将在我清醒的同时消失,让我回到平和的日常生活。然而,如果要忘却自己卑劣的行为,或许需要准备另一个人生。

其实,无法专心工作还有另一个原因。到了十一点,都还没看到逮捕三浦的新闻。我焦虑难耐,于是将未裁决的文件塞进文件盒,支开部属,拿起桌上的电话,打到警视厅找搜查一课的久能警部。

“我刚好想打电话找你呢!”久能说。听来他似乎早已准备好这句借口般的开场白。

我单刀直入地问他。

“三浦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吗?”

“就是这件事,我得向你报告一个遗憾的结果。昨天你回去之后,我们调查三浦靖史的不在场供词,结果确认他是清白的。我们证实案发当天从上午八点到晚间九点,他一直都在世田谷的友人家。”

“什么?!”

“三浦的不在场证明证据确凿,不要说他杀害茂了,就连到久我山绑架小孩也根本不可能。”

我感到的不只是惊讶,更强烈的是对于久能陈述的事实所感到的不协调感。暂且不论我的自责情绪,我对于三浦就是绑匪这件事从不曾怀疑过。

“那么你们不逮捕他吗?”

“当然。没有理由拘留他,所以已经在昨天深夜释放他了。”

我觉得相当不合理,毫不掩饰愤慨地直接问他。

“世田谷的友人?该不会是上次在三浦家那个疯女孩吧?”

“不,不是她。她叫本间万穗,是一个大学生,她是三浦的女朋友之一。昨天只是刚好去三浦家玩,我们已经确认她和九号的事

件无关。”

“如果不是那个女孩,那到底是谁?他的证词可以相信吗?三浦是不是拜托他做伪证?”

“不可能。证人是个可以信赖的人物。”口气十分不友善。

“到底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义务回答你,不过特别通融告诉你吧!他叫法月纶太郎,是个小说家。”

“法月纶太郎?”

“你不认识吗?碰巧他也是我熟知的人物,在我们业界小有名气呢。”久能的语气装模作样的,我倒是第一次听到警察有所谓的“业界”。

“我还是无法接受。就昨天的态度看来,三浦绝对和这个事件有关。而且GOLF该怎么解释呢?”

“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他具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警方无法把他视为嫌疑犯。车子应该是不幸的巧合吧!搜查本部也认为他是清白的。”

“可是——”

“不只是你,我们也很失望。”——这句话似乎出自真心——“不过,我们证明三浦靖史不是凶手,这无非是一个进展。在承办这类案件时,通常在一千个讯息中,有九百九十九都是白做工。我们的工作就在于消除每一个可能性。只能谨慎调查,慢慢收网。要是急于解决而抄捷径,只会坏事。所以请别因此气馁,如果想到什么,麻烦你随时通知我。我不在就请留言。一旦有新的动静,我也会通知你,我们尽量保持联络吧!”

我没说话,久能说:“那就这样了。”然后就挂断电话。我放下话筒,仍然无法释怀。

久能竭尽所能地表现他的诚恳,也称得上是能干的刑警,但眼前的事实蒙蔽了他的眼睛,这就是警察的极限。然而我有绝对的把握三浦就是凶手。昨天看到他的表情那一刻,我就清楚认清了这一点。他的眼神闪烁而畏惧,如实暴露了他的罪行。然而,三浦却被释放,大摇大摆地走在光天化日下。这件事让我愤慨至极。

警察被骗了,不在场证明肯定是伪造的。我得尽快纠正他们的错误,否则事件将形成罗生门。我坐立难安。礼拜六那天,我在青梅市郊外发下的誓言蕴含了新的意义重现在我心中。我要亲自揭露可恨的三浦的罪行,将他绳之以法。

在另一种意义上,这个誓言也是我对茂的赎罪。我无法去除自己是罪恶原凶的压力,但或多或少能够抚慰心灵。当今的我能够做的也仅止于此。

决定方针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总之现在只能重新检视警方的调查。找出三浦的不在场证人正是第一步。

法月纶太郎,相当古怪的名字,却似乎在哪听过,但绞尽脑汁还是想不起来。可能是与其他不相干的名字混淆了。久能说他是小说家。如果他曾出过书,说不定会在行销课的资料库中留下纪录。

按下内线四十二号接到四楼行销课,拜托他们找出有关法月的资料。对方说需要十五分钟。趁等待的时间打电话给岳父报告久能刚才的话。岳父的回应忧喜参半,一则失望,一则庆幸家族中没出现重刑罪犯,我们都没多说话,公事化地结束了对话。

晚了五分钟的二十分钟后,行销课来了消息。对方是个姓黑田的调查员。行销课课员的人格特质通常可分为学者型和追星型,黑田明显属于后者。

“我查到了。法月纶太郎,名字很少见,不过这是他的本名。职业是推理小说家。”

“原来如此,”所以才会认识警察呀!“很红吗?”

“他出过几本书,不过都称不上畅销,跟奖项也无缘。书评给他的评价也不怎么好。我找到满犀利的评语:‘法月不是十足的白痴,就是十足的假货,不然就是这两者都是。’”黑田边念边笑。

“所以不是什么大作家!还很年轻吗?”

“是的,还不到三十。单身,与鳏夫的父亲同住,是所谓的新单亲家庭,不过这个父亲竟然在警视厅搜查一课担任警视一职。”

“了解。”终于了解久能话中的意涵了。法月应该是他直属上司的儿子之类的吧!果不其然就是自己人,难怪他们会轻信证词。

这个不在场证明简直太完美了,我察觉到三浦的计谋。

“就是因为这层关系,不只在文字上,法月也实际接触过真正的犯罪事件。当然,形式上是非正式的建议,不过在警界算是有点权威。这是我听记者协会的朋友说的,你记得去年的新兴宗教教主无头命案吗?据说这也是法月纶太郎破的案。”

我吓到了。我记得这个命案,确实是一起超乎推理小说情节的怪事件。听他这么一说,我的确在这个事件的报导上听过法月这个名字。

“他也破过其他几个重大案件。书上的作者简介誉他为艾勒里·昆恩以来的名侦探。总之,他就像一种古董,或是国家的文化遗产吧!”

我不懂黑田想表达什么,不过怎么这么巧,他刚好是个名侦探。总觉得他不是什么正经的人物,写小说也就罢了,既然自称名侦探,就会让人怀疑他是否有夸大妄想或人格偏差。此外,在这个九O年代还存在着这种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很有名吗?”

“嗯——宅男可能会知道,不过至少可以确定他绝不是十津川警部等级的人。”

“那又是谁?”

“局长,你不知道吗?你不看推理小说吗?”

“我可没闲到有空看推理小说。你有这个男人的联络方式吗?”

“他家里的电话可以吗?”

“给我号码吧!”

我抄下世田谷区号的号码,黑田补充说:“我有他放在封面的照片,需不需要放大后传真给你?”

“拜托你了。”

道谢后挂断电话。

看着传来的传真,拨打笔记上的号码。他的眼神看来十分狡猾、下流。竟然自称为名侦探,看来不是什么可靠的家伙,和罪犯只有一线之隔。我心想他这种人肯定会帮助绑匪,是个不负责任的虚无主义者。

电话拨通了,但铃声响了好几次却无人接听。我猜他不在家,正打算挂断时,对方总算拿起话筒。

“喂?这里是法月家。”似乎刚睡醒,声音沙哑。他和三浦同样是夜猫子。

“敝姓山仓,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请问你是推理小说家法月纶太郎先生吗?”

“是的。”

“冒昧请问一下,你认识三浦靖史吗?”

“认识。”法月的声音似乎远离了话筒。

“我想请教你有关于他的事。方便的话,能不能和你见个面?”

“你说你是山仓先生吧?”他似乎终于清醒了,这回的声音坚定许多,“礼拜五孩子遭绑架的那位山仓史郎先生吗?”

“被绑架的不是我孩子。”

“原来如此。”我听见轻咳声,“好的。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帮得上忙,总之我们先聊聊吧!”

我们约好七点在新宿见面,接着我挂上了电话。

只凭声音中的感觉,并没有显现狼狈,不过光凭短暂的通话无法了解什么。我再度瞪着法月的照片。如果是这个男的和三浦串通做出假证词,我这边也需要做好应有的心理准备。

“这是谁的照片?”

部属这么一问,我猛然回神,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什么地方,现在可是上班时间呢!

“没什么。”我把照片的传真塞进上衣口袋。

“刚才J公司的森下先生打电话找你。我看你正在忙,所以跟他说你会回电给他。”

“喔!谢了。”我急忙把电话拉过来,再度拿起话筒。“J公司的森下先生是吧?”

我努力调整心情,专心工作到傍晚。不能因为我的私事打断SP局的作业。昨天也有半天以上的时间不在办公室。况且,今后不知道何时又会被迫放下工作,所以趁现在解决手边的工作才是上上策。

到了六点,我准备下班。当然,除了我以外的所有员工都还在工作。其实,接下来才是真正进入最忙碌的时期。我有些愧疚,但没有显现在表情上,正打算离开。

就在这时,部属隅田成美叫住了我。

“局长,有你的电话。”

“谁找我?”

“是你太太。”

“好。麻烦转到我的位子。”

这时候找我有什么事?我回到座位,不疑有他地拿起话筒。

“是我。”耳边传来路子的声音,“我有事找你,现在去找你可以吗?”

我不回应,立刻摔下话筒。喀嚓的声响吓到所有人,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没事。”我故作平静,重新拿起公文包,“无聊的骚扰电话。”

在大家起疑之前,我匆匆离开了办公室。走出大马路时,心跳声怦怦作响。

到了银座转搭丸之内线,六点半就到了新宿。从西口剪票口穿过地下道,走路到住友三角大厦。四十九楼有个我常来的会员制酒吧,我们约好在这里碰面。

进入酒吧时还没七点。时间还早,店内客人稀少。服务生发现我立刻过来招呼。

“山仓先生,您的朋友已经到了。”他的视线投向店内深处的座位。

“你好,我是法月。”

“我是山仓。”我递出名片,坐在他的对面,“不好意思,让你特地跑一趟。”

“不会,请别这么说。”他也坐了下来。桌上有一瓶沛绿雅的瓶子。我点了两人份的饮料和下酒菜,接着慢慢打量对方的样貌。

他起身时,我发现他的个子相当高,是属于稍嫌瘦削的体型,却不会显得弱不禁风。他没有打领带,打扮休闲,但有别于进出我们公司那些制作单位的家伙,态度十分有礼。宽大的额头和冥想家般的眼神妆点着温和的五官,让人想起电影明星詹姆斯·史都华年轻时候的模样,是张没有脾气的少爷般的容貌。

因为他给人的印象和我的预期相差甚远,让我有一种失落的感觉。最起码他应该不是什么夸大妄想症或个性偏差者。

“我脸上黏了什么东西吗?”法月似乎看穿了我的困惑。

“你和照片上的感觉差很多,所以……”

“照片?”

脱口之后才察觉自己说漏嘴,但已经太迟了。

“就是这个。”我把行销课传给我的传真摊在本人面前。

“原来是这个呀!”他耸起肩膀,“我照相总是不好看。”

“应该是放大影印的关系吧!复写颜色太深,影子的地方变得太黑。可不能太相信影印这种东西呢!”

法月把照片还给我说:“不只是照片,你应该已经查清有关我的资料了吧?”

“其实是的。”第一次见面,大家都在摸索对方的真意,“警视厅的久能警部把你的名字告诉我,于是我透过公司的行销课找到一些初步的资讯。不过,我们可没有筑地CIA那般的资讯网,所以顶多只有一些简单的个人简介罢了。”

“什么是筑地CIA?”

“就是指博通广告。他们的总公司在筑地,和政府、官方勾结很深,所以我们总是这么讽刺他们。我查了你的资料,如果让你不舒服,我在此向你道歉。”

“我不会介意,反倒要感谢你让我省了自我介绍。我说我是业余的犯罪研究家,外界也没人相信。而且,其实我也做了和你同样的事。”

“什么意思?”

“我在来这里之前,顺道去了警视厅。你调查的内容也包括我父亲的职业吧?”

“法月警视,搜查一课的。”

“是的。我也与你刚才提到的久能警部熟识,所以,绑架案的过程就不用说了,我也向警部问出你和三浦先生的关系,也知道你的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他。因此关于侵犯隐私这一点,应该由我先向你道歉。”

这个男子或许不是我想象的无耻骗子。在谈话之间,我的心中出现这般疑惑。他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袒护绑匪的人。法月的证词,果真值得信任吗?

不,等等,我打断自己的思绪。不可以太草率下判断。这场会面的目的在于瓦解三浦的不在场证明,别被他率直的态度所迷惑了。我重新打起精神,不能陷入对方的节奏。

“那么谁也不欠谁,别再追究这件事了。”我说,“这么说来,我也不需要重新说明事件的始末。那么,我依序问你。你和三浦靖史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是因为工作认识他的。”法月回答,“刚好一年前,三浦先生还在关西的节目制作公司工作的时候,这家制作公司透过编辑问我,愿不愿意撰写猜凶手连续剧的原著。这就是当初我们认识的来龙去脉。”

不熟悉的名称令我起疑。

“猜凶手连续剧?”

“关西地方电视台有一个名为‘拥抱夜晚’的深夜综艺节目,节目中将悬疑命案分为两周播映,依序播出问题篇和解答篇,在第一

周的最后会请观众投稿猜凶手,猜对的观众可获得海外旅游等奖品。琵琶湖上有座小岛叫竹生岛,剧情就是以这座岛为舞台,描述一桩连续命案,由我负责撰写原案,再交由三浦先生改写成剧本。虽然是连续剧,不过演员都是节目的固定班底,所以几乎都是自己人在闹着玩。我也和他们一起到琵琶湖出外景,以临时演员的身份插花演出。那是个相当有意思的经验。当初我和三浦先生在原案会议上认识后便一拍即合,直到现在。我们之所以一拍即合,应该是因为两人的兴趣相似吧!他比我年长、人面也广,所以当初都是他在照顾我。”

“这工作结束后,你还时常和三浦见面吗?”

“没有。他在大阪,我在这里,所以多半只有电话和信件往来,很少有见面聊天的机会。不过今年六月,‘拥抱夜晚’停播了。这个节目播了五年,收视率也不差,不过可能是再也想不出新意了吧!三浦先生打从节目一开播就参与了,因此投入了不少心血。他对于这个由自己创造的节目应该相当自豪吧!节目突然停播,似乎让他深受打击,为了转换心情思考今后的生涯规划,他离开了那家制作公司,今年八月,以半自由业的身份回到老家东京。我会和他见面也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你知道三浦从八月到现在在东京做什么吗?”

法月毫不犹豫,立即回答。

“他打算写小说。”

“小说?”

“应该不意外吧!”法月加强语气说,“三浦先生可是得过S杂志新人奖呢!不过我是在他回到这里,而且是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才从他口中得知这段过去的。他在喝酒的时候不经意地哀叹说,因为做了太久的电视工作,已经忘了如何写小说。他问我该怎么办?不过,他在年纪和资历上都是我的前辈,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他。之后,我读了他以前的小说才大吃一惊。我简直是小巫见大巫,那是一部才华洋溢的小说。老实说,我甚至怀疑现在的三浦先生是另外一个人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同感。不过,糟蹋三浦的应该不是电视的工作。失去次美才是他无法写小说的唯一原因。

我说出这段话,法月说他想了解当时的情形。他似乎只知道次美这个名字。据说三浦不太愿意提起死去的妻子。我应他的要求,将两人从认识到死别的过程以我的话叙述出来。法月神情凝重,频频以点头回应。

我在不会太离题的地方结束这段回顾,提出下一个问题。

“可不可以让我了解上礼拜五的状况?”

法月表情严肃。

“那一周的礼拜二,他打电话问我礼拜五有没有空?可不可以一早就到我家来?我说有空,可以到我家,他说想要到我家上一整天的密室课程。”

“密室课程?那是什么?”

“山仓先生,你似乎不太熟悉推理小说。”

我点头。法月语气庄重地说:“推理小说若以密室为主题,通常是指在一个密闭空间内出现他杀的案件,却找不出凶手,也找不出入侵或脱逃的迹象。拥有坚固的墙壁、门和窗户,像箱子一样的房间,所有的锁都从内部上锁却不见凶手的人影,这就是典型的模式。当然,凶手不可能无故消失,所以其中必定存在着某种诈术,也就是所谓的诡计。不知为何,推理作家十分喜爱这种密室诡计,以密室为主题的推理小说,古今中外不胜枚举。将多如星尘的推理诡计分类整理,二归类出各个项目,推理小说迷将这样的功课称之为密室课程。”

“就是用针线从外面锁门那一类的内容吗?”

“嗯,大致如此。”

“为了这种事需要花十二个小时吗?”我有些难以置信地问道,“据久能警部说,他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都待在你家里。”

“虽说是课程,但成员只有一个老师和一个学生,所以上课时气氛很轻松。聊一聊就离题了,再加上休息时间,实际上真正的上课时间大概只有三分之一吧!三浦先生比较不喜欢分类,他对具体的实例比较感兴趣,逼我得一一举出各种例子,因此格外费时。如果你要问我不在场证明的事,那么我们中途曾经外出用餐,并不算完全没出门,但他确实一整天都和我在一起。”

“冒昧请问,你家在世田谷的哪里?”

“在等等力。”

“你们外出用餐是几点左右?到哪边?”

“在我的公寓附近。我们在中午一点左右一起去吃乔麦面,之后到附近的咖啡馆喝咖啡,待到三点左右。店名分别是‘蔷麦半’和‘帕克鸭’,两家店都在目黑通上。”他能立刻说出店名,想必已经回答过同样的问题。

“晚餐呢?”

“离开咖啡馆后顺道买了一些食材,两人一起下厨煮的。三浦先生只要认真起来,厨艺可是无人能比。异国风春鸡、意大利风色拉、炒牛蒡、蛤蛎味噌汤,还有其他很多菜。刚好我父亲很早回家,所以我们三人就一起用餐。”

我感到一丝不安。如果他所言属实,也等于证人又多了一人。

“法月警视几点回到家?”

“七点半多。那些菜似乎很合我爸的意,所以还请三浦先生晚餐时间常常来玩呢!后来他说有事要忙,离开的时候正好九点。”法月抢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没有问他要去忙什么事?”

“没有。”

“三浦是怎么回去的?早上是开车去的吗?”

“不是。他走路到等等力车站,搭东急大井町线回去。早上也是搭电车来的。”

“你送他到车站?”

“是啊!”

“你确定他在早上八点到你家吗?”

“我确定。我父亲出门上班后没多久他就到了。”

“上个礼拜是他第一次拜访你家吗?”

“第二次。他上一次来我家住。”

法月并没有对我的问题感到厌烦,反而是我越来越烦闷。因为越听他的回答,三浦的不在场证明也越加真实。

上午八点出现在等等力的人,不可能在同时跑到久我山绑架富泽茂。再者,晚间八点到九点之间与法月父子用餐的人也不可能杀害茂。

只要眼前这名男子没有撒谎,三浦的不在场证明便毫无怀疑的余地。而且我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对待他,却无法从他的态度找出任何欺瞒的蛛丝马迹。我感觉到焦虑。

“不过,三浦为什么会请你上密室课程?”

“回到刚才的话题,三浦先生发现自己无法写小说了,因此改变方针,决定挑战推理小说。他想到全新的密室诡计,因此打算用它来写成小说,投稿到新人奖。”

“三浦要写推理小说?”

“我觉得这个决定很好。推理小说具有固定的形式,我想对一个忘了如何写小说的作家而言,这是最好的复健方法。而且,如果他希望追求小说的娱乐性,那么接触电视节目的经验也会有加分作用。虽然这个时代,并不是只要想出新的密室诡计,就能够写出一出好作品,不过像三浦先生拥有潜在实力的人,只要他能专心着手,或许能够写出专业推理作家都无法创作的杰作呢!”

“所以,三浦是为了收集小说的资料,所以想了解专门作家曾写过的诡计咯?”

“是的,而且他相当坚持史无前例的独创性。他之所以想上密室课程,最主要的目的在于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已经被人用过了。”

“三浦的密室诡计真的那么新颖吗?”

法月摇头。

“这我也不知道。他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诡计,我只问出那是使用门闩的诡计。”

“门闩是吧……”我喃喃念着,终于在法月的话中找出突破点。

“他说那不是一般的锁,牢固的门闩是必要条件。不过,就此不肯再透露其他细节,或许他认为说出谜底,会被我盗用吧!”

“或者,他一开始就没想任何诡计。”

我插嘴,法月有点意外地眯着眼凝视我。

“这是什么意思?”

“法月先生,我并不会全盘相信你说的话。因为我还没有消去你和三浦套好招、捏造事实的可能性。我来到这里之前,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法月没有回答,只耸了耸肩膀。

“不过,听了你刚才的话,我想到另一种可能性。你会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三浦利用了?也就是说,讨论密室诡计的过程只是为了诱骗你,让你说出他的不在场证明罢了。”

“三浦先生利用我?”

“法月先生,你是警视厅搜查一课法月警视的儿子,又颇受警界的信任。三浦靖史主张绑架案案发当天,一整天都跟你在一起,而你也承认这个事实。对搜查当局而言,这是可信度相当高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却感觉到某种意图。因为这些条件太齐备了。我甚至认为,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反倒显示了他的弱点。三浦当初就是因为看在你这个人在警界拥有高知名度,才会计划性地将你设计为他的不在场证人。”

法月仔细斟酌了我的主张,盘起双手低着头慢慢思索。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应该可以同意我的说法。过了一会,总算抬起头。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光芒,犹如倒映深井水面上的昏暗影子。

“山仓先生,你说的话确实符合逻辑,但也不能就此完全推翻三浦先生礼拜五的不在场证明。不过我也想到了一件事。在确认这件事之前,就让我保留我的看法,可以吗?”

他的态度看来绝不像是一时的遁辞。我打算给法月一次机会。

“好吧!”

“确认之后我会立刻联络你。如果我的想法没错,我会全力协助你。”

“但愿如此。”

讨论结束了。我们离开酒吧,在搭电梯下楼的途中,法月忽然开口。

“虽然有点无关紧要——”

“什么事?”

“琳达·洛林没有出现在《大眠》里,而是《漫长的告别》中的主角。”

电梯停了,电梯门打开时,我在大厅看见了富泽路子。

路子身穿正式的黑色套装,衬衫是让人丧气的灰色,丝袜和鞋子都是黑色系。她看到我脸上的惊讶,凹陷的双眼闪烁着邪气。完全消瘦的脸颊在大厅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过去,她应该是更美的女人,然而以往的影子早已不知去向。如今她的面貌凝结了对我的憎恨,宛如冤魂。

“你怎么会来这里——”说到一半,我想起离开公司前她曾打过电话。想必她是在公司附近打的,然后在外面等着我,跟踪到这里来。没发现她尾随,这是我的疏忽。

路子走向我,凝视着我——那是从高空山顶急落而下、扑向猎物的猛禽的眼神。隐藏在情感更深处的东西驱使着她。

我陷入恐慌。过去勉强压抑的猜疑从全身的毛孔猛然喷出,难以言喻的恐惧笼罩了我。太平间的女人哭喊声与路子逼近的脚步声重叠。

“是你杀了茂!”

没错,这个女人知道我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死去。她以过去是通奸共犯的身份、因外遇而生下儿子的母亲的身份,完全看穿了我。

一想到此,我就无法直视路子。然而,就算我撇开眼神,路子身上散发出的毁灭性味道依旧牢牢抓着我不放。

“山仓先生,”耳边传来路子的声音,“我说过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的反应犹如受惊的动物。

“我没话跟你说。”我看也不看便转头,快步走向出口。

“别逃!”

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大厅,但我不回头,一心只想独处,加入大楼外的喧哗。

在地下通道走向京王线方向的途中,我才发现自己的行动完全不经思索。我刚才完全忘了法月纶太郎和我一起下楼。

法月势必会对刚才的对话起疑。或许他在新闻中看过路子的脸,就算没看过,听到名字也应该知道她就是茂的母亲。法月可能会想查清我们之间的关系,到时候,我无法保证情绪化的路子不会向法月透露我跟她之间的过去。背上的汗水瞬间消退,一股寒气划过。

我逆向走在人群中,急忙冲回刚才走来的路。到了住友大楼一楼大厅时,已经不见两人的身影。太迟了。我边喘气边无助地伫立着。和路子摊牌的机会就在眼前,而我竟然主动放弃了。

我面对自己的拙劣无言以对,这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我带着痛彻心扉般的孤独感离开大厅。幸福家庭的幻影如同砂城般瓦解,我一边听着那毁坏的声响,一边徒然哀叹却无计可施。我有种自暴自弃的心情,渴望让自己消失在新宿夜晚的狂乱喧闹中。

在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太清楚,只记得我并没有马上回家。被人剜出自己的罪过之后,我的良心无法面对和美。无家可归,没有安息之地的孤独男人就是我。

我记得为了解闷,试图仰赖酒精的力量。除非应酬,否则平时我是很不屑那些借酒消愁的人们,不过只有今夜,我有觉悟要沦落为他们的朋友。真可悲。为了让自己醉到不省人事而走进好几家店,无奈光是两、三家店似乎无法见效。

醒来时,我已经穿好睡衣,躺在自家床上。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不过尽管不省人事,看来我还是可以回到家。脑袋嗡嗡作响。已经好几年没有喝到失去记忆了。下床打开窗帘,高高的太阳令我吃惊。已经过了十点。

走出寝室,轰隆轰隆的声响传到走廊。并不是因为宿醉,而是和美正在洗衣服。

她一看到我,脸上露出“真是服了你”的表情。

“醉成那样,还有办法叫计程车啊!”

“我大概是几点回来的?”

“四点之前,你人都快站不住了。醉成那样很不像你喔!到底是跟谁喝酒啊?”

“我一个人,也不记得去哪喝了。”

和美叹气。并不是指责我丑陋的醉态,而是带着同情的眼神看我。

“我了解你的心情,不过就算你对茂的事感到自责也于事无补啊!我不会教你忘记,但你也不应该只责怪自己。”

“嗯。”我闪烁其词转换话题,“为什么没叫我起床?已经过了十点了。”

“我已经打电话向公司请假了。你也太逞强了,根本还没脱离事件的阴影,难道你不知道自己也是受害者吗?前天晚上,你也没睡觉吧?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吃不消喔!”

“我知道啦!”

和美从脱水槽拉出块状的衣物。

“我猜你应该吃不下任何东西吧!等我晒完衣服就没事了。我来帮你打特制果汁,到餐厅等我吧!”

我乖乖到了餐厅,坐在椅子上。餐桌擦得光亮,厨房的流理台也整理得干干净净。和美的态度也一如往常——妻子还不晓得我的背叛。

起初我半信半疑,不过冷静想想,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就算法月发现我和路子的关系,也不代表这件事会立即传到和美耳里。我无法预测路子的行动,但我至少能确认法月。

想到这里,我总算暂时放下心中的重担。

和美走进厨房,开始打蔬菜、柳橙和蜂蜜的综合果汁。她将材料放进果汁机,边搅拌边说:“听说三浦有不在场证明?”

“你怎么会知道?”

“昨天爸爸打电话跟我说的。如果他跟这个事件没有关系,那就不知道谁是凶手了。警察有办法破案吗?”

“我才不相信警察。”我说。

“为什么?”

“我绝对相信凶手就是三浦。”

“不过,他不是已经有不在场证明了吗?”

“不在场证明这种东西一定有破绽的。你有没有听过法月纶太郎这个名字?”

“听过,推理小说家吧!没读过他的作品,只知道名字。”

“昨天我跟他见了面,我总觉得他被三浦利用了,帮他做了不在场证明。看情况,或许可以得到他的协助。”

“真的吗?太好了。老实说,我一直担心三浦,绑架杀人犯是无期徒刑吧!如果他被抓进牢里,这次隆史就真的安全了。”和美关掉果汁机,把打好的果汁倒进杯子,摆在我面前,“对了,昨天富泽打电话来喔!”

路子打电话来!一旦松懈之后,打击显得更大,我甚至差点打翻果汁的杯子。然而和美似乎没察觉我的错愕。

“他说不好意思,妻子失礼了,他是针对前天葬礼的事打来道歉的。富泽先生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疲惫呢!好像是路子的情绪还是很糟吧!我上次虽然那么说,不过等过一段时间,你最好去向她道歉。”

“也是。”我勉强回应。原来电话来自富泽耕一,罪恶感导致我以为是路子打来的。

和美去煮咖啡,我慢慢喝着果汁。她把煮好的咖啡倒入杯子里后,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我们两个好像很久没有这么悠闲了呢!”她怱然这么说。

“也是。”我喃喃重复她的话,喝下了果汁。和美的杯子里袅袅升起的烟雾,静静地融入餐厅的空气中。

如果只看画面,那是十分祥和的光景。那是一如往常,充满信赖与幸福的、我的家庭的光景。

然而,我无法相信眼前这一切,甚至有种十分不协调的印象。如果这才是现实,那么昨晚的恐惧到底是什么?噩梦?不,我没有无知到渴望能获得如此侥幸的结局。

就现实问题而言,妻离子散的危机并未远离。危机就在眼前,目前只是暂时拖延时间罢了。只要路子有心,不费吹灰之力,立刻就能破坏这个幸福。

不行,我不会让她这么做,我会死守这分安详。我必须保护和美、隆史,保护我的家庭。

我扪心自问:为了保护家庭,我现在必须做什么?

答案只有一个。

毫无疑问,无非是亲手揪出杀害茂的凶手。我要把堆积在路子内心对我的所有憎恨能量,宣泄到凶手身上。

就算有人说我卑鄙、推卸责任、自私,我也无所谓。我必须守护妻子和孩子。只要出现代罪羔羊,就能够镇住路子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愤怒。然后,两人重新商量,以和平分手的方式遗忘过去。这对双方都好,必定能有好结果。

我已经准备好代罪羔羊,那就是三浦靖史。对于献出他,我没有半点犹豫,因为他的双手已经沾满鲜血。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

就昨晚的行为看来,路子的愤怒已经高涨到极限。或许此时此刻,她也正准备将所有情绪宣泄到和美身上。我必须尽早将路子憎恨的对象转移到别人身上。

我惊觉不能再悠闲等待法月的回复,现在分秒必争。就算找到不在场证明的破绽,也不代表警方会立刻逮捕三浦。为了让拖拖拉拉的警方或检方迅速侦办,需要准备更决定性的证据,证明三浦有罪的决定性证据。这么说来,我非得自己行动不可了。

我立刻下定决心展开行动,目的地是中野新屋三O五号。礼拜五茂遭软禁的地方,无非就是那间房子。回想起前天造访时房里的凌乱模样,应该遗留着茂曾经在那里的证据。然而,为了找出证据,我得想出一个办法,让三浦离开家里至少半小时。

“已经空了喔!”

和美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我全神贯注在思考中,没发现自己不停拿起空杯子喝。

“果汁已经没了,要喝咖啡吗?”

我没回答,凝视着妻子,脑中出现另一种想法。

“今天有什么事吗?”我问她。

“没有啊!”

“隆史几点放学?”

“平常大概都是四点回到家。怎么了?”

现在十点半,还有五个多小时的时间。我可以带和美一起去。

“有件事想拜托你。现在我要去做一件事,需要你的帮忙,可以帮我吗?”

“你到底想干嘛?”

“我要你去见三浦。”

和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第一时间更新《一的悲剧》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