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八点二十分——

彩花瞪着真弓,两手举起观叶植物的盆子用力往地上一砸。无釉的陶盆破了,混杂着小石头的土在地板上四散纷飞。远藤真弓茫然瞪着跟泥土同样颜色的地板。

——地板要用什么颜色好呢?深咖啡色看起来很稳重,也不显脏,但是刮伤或是灰尘的话,在深色地板上比较显眼。彩花也会比较有顾忌,还是浅咖啡色好了。

——妈妈讨厌啦。我又不是骑三轮车的小孩子,不会把地板刮伤的。我也喜欢深咖啡色。

——那就选这个吧。

那个时候最开心。不用看彩花的脸色,可以正视她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天结束的时候会想:今天是彩花没抓狂的走运日子、今天是彩花抓狂的倒霉日子。虽然每天都小心翼翼不要刺激她,但离卜次抓狂还不到三天,就又来了。到底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真弓想不出安抚她的话,只能叹气。

“不要把我当笨蛋!有话就说!”

彩花仿佛要逼近真弓,穿着拖鞋的脚踏出一步,小石头在地板上发出喀啦声。又一步,喀啦。真弓觉得小石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皮肤,浑身起鸡皮疙瘩。

“……不要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了吗?”

“啊?说好什么?”

“不要刮伤地板。”

彩花低头望去,但立刻又抬起头。

“管你的!谁理你那么多!家、家、家、家,你脑子里只有这个。你是白痴吗?”

彩花拿起别的盆栽,转向窗户。

“不要这样……”

彩花置若罔闻,举手把盆栽扔向窗户。薄薄的窗帘后方发出玻璃破裂的声响。真弓脑中一片空白,身体被透明的胶膜层层包住。

盆栽落在室内,窗边的地上也散落着陶盆的碎片跟混着小石子的泥土。白色的壁纸上也溅到了泥土。到底是谁干出这种事,伤害了我所有的宝物?真弓转过身,野兽站在她面前,像是恫吓艘恶狠狠地瞪着她。但是真弓完全不害怕。

“不能原谅。”

真弓对着野兽这么说,野兽面露不屑辱骂真弓,但真弓根本听不进野兽的话。完全没有反省的样子让她更加愤怒。

“不能原谅!”

真弓再度大叫,扑过去正面揪住野兽。野兽一瞬间僵住了,但立刻就恢复过来,一面喊叫一面手脚并用抵抗。野兽的爪子抓伤了真弓的面颊,但真弓的身高跟体重都胜过野兽,她使尽浑身的力气把野兽压倒,骑在上面。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不能原谅!”

真弓一面压住野兽的肩膀,一面叫嚷。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也没有奢侈浪费。辛苦持家,只想过着稳定平静的生活。这么一点小小的期望,为什么非得被这样践踏不可?到底要忍耐到什么时候?已经再也受不了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地板上有饭粒跟炸鸡。真弓伸手抓起来塞进野兽嘴里。面有怯色的野兽呛咳起来,流着眼泪把饭粒吐出来。真弓看见她吐在地板上,更加愤怒,这次抓起整把泥土塞进野兽嘴里,用两手覆住她的嘴。

野兽发出“呜呜”的叫声,但真弓浑身被透明胶膜裹住,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小岛聪子不断按着门铃。

听见玻璃破裂的声音和真弓的叫喊,启介仓皇逃走;聪子下定决心给儿子打了电话之后,到底过了多少时间她不能确定。她站在远藤家大门前,深呼吸后按门铃,没有人回应。她连按了十几次都没有任何反应。

但是真弓的咆哮听得非常清楚。

聪子绕过远藤家的院子。跟小岛家四季可赏花木扶疏的庭院不同,这里只有一个小花坛,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晾衣服的空间。地上铺着大颗的碎石,走在上面声音很大。这或许会喝阻小偷,却给聪子壮了胆。

走到里面她看见亮着灯的房间窗户破了,还传来呻吟的声音。窗帘是拉上的,看不见屋里的情形。不知道是真弓还是彩花的声音,但听起来却非比寻常。

“远藤太太,远藤太太。”

她在窗外怯怯地叫着,没有人回答。她拿下一根晾衣服的竿子,从窗户的破洞伸进去,挑开窗帘,这才略微看见屋内的状况。真弓背对着她,骑在彩花身上,用手勒住她的脖子——看起来像是这样。呻吟声是彩花发出的。

“远藤太太!”

聪子大叫,但背对她的真弓一动也不动。

“远藤太太,不要做傻事!远藤太太!”

怎么叫真弓都没有反应。彩花的呻吟声变得断断绩续。怎么办才好?从窗户的位置和情况看来,没办法从这里进去。是否该去跟别人求救?那样的话干脆打电话报警算了。

聪子拉开小包包的拉链。

——啊,有这个。

三年前儿子回来送给她这个的时候说:“还是带着比较好,以防万一嘛。”她很高兴,为了能随身不离地带着,在手艺教室提议要做小包包。

紧急求救用的防身警报器。她从来没有用过,根本不觉得用得上,只是当成护身符。但现在正是紧急情况,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小真,妈妈要动手了。

她从小包包里取出警报器,用手指勾住金属环,用力一拉。

哔哔哔哔……穿透耳膜的尖锐响声,让人不得不掩住耳朵的噪音。聪子用一只手掩住耳朵,另一手把警报器从窗户的破洞扔进去。

哔哔哔哔……背后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尖锐声音。真弓一惊,身上的透明胶膜急速融解。这是什么声音啊?

真弓慢慢站起来走向窗边。破掉的观叶植物盆栽旁边有一个红色塑胶盒一样的东西。大小跟火柴盒差不多,却发出跟警笛有得拼的噪音。真弓把它捡起来,用两手握住,声音稍微小了一点。

“远藤太太。”窗外有人叫她。真弓抬起头,不由得叫了一声往后退。窗帘拱了起来,有张脸在探头探脑。

“是我,小岛。”真弓慢慢把窗帘拉开。晾衣服的竿子从窗户的破洞戳进来,小岛直起身子站在外面。是她干的啊。

“远藤太太,让我进去好吗?警报器得关掉,会吵到邻居的。”

“但是现在家里很乱……”

“你在说什么,得快点去帮那个孩子啊。”

“那个孩子?”

真弓随着聪子的视线转过身。彩花倒在地板上,弓着背呛咳呕吐,嘴里吐出咖啡色的黏糊物体。真糟糕。

“彩花,你没事吧?”

真弓想去替她拍背,彩花用两手遮住脸,从指缝间害怕地望着真弓,仿佛是在说不要过来。真弓握着警报器的手感觉到除瞭望胶之外的东西。泥土的触感。她把观叶植物根上的土块塞进彩花嘴里,然后用手压住的时候……

“太好了,她还活着。”

她听见聪子在背后说。

还活着?不要说奇怪的话好不好?

真弓力持镇静,转向聪子。

“不好意思,已经没事了,请你回去吧。”

“什么没事?要是我没来阻止的话,现在已经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能说这种话吗?”

聪子好像要从窗子钻进来一样逼问她。但是不能让她进来。

“这是我们家的问题,跟外人没有关系。”

“不对,已经成为我的问题了。我已经被卷进来了。我是代替你们家逃走的主人来的。”

“逃走?”

“总之先让这声音停下来再说。”

聪子举起勾着金属环的手。没办法。

“那请到门口。”

聪子哼了一声,转向大门的方向,用力踏着碎石,嘴里叨念着:“真是的。”这爱管别人闲事的老太婆凭什么这么说?或许是有点吵,那样的话跟之前一样按门铃就好了,需要拉警报器吗?这下子脸可丢大了。

彩花一定也很不高兴。

真弓转过身,彩花不见了。是去浴室,还是趁真弓过来之前躲回自己房间了?总之先把警报器还给聪子,让她回去。

聪子进入客厅。“谢谢。你没事吧?”她在门口说。是彩花去开的门。

“这简直像是强盗闯进来一样。”

聪子望着并不宽敞的客厅,毫不客气地说。真弓无法承受这种耻辱,低下了头。聪子伸出手。

“警报器还我。”

真弓把警报器放在聪子手里。哔哔哔哔的声音再度吓了她一跳。聪子把连在金属环上的栓子插回去,声音立刻停了。

“这是我儿子送我的,说是以防万一。但是就算被人袭击,拉响这个又能有什么效果?我是半信半疑啦。我问我儿子,他说要是嘴被堵住不能呼救的话这个就能派上用场。他是这么说,但是真正的效果今天终于明白了。你明白吗?”

“这个……”

“就算被人袭击拉响这个,也不会有人来救。声音那么大,除了我以外也没有别人来不是吗?而且经过同样的骚动之后发生凶杀案也还不到三天。警报器能吓到犯人,阻止他们的行动。”

犯人。真弓觉得自己被当成了犯人。

“要是吵到你们,按门铃就好了啊。”

“我按了。按了不知多少次。你这才是给我们添麻烦呢。”

完全没听到。

“从刚刚开始你就一直露出我在多管闲事的样子,还是我应该去报警?既然如此那我现在就报警好了。”

“哪有?真是抱歉。请到这里坐吧。”

真弓请聪子到没有弄脏的沙发去坐。但聪子瞥向地板,然后带着惊讶的表情望着真弓。

“……怎么了,还有什么不满的吗?”

“你这问法让人不满。更不满的是你完全不担心令媛呢。要是你非常担心令媛的状况,没有空理我的话,那我这就回去。但那样也挺让人担心的。”

有什么好担心的?每天我都自己熬过来了。今天只不过忍耐不住,抓住了彩花。我又没有打她。也没有勒她的脖子。只不过把她吵得要死的嘴堵住而已。把泥土塞到她嘴里或许有点过分,但也不用说得这么夸张吧!彩花虽然有点难受的样子,不也自己站起来出去了吗?替聪子开门的不是彩花吗?

“那个,我跟我女儿,真的没事。”

“是啊,听令媛亲口说了那我就回去。你也去把脏衣服换掉如何?”

聪子说着重重地在沙发上坐下,拿起桌上的遥控器,迳自开始转台。她的脸皮真不是普通的厚。真弓完全没注意到电视一直是开着的。虽然觉得忿忿不平,但听见俊介的歌,心情稍微平静了一点。

那个孩子现在在干什么呢?

比起彩花来她比较担心慎司。

聪子手机的待机画面是高木俊介。

她把电视频道转到俊介演出的晚间十点歌唱节目。平常她都是录下来看,现场看这是第一次。自己搞到现在到底是在做什么呢?

隔壁的土地开始盖房子的时候,聪子就觉得不对劲。不动产商人一开始有到小岛家问她要不要把这块不大不小的地买下来,小岛一向反对开发住宅用地,根本不可能买下开发剩下的畸零地。

后来听说那块土地卖掉的时候,聪子以为是哪家买去当车库了。但是那块地上开始盖房子。她本来以为地虽然小,但也会花时间慢工细活地盖好,结果打了钢筋,砰砰砰地把墙壁嵌上,房子一天就盖好了。那时候聪子心中涌现一个念头。

——云雀之丘不应该盖这种房子。

她虽然觉得不对劲,但房子也就完工了。过了不久就搬进来一家人。聪子本来期待搬进来的人能消除她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但期待完全落空,而且让不对劲的感觉转变成嫌恶感的事情选定期发生。

彩花会抓狂。

第一次听到彩花抓狂让她大吃一惊:心想可能是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假装没听到好了。吵成这个样子,明天一定会来道歉,自己是老居民,应该表示宽容理解。于是准备了茶点要待客。但是等了一整天,隔壁没有半个人来小岛家。

次日早晨,看准了彩花上学的时间到外面去扫地,彩花毫不在意地从聪子面前走过,不仅没打招呼,连看也没看她一眼,这么没教养让聪子吃了一惊。接着出门的启介跟真弓,看到聪子的瞬间,脸上露出“糟了”的表情,一面陪笑点头一面快速离开。

早知这样把那块地买下就好了。但是住宅区开发完成的话,像这样的人家不知还会搬来多少。云雀之丘已经不是云雀之丘了。在这里住了三十年以上的人家组成的妇女会开办的手艺教室是聪子唯一的乐趣。然而有一天,聪子在电视上看见跟自己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很像的男孩。

高木俊介。无论是唱歌、演戏、上综艺节目都很生涩,简

直看不下去,但这反而激发了聪了的长辈爱,开始热心地支持他。而他也像是回应了聪子的期待,发挥实力日有进境。

聪子开始支持俊介之后,注意到高桥家的次男慎司,说来奇怪,光是看着慎司一点不觉得像自己儿子,但中间夹了高木俊介,就像渐层变化一样自然出现了共通点,让聪子把儿子跟慎司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为了要见慎司,聪子每天早上都出门扫地。交了社区的管理费,聪子自然用不着扫自家门前的马路,但在一天开始的时候见到慎司,让她心情雀跃愉陕。她觉得慎司不如小时候明朗活泼,心想是考生应该很累,所以并没怎么在意。

慎司也跟俊介一样去当偶像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父亲弘幸也觉得没什么不好。他母亲淳子则完全不知道在想什么。刚搬来的时候,聪子觉得她是文静漂亮的人,感觉很不错,但近年来,大概是五年吧,常常会觉得她怪怪的。到底是什么怪,聪子也说不上来,以为是自己多心,案发之后她才明白。

那是跟远藤家建起来的时候一样的感觉。淳子也不是应该住在云雀之丘的人。聪子虽然担心下落不明的慎司,但守护云雀之丘的心情却胜过一切,于是便采取了行动。

话又说回来,远藤这家人没听过“他山之石,可以攻错”这句话吗?对面邻居发生了凶杀案,通常都该反省改正自己的生活吧。想想是否能断言自己家里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改善亲子关系,冷静地审视自己的言行举止,该怎么做才不会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全家一起沟通不是吗?聪子都打电话给好一阵子没联络的儿子儿媳了。结果他们家却——

都还没过三天,就这副德行。下了坡道这世界上都充满了这样的人吗?所以才不断发生同样的案子。这一家人怎样都无所谓。

但是云雀之丘不能再发生这种事了。非阻止不可。

晚上九点二十分——

彩花不断漱口。但是喉咙深处粗糙的感觉却无法消失。她在洗面台清洗黏答答的脖子,但压迫感却无法消失。她想把洗面乳的盖子盖上,却盖不起来。她的手脚跟全身都颤抖不已。她停下动作,牙齿却喀啦喀啦地打战。她想阻止这个声音,用力扭上水龙头。

——好可怕。

母亲并不是不会生气。彩花从小就跟别的孩子一样,偶尔会让母亲生气。用力关门、粗手粗脚地使用餐具,就会被勒令重来一次。不予理会的话也被打过手背。看电视的搞笑节目学到的“死老头”、“死老太婆”之类的词汇随口说出来,也被斥责说不可以说这种话。

彩花并不是没做过半件坏事的好孩子。以前还比较乖。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就不对她生气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取代怒容的是情何以堪、像是立刻要哭出来般的表隋。仿佛已经死心了,跟这孩子说什么都没用了的表情。这种态度让彩花非常不爽,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

有什么不满就说啊。不高兴就生气啊。自己摆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大模大样地叹气。

彩花宁可她动手打人。有本事就来啊!彩花不知多少次心里这么说。

但是刚刚那是在干什么?

彩花小时候恶作剧被逮到,母亲怒喝一声:“彩花!”就会让她吓得缩成一团。畏缩地抬起头,就会看见母亲严厉的目光瞪着她。彩花偶尔会说对不起,但大部分时候都说不出话来。就算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也不知该怎样表达那种心情,张嘴出声之前眼泪就要掉下来,于是只好强忍眼泪不作声。

惴惴不安地望着母亲的脸,母亲就微微笑起来。她知道彩花虽然没有出声,但的确在反省。母亲会温柔地对她说:“下次要注意喔。”

但是今天母亲是怎么回事?彩花完全没有想到她会扑过来。母亲的力气比她想像中大得多,一下子就把她压倒在地,然后骑在她身上,带着恐怖的表情低头瞪着她。彩花望着母亲,但她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无论过了多久,就算彩花有在反省,也绝不会笑起来的表情。但那也不是生气。

我要杀了你!看起来像是那样。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母亲这么说。

把掉在地板上的食物塞到嘴里,吐出来又塞土块,还用手紧紧压住让她吐不出来,无处可去的泥土流进喉咙深处。呛咳之下胃液逆流,混合了喉间的泥土,吐不出去呛入气管,让她无法呼吸。太阳穴作痛,眼前景象变成橘色,意识开始蒙胧。

即便如此,母亲仍旧一动也不动,继续死命捂住彩花的嘴。

要是小金包没来的话我就死定了。

那个人已经不是母亲,不,已经不是人了。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啊?我把嘴里跟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又呛又咳的时候,她还叫着:“彩花。”像没事人一样地走过来。好像彩花的遭遇是别人干的一样。

在父亲回来之前,让小金包待着吧。父亲回来再跟他说,虽然不知道他到底靠不靠得住,总比在家跟那个人独处要好。

但是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的确抓狂的是自己,但今天跟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呢?是因为对面发生了凶杀案受了惊吓所以不正常了吗?一定是给了慎司一万圆的关系。

慎司的错。云雀之丘的错。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她还担心不见踪影的慎司呢。

已经空空如也的胃翻搅出黄色的液体从彩花嘴里滴下,被水龙头的水冲走。但是喉咙深处泥土的感觉仍在。

晚上九点三十分——

远藤启介在办公室的休息室里打开便利商店买的便当。

他之前把使用休息室的申请单递给在办公室处理文件的主任时,主任取笑他:“是不是被老婆赶出来了啊?”他接过钥匙,搔着脑袋回答:“差不多啦。”他心想要是真是这样不知有多轻松,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逃走了。

彩花抓狂不是现在才开始的。真弓悲痛地叫:“不要这样!”也不是第一次。只是暂时的。忍耐几年就好。时间一定会解决一切。他一直都这样告诉自己。时候到了一定会解决的。理应如此。

虽然这种想法有点轻率,但启介本来有点期待这次发生的案子能让自己家里的状况有所改变。

彩花抓狂的原因……入学考试没通过、自卑情结、对面邻居建地是自家三倍的豪华住宅。住在那里的孩子们个个容貌端正,教养良好。同年的男孩上有名的私立中学,大两岁的女孩穿着漂亮的制服、上自己没考上的学校的高中部。在这样的环境里,彩花不可能无忧无虑愉快地过日子,能自己坚强起来才怪。

但那好像童话世界般毫无缺陷的一家却发生了凶杀案。凶手是母亲,孩子们今后也无法跟以前一样生活了吧。案件虽然很令人同情,但彩花或许能借此契机改变价值观。金钱、容貌、学历,这一切都比不上普通的平稳生活幸福;要是彩花能意识到这一点,也就不会再抓狂了吧。

真弓跟启介也能安稳过日子了吧……他是这么想的。

启介丢掉空便当盒,拉开也是在便利商店买的发泡酒的拉环。

自己真是太肤浅了。非得要看见别人的不幸才能感觉到的幸福,算得上真正的幸福吗……?不,算得上。他希望能这样。

作梦也没想到还不到三天,就又开始大闹了。

家里发生凶杀案,这是绝大部分的人一辈子也不会碰到的事。要是这种罕见的事情在对面邻居家里发生,价值观还不会改变的话,那此后还有什么契机能够改变呢?岁月流逝,彩花不管几岁,以北走都是会抓狂的彩花,而自己非得住那个家里过一辈子不可吗?

受不了,绕了我吧。

启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背弃自己家跑走了。逃归逃,他也并没有别的女人,老家也不在附近,只能回到几个小时之前离开的办公室。睡过今晚,明天又得回那个家去。

彩花跟真弓会怎么说呢?

小岛聪子催促他快点去阻止,但彩花不是父亲说住手就会乖乖住手的女儿。只能让她闹到满意为止,要不就让第三者去阻止。聪子不会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让聪子插手,真弓一定很不高兴。听到聪子说丈夫逃走了可能会惊愕万分。或许该打个电话回去给她。

但是小岛聪子真令人吃惊。摆出一副老好人模样的有钱太太,竟然打破高桥家的窗户。还有无数的中伤传单。她堂而皇之地说是云雀之丘妇女会干的,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还说了一大堆云雀之丘是他们建立之类的话,没人问她也没人想听。云雀之丘到晦有什么了不起的?山边跟海边不过就几公里的差别而已。海边下雨山边也下雨,山边风和日丽,海边也风和日谖。

而且所谓有传统的地方,就是要有后继者才能成立的不是吗?要是想守护云雀之丘,就该守护暴露在全国好奇目光之下的高桥家子女才对,反过来煽动是怎样?那些孩子们要是看到现在的惨状,不知有何想法?

案发当晚,启介在外面听到高桥家的对话。他绝对不是要偷听。回家的时候听到叫声跟东西落地的声响,心想又是我家啊,几乎要叹气,但结果却不是。没想到竟然是高桥家。像童话般幸福的家庭,陷入了跟我家一样的窘境。到底会怎样呢?启介一面想着,一面竖起耳朵。

父亲一句话就平息了骚动,启介松了一口气。在那之后听到高桥家其他地方传来的夫妇对话。然后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可能是因为关了窗吧。不久之后慎司就出门沿着坡道下去了。启介心想自己是在干嘛,走到家门口碰上了要去便利商店的真弓。

这一切都被聪子看在眼里。

但是这应该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

真弓出去后不久,救护车跟警车就相继来了。他跟彩花一起出去看是怎么回事,看到高桥弘幸被推出来,心想他可能受伤了,没想到竟然是凶杀案。凶手是妻子淳子。她自首说因为夫妻争执而用摆设殴打丈夫。她说的争执从时间看来应该是自己听到的对话。想到这点股寒意窜下他的脊柱,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那段对话能称为争执吗?要是那是一场会导致凶杀案的争执,自己也不会若无其事地听着,一定会设法阻止吧。估计聪子也是一样。

但是怎么想都觉得那只是夫妻间的对话。完全看不出来哪里能萌生出杀意。

一定有些事情是只有他们家里的人才知道的。那我们家又如何呢?今晚逃出来,明天回去,被真弓跟彩花看不起,再度回到一成不变的生活。

除此之外就别无选择了吗?

晚上十点二十分——

真弓迟疑着不想跟躲在浴室的彩花独处,快速把二楼的寝室整理了一下,回到客厅。出去再进来就闻到刺鼻的酸臭。是地板上彩花呕吐物的味道。此外还有倒翻的味噌汤、炸鸡块、破掉的碗盘、倾倒的椅子,聪子吃惊也不奇怪。

真弓用厨房纸巾擦拭呕吐物,几乎都是泥土。嘴里塞了这些一定很难受。不仅呼吸困难,要是呛到气管还有窒息的危险。让她这么痛苦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真弓望着自己摊开的双手。握拳、摊开、握拳、摊开。

那个时候的触感完全不在了。

要是聪子没有拉响警报器的话——

聪子正在偷瞄这边。简直像是在监视。

“啊,要喝咖啡吗?”

“不用了。”

“那泡茶吧。”

“不了,不用麻烦。”

一面清理散发着臭味的呕吐物,一面问人家要不要喝饮料,人家只会忙不迭地拒绝吧?亏她能动也不动地待在这里,真弓不禁佩服。要换了自己应该迫不及待想逃出去。

“啊,现在这么晚了,没关系吗?您家先生呢?”

“今天不在家。他有重要的公事出去了。你不用担心。”

嗯子说着望向电视,真弓继续清理。

跟婆婆同住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启介的双亲在他们结婚的时候就已经跟他姐姐同住,真弓完全没有想过跟公婆一起住,但她常听打工同事抱怨婆婆,教训小孩的时候婆婆会插手阻止,没法好好管教孩子。严厉地骂小孩,就会说干嘛生这么大的气,反而自己会被训,所以在婆婆面前都不生气。小孩似乎也很明白,一旦觉得有危险就跑到奶奶那里去。这样根本没法教育孩子。同事们是这么说的。

但是电视上说,因为母亲的育儿压力造成的虐待事件,是家庭缩小化的结果。母亲跟孩子两人关在一起,没有任何外力阻止悲剧发生。简单地说,母亲要是失控也没有人制止。不止是没有其他家人,跟邻里的关系也淡薄了。

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要是聪子没有来阻止的话,现在会是怎样一种局面?光是想像就叫人害怕。不知从哪听到的一般论要在脑中生根了吗?

真弓把还能用的餐具捡起,碎玻璃、破掉的盆栽等用纸袋装起来,然后用杀菌清洁剂擦地板。虽然还开着冷气,但屋里需要换空气,还是把所有窗户都打开了。温热的风拂上面颊,感觉真好。

自己跟外界是相连的。

彩花回到客厅。

她换上了睡衣,把大毛巾像斗篷一样包在身上。她不看真弓,走向沙发在聪子旁边坐下。

“我不舒服,可以躺下来吗?”

“可以,请便。”

彩花跟聪子道过歉,头朝她在沙发上躺下。

真弓假装没注意到,拿着垃圾走出去,她进入浴室,洗面台跟周围的地板上全都湿答答的。脱下来的衣服就丢在洗衣篮前面。真弓没力气收拾。就算用力压倒她、让她害怕了,那个孩子仍旧什么也不明白。彩花永远是彩花。真弓用肥皂仔细洗了脸跟手,回到客厅。

不管她们喝不喝,真弓在三个玻璃杯里倒了即溶冰茶,放在桌上,然后坐在聪子跟彩花对面。彩花躺着朝杯子伸出手。

“彩花,会打翻的。起来坐好了再喝。”

“少罗唆,杀人凶手!”

真弓分明很温和,彩花却倏地缩回手,啐出杀人凶手这四个字。

“不要这样,什么杀人?”

“你不是打算把我闷死吗?”

“我并没有打算……”

“不管你怎么打算,我真的差点死了!小金……小岛太太要是没来,我真的就死了。”

“不要这样,彩花,你小题大作了。这样会吓到小岛太太的。”

真弓堆起笑容望向聪子,聪子表情严肃地回望她。

“我也觉得你是要杀……看起来像是勒住彩花的脖子。所以才拉了警报器。我之所以一直留在这里,也是因为要是我回去了,你们两个不管是不是要杀人,还会继续吵架吧?我很担心。所以趁我在的时候快点和好吧。你们到底为什么吵架?”

吵架?那算吵架吗?她指的是哪个阶段呢?是问我为什么抓住彩花吗?

“我已经受不了了。永远反覆同样的事情,彩花抓狂……我已经不觉得她是我的女儿了。”

真弓说不出她觉得彩花是野兽。

“不是你的错吗?我也不是突然生气的。谁叫你惹到我。”

“今天发生了什么事?”聪子问彩花。

“说对面人家二楼的窗户是我打破的。”

“你不是拿着石头要丢吗?”

“就是这样,不相信我说的话。被自己的妈冤枉,谁能忍得住啊!”

“果然我来阻止是对的。”

聪子轮流望着真弓跟彩花,然后视线停留在真弓身上。

“对面的窗户是我打破的。”

“是小岛太太?”

不是彩花,也不是外面来的无聊人士,而是聪子?

“看吧,不是我。”

彩花胜利地说。但结果只是聪子先打破的而已。

“但是彩花想丢石头是事实。”

“丢了跟没丢完全不一样。”

“不是彩花你自己决定不丢的吧。要是我没在那时候回来的话会怎样呢?”

“你才是,要是小岛太太没拉警报器的话会怎样呢?既然你这么说,那就算我打破窗子好了。再怎么样都比杀人凶手强上几万倍。”

不管抱着多强的杀意,杀了人跟没杀有天大的差别。越过界线还是放弃,是由意志力决定的。伦理观念、理性、忍耐力。但只是这样的话,自己现在已经变成杀人犯了。有没有前来阻止的人反而是决定性的要素。没有犯罪的人绝对没比较伟大。

有人来阻止自己。没有人阻止高桥淳子。差别只有这样。有时候光凭自己的意志是无法控制行动的。这点她亲身体验到了。她没有信心能说不会再对彩花做出同样的事。下次再陷入同样状况时,要是没人阻止,她可能真的会杀了彩花。

“或许我们不要住在一起比较好。”

真弓叹息道。

“啥?你突然胡说什么?”

“我是考虑过的。彩花不喜欢这里不是吗?讨厌云雀之丘不是吗?这样的话你跟爸爸到别处去住好了。回到以前住的地方,爱上哪所高中就去考哪所。把一切都怪在我头上我承受不了。一定还会发生像今天这样的事。所以在那之前离开比较好。”

“果然这个房子比较重要。你只要有这个房子就好了,所以才嫌我跟老爸碍事。你根本不想为了我一起离开这里。”

“不管去哪里,只要在一起就一样不是吗?离开云雀之丘,彩花就考得上第一志愿的学校吗?就算考上了,三年以后还要考大学,或者是找工作。社团活动可能不好玩,跟朋友可能吵架,也可能失恋。这些彩花全部都会觉得是我的错不是吗?”

“做父母的就应该都接受啊。”

“那我就做不成你母亲了。”

“喂,小岛太太,你听这个人说的是什么话?”

彩花转向聪子求救。聪子瞥了真弓一眼,轻声叹了一口气,对彩花说:

“你妈妈累了。被自己的孩子指着鼻子你啊你的叫,当然不想再当妈妈了。彩花,你是有多了不起,能对妈妈这么没大没小?将来是打算得诺贝尔奖吗?但是得诺贝尔奖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爸妈这种态度的。”

彩花唰地起身,弓着背瞪着聪子。被外人这样指责很不好受,但真弓只默默地看着她们俩。她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现在一切都无所谓了。真想去洗澡然后上床睡觉。只有这样而已。对了,启介怎么这么晚还没回来?但那也无所谓。

“什么意思?头脑不好就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怎么会解释成这样呢?”

“结果你也看不起我。打破对面人家窗户的人跩什么跩?”

“只不过听到一点不中听的话,连我也被你没大没小地乱叫了。我是抱着云雀之丘老居民的信念才丢石头的。传单也是我带头贴的,要是有人要问是谁做的,我会堂堂正正地站出来承认,然后抬头挺胸告诉大家,老居民是怎样守护云雀之丘一路走来,我们是多么爱云雀之丘,对这次的案子感到有多么愤慨!”

聪子挺直腰杆毅然决然地说。

“……你回去吧。”

彩花喃喃说着用大毛巾盖住头,避开聪子的视线。

“也是,我也该告辞了。你们俩就一起说我的坏话和好吧。既然你们家先生逃走了,这样我反而比较安心。”

你们家先生逃走了?刚才好像也听到过这句话。真弓反覆咀嚼,终于意会这非同小可。

“您是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就说了啊。你们家的主人早就回来了。我在外面碰到他,正跟他说话的时候你们就在里面闹起来了。我叫他快点进去阻止你们,他竟然拔腿就跑。所以我没办法才自己来的。”

“他到哪去了?”

“这就不清楚。反正下坡去了。啊,真是的,已经这么晚了。都半夜了呢。晚安。”

聪子站起身来走出客厅。真弓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她望着彩花,但两人都没有开口。不知道该说什么。真弓虽然挂心启介,但已经没精神也没体力了。先逃的人就赢了吗?早知道,凶杀案发生的当晚,自己去了便利商店就不回家,干脆逃走反而好。

彩花把大浴巾裹成一团,走出客厅。她要避免两人独处吗?真弓靠向沙发,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愿意想了,就在此时——

“喂,你们在干什么!”

小岛聪子的声音从打开的窗户传进来。

到底又怎么了?真弓很想不予理会,但已经听到声音了。没办法。虽然警报器没响,但再发生什么大事可不行。真弓把手撑在膝盖上,疲累地站起来。她把大门打开十公分左右,窥探外面。虽然看不见聪子的身影,但可以听到她不断地絮絮叨叨。

她走到门外。

没想到是这样——

凌晨零点五十分——

高桥良幸跟比奈子、慎司三个人默默地沿着深夜的坡道往上走。

良幸想到网路上的恶意留言,一面想像自家最坏的情况,一面跟自己说:“没关系,我得坚强起来。”

比奈子隔着口袋握着没响的手机。

大哥在前面,姐姐在后面,已经无处可逃了。慎司低头望着脚尖。

进入云雀之丘,自己家渐渐在望。良幸停下脚步,比奈子跟慎司也停下来。

“怎么了?”比奈子问。

“有人不知道在吵什么。好像就在我们家前面?”

“真的。怎么办?是来恶作剧的吗?”

“再走近点看看。”

良幸沿着路边慢慢前进。慎司跟比奈子跟在良幸背后一面窥视一面慢慢往前走……。

“啊!”

比奈子叫出声来,全速往前跑。

晚上十一点——

远藤启介伸手要按门边的门铃,又收回手。他已经不知重复这动作几遍了。都已经到了这里还迟疑什么?他望着自己的手,一手握拳敲打另一手的手掌。分明是要给自己打气才这么做的,却被击掌的声音吓了一跳,不由得四下张望。

现在实在不是贸然拜访他人的时间。就算几个小时前来过也一样。之所以无法下定决心在门前逗留,是因为一楼跟二楼都还有几间房间亮着灯,大家应该都还没睡。

假称忘了东西来拿好了。虽然时间已晚,这个借口还不至于令人起疑。工作的资料、家里的钥匙、钱包、手机……既然没有事先联络就来,还是说手机好了。就说有电子钱包的功能。

启介再度朝门铃伸出手。对讲机有镜头。他深呼吸了一下,用食指按下门铃。不一会儿有个男孩的声音说:“哪位?”他本来以为一定是大人应门,难道是父亲不在家,还是在洗澡?在这种时间来按门铃的人,对方可能觉得应该让男人来处理吧。

“非常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搅。我是今天来过府上的S装潢公司的远藤。我找不到手机,好像是忘在贵处了,所以来问一下。”

启介朝着对讲机低头,支支吾吾地说。“请等一下。”对讲机挂上了。他听到有人在屋子里啪搭啪搭走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在替他找手机。他有点过意不去。

——我到底在做什么?

过了五分钟左右,大门打开了。白天换壁纸的房间主人铃木弘树拿着手机,穿着凉鞋走出来。

“今天真是谢谢您了。我觉得好像只有我自己搬了新家一样……您的手机是吗?我在房间跟客厅都找了,没看到呢。您把号码告诉我,我来打打看。”

弘树说着打开自己的手机。启介说不出话来。告诉他号码的话,他一打,口袋里的手机就会响。既然要撒这种容易戳穿的谎,早把手机关掉就好了。还是要告诉他真弓或是彩花的号码呢?他不知道彩花的号码。但是给了真弓的号码,弘树打去她接了,谎话照样会穿帮。

“对不起。”启介低下头。

“说忘了手机是假的。其实我是想问一下我家对面人家的事情。我家对面的人家姓高桥,他们家的房子出了状况,我打算现在去偷偷处理一下。”

“出了什么状况?”

“窗户玻璃被打破了,到处贴了中伤传单,他家现在虽然没有人在,但要是有人回去看见,一定非常难过。我想替他们换窗玻璃,但那样可能是非法入侵,所以至少把那些传单清掉。但要是被人知道是我清掉的,会跟邻居发生冲突。事实上贴传单的就是附近邻居,所以他们一定会不高兴。所以我就想该怎么办呢?想起白天听到你们谈话,你们好像跟高桥家的小姐很要好,不知道能不能来帮忙……所以才来跟你们商量。”

启介下了决心一口气全说出来。他从口袋里掏出纸手帕擦拭脸上的汗时,手机掉到地上了。

然而弘树并没有皱眉。他似乎在思考。

“不好意思,请等一下。等我一下子好吗?”

弘树说着急急进入家里。独自被留在门前的启介只能等着他回来。

——我到底说了什么啊?

躺在休息室的床上也睡不着。眼睛一闭上就觉得平坦的床好像哪里倾斜了一样。只不过喝了一罐发泡酒,不可能是喝多了。就这样下去好像会滚落到黑暗中。启介慌忙睁开眼睛。

可以在这里过夜吗?本来打算明天下班之后若无其事地回家,但那样就能回到原来的牛活吗?

不知怎地他觉得今晚非回去不可。明天的话我家就无法复原了。虽然没有根据,但他心中充满了不安。

自己逃走的这个事实,趁今晚还来得及弥浦。

他想要一个回去的理由。更想要一个逃走的理由。因为他碰到了小岛聪子。不是逃走,而是回办公室的

理由。高桥家的惨状浮现在他脑海里。无数丑恶的中伤传单。破掉的窗户。聪子堂而皇之地说这么做一点没错,自己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到头来自己就是无能。于是不由得就逃跑了。

无论在家里还是外面部无法反驳。为了能安静过日子,避免无谓的争执,他一直以为沉默是最好的方法,但那样解决了什么呢?为了改善现状,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答案就是让高桥家在天亮前恢复原状。

不顾自家的问题,修复别人的家,这只不过是逃避而已。然而今夜回去就能当成是离开的理由。他从办公室拿了垃圾袋跟清理的工具和溶液。

既然如此决定,就直接回云雀之丘去就好了,为何还要到这里来呢——

大门打开了,弘树走出来。

“让您久等了。”他头上绑着毛巾,穿着运动鞋。

“要去清理比奈子姐姐他们家的话,这不止是要不让邻居知道是叔叔你清理的,我也一起去帮忙吧。”

“不用,已经很晚了,我不是来要你们现在跟我去的。”

启介急急拒绝。

半小时前——他走上云雀之丘的坡道时,不止一次停下脚步。他真想掉头回办公室去。把对面人家清理干净到底有什么意义?今晚回去到底能改变什么?他真想消去心里的这些声音。他想跟别人宣告自己要做的事。谁都可以。但可能的话能了解自己行动的人最好。

于是他想起了傍晚在铃木家听到的对话。他们家姐弟认识高桥比奈子,还担心她。而且他们家的气氛非常好。就因为这样他才来的,没想到男孩竟然说要一起去。不,或许他心中原本就暗自期待。

“但是我想去。拜托您了。”弘树低下头。

“但是父母会担心的。”

“妈妈已经同意了。她刚洗好澡不方便出来,叫我带我们家的垃圾袋去。要是担心那边邻居的话,把垃圾带回我们这里丢就可以了。妈妈说她想自己去,但爸爸就快回来了,所以让另外一个人跟我去。”

弘树打开门,弘树的姐姐出现在门后。

“她是比奈子姐姐的朋友。”弘树说。

她虽然看起来不怎么热切,但把运动鞋的鞋带紧紧系好后,对启介深深行礼说:“拜托您了。”

“那我们走吧。”

启介带着别人家的两个孩子,开始朝云雀之丘走去。姐姐沉默不语,弘树哼着歌。他们已经无法停下脚步了。

到了云雀之丘,自己家已经安静下来。房间亮着灯,但没有叫声也没有摔东西的声音,跟平常一样只有电视的声响。启介安心地叹了一口气。

“这太过分了。”

弘树忿忿不平地说。姐姐也惊愕地望着无数的传单。

“这就开始吧。”

三人手拿着垃圾袋,开始清除传单。

凌晨零点三十分——

真弓瞪大了眼睛。

小岛聪子在高桥家前絮絮叨叨地不知在抱怨什么。对方有三个人,她本以为是来看案发现场的外地无聊人士,但其中一人怎么看都是启介。

他手拿着大垃圾袋,撕下高桥家围墙上贴的传单。

另外两个年纪跟彩花差不多的男孩和女孩她从来没见过。他们毫不理会聪子,专心地撕着传单。这些玩意不止是用胶带贴上去的,还用了胶水,一张还没撕完手就黏糊糊的了。

启介为什么在做这种事?自家发生大事他不是逃走了吗?竟然在清理对面邻居的家。惊愕之后开始觉得这一幕可笑万分。

“远藤先生,你到底是打算怎么样?几小时之前我才跟你解释过这是表达我们云雀之丘居民的信念。”

聪子咬牙切齿地说。

“是,我听到了。小岛太太你们这些老居民非常重视云雀之丘的心情我很了解。但我不觉得这种作法是正确的。”

启介反驳了聪子。虽然声音很小又有点畏缩,但的确反驳了。真弓第一次看见启介这样。

“你还真能说这种了不起的话。你们家出了大事呢。话先说在前头,你逃走了,要不是我代替你进去,令千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也说不定。”

“什么……”

“你要是以为我说谎的话,可以去确认一下。”

聪子转过身用圆圆的下巴朝这里一指,启介也望过来。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在站在门口的真弓身上。真弓虽然想逃进家中,脚却动不了。她避开聪子的视线,望着启介,但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她并不是现在才不了解他。启介的鸵鸟主义常常让真弓不悦,但晚餐是冷冻食品、买稍微昂贵的地毯之类他也都不会抱怨,有时候反而觉得轻松。

沉默的启介到底在想什么,她有想过吗?

听到聪子说:“令千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时,启介在想什么呢?是轻蔑我吗?担心彩花吗?但是他既然没有赶过来,可能是觉得聪子太夸张了,还是该把手头的事做完要紧。一定是这样。

这种时候还有能专心做的事,真弓真羡慕启介。她走下台阶,穿越狭窄的道路。

“我也来帮忙。”

真弓跟启介这么说,从放置在围墙前面的垃圾袋中取出一个,撑开让空气进去,伸手撕下写着:“云雀之丘之耻!”的纸张。胶水黏得很紧,没法一下子撕干净,她用手指慢慢剥着黏在墙上的部分,很奇怪地心情平静了下来。

“等一等,怎么连你也来凑热闹?”

聪子在真弓耳边说,但她不予理会继续撕别的传单。写了这么多污言秽语,用胶水黏得死紧,上面再贴胶带,真是太恶劣了。不管多么在乎云雀之丘,这样也太过分了。她竟然怀疑是彩花做的。今晚的骚动全都是因此而起。

要是没这玩意,今晚本来可以平静度过。这种玩意没有才好。今晚发生的事也一样。高桥家发生的凶杀案也是。一切都能化为无形的话真不知道有多好。

“住手!”

聪子伸手搭上真弓的肩膀。真弓没有回头。这道围墙回复原状的话,今晚的事情就可以当作没有发生。只是这样而已。

“你们是谁家的孩子?我没有见过你们。你们有什么权利做这种事情?”

聪子逼近正在撕传单的女孩。但她也不看聪子一眼,专心看着传单不停地撕。她好像发泄怒火般,眼中含泪。

她也感到歉疚吗?他们到底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跟启介在一起?

“现在不该是小孩子在外面游荡的时间吧。你们上哪里的学校?反正应该不是什么好学校。明天我会打电话到你们学校去。”

聪子望着男孩说。她双手紧握着小包包,难道是想把警报器拿出来吗?男孩一面哼歌一面清除传单,他爽快地转向聪子。

“请便。阿姨你才是,有什么权利阻止我们?你好像说这些是你贴的,那我们可以去报警吗?”

“我身为创立云雀之丘的老居民,有权利跟这家人抗议。”

她毅然地说,男孩一下子畏缩了。

“没有!”女孩大声说。

“谁都没有权利责备比奈子!比奈子做了什么对不起阿姨的事吗?在这里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你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便了?”

“云雀之丘的风评受损了。云雀之丘菁英医师遇害?案子取了这种名字,被人说我们傲慢、自负、看不起别人所以遭了报应;云雀之丘全体都被攻击了。”

“那是因为阿姨你们平常就是那种态度。所以其他人才趁着发生了凶杀案攻击你们不是吗?不是比奈子家的错。大家对云雀之丘这种高级住宅区反感,是住在这里的居民自己的错。”

“你说什么?”

“想跟学校联络的话就请便。我上S女校的高中部。班导师姓大西。她应该会对你说十遍对不起吧。她那么做只会让比奈子更难堪,但她本来就不会想到。真是靠不住的老师。不管阿姨说什么,我在让这里恢复原状之前不会罢手的。这种东西我一张也不想让比奈子看到。我是比奈子的朋友,有权利清掉这些。”

“啊……”

启介一面绑住装满的垃圾袋一面叫了一声。真弓也停下手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哎哟……”

高桥比奈子站在对面两盏路灯后面。她身后是良幸跟慎司。

凌晨一点——

比奈子奔上坡道。步美站在家门前。周围很暗看不清楚,但那个身形绝对是步美没错。旁边是弘树。他们在干什么啊?她突然有不祥的预感,停下脚步躲在路灯柱后面。

自家的围墙上贴了好多纸。那是步美?

步美把手上的纸揉成一团,扔进旁边的垃圾袋里,然后继续撕别的。可以装一星期份垃圾的大型垃圾袋里已经装了一半。步美不是在贴是在撕。弘树也是。然后对面的叔叔跟阿姨也是。

有另外一个阿姨在跟步美抱怨。小岛聪子。步美不理她,她又去对弘树说。弘树轻松地回她,聪子更加激动,步美对她大叫。

——我是比奈子的朋友,有权利清掉这些。

不是透过不断开阖、螺丝都快松掉的手机,而是亲耳听见步美说话。朋友。朋友。泪水决堤而出,真是涕泗纵横。比奈子吸着鼻水,感觉到有人在看她。对面的叔叔。接着是阿姨、弘树,然后步美也转了过来。

她们站着对望,弘树推着步美的背说:“过去啊。”

比奈子迎向迟疑地跨出步伐的步美。两人到了伸手可及的距离,停下脚步面对面,但都说不出话来。步美刚刚还跟聪子大声争辩,现在却沉默地低着头。比奈子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见步美右手还捏着纸团。

“谢谢。”

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谢谢。这么晚了还赶在我们回来之前清传单。真的谢谢你。”

站在比奈子身后的良幸接着说:

“谢谢各位。”

良幸朝远藤启介跟真弓鞠躬。比奈子也一起低下头。她不知道步美他们怎么会跟对面的夫妇在一起。他们是偶然因为相同的目的而聚在一起吗?

“谢谢您。”

步美也对启介鞠躬。越来越搞不懂了。

“是远藤先生到我们家来说的。”

步美跟比奈子说明了事情经过。白天的时候启介到铃木家替弘树的房间换壁纸。

“远藤先生说想让对面人家恢复原状。傍晚的时候他听到我和弘树提起了比奈子……是这样吧?”

步美转向启介。

“嗯。是啦。”

启介抓抓头含糊地说。步美再度转向比奈子。

“对不起,比奈子,你一定很难过。我都没传简讯给你,因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班上大家都说:‘好可怕’、‘真烂’什么的,留言版上也有好多更糟糕的话。比奈子的书桌跟置物柜都给人乱涂了,班导装作没看到……”

“说这些干嘛?”

“要是给比奈子传简讯,就跟那些人唱了反调,我害怕……”

步美不顾弘树阻止继续说道。想像中的事真的发生了,让比奈子心痛不已,但她知道步美不是为了让她难过才说的。步美是死命想道歉。

“远藤先生来的时候其实我还很迟疑。我害怕会不会连没见过面的人也对我有敌意。弘树硬拉着我来。他一直叫我给比奈子发简讯。”

“连这也说。”弘树嘟囔道。

“对不起。但是来到这里看见这些传单,真的觉得不可原谅。这样做太卑鄙了。”

步美瞪着聪子。聪子哼了一声,但步美不予理会,直直望着比奈子。

“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拼命清这些东西,但这样也不能让你原谅我。跟这位阿姨比起来,我是你的朋友却什么也不做,不是更加卑鄙吗——比奈子,真的对不起。”

比奈子对颤抖的步美伸出手。

“不要道歉。我太高兴了。”

比奈子哭,步美也哭,两人搂着哭成一团。旁边的良幸请启介帮忙叫计程车。启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等一下,还没清完一半呢。有始有终吧。”

“今晚你们肯来,就已经是我跟比奈了最大的慰借了。这样就可以了。真的非常感谢。”

良幸从弘树手中接过垃圾袋,低头行礼。

比奈子跟良幸对着坐上计程车的步美跟弘树不断道谢,挥手送别,直到看不见车子为止。

七月五日(星期五)晚上几点二十分......七月六日(星期六)凌晨一点四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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