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

这条坡道就是偏差值的具体表现。下坡去上学的远藤彩花每天早上都这么想。(※偏差值是日本计算学力的公式值,也就是将个人分数与团体平均分数之间的差距用数值来表示。偏差值越高表示学力越高。)

从云雀之丘沿着坡道往上走十五分钟就是私立K中学,高桥慎司上的男校。K中的学生考上东大录取率全县最高的名校N高中的比例超过百分之九十五。那是离家最近的学校。对彩花而言就像别的世界。即便彩花是男生也一样。

从云雀之丘下坡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右转走十分钟左右,就是私立S女校。母亲希望自己上的学校。高桥比奈子上的学校。贵族大小姐的名校,能够一路直升到大学跟短大。而且制服很可爱。但彩花跟这里也没有缘分。

彩花跟别的世界的制服和可爱的制服擦身而过,继续走下坡。市立A中学位于平地。从云雀之丘徒步三十分钟,彩花上的学校。那里并不是放牛班的集团。很多优秀的孩子都上离家近又不花钱的公立学校。成绩虽然没有明确公布名次,但彩花认为同年级两百人中自己应该是三十名左右吧。绝对不差。老师跟学校的设备也不差。水手服的制服也不讨厌。虽然如此,每天去上学的时候总觉得好像要下到地狱最底层一样。就算到了学校,仍旧觉得脚下好像依然继续往更深的地方倾斜。如果把球放在地上估计会滚动吧。教室、走廊,跟操场,看起来都微妙地倾斜。

这全是坡道的错。要是住在学校附近的平地,直直往前走就到学校的话,景色应该就不会改变的。

沿着坡道往下走,就觉得像是走向废柴的世界。这个社会上存在着明确的阶级区分,跟自己没法穿的高阶制服擦身而过,就感觉到好像身上的皮渐渐擦破一般的痛楚。即便如此,放学后上坡的路上也并没感觉到渐渐浮现的优越感,只是一面想着明天的痛楚,一面消耗体力而已。

越往上坡就越高的不止是偏差值。地价也越来越高。彩花额上浮现汗珠,沿着坡道走向云雀之丘,她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在高地的住宅区也要比较贵。不止上下学,只不过去个便利商店也麻烦得要命,根本想不出有什么好处。高高在上地俯瞰底下人的生活,是这种凰觉值钱吗?但是大白天俯瞰底下的景色又不能怎样。只觉得每天得走到那里累得要命。从沿海的高楼大厦眺望景色绝对比这好上不知多少倍。夜景是稍微漂亮点啦,但也没法子每天都因此感动。

“喂,彩花,你家住在K中五号同学对面不是吗?”

走进教室志保就迎上来。篮球社的同学。

A中学除了身体不好的学生之外,其他人都半强迫必须进入运动社团。彩花入学的时候就加入篮球社。并不是她想打篮球。只有三个选择,除了篮球之外就是排球和网球。小学也有排球杜和网球社,所以加入的时候没有新手跟熟手之间的差异的就只有篮球社了。但是彩花不但矮,也没有运动神经,跟其他同学的差异要不了几个月就很明显了。

正规队员跟候补。这种关系在社团活动时间之外也适用。班上的女生小圈圈几乎都是按照社团分的,其中还分正规派跟候补派。班上的主导权都握在正规派手里。

要是以成绩来分的话还不至于这么丢脸,一、二年级的时候彩花一直觉得很忿忿不平,但杜团活动也没剩下多久了。每个社团都参加暑假第一个星期举行的县立运动大会初选,要是输了就不能参加八月中的县立运动大会,三年级生就全体退出。

正规社员不管多努力,还是赢不过私立的强校。所以七月一定要退社。在那之后教室里的气氛也会转为准备考试模式,彩花私心期待主导权或许也会转而由成绩决定。

虽然是同一个社团,正规派的志保跟候补派的彩花几乎不曾在教室里交谈。当然她应该也不知道彩花住在云雀之丘。

K中五号同学,指的是K中篮球社背号五号的队员慎司。

“你怎么知道?”

“我前一阵子去过啊。”

“去我家吗?”

“不是,五号同学的家。他上星期没来参加比赛不是吗?我担心他是不是受伤了,所以去他家慰问一下。”

慎司入学之后就加入篮球社,一年级下学期就成为正规队员在球场上活跃。但是志保开始在比赛时闹着说K中五号同学好帅,是去年秋天高木俊介出道之后。志保的东西全部都是俊介。每次换手机的待机画面都要炫耀说这个很棒吧,是粉丝俱乐部的会员才能下载的。

然后志保在球赛会场上看见慎司。A中对K中的男子篮球赛。一开始是说那个人的侧面有点像俊介,等比赛结束的时候,就变成五号同学好帅。从那时开始志保就追着慎司跑。

在那之前完全没感觉,只不过跟喜欢的偶像明星有一点像,就能迷到这个地步吗?

应该是能吧。俊介是社团所有女生的话题,彩花也为了要迎合大家看了俊介演出的节日,但喜欢上俊介是因为母亲的一句话。

——哎,这个孩子,是不是有点像对面的慎司啊?

——俊介跟高少像啊?你去配老花眼镜吧。

虽然在母亲面前一口否定,仔细看去侧面跟眼角的确非常像。从那时起彩花就搜集刊登俊介报导的杂志,录下有他的电视节目。

搬到云雀之丘的第二天,跟爸妈一起到高桥家打招呼时,慎司在院子里练习篮球。从那时起彩花就一直觉得他很帅。

——你们同岁呢。要好好相处喔。

淳子这么说就让彩花心跳不已。一面看着青梅竹马的恋爱漫画,一面用自己跟慎司取代主角,对此后的生活充满兴奋期待。

但是过了不知多少天,不仅完全没有脸红心跳的情境,跟慎司连话都说不上两句。偶尔碰到的时候,彩花觉得没法跟穿着别的世界制服的慎司打招呼。不想随便说话让他觉得自己是傻瓜。只要能看见慎司,就觉得今天运气好好,心情甚佳。能够每天满心不愿意咬牙上坡,也是因为期待或许可能在家门前碰到慎司。真想一直一直看着慎司……。

母亲那时的一句话让俊介跟慎司的身影重叠了。

要得到慎司的照片很难,俊介的照片则很简单。没法一直盯着慎司看,录下来的俊介画面可以一看再看。没法跟任何人说喜欢慎司,俊介的话就连对最不想沟通的母亲也能说。

无论如何都想入手的俊介海报也能让母亲标下来。俊介背对着镜头,转过脸笑的样子非常像慎司。暑假的演唱会票也订好了。

所以彩花也不是不了解志保的心情,但像追偶像明星一样追着慎司就很讨人厌了。

在球赛的时候堂而皇之照慎司的照片,比赛结束一面跟他说辛苦了,一面递给他冰凉的运动饮料。这都是彩花懂憬的情境。分明自己跟慎司比较近。不,就是因为太近了,反而什么也没法子做。

每次听到志保说:“五号同学”,彩花就觉得身体里有某种黑暗蠢动的东西在累积。

然后上星期志保终于替慎司烤了蛋糕,跟所有女子队员宣布说比赛之后要拿去告白。

“跟俊介很像的男朋友,真的可以拿来炫耀呢。”

这句话让彩花打心里恼火。她不是喜欢慎司,是自私想利用他吧。喜欢俊介的话去跟俊介告白不就得了嘛!

但是彩花没有勇气当面反驳正规队员志保的话,只能恨恨地瞪着她的背影。开幕式的时候彩花的视线也无法离开志保,稍微不见她的踪影就吓得要命,但彩花的不安是杞人忧天。慎司没有来参加比赛。到底是怎么了,是不是发烧了?彩花很担心,但至少志保没法告白,让人松了一口气。

然而志保似乎并没放弃。她跟现在在上K中学的小学同学问了慎司家的地址。

“他跟我说就找云雀之丘最小的房子,所以我就去了。”

被人捅了一刀就是这样的感觉吗?彩花觉得眼前一黑,但即便如此,志保高亢的声音也不放过她。

志保似乎是一个人去了云雀之丘,花了三十分钟在住宅区里找最小的房子,然后按了门铃。

“应门的人很面熟,一看是彩花的妈妈,吓了我一跳。”

母亲曾多次开着小车送她来球赛场地。分明闭嘴待在车里就好了,看见穿着A中制服的学生还要特地下车来,跟人家说谢谢你们照顾我家彩花啊,就因为这样大家几乎都认识彩花的母亲。跟彩花一模一样呢......想到彩花二十年以后就是这样好有趣呢......在“新鲜斋藤超市”的收银台算帐,还以为是彩花在打工。啊——真合适。这样的话说个不停。

就算不是能上得了台面的母亲也不要紧。至少不要在同学面前出丑。

志保转向咬牙忍耐的彩花,咯咯地笑起来。我说搞错了,然后打手机给告诉我地方的同学,他说是对面啦......志保继续捧腹大笑。

“因为是远藤这种常见的名字,我根本没想到彩花。我不知道五号同学的名字。他叫做高桥慎司吧。早点确认就好了。结果真的站在他家门口时,却什么也做不出来就回家了。但那样应该比较好。因为……嗯,彩花住在他们家对面,也够辛苦了吧。”

志保砰砰地拍了彩花的肩膀两下,回到自己座位上。彩花两手紧抱着书包坐下。今天才刚开始啊。彩花不由得叹气。有好几个人围着志保,却没有人接近彩花。虽然有一起吃便当的朋友,但他们都不想跟被志保取笑的彩花扯上关系,只偷偷摸摸地往这里看。无所谓。黏得紧紧的朋友我才不想要呢。

咦?装出惊讶的样子拿出手机看。没有人传简讯来。打开收件匣,看着跟以前朋友往返的简讯。

——上了中学要一起去逛街唱卡拉OK喔!

——搬家了也还是朋友。

——上了S女校也不要忘记我们啊。

每一则简讯都是快三年前的了。

脚下的地板倾斜得更厉害了。彩花起了书桌都要倾倒的错觉,反胃想吐。要是在教室里吐出来,就算退了社团,不管成绩怎么好,都没办法逆转现在的立场了。

彩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出教室。走廊也倾斜得厉害。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上午十点——

真弓到“新鲜斋藤超市”上早班,在朝会上听到店长说晶子从今天开始暂时请假。好像是因为身体不好。在招募到新的打工人员之前,大家要连晶子的份一起加油。原来有这么严重,真弓不由得担心。

她虽然跟晶子年龄有点差距,但在这里是最合得来的。两人之所以来打工都是因为家里房子的贷款,一面一起抱怨一面聊着房子。她们热中地聊着装潢跟园艺,两人都避开金钱跟地点之类的话题,不干涉别人隐私这点让真弓很有好感。

真弓虽然以为她得了重病,其他打工人员却提出了“晶子有喜说”。这么说来的确听她说过想要孩子。她说姐姐有两个小孩。

——真是“两个孩子恰恰好”:第一胎是女儿,第二胎是儿子。孩子们非常可爱。电视跟杂志上都把育儿讲得对精神跟经济都有很大的负担对不对?我结婚的时候也很不安,但是看见姐姐的孩子们就觉得养小孩也不错。而且姐姐跟她先生前妻的儿子也处得很好。你不觉得这样就一点也不可怕了吗?真弓也有个女儿吧,真令人羡慕。

听到人家说羡慕,脑中响起彩花吼叫的声音。要是看见我家小孩的抓狂表演,晶子还会想要小孩吗?

——她任性得要命,我被她牵着鼻子走。暑假还得跟她一起去听高木俊介的演唱会呢!

——不是很好吗?我也喜欢俊介。母女一起去听演唱会真好。毕竟还是女儿好吧。

虽然是勉强炫耀,但有愿意倾听的对象就让人觉得好像真的很幸福。真要感谢俊介。

要是晶子真的有喜了,那身体不适是孕吐很严重吗?晚点传个简讯,要是能过去的话就去探望一下吧。她一定连出门购物都没办法,从这里给她买去或许她会很高兴也说不定。她们家是怎样的房子呢?想像房子果然很令人兴奋。

真弓一面摆放上午十一点开始抛售的苹果,一面哼着俊介新曲的副歌。

上午十一点——

彩花真的觉得是不是耳朵里的半规管出了什么毛病,倾斜的地面一直无法恢复平坦,而且还开始旋转。彩花突然觉得想吐,从第二堂课开始就一直在保健室。

“你说不舒服,可是脸色很好啊。回去上一小时课,要是还不舒服的话再过来。”

保健老师对同时一起到保健室来的二年级女学生们说,叫她们回去。老师望着彩花,露出“又来了啊”的表情,无言地替她拉起床旁窗户的窗帘。

为什么不跟对别的学生一样明朗地跟我交谈呢……没办法。坡道病的学生一定让人很不舒服。能够直直望着这个世界的人是无法了

解坡道病的心情的。

彩花侧躺着,叠起枕头枕上去,终于感觉自己好像放平了些。

真的再也受不了坡道了。要是不搬家就好了。不要去考S女校就好了。

全部都是母亲的错。

——不想住在这种小公寓,想住独栋房子。

母亲从彩花懂事的时候起就一直这么念叨。让她看建商的广告传单,常常问她这上面哪栋房子好?还带她去过好几次结婚前上班的样品屋展示场。每次去的时候都要说,妈妈就是在这里认识爸爸的喔。

但是彩花并不讨厌那样。

父亲有时候会把壁纸跟窗帘的厚重样本集带回家,彩花很喜欢翻看,一面看一面说我的房间要用这种窗帘,厨房的磁砖用这种满可爱的,这样跟母亲一起想像理想的家,十分愉快。彩花画的画、用空面纸盒做的玩偶屋,父亲看到也高兴地说彩花真是有概念呢。

——彩花也很想快点住独栋房子吧?

母亲每次这样说,彩花都高兴地点头。但彩花心里想的是在住惯的地方建起的新家。

上附近的公立中学,跟从小就在一起的朋友们一起聊天逛街,花上一倍的时间上下学。社团活动在这里好像不怎么流行,就加入静态社团悠闲地杀时间,放假的时候就到哪个人家里去,在小房间吃零食,聊男生或者是偶像。俊介的演唱会其实是想跟朋友一起去的。

然而新家却盖在别的学区的住宅区里。而且还是要爬坡上去,四周都是大房子的一个叫做“云雀之丘”的地方。

——有不动产公司为了扩张道路买了云雀之丘的部分土地,然后抛售不需要的畸零地约四十坪左右。

彩花刚上小学六年级的某天晚饭时刻,父亲这么说道。道路什么的彩花根本听不懂,但看见母亲高兴得要飞上天的样子,觉得一定是天大的好消息。

——云雀之丘,那个云雀之丘喔。可以在云雀之丘盖房子喔。

母亲好像唱歌一样不断地反覆这些话。真的是在唱歌也说不定。那年十二月,房子建成之后,彩花才知道那里是市内最高级的住宅区。

——真好啊,彩花。住在那么高级的住宅区,根本就是大小姐了。

邻居的阿姨在祝贺他们新居落成送礼来时这么说,知道是那么高级的地方彩花吓了一跳。地名有鸟的名字觉得还挺可爱的,既然新家盖在那里应该也会很可爱吧。彩花只这么觉得,没想到还会成为大小姐。但是,住在高级住宅区并不会让人成为大小姐。

——从云雀之丘可以走路到S女校喔。彩花很会念书,现在开始努力应该来得及,就去考考看嘛,去嘛去嘛!

母亲从刚建好的房子二楼窗户眺望外面,跟她这么说。母亲看见了穿着可爱制服的女孩子走进了对面人家。没想到竟然要去考S女校。上了小学六年级之后一次也没想过。同班同学也有要考中学的,但是只有体育方面很强的跟特别聪明的孩子而已。跟那些人一起考试怎么想都没胜算。就算考上了,进去也会担心跟不跟得上,也没自信能跟大小姐们和睦相处。我没办法的啦。她觉得自己好像这样说了至少三十次。

但是陶醉的真弓根本听不进彩花的话。

我们在云雀之丘盖了房子。而且彩花要去考S女中。那个时候母亲无论碰到谁都说这些话。就算迎合她的自吹自擂,不以为然的人绝对不在少数。就算这样只要梦想能全部实现,虽然被讨厌,但也不会丢脸。

然而彩花却没考上。本来打算毕业典礼之后再搬到新家的,但放榜之后他们就急急打过招呼搬走了。毕业典礼没参加,跟朋友都没好好惜别,就像被母亲扯着一样慌忙离开。然后四月进了市立A中学。没有半个认识的人。虽然算是交了几个朋友,但能沿着坡道一起上下学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云雀之丘最小的房子……真想让母亲听听。

要是没有那种家就好了。那样的话就可以免于坡道病了。但是……

下午一点——

真弓回到员工办公室休息,打工人员美和子正拿着电视遥控器换频道。希望她不要觉得非得跟晚进来的罗唆欧巴桑一起吃午饭不可。真弓尽量不看向她,从置物柜里取出便当打开。

“自己做的便当啊,你真勤劳。”

美和子一面把在熟食区买的豆皮寿司塞进嘴里,一面瞥着真弓的便当。炸鸡、肉丸、撒了调味粉的白饭。虽然这是彩花不会抱怨的贵重组合,但并不是能够自信满满给人看的便当菜。

“我女儿是中学生,只是把做给她的便当菜顺便装装而已。”

“啊,女儿是中学生啊?上哪所学校?”

“……A中学。”

“A中学的话离真弓太太家满远的呢。但是愿意去上公立中学真是孝顺。我们家女儿啊,求她说至少到高中都上公立学校吧。但是她竟然说S女校的制服很可爱,因为这种无聊的原因要去考。但是她平常根本不念书,应该是考不上的,就让她去考个纪念吧。结果竟然考上了,我跟我先生都大吃一惊。本来以为是招生招不满,查了一下新闻竟然报考人数是招生人数的两倍,所以有一半的人没考上。难道是都染上流行性感冒了吗?女儿虽然很高兴,我们做爸妈的可辛苦了。学费好贵,交通费也贵,毕业旅行要出国,要交储备金。她现在高中二年级,打工赚的钱全部存起来。真的辛苦得要命。你呢?这里的打工费当零用钱?”

“怎么可能?才没有。房子的贷款好重。”

“啊,自己盖了房子啊?真羡慕。我也是,要是为了自己应该也能努力的。虽然说做父母的有义务,但是把钱全部花在小孩的身上还是有点那个。”

她是在炫耀吗?是在取笑彩花上公立学校吗?不,真弓觉得她似乎是真心羡慕。美和子的午餐永远是三个一百二十六圆的豆皮寿司。真弓从吃完寿司啜饮热茶的美和子身上感觉不到优越感。可能真的很辛苦。虽然因为彩花没考上所以羡慕她,要是真考上了,自己现在可能跟她一样抱怨也说不定。光是房子贷款就够瞧的了,要是彩花考上了的话……

自己可能得要增加打工的班次,或者是在别的地方另打一份工才行。但是那样的话彩花应该就不会成天抓狂了。

身体方面会比现在辛苦很多,但精神方面应该会比现在满足不知多少倍吧。

要是没叫她去考就好了。

因为对彩花来说,伤自尊的并不是没上S女校,而是“没考上”这件事。一开始就理所当然地让她去上公立学校,就不会让她时时抓狂了。真弓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并不是为了要伤害彩花才让她去考S女校的。只是希望她能考上。

想让彩花去上私立学校。真弓从盖房子之前就一直这么想。去上好学校就能认识好朋友跟好老师,以后就能进入好公司工作,遇见可以托付终身的好人。要是这一切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努力就能办到的话,做母亲的当然绝对想要让她去考。但是当时租的公寓附近并没有可以徒步上学的私立学校。彩花是女孩子,不想让她骑脚踏车或搭电车通学。就是因为这样想,听说云雀之丘有地可以买的时候,真弓立刻觉得,就是这里了!有走路可到的好学校的地点非此地莫属。

就算以便宜的价格买下高级住宅区的一角,也不能乐昏了头。以前住的公寓附近跟“新鲜斋藤超市”这附近的话,同样的价钱可以建造五倍大的住宅。要是只有夫妻两人,房子盖在哪都无所谓。是为了女儿才重视住家环境的。

真弓完全没有想到叫彩花去考S女中是无谋之举。

彩花是个有能力的孩子。从懂事前就跟附近的小孩不太一样。百分之百羊毛的衣服就很高兴地穿着,只要穿上混了一点人造纤维的衣服就会不高兴地哭起来。她喜欢的百分之百苹果汁卖完了,给她别牌的百分之百苹果汁,喝一口就吐出来。真弓觉得她是个感觉敏锐的孩子。

这样的孩子一定很聪明。

启介笑她是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好。是我们的孩子啊?虽然这么说,两人过的也都并不是失败的人生。他们不好高骛远,以自己的步调过着普通的日子而已。要是父母对教育热心些,孩子或许也就去考好中学了,要是家附近有好学校的话,或许就以此为目标努力也说不定。非关能力,而是环境因素。幸好有机会给彩花一个好环境。接下来就要看彩花自己的努力了。

小学后的彩花虽然并没有到出类拔萃的地步,但也是前半段的。教学观摩日时虽然没有看到她主动举手,但被老师点到也都能正确回答。但是真弓并不觉得那是彩花的实力。公立学校,特别是小学,虽然会努力不让学生变成放牛班生,但并不能让有潜力的学生进一步发挥。只要费点工夫,教彩花一点诀窍,心思纤细的她一定可以更上层楼。

而且彩花自己也想去。提出申请书之前,彩花就到处跟邻居的同学说要去考S女校了。

——跟大家分开不寂寞吗?

——完全没问题。S女校可以交新朋友。

无论谁这么问,彩花都不在乎地这么说。并不是真弓要她非考不可逼着她去考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每天都责怪真弓呢?

“哎,真弓太太,你知道这个新闻吗?”

美和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中午的资讯节目,一面重新泡茶一面转向真弓。真弓本已下定决心自己绝对不提此事,但果然还是无法避免这个话题。真叫人郁闷。

家里蹲的宅男刺杀父亲的案子。每次看到这则新闻,真弓脑海里就响起彩花的喊叫声。

“我很少看新闻。”

“但是从前几天就开始播了,你应该也看到过一次吧?真讨厌,竟然在家里杀人。”

“是啊。”

“发生这种事情,邻居都会说真是难以置信吧?看起来像是很幸福的家庭之类的。真的是那样吗?”

“应该是吧?”

“之前一直都很幸福,某一天突然杀人了,这说得过去吗?真弓太太有想过要杀了先牛吗?”

“怎么会?”

就算觉得启介靠不住,也从没想过要杀了他。结婚以来他从来没有动过手,也不曾骂过人。其实算是个好丈夫。

但是要是他出轨呢?真弓一定会觉得愤怒。或许会给他一巴掌。或许暂时不想跟他说话,也不想看见他。但应该不会想要杀他的。无法想像自己为了启介费那么大的力。

“我家成天吵架,但立刻就和好了,不会发生凶杀案的。那你女儿呢?”

“当然不会啊!”

真弓的声音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干嘛这么激动地否定,真弓也不知道。她对启介和彩花抱持的感情到底差别在哪里呢?

“对吧。是一家人啊。就算常常看不顺眼,也不会要杀人的。通常都是这样。出事的家庭就算是突然爆发的行动,背后一定累积了什么东西。那种东西不管怎么隐藏,都会从行为跟说话表现出来的。为什么邻居们都没注意到呢?”

“就是说啊……”

“一定都装傻说在看电视,然后心里想,啊,果然是这样......”

美和子把茶喝完,开始重新化妆。

要是我家也出了事,电视台的人跟警察到超市来,这个人会说什么呢?真弓一面望着涂上鲜红口红的美和子,一面想像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

——好像房屋贷款的负担很重呢。午饭总是带着只有一点的冷冻食品,很节俭的样子。女儿上的是公立学校,为什么手头还这么紧,原来他们家在云雀之丘。勉强在那种高级住宅地盖了房子,所以才一直在乎钱,家里发生摩擦了吧。但是那应该还是因为社会地位的差别造成的吧?

跟她说一句可能会被放大成十倍。对了,说晶子有喜的也是这个人。真弓还呆呆地信以为真,打算去看人家,其实完全毫无根据。要是她在接受不孕治疗,那岂不是往伤口上抹髓吗?

臆测别人家的事、说长道短是不行的。所以大家都装作不知道,这样才不会惹上麻烦。

下午两点——

彩花身体状况一直没有改善,便当也吃不下,于是便早退了。午休的时候回教室拿书包,候补派的尚美替她收东西。

一个人没问题吗?志保在后面好像关心似地大声说。

“会有人来接你吧?云雀之丘的大小姐呀......虽然是最‘哔——’的房子啦......”

教室角落传来噗嗤偷笑的声音。尚美畏缩地看着彩花。彩花沉默地瞪着志保。

“讨厌,大小姐在瞪我......”

这种程度志保怎么会暗呢?教室里更加喧闹起来。

不要、不要、不要……眼前的教室像是要翻过来一样,地板开始倾斜。彩花用撑在椅背上稳住身子的手抓起椅子,使尽浑身的力气要扔向志保……但她身

子一闪避开了。笑声越来越大。真糟糕、好恶心等等评语此起彼落。彩花逃出教室。

默默上坡。为什么非得被人当成傻瓜不可呢?住在云雀之丘分明是母亲的错。而且为什么云雀之丘就要被人以有色眼光看待呢?那种地方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或许地价很高,房子都很大,但是那边住的并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人。

像小金包就是典型的欧巴桑。开学后第三天,彩花喘着气爬坡回家时,碰到在门口打扫的小金包。彩花停下脚步跟她问好,小金包也微笑着说欢迎回来,同时还说了不必要的话。

——你不是上比奈子上的S女校呢……没看过的制服。是哪里的学校?

——A中学。

——A中学的话,是在海边吗?不好意思,我对下面不太熟。每天要上下坡很辛苦吧?但是你还年轻,真令人羡慕。上了年纪要爬坡根本不行,我不知道多久没有下去了。

觉得住在坡上很痛苦的,只有必须下坡的人而已。彩花的学校、母亲打工的地方、父亲的公司,全部都在坡下。背着可笑的小包包的欧巴桑光在坡上就可以生活,那个小包包在坡上的人看来应该很时髦吧。本来就是只有那样的人才能住的地方。

不想回去、不想回去、不想回去。

彩花在坡道跟公路的交叉口,看见一个熟面孔朝这个方向走来。

是慎司!

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还没到放学时间,在这里闲晃被人看见了也没关系吗?他看起来似乎并不在乎别人的视线。要不要叫他呢?

彩花还在迟疑,慎司已经越过斑马线走近。慎司虽然略微垂下眼睑,但在跟彩花擦身而过的时候选是看了她一眼。彩花“啊”地叫了一声,但慎司好像陌生人一样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分明看到我了却假装没看到,这是把我当傻瓜吗?要是慎司逃学的话,那现在自己跟他是处于平等的地位,不,问心无愧的自己应该处于优势才对。

“喂,等一下!”

彩花不自觉地大声叫道。慎司停下脚步,回过头。

“什么事?”

要是他露出厌烦的样子彩花立刻可以给他难看,但没事人似地回答却让她无话可说。的确没事。当然可以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之类的,但自己问这种问题好吗?彩花不由得踌躇。但是他既然转身面对自己,又不能不说话。

“……上星期的篮球比赛,你怎么没去?”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不应该问这个的,但彩花只想正常地说说话。不提沉重的话题也好。聊聊社团活动得了。

“跟你没关系吧?”

慎司露出明显不悦的表情说。这种说话方式是什么意思?我可是顾虑到你才挑了一个正常的话题。

“那你在这里干什么?”

彩花以同样不悦的表情顶回去。

“没什么。”

“你跟对面邻居都是这样说话的吗?我可对你很亲切。你们家可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这你总该知道吧?什么跟我没关系,你以为你是谁?总该道个歉吧?”

“我什么也没做。”

“既然是你们家的事,你就有责任。”

“我家给你们添了什么具体的麻烦?”

“被白痴追得团团转!”

“那就跟白痴抱怨不就好了?”

“什么,你是在推卸责任吗?要逃避?有钱人家的少爷连跟别人道歉也不会?”

“你够了没?我现在没时间跟你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还有,我能说一件事吗?”

“……什么?”

“你们家是后来才搬来的。要是觉得麻烦,搬家不就好了?”

“什……”

慎司转身走开,彩花瞪着他的背影,这回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涌上胸口的不知是愤怒逦是羞愧。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非得被人家看成笨蛋不可?给别人添麻烦的……我们分明是受害者。

彩花仿佛要吐出最后一口恶气般,对走下坡这的慎司喃喃道:

下去吧、下去吧、下去吧、滚下去吧!再也不要上来了!

下午五点十五分。

每周惯例的周三回绩顾客感恩日有三次一小时特卖活动,四点开始到五点的这一段时间是高峰。完全没有喘气的余地,只能像机器一样,反覆地说欢迎光临,替客人结帐。特卖结束之后,早班的真弓就可以下班了。

美和子她们会滑头地在特卖期间买自己要的东西放在办公室里,但真弓做不来这种精明的行当。在这里打工已经两年多了,从来没有买过特价的鸡蛋跟砂糖。她总是脱下围裙,以一般顾客的身分购物。

真弓在自动门前停下,看了一下皮包里面,发现手机的灯在闪。她的手机都是因为反正有所以带着,一星期只用几次而已。

彩花班导师的留言。

“彩花同学因为身体不舒服,下午早退了。她还好吧?”

彩花曾经耍赖不去上学,但早退还是第一次。早上出门的时候跟平常没啥两样啊……一定是人热中暑了吧。都已经过了五点了还这么热。

已经很累了,还晒着太阳,愈发觉得累不可当。还得去购物的说,真弓疲累的脑中只想着好像有些非买不可的东西。彩花好像也要她买点什么。

这样根本没办法去探望晶子。她是不是也中暑了呢?

总之买点能提神养气的东西回去好了。彩花可能没有食欲,但今晚有俊介的电视节目,她应该会下楼来吃晚饭的。真弓进入冷气十足的超市里,买了几样东西上车回家。

今天也努力工作了一天。

一面在车上听着俊介的歌,一面驶上云雀之丘的坡道的这段时间,是真弓最幸福的时候。

七月三日(星期三)上午几点......下午五点二十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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