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派出所的夜晚很安静。

这是个成立不到一年的新派出所,辖区是从隔壁县划分过来的,靠着大片的荒山野岭,管辖的人口不到六千,实在是个荒凉又偏僻的地方。派出所的警官只有五个,其中所长、教导员两个,副所长两个,小民警一个。虽然能差遣的兵只有一个,但李花派出所的日子并不难过,因为这里一个星期也接不到一起案件,所长最常做的事是去爬山,副所长最常做的事是去河里游泳。

这里就像个被现代化都市遗忘的角落,山脚下的农民按照最传统的方法耕田种菜,没有大型百货商店和酒楼,连区区几间小超市的生意都很惨淡,人们省吃俭用,好像这个地方距离繁华的都市不是二十公里,而是两百公里,开车不是需要十五分钟,而是需要三十年一样。

李花派出所所有的夜晚都很安静,窗外是一片无边的黑暗,没有什么灯光,遥远的几点灯火闪烁在村居里,而村居却在山头那边。

这里虽然是个偏僻冷清的地方,但李花派出所毕竟是个新成立的派出所,繁华的都市距离这里毕竟不是两百公里,市政府也没有忘记往这里派发工资和装备,所以李花派出所和全市所有的派出所一样,安装了最先进的办公系统和最先进的监控系统。

在派出所的监控室里,有一堵足有三十个显示屏的监控墙,里面展示着李花派出所辖区的各个角落。按照相关的管理规定,这些监控探头每三十秒切换一个角度,用以确保完整拍摄每一个死角,派出所应当安排专人二十四小时看监控,以便随时发现问题。

但这些东西在李花派出所完全都是摆设,让这些东西成为摆设的原因非常简单——辖区夜晚光线昏暗,那小小的监控探头基本都只拍摄到一团黝黑,什么也看不见,所以就算有人二十四小时坐在监控墙前面,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

每个地方的情况不一样,不是所有的好东西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可惜这么点浅显的道理,远在繁华都市中心的大领导想不到。李花派出所急需的不是监控,而是路灯。

这一天,二十三岁的崔鸣好已经一个星期没回过家了,他是李花派出所唯一的小民警,虽然辖区治安很好,基本没有警情,但他也每天忙得团团转,天天都在加班。

夜里九点五十分,崔鸣好坐在监控室里,一边打哈欠,一边填写监控室的监控登记本。虽然监控什么都没有看到,这个本子却是要时时检查的,领导才不会管你有没有足够的人手来二十四小时盯着监控,反正登记本没写就是不合格。

崔鸣好已经两个星期没空来填监控登记本了,今天所里三个人值班,他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监控室里,面对着一台台黝黑空洞的监控显示器,一股悲哀就这么泛上心头。

他还这么年轻,他曾有许多梦想,但在以后这漫长的时间,他都要和文件、表格、登记本等等做伴,他想难道他要在这个荒凉得谁也不知道名字的地方耗掉一辈子吗?

他考入警校,成为警员,这让他感到骄傲,而现实却是如此迷茫。

崔鸣好一边走神,一边机械地在登记本里抄写“××年××月××日××时,正常;××年××月××日××时,正常……”

突然整个监控室的光线变了一变,他用眼角的余光看到白炽灯下墙壁居然闪了几条深蓝色的光带出来,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抬起头来,只见监控墙上仍然是一片漆黑,不同的只是有些探头前光线好些,还能分辨得出树叶的影子,有些探头拍出来的是纯粹一片黑暗,和关机没什么不同。

就在崔鸣好茫然的时候,突然“啪”的一声微响,所有的显示器都亮了一下,三十台显示屏左右两侧都呈现出一种极蓝的蓝色光条,而一片漆黑的显示屏中心突然都呈现出一张脸来。

崔鸣好被吓了一大跳,那是一张男人的脸,短发,长着个大鼻子,脸上依稀很脏。显示屏显示的光线仍然很昏暗,看不清那张脸的细节,但那张脸占据了整个屏幕,就这么呆滞地停留了一两秒钟,随即消失不见了。

屏幕两侧的蓝光带也消失了,三十台显示器又陷入浓淡不同的各种黑暗中,仿若刚才那张脸从来没有出现过。

崔鸣好呆呆地看着监控墙。

刚才……那是什么玩意儿?

三十个探头分布在辖区三十个不同的角落里,怎么可能同时出现一张脸?

何况他离得那么近,那些探头可都是安装在高处……

总而言之,怎么可能呢?

刚才那一幕怎么可能出现呢?

一定是监控坏了。

崔鸣好带着疑惑继续填登记本,昏昏欲睡的感觉已经不翼而飞,他心不在焉地写两个字,抬头看看监控墙,再写两个字……光线很昏暗,他写着写着,觉得灯光太暗,站起来想多开两个灯管。

“啪啪”,他按了几个开关,监控室里的其他白炽灯也没有亮,难道是坏了?他呆呆地又多按了几下,突然醒悟到——不是开关坏了,是停电了。

监控室里根本没有灯亮着,唯一的光源是监控墙,监控室上的显示屏虽然只拍到或浓或淡的一团漆黑,却也是有光线的,刚才他一直用着监控墙屏幕上发出来的微光在写字,难怪越写越别扭,什么也看不清。

不过既然停电了,为什么这些显示屏还亮着?崔鸣好想起刚才突然出现的那个人脸,把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才想到监控墙是有备用电池的,就算停电了也能用。

他在监控室再也待不下去,把登记本往抽屉里一扔,快步冲下楼去。

“俞所?俞所?”他一边喊人一边摸黑走,没电了,二楼三楼都是一片黑暗,所里只有三个人,其他两个人不知道在哪里。

一楼没有人回答,崔鸣好摸到一楼,一楼值班室里有一团光线亮着,一张诡异的脸在灯光下,眼珠往他这边转来。崔鸣好差点又吓了一跳,幸好这次反应快点,那就是俞所——其实是俞副所长,比崔鸣好大了七八岁,叫作俞伦。俞伦今天值班,听到崔鸣好大呼小叫地下来,笑了起来:“怕黑?没事,电压不稳。”他神态悠然地继续坐在值班室里,崔鸣好松了口气,也摸进了值班室,感觉和老同志待在一起比较有安全感。俞伦无聊地玩着他的手机游戏,手机屏幕的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的。

“怎么会停电呢……”崔鸣好只好自言自语,“供电局没有通知停电啊。”俞伦正在专心致志地玩《愤怒的小鸟》,“嗯”了一声就不再答理他。崔鸣好坐在俞伦旁边的椅子上,呆呆地看着值班窗口前的一片黑暗。

大门外有星光,树木的影子随夜风摇晃,映得地上条条道道、斑斑点点的黑影在晃动。崔鸣好看着满地蠕动的黑影半天,心神不宁,总是觉得那些摇摇晃晃的影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俞所,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东西?”他忍不住要和俞伦说话。

俞伦头也不抬,说道:“哪有什么东西?”

崔鸣好站了起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不过去看看他今晚恐怕都睡不着了。就着手机映射出来的白光,他向对面的过道走去。

值班室对面的过道,左右两侧都有房间,一边是询问室,一边是候问室。晚上左右两边的房间都空荡荡的,崔鸣好用手机光源对着过道照过去,冰冷笔直的过道上空无一物。他深吸一口气,对着两间房间都照了一下,也都一如平常,没什么异样。崔鸣好松了口气,转过身来,手机光源一晃,他猛地看见值班室里有一个影子笔直地站着,正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这边,那张面向着自己的脸居然不是俞伦的,而是刚才监控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他想大叫一声,但惊慌过度,一时却叫不出来,“啪啦”一声手机掉在地上,那手电筒软件却没关掉,被震了一下,反而将亮度调高了一挡,崔鸣好这下看清楚了——站在值班室里往这边看的人是俞伦,并不是什么长着一个大鼻子的男人。

“俞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俞伦已经把手机收了起来:“站在那里别动,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声音?”崔鸣好站在原地,弯腰捡起了手机,仔细听了一下,“什么声音?”

“什么东西在爬的声音。”

“啊?”崔鸣好心里那股寒意又冒了出来,“什么东西在爬?有什么东西深更半夜会在这栋楼里爬行?”但静下来,他真的听到在二楼,就在他头顶的位置,有一连串轻微的“咚咚”的肉体与地板相接触的声音,由近而远,那震动和声音,听起来真得像个一百多斤的人在挣扎爬行一样。

“俞……俞……所……”崔鸣好吞了口口水,“我们要不要上去看看?”

“没事,所长在二楼,有什么情况他会知道的。”俞伦安慰他,“没什么事,值班室不能没人,你要没事就上楼睡觉去吧。”

宿舍在五楼,上去要经过四层空荡荡漆黑一片的楼层,并且进了宿舍也只有一团漆黑。崔鸣好当然不想上去,说:“我陪你值班好了,反正也睡不着。”

“好啊,随便你。”俞伦坐下来,继续玩他的《愤怒的小鸟》。

崔鸣好坐立不安,一直听着楼上那爬行的声音,突然听到“砰”的一声响,那是关门的声音,所长可能在办公室坐得无聊,想上楼睡觉去了。接着是脚步声,有人上楼,又上楼,一直到上了五楼,连关门的声音都在黑暗中听得清清楚楚。

同样听得清清楚楚的是那爬行的声音。

那声音爬进了所长办公室,就这样消失不再响了。

电一直没有来,四面都是蝉鸣的声音,让人觉得楼内分外安静。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熟悉的风声带来些许平静,俞伦在值班室玩了好一阵子《愤怒的小鸟》,终于打开被褥,准备睡觉了。

已经是凌晨一点三十三分,俞伦躺上值班室的床,打了个哈欠:“小崔,难道你要和我一起睡吗?回宿舍去睡吧。”

“哦,那我回去了。”崔鸣好终于坐不下去了,磨磨蹭蹭地打算回宿舍睡觉。

俞伦已经睡了,整栋大楼分外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每扇窗户或多或少地透入点月光,玻璃在不同的角度反射着冰凉的光,猛地一看都像什么人潜伏在黑暗中,反射的是手表的光。崔鸣好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摸索着回到自己的宿舍。

宿舍在五楼,他要走过四层楼,再穿过五楼整个楼层,才会到他502室的宿舍。

崔鸣好摸索到二楼的时候,心里一动,突然想到既然都是要穿过楼层的,那从二楼穿过去,从另外一个楼梯上也是一样。

正好还可以检查一下刚才是什么东西在二楼爬行,不会是有小偷吧?他打开手机的光源,慢慢往所长室的方向走去。

会不会有什么人藏在里面?

手机的白光扫过所长室的窗户,他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查看,办公桌上空无一物,地上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屋角几盆盆栽安静地立在那里,一切看起来都与平常无异。

他拧了一下门把手,门把手是锁着的,刚才所长上楼的时候反锁了。

那应该就是没事。

没有人趁着没电偷偷溜进所长室。

他转身要离开,脚下一滑,踩到了一些沙子之类的东西。他把光线移过来,低头一看,只见二楼的地上散落着极少量的黑色泥土,还掺和着似乎是枯枝败叶或是垃圾之类的东西,数量不多,不知道是谁的鞋子带来的,居然留到现在。清洁工竟没有把它扫掉?崔鸣好蹭了蹭鞋子,大步向五楼走去。

他不想再从三楼四楼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快速走过楼层,上了五楼,打开自己的宿舍门,走了进去。

宿舍里也是一片漆黑,他开了窗户,拉开窗帘。窗外少许月光透进来,让屋里显得不那么黑,崔鸣好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终于还是有了点踏实的感觉。他闭上眼睛,打算睡觉。

睡了一会儿,做了好几场噩梦。梦里不是梦见自己醒了,眼前是那张脸,就是梦见那张脸在窗外出现,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崔鸣好挣扎了好几次都没有醒来,在噩梦里沉沦,满身都是冷汗,真是难受之极。突然,他猛地惊醒了,却一时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惊醒的,呆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的门口有声音。

有个很轻很轻的声音。

非常近。

“刺——啦——”一小声。

过一会儿,又“刺——啦——”一声。

崔鸣好裹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还在做梦还是醒着,那是什么声音?

突然,那个声音移动了一下,他又听到了那“咚咚”的人体爬行声音,声音没有爬几步,到了所长宿舍门口,那刺啦刺啦的微响又响起来了,崔鸣好听不出那是什么在摩擦。

这个时候,风吹过窗户,翻动他放在桌上很久,却从来没有看完的一本研究生考试的英语材

料。

“刺——啦——”资料册翻页过去,纸张在墙上蹭了一下,发出了相同的声音。

崔鸣好顿时寒毛倒竖——翻书的声音?

半夜三更,没有电,是谁会在他门前翻书呢?

他翻的是什么东西?

翻东西的又是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在隔壁所长宿舍门口,清楚地发出了翻书的声音。

翻过一页,机械的“哗”的一声。

再翻过一页,又是机械的“哗”的一声。

崔鸣好一夜挣扎在噩梦与倾听门外的怪声之间,第二天早晨起来,精神分外不佳。

八点钟派出所准时开会,五个人围坐在桌子面前,俞伦开始汇报昨天的警情。

“基本上昨天没什么事,只有凌晨两点多有一个110电话。”俞伦说,“可是电话响了,我接起来,电话里说什么听不清楚。等我再打回指挥中心,指挥中心说没人向我们所发出过警情指令,所以大概是电话串线了。”

“你再向指挥中心核实一下,别是有什么警情我们没有出警,那就很麻烦了。”所长强调了一下,“不管指挥中心说什么,都要作好记录。”

“是。”俞伦应了一声。

崔鸣好偷看了所长几眼,他好像没有什么异样,难道是根本没有听见昨天晚上的怪声?倒是副所长张旺发话了:“我看今天所里面地板很脏,到处都是泥巴和灰尘,是不是昨天下班清洁工没有扫?小崔啊,这件事你负责落实。”

“是。”他连忙应了一声。

“小崔,值班登记本用过了都是要归档的,档案室你要管好。”所长从抽屉里摸了一本本子扔出来,“早上起来在我宿舍门口发现这本登记本,现在我不管它是怎么从档案室里跑掉,掉在我宿舍门口的,总之就是你管档案的没做好工作,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崔鸣好头脑里“嗡”的一声,值班登记本?苍天知道,他每一本用完的登记本都规规矩矩地锁进档案室了,这一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所长宿舍门口?难道这就是昨天晚上在宿舍门口发出怪响的东西?他心惊胆战地看着所长扔过来的那个本子,说:“我……哦……好的,下次不会了。”

“没什么事就散会。”所长挥了挥手,大概又打算爬山去了。

崔鸣好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本登记本,只见那本子和平常一样,用得又皱又乱,没什么异常。在接过登记本的时候,他突然感到全身一凉,好像有什么人就站在他身边,他回头去看,身边除了俞伦什么人都没有,但眼睛一看眼前的登记本,眼角又似乎能扫到有什么东西靠得很近,就站在他身边。

他惊恐地来回看了几次,却什么也没看见,回过头来的时候,登记本翻开了。

他甚至没搞清楚那是俞伦翻开的,还是他自己无意识翻开的。

登记本翻开在八月十三日那天,那天有几起小警情,没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

俞伦坐在一旁打电话:“指挥中心吗?我李花派出所,我想问一下昨天凌晨两点半,是不是有向我们发出过指令?对,因为我们这里接到电话,但是听不清楚……”

崔鸣好呆坐一旁,甚至不怎么敢去动那本登记本。

“啊……哦……真的?怎么会这样?你们那边应该有录音啊,调出来听一下。”俞伦还在继续打电话。

崔鸣好却听出了古怪,问:“怎么了?”

俞伦正在等指挥中心的值班人员给他查通话记录,答道:“啊?我接到了个含糊不清的电话,指挥中心说昨天晚上没有人向我们这里报警,但是电脑里却有一条记录,说明昨天凌晨两点多,指挥中心是有向我们这里拨打过电话——那每一个电话都是有记录的,有录音的,我在等她查。”

“两点多?”崔鸣好小声地说,“会不会有鬼啊?”

俞伦像听见了什么笑话,说:“哪里有什么鬼?可能是谁指令下错或者拨错了吧。”

这时候电话里又回答:“电话录音非常模糊,有很强的风声。”

俞伦和崔鸣好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问:“怎么会?把录音发过来吧。”

指挥中心是个密不透风的大办公室,里面能吹的最大的风就是空调的风力,绝不可能从电话里能听出很强的风声来的。查录音的显然也觉得很奇怪,咕嘟了一声:“难道真是电话串线了?”

但就算是串线了,也要有人正好从那个时间那个点从指挥中心打了个电话过来啊。可指挥中心坚持说没有人打过电话。

那打电话的会是谁?

俞伦向指挥中心要了录音,叫他们弄好以后发所里邮箱,然后他就睡觉去了。收邮件这活儿显然要崔鸣好来干,崔鸣好也没有睡觉的命,一大早起来,他就要填写很多报表,上报很多资料,证明自己的辖区确实是平安无事。

崔鸣好进了文员室,开始收邮件、回邮件、写材料,他的桌上一台电脑占了大部分空间,剩下的就是各种厚重的文件,只有在墙边的角落放着个小小的镜框,镜框里面却是空的,没有放任何照片。

一个人从他背后经过,到柜子里拿东西,开柜门关柜门叮咚作响,崔鸣好头也不回,只说了声:“拿了东西记得登记啊。”拿办公用品是要签字的,他随口说了声,背后那人却没有回答。

“签字本在桌上啊。”崔鸣好回头一看,背后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文件柜的柜门半掩着。他浑身汗毛一奓,四下里看了看,的确是什么都没有,也许是风吹的柜门,也许是文件柜本来就没关,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看见文件柜光滑的柜门上折射出一个背影正从走廊上离开办公室。

“喂!谁?”他跳起来,追了出去,走廊上仍旧什么都没有。他本能地在自己隔壁的所长室那里探了个头。

所长像平时那样坐在沙发椅上,抱着个笔记本。崔鸣好探了个头,所长似乎没有看见,然而所长手里抱着的那个本子却很眼熟,崔鸣好头皮再度炸了——那皱巴巴的,写得像鬼画符一样的本子,不就是那本值班登记本吗?他刚刚把它锁进档案室,怎么转头所长又把它拿出来了?他急匆匆缩回头,只恨自己为什么要探这个头,却在缩头的时候,眼角一瞟,因为刚才文件柜的反光照出一个人影,他情不自禁地往所长室柜子的玻璃上看去——

玻璃上映出所长的影子,突然“啪”的一声,所长手里拿着的那本笔记本掉了下去,他抬起头来,突然从玻璃里看了崔鸣好一眼。崔鸣好全身都凉了——他觉得他又眼花了,他竟把所长的脸也看成了监控屏幕上的那张脸。他赶紧回过头来,却发现所长手里的登记本是掉了下去,可是所长没动,仍然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那里。

那看起来简直就像一具尸体一样。崔鸣好无论如何也不敢去叫他一声,只能偷偷溜回自己的文员室,大气不敢出一声,全神贯注地听着隔壁的动静。幸好隔壁过了一会儿,所长走动的声音传来,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电话铃响了,崔鸣好接起来,是值班室的电话,今天值班的是教导员老黄。老黄打了个电话上来说,市局分了个小警察到所里,叫他下来接待。

新人?崔鸣好别提有多惊喜了,怎么这件事从来没听人传过?这下他杂七杂八的工作终于可以分出去一点,不用整天忙得要死了。他立刻下楼,只见大厅里站着一个很学生气的年轻人,穿着白色的T恤,长相很斯文,只见他微笑说:“师兄好,我姓唐,叫唐研,是新来的民警。”

崔鸣好极其热情地招待他上了五楼的宿舍,唐研带的东西不多,很快就安顿好了。所长打电话上来,要崔鸣好负责把小唐带好,崔鸣好求之不得,当下就带着唐研在派出所里转了个遍。

两个年轻人很快就熟悉了,崔鸣好知道唐研喜欢打游戏,今年新毕业,做过一些兼职,父母都在很远的地方。就在转悠到二楼办公室的时候,一推门,门里居然有人在。崔鸣好很是意外,俞伦去睡了一会儿以后,居然又爬起来了?只见俞伦正在往word文档里面慢慢地贴照片,一张、两张、三张……

那都是人脸,是俞伦从人口信息库里复制过来的照片。也不知俞伦在这里贴了多久了,文档里密密麻麻都是小小的一寸照,崔鸣好只看了一眼,又觉得毛骨悚然,他觉得俞伦贴的这些照片,隐隐约约都有相似之处。

这些人都长着大鼻子,一副略有痴呆、穷困潦倒的样子。

和那张神秘莫测、常常给崔鸣好造成幻觉的脸竟然有几分相似。

“他为什么要贴和自己像的人的照片?”唐研问。

崔鸣好呆呆地问:“什么?”

唐研说:“那些照片都和他自己长得很像啊。”

“像?”

崔鸣好一抬头,只见俞伦坐在那里,背对着自己,然而从侧面看去,他面对着电脑的那张脸,赫然不是他自己的脸,而是那张他一直以为是幻觉的脸!

唐研问为什么他要贴和自己长得像的人的脸?

“难道这一切……自己重复地在别人脸上看见那张脸,不是幻觉,而是真的?”崔鸣好惊恐过度,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怎么回事?”唐研看他脸色惨白,“你不舒服吗?”

崔鸣好摇了摇头,低声说:“那个……那个不是俞所的脸……”

唐研的眉头微微扬起,说:“什么?”

崔鸣好断断续续地将他昨天晚上和今天白天的古怪遭遇说了一遍,唐研安安静静地听完,问:“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

“不信。”崔鸣好的脸色依然惨白,“但是也许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无法解释的东西存在,我们不信,只是因为我们不知道。”

唐研微笑说:“那么你以为,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鸣好盯着俞所那张古怪的脸,他们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了,俞所居然毫无反应,他也犹豫了很久,才说:“我觉得,有个看不见身体的东西……就在我们派出所里,它……它……虽然看不见身体,但是有一张看得见的脸。”

唐研在崔鸣好脸上瞧了几眼,崔鸣好很怕他耻笑他胆子小,居然自发想出如此古怪的想法,正想解释,却不料唐研点了点头:“有可能。”看崔鸣好惊讶的表情,唐研露出很平常的微笑,“如果说那个东西的身体我们看不见,只能看得见它的脸,那么现在,它一定抓住了俞所,正在强迫他帮它做一些事情。它要不是会附身,就是紧贴着俞所,所以我们才会在俞所脸上看到另一张脸。”

“没错。”崔鸣好压低声音,非常紧张,“怎……怎么办?”

唐研随手从靠着门口的办公桌上拿起一张白纸,揉成纸团,就对着俞伦扔了过去。

“啪”的一声,纸团在距离俞伦右肩不远的地方弹了起来,随即那个东西倏然一闪,就如一个老鼠的影子那般,沿着墙角快速地遁走。

崔鸣好目瞪口呆,唐研居然用这种办法把几乎是挂在俞伦身上的怪物赶走,惊恐地问:“喂,你……那……那是什么?”

“我猜那是一种东西,”唐研说,“有重量的东西,你看。”他指了指刚才那个像老鼠影子蹿走的墙角,说,“有痕迹。”

崔鸣好集中注意力看着,那墙角最近几天没有扫,落了一些灰尘,而灰尘上居然有一些类似人的脚印之类的东西,一连串地向着后门出去了。

“那是什么?”

“那个东西的脚印。”唐研说,“一个能操纵俞所剪贴照片,还能化成一个小小的黑影逃走,又能留下脚印的东西……那至少……”

他还没说完,崔鸣好已经骇然说:“吸血鬼?”只有吸血鬼是能化作蝙蝠飞出去的……但他还没说完,唐研又微笑了:“……至少……那东西是有智商的。”

崔鸣好一怔,唐研说:“所以我们应当找一找,你说的值班登记表、那个奇怪的半夜电话、监控视频上的脸,以及这些照片之间有什么联系?”他微微带笑的样子很含蓄,斯文而又从容。

崔鸣好多看了他几眼,心情莫名其妙地镇定了一些:“对!如果那个东西有智商,它也许正在这里做一些什么事,弄明白了它在做什么事,就知道它是什么东西,还有它有没有危害!”

“对!”唐研很赞同,“首先,我认为这一张是一张重要的脸。”他抬起手来,随手一指,指到电脑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里居中的一张,崔鸣好一看,“啊”的一声惊叫,那张照片,就是他反反复复一直在别人脸上看到的那一张脸!

大鼻子、穷困潦倒、脏兮兮的男人的照片!

“这张脸,在所有照片里面重复了十三次。”唐研说,“这个人是谁?”

这个人是谁也正是崔鸣好最大的疑惑:“这不就是刚才附在俞所脸上的那张脸?”

俞伦还呆呆地坐在电脑前,崔鸣好走上两步,推了他一

下:“俞所?这张照片你是从哪里找来的?是谁的照片?”

“啪”的一声,俞伦应手而倒,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摔下的姿势和坐着的姿势一模一样。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僵硬很久了。

崔鸣好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俞伦摔倒的身体流出黄色的汁液,一股奇异的气味散发出来。崔鸣好僵硬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具躯体。

那无疑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具已经死亡有一段时间的尸体。

但如果俞伦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那昨天晚上和他值班的、今天早上和他说话的,尤其是打电话到指挥中心去确认报警电话的,又是谁?

那也是俞伦啊!那一如平时的人怎么也不可能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体!

“唐……唐唐唐……”崔鸣好语无伦次,一步也不敢动,生怕做错了一个动作,地上那匪夷所思的尸体就会坐起来扑向自己。他的噩梦还在继续,竟一直没有醒来。

唐研说:“他死了。”

“不不不,”崔鸣好说,“他没死,他刚才还在和我说话。”他瞪大眼睛,坚持说,“他没死……他没死……什么也没发生……”

唐研极轻地叹了口气,“小崔,他真的死了。”他慢慢蹲下来,细看着俞伦的尸体,“你看,他的衣领里面有勒痕。”

崔鸣好喃喃自语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对自己说了些什么,才猛然惊醒一样:“俞所……俞所……”他终于蹲了下来,和唐研一起仔细看了地上的尸体。

俞伦的确是死了,身体的大部分已经腐败,衣领下隐约可见脖子上有一道紫红的勒痕,那可能就是致命伤。但已经死了的俞伦怎么能宛若活着一样说话、走路,甚至和崔鸣好一起值班?这不是崔鸣好的幻觉,唐研也是见过的。

俞伦的尸体绝大部分都包裹在穿着得很整齐的衣服下,看不出其他的伤痕,但除了脖子上那道伤痕以外,在他头顶的浓密头发底下还有一个圆形的、似枪伤又非枪伤的伤口,那伤口很深,隐约可见血管,让人感觉似乎深入脑髓,看起来也很像致命伤。

崔鸣好哆嗦着拿起手机来,颤抖的手指按来按去也按不动所长的电话。唐研按住他的手,说:“等一下,俞所死得太古怪,所长也未必安全,情况还没清楚之前,别轻信任何人。别忘了,俞所在倒下之前,我们俩都以为他是活人。”

崔鸣好毛骨悚然,唐研的意思就是说,他怀疑所长也是也是这样的怪物?

可是所长一切都好好的,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异样。崔鸣好想起他在所长室的反光里看到过的古怪倒影,打了个寒战,突然也不敢肯定所长就是没有问题的了,不由得深信唐研的话,在这个时候,相信谁都可能是错的。

“俞所死了,不知道他这几张照片是哪里来的,不过……”唐研看着电脑屏幕,俞所之前开着的电脑屏幕上除了一堆照片,还开着一个系统,失踪人口和无名尸体的数据库。

崔鸣好倒抽了一口气:“这些照片都是从失踪人口库和无名尸库里找出来的?那……那……”

“那就是说,他们很可能都是死人。”唐研指着那些照片,“但是很奇怪的,这些照片都不一样,但是照片里面的人却有很多是重复的。你看,这一张照片里的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重复了十三次。而这一张,”他指着另外一张灰头土脸、脸色青黑的男人的脸,再指着一张小眼睛的男人的脸,“这张脸重复了八次,这一张脸重复了五次。”

“失踪的人和无名尸体,难道总是能长着相差无几的脸吗?十三张相差无几、会被人误以为是同一个人的脸,那样的概率会有多少?何况还有八张相似的、五张相似的……数不胜数……”崔鸣好想起在俞伦和所长脸上都曾看到过一模一样的陌生人的脸,一股说不出的诡异的感觉从心头涌起,“那……那会是为什么?”

“我想只要明白刚才溜走的那个影子到底在干什么,就会知道是为什么。”唐研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本子,崔鸣好又愣住了——值班登记本。

那本子不知道怎么从所长室凭空出现到了这里,就如它一直都安分守己地待在俞伦的桌上一样。唐研随手一翻,就翻到了八月十三日那天,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一天登记本的折痕特别明显,就像被人深深拗过一样。

八月十三日,没几行记载,只是登记了某夫妻吵架、邻里吵架,以及有个工厂的员工来报告说他同宿舍的工友失踪了。

唐研和崔鸣好的目光都落在了“失踪”两个字上,随即他们的目光落在失踪人口数据库上——难道,这就是这个登记本屡次出现的原因?

根据值班登记本的记载,那个被报失踪的工人姓程,叫程实。

值班登记表记录得很详细,程实的身高体重、体表特征、身份证号码、年龄职业,在失踪人员登记表上记得清清楚楚,还贴了一张程实的照片。唐研和崔鸣好不约而同地凑过去细看那照片,那虽然是一张拍得歪歪扭扭的不合格证件照,但照片里的人灰头土脸,一个大鼻子,赫然是第十四张“脸”。

八月十三日,上星期的最后一天,是星期天。这一天,有人报案一个叫作程实的工人失踪了。一个星期后,李花派出所的监控中莫名地出现了程实的脸,接着俞伦离奇死亡,留下了一堆古怪的照片。有一个神秘的影子从死亡多日的俞伦身上逃走,在影子离开俞伦之前,俞伦的脸居然和程实一模一样。

这些怪事之间,有什么联系?那个能让人变脸的怪影操纵着人体,究竟在做什么?

这一切显然要从程实的失踪开始查起,崔鸣好看着八月十三日那薄薄的一张纸,看了好几遍,除了夹着报程实失踪的那张表格之外,实在也看不出什么花样。突然唐研轻轻地问:“那一天,这个叫作章龙的人来报警,有人去找过程实吗?”

崔鸣好微微一惊,看了下八月十三日的出警人,说:“那天是俞所值班,我看一下……”他在系统里查询了一下,指着报警下的记录,“有,俞所有录入回馈‘经出警民警到××厂实地调查,程实并未向工厂提出辞职,其于八月十二日离开宿舍,至今未归。对其工友进行走访,没有人知道程实的去向’。”

“那就是说,程实的失踪,俞所是有调查的。”唐研说,“但是俞所却死了。”微微一顿,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俞伦的尸体,“而且是……死了好几天了。”

崔鸣好也不是生嫩的新警了,皱了皱眉头,说:“程实八月十二日离开宿舍,为什么八月十三日章龙就知道他失踪了?出去玩玩一两天不回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为什么章龙要来报案?”

“所以现在就是要找到这个章龙,问清楚八月十三日那天,到底发生过什么?”唐研微微一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在出去找章龙之前,我们还是应该确认一下所长的状况。”

崔鸣好抬头望了一下楼上,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办公室外诡异的人影,所长室里奇怪的倒影,所长会安然无恙吗?

就在这个时候,所长倒是自己从楼上下来了,两人看着所长的背影潇洒地从三楼下来,提着个包大步向门外走去,在阳光下丝毫没有异样,好像和尸体扯不上任何关系。他并没有走进办公室,所以压根儿没有看见俞伦的尸体,这也情有可原。唐研和崔鸣好就这么迟疑了一下,所长就走了,而今天值班的劳青副所长姗姗来迟,刚好进来,也上了三楼。

“糟糕,俞……俞所的事要不要给教导员他们说声……”崔鸣好开始发愁,俞伦的尸体横在地上,怎么样都不可能不理不睬。就在他发愁的时候,唐研把目光转向已经走到院子里的所长身上,透过二楼的窗户,依稀可见所长的头顶上依稀有一团帽子模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哪有人穿着警服,却戴着自己的帽子,而不戴警帽的?

“小崔!小崔!”上楼拿点东西的教导员突然开始叫人,“怎么搞的?怎么到处都是泥巴?晚上有什么人来过这里?”

“啊?”崔鸣好吓得跳了起来,“我来了,我来了……”他嘴上说要上去,却惊恐地看着唐研,唐研善解人意地微笑道:“我和你一起上去。”

听到这句话,崔鸣好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实在不敢再自己一个人单独在这栋楼里走动,仿佛一不小心,在走廊拐弯的某个地方,就会有熟悉的人猛地倒下变成一具尸体,或者是在某个根本不该看见人脸的地方,看见那张熟悉的人脸。

教导员的办公室就在所长室的隔壁,里面原本种植了几盆绿色植物,现在盆栽里面的植物都被人拔了出来,泥巴撒了一地,花盆里现在就是一个个深坑,原来种在里面的黑色植物已经横七竖八地被扔在地上,奄奄一息。

这间办公室前后的门都是锁着的,没有钥匙人根本不可能进来,崔鸣好呆呆地看着地上的泥土,原来昨天晚上,那个声音不是爬进了所长室,是爬进了教导员的房间。可是它在这里捣乱,挖出这么多土,是在干什么?抬起头来,他把心一横,就想把昨天晚上发生的怪事报告给教导员,嘴巴刚刚一张,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晃,他突然看见教导员头上依稀多了一顶肉色帽子一样的东西。

那是什么?

唐研本来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若有所思看着地上的泥土,突然抬起头来,和崔鸣好一起看着教导员头上那个隐约可见的帽子。

这样的帽子,他刚刚才见过。

在所长的头顶上,他就看见了和这个一模一样的东西。

这东西应该不是帽子。

那会是什么东西?

那肉色的东西一闪而过,崔鸣好本能地“咦”了一声:“教导员,你头上那是什么?”教导员摸了摸头,头上什么也没有,倒是摸了一手古怪的黏液,像沾了胶水一样,“哎,奇怪了,我头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他扯了张纸巾出来擦头发,“刚才说到哪里去了?哦,昨天晚上是不是进了小偷?怎么会有人把我这里弄得乱七八糟?”

崔鸣好看着他手里的黏液,不由自主地说:“这……这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可能在哪里粘到的……”教导员还在仔细地擦他的头发。

“这是一种——”唐研突然开口了,“能让我看一下吗?”

“不用了,头上也没什么事,”教导员老黄不耐烦地挥手,“去叫清洁工来,新来的小唐是吧?我给你交代一下工作,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派出所的人了,要跟着小崔好好学。”

唐研温和地应了一声。崔鸣好开始打电话给清洁工,不知道为什么电话就是打不通,找不到人。

“呃……教导员,我们下去找人。”崔鸣好找了个借口,唐研跟在他身后,从办公室走了出去。

在他们踏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教导员的头顶突然冒出一团如帽子一般的肉色东西,那东西蠢蠢欲动,蠕动得十分恶心。肉色的东西从他的额头冒出,没多久就占领了他整张脸——而那张肉色的东西展开之后,那就是程实的脸。

走出办公室的唐研沿着墙一步一步往前走,崔鸣好觉得他神色有点奇怪,问:“怎么了?”

唐研抬起头来,不知道为什么,窗外阳光明媚,鸟语花香,这栋楼里面却寂静得毫无声息,仿佛他们一脚从身后的办公室出来,那里面的人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一种异样的响动从三楼传来,宛如一个人正在挣扎爬行的声音,崔鸣好情不自禁地又毛骨悚然,那声音他听过,昨天晚上,二楼那个神秘的爬行声,那个他一直找不到是什么东西在爬行的声音,又在光天化日之下响了起来。

“小崔。”唐研说,“昨天晚上你说你听到一个东西在二楼的声音,你上去了,可是找不到那个东西。”

崔鸣好正在回想昨天晚上的诡异景象,越想越头皮发麻,被他一说,又是一阵鸡皮疙瘩,那个时候其实俞伦已经死了的吧?那在值班室里的是什么东西?“是……我在二楼什么都没有看见。”

唐研指了指楼上,说:“现在在办公楼里的,只有你、我、教导员和劳所……”他笑了笑,“现在教导员在我们后面,那三楼的是什么?”

“你说这个声音……是三楼的劳所发出来的?”崔鸣好大吃一惊,“可是……可是这怎么可能?劳所好端端的……”他突然想起俞伦在倒下之前也是好端端的,立刻闭了嘴,颤抖着压低声音,“小唐,你是什么意思?”

“昨天晚上,在二楼的只有所长;现在,在三楼的只有劳所。”唐研说,“如果这世界上其实没有看不见的怪物,那在爬的,只有他们两个了。”

“可是昨天晚上,除了有东西在爬的声音,我还听见所长锁了门,上五楼去了……”崔鸣好怎么也不想相信有这样的事,“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发出两个声音,何况昨天晚上明明有个东西爬进了教导员的办公室,把他的花盆翻得乱七八糟,那一定不

是所长,所长……所长根本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嘘——”唐研轻轻吹了口气,指了指楼上,悄声说,“我们上去瞧瞧。”

两个人蹑手蹑脚地上了三楼,崔鸣好尽了最大努力才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身边的唐研神态一如平常,脚下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上了三楼往劳青的办公室方向一看。

崔鸣好的脸色立刻青铁,只见地上一团人影正在艰难地爬行,从走廊一段的洗手间痛苦地爬出来,四肢着地,一步一步爬向办公室——在这过程中,它竟然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四肢骨骼的扭转声咯咯作响,可以想象它是多么痛苦!

“劳——”崔鸣好的惊呼还没发出声来,唐研已经一把捂住他的嘴。

只见地上痛苦挣扎的劳青滚了几滚,头顶上一个东西蠕动了一下,崔鸣好脸色大变——那是个形如帽子一样的肉色怪物,在空中不停地微微蠕动,有时候打开,有时候蜷缩起来进入劳青的大脑中,而它展开的时候眉目宛然——竟然是一张五官俱全的脸!

那是一张脸,长在劳青的头上!

它是从劳青的脑中长出来的!

他看得几乎快吐了。看这凄厉的惨状,肯定是劳青在上洗手间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自己头上长了这么个怪物,吓得往外就跑,但不知道为什么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地上挣扎滚动,痛苦不堪。

难道昨天晚上他听到的声音,也是所长发现了自己头上长了这个怪物,痛苦挣扎的声音?但如果是这样,那声音到了所长室门口,怎么会还有人能锁上所长室的门,上了五楼去休息?而后来听见的,有个东西进了所长室,那又是什么?

总不能人脑里长出这么个怪物,就能像蚯蚓一样会分身吧?

“这个东西,叫人面蕈。”唐研突然在他耳边轻声说,“是一种菌类。”

“菌类?那……那个东西会动……是一张脸……”崔鸣好颠三倒四地说,“怎么会是蘑菇?”

“不是蘑菇。”唐研说,“世上有一种罕见的复合黏菌,古时候叫作太岁,太岁介于动物和植物之间,含有蛋白质。人面蕈可能是单纯的复合黏菌转向肉食生物的一个古怪的变种……我猜它之所以长得像张脸,是因为这团黏菌最初就是附着在那张脸上长出来的。”

崔鸣好全身一阵发麻:“什……什么意思……”

唐研微笑了,他的眼神很清澈镇定,看着地上挣扎的劳青和看着窗外的花儿草儿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斯文而友好地说:“我的意思是那团黏菌是肉食生物,它们聚合在一起,刚形成的时候,第一个食物就是那张脸。”

“那……那就是第一个死者了?”崔鸣好有点抽搐,四肢冰凉,“在一个死人的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有几种菌类聚集在一起,长出了这么一个怪东西,它们维持了那张脸的外形,却……不断地用这种形态在繁殖?”

“对!”唐研说,“它们集合成一个巨大的黏菌体,向动物进化了一步,大概地形成了一个新品种,而这个品种,毫无疑问当年它们就是从人的大脑中生长出来的,所以它们是食脑髓的一种生物。”他指了指劳青头上的那个肉色怪物,“你看,它是从他脑子里长出来的,俞所的头上也有一个深入脑髓的伤口。”

俞伦头上的伤口实在让崔鸣好刻骨铭心,不可能忘记,他一度以为那是枪伤:“这样说的话,大家都感染了人面蕈,为什么我没有长出怪物?”

唐研拖着他慢慢往二楼退下,说:“这个问题我也没法回答……也许我们要问问章龙。八月十三日,章龙来报告程实失踪,出警的俞所感染人面蕈,死亡;那天带班的所长,也可能感染了人面蕈;那天劳所和教导员不在,根据记录,是去了李树岭检查火灾隐患,可是他们都感染了人面蕈,为什么你没有?”他说,“难道是因为你没有离开派出所?”

崔鸣好茫然摇头,他们已经悄悄从三楼退回了一楼,说:“人面蕈……那种怪物,要怎么样才治得好?”劳青那样子,显然他很痛苦,但刚才教导员头上好像也有类似的东西闪过,他却毫无感觉。

唐研说:“这种东西我也没有见过,也许它能操纵大脑的某些部分,或者,在人死以后,它能用某些方法让人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能代替血液和内脏给大脑提供养分?”他摇了摇头,轻声说:“这是一种没有见过的……从来没有过的东西。”

“我们……去找章龙!”崔鸣好突然坚定了起来,“这种怪物也许已经在蔓延,我们一定要先找到它的源头在哪里!”

唐研露出微笑,说:“嗯。”

两个人到了工厂,章龙却已辞职了,幸好留下了地址。崔鸣好找到地址,敲了敲门,门内居然有人来开门,倒是出乎意料。开门的章龙满脸胡楂,瘦得犹如一根竹竿,比起上星期来报案的样子差得远了,见到人先倒退三步,眼神闪烁不定,十分惊恐的模样。

崔鸣好安抚了这濒临崩溃的人好一阵,才解释清楚自己是谁,并告诉他,他们来的目的只是想知道为什么程实八月十二日失踪,八月十三日他就来报警?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不料章龙缩在角落里发抖,全身抽搐似的痉挛,开口就说:“是我杀了他。”

崔鸣好一下跳了起来,唐研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章龙,并没有流露出太意外的神色。只听那干干瘦瘦缩在屋角的男人一边痉挛一边说:“那是个妖怪!那不是人,那是个妖怪!”

崔鸣好失声问:“你是怎么杀了他的?”

章龙露出冷冷的笑:“用菜刀砍了他,再背去李树岭扔了。”他从咽喉底下发出古怪的尖叫声,“他不是人,是妖怪,我杀妖怪不犯法。”

“为什么说他是妖怪?”唐研问。

“会变脸的人,有两张脸的人怎么不是妖怪?”章龙尖声说,“他长出第二张脸以后从外面背了好多土回来,总有一天,他会活埋了我!说不定哪一天就吃了我,我怎么能不杀他?有谁会相信程实是妖怪?没有一个人相信我!”

“背去李树岭了?”唐研和崔鸣好相视一眼,终于明白另外两个人是怎么被感染的,原来问题就在李树岭。

他们给120打了个电话,说明章龙的情绪不太稳定,需要心理医生辅导。两个人又匆匆赶去李树岭,李树岭不过是一座小山丘,山上长满了当地植物,因为土地贫瘠,所以连果树都没有种。

章龙所说的抛尸地点在密林深处,到处都长满了矮灌木和藤蔓,地上是厚厚的腐殖层,走到最深处,腐殖层中果然有一具遗骸。

只不过这具尸骨的头不见了。

在那具遗骸的四周,零零星星地生长着一团团灰白色的东西,形状不一,却隐约都在蠕动,看那东西散落的状态,的确和簇生的菌类差不多,都生长在泥土松软、腐殖层较厚的地方。

而地上那具没有头的遗骸,身上有几道严重的砍伤,还有明显的被火烧灼过的痕迹,但尸体肩后一个伤口却因为灼烧而越发明显,显然火焰在这个地方得到了氧气。尸体的旁边散乱地丢着一些东西,有残破的绳子、衣物、一根黑色的短棍,以及几行凌乱的脚印。

在这堆杂物和脚印之间,还有一摊黑色的泥土,泥土上蛆虫的痕迹宛然,甚至有成熟的蛹。

唐研蹲下来,在杂乱的遗物和草地之间看了看,从地上拣起几个东西。崔鸣好已经想通——章龙杀了程实,将他的尸体背到李树岭进行抛尸,又放火焚尸,以求毁尸灭迹,随后他到派出所报假案,故布疑阵,想证明自己和程实的死无关。

但是那天教导员老黄和劳所恰好到李树岭检查火灾隐患,所以他们发现了焚尸的火焰,找到了程实的尸体。

在这个地点,李树岭阴暗偏僻的树林深处,八月十三日一定发生了可怕的变故,导致了李花派出所一个星期后离奇事件的发生。

但那个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唐研从旁边的树上折下了一根树枝,轻轻地捅了捅地上灰白色的菌类,那东西就如婴儿一般蠕动起来,张开了伞盖。崔鸣好瞬间脸如死灰——那团东西体积虽然小,张开了却赫然是一张人脸,虽然眉目还不清楚,却宛然又是程实的脸!

唐研捅了一个、两个、三个……一直到第十二个,地上生长的灰白色菌类,无一例外,都长着一张人脸,并且柔软异常,伸展自如,就像一团团能自由行动的肉块。

“这……这是……”崔鸣好失声说,“这是什么?”

“这是……繁殖。”唐研微微一笑,“生长成熟的人面蕈释放孢子,孢子在条件适合的泥土中生长,长到一定的程度,它寄生到人身上,靠食用脑髓达到成熟,然后再释放一批孢子……我猜这就是它的繁殖方式。”

“那……那那那……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面蕈?”崔鸣好看着地上那蠢蠢欲动的肉团就极度恶心,“能不能踩死它?”

“大概就是程实的子孙吧……”唐研蹲下身,手里的树枝稍微用力,往一个人面蕈下面的土壤一插,将一个人面蕈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这东西最早的来源一定不是程实,已经发育出特有的繁殖方式,它这样进化……应当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崔鸣好看着那团东西在树枝上蠕动,喊:“快……快弄死它!”

唐研转过身来,在他身上略略一拍,说:“别怕,它不过是一块菌类的复合物,混合黏菌而已,甚至算不上一块肉。”

“但是你说过,这东西是有智商的!”崔鸣好连退好几步,“那……俞所身上那团东西会操纵他贴照片,那怎么能说只是一团复合黏菌?复合黏菌有大脑吗?怎么能有智商呢?”

唐研微微怔了一下,眼神流转,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对俞所的行为,是有智商的。他甚至能值班,他能和你说话,他会调八月十三日的电话录音,如果他只是一具尸体,如果只是一团复合黏菌,怎么能做到?”他看着崔鸣好,“至少……复合黏菌不会喜欢玩《愤怒的小鸟》。”

崔鸣好连连点头,指着树枝上那团东西,说:“所以那……那团东西是怪物,它一定不只是一团黏菌,它肯定有思想,它说不定会伪装人类,它会吞噬整个派出所,它会变成人,它是会附身的妖怪……”

“不。”唐研露出斯文清和的微笑,“我认为,复合黏菌是没有思维和智商的,因为它没有大脑。”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慢慢地说,“而有大脑、有智商的生物,是人。”

崔鸣好露出张口结舌的表情,骇然地看着唐研,只见唐研仍是那清和的微笑和若无其事的表情,镇定地说:“八月十三日,在李树岭这个地方,一定发生了奇怪的变故。而在这场变故里,俞伦死了。”他指了指地上那堆杂物里面黑色的短棍,“俞伦一定找到了这个地方,值班出警民警才会携带伸缩警棍,伸缩警棍掉在这里,那天俞伦一定到过这个地方。”随即唐研露出了越发镇定的微笑,“但如果俞伦到过这里,他怎么会在出警回馈里面写他找不到程实?说程实只是失踪了?所以——”

“所以那天的出警回馈不是俞所写的?”崔鸣好失声说,“可是除了俞所,当天值班的只有——”他想说“所长”。

唐研却轻轻地嘘了一声,微笑着摇了摇头,接下去说:“所以那条回馈是别人写的。再加上俞所的脖子上一道勒痕——很可能,俞所找到这里的时候,在这里出了意外,死了——而有人知道他死了,又不希望程实的尸体被人发现,所以替他写了一条出警回馈,说没有找到人,程实只是失踪了。”

“那个人是谁?”崔鸣好呆呆的,“怎么会这样?”

“那个人很可能就是——凶手。”唐研眨了眨眼睛,“杀死俞所的凶手。”他指了指地下那片黑色的古怪土地,“有人,在这里杀了俞所。”

那黑色的土地,是因为沾染了血迹。

而程实是死后才被章龙背到这里来的,所以这大片血迹不可能是程实的。

只可能是另外一个活人的。

是谁?谁在这块贫瘠而阴暗的土地上,在一具尸体旁边,制造了另一具尸体?

崔鸣好困惑地看着这块土地,宛若看见了大团浓郁的迷雾,茫然得看不清任何方向。“有人……杀了俞所?”

“对。”唐研说,“俞所脖子上的伤痕,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他的语气很平常,“有伤痕,伤痕在致命的地方,当然就有凶手。”

“可是……可是……”崔鸣好又困惑又迷茫,“可是俞所只是来调查程实失踪的事件,怎么会凭空出现了一个凶手?那凶手……凶手又是从哪里来的?”

唐研看着他,微微一笑:“凶手,自然是不希望俞所发现程实的尸体,但俞所偏偏又发现了,所以才杀了俞所。”

“可是杀程实的凶手不就是章龙吗?章龙都承认了,难道杀死俞所的凶手就是章龙?”崔

鸣好越听越迷茫,“除了杀死程实的凶手,有谁会为了掩盖尸体而杀死俞所呢?”

“对。”唐研点头,“除了杀死程实的凶手,没有谁会为了掩盖尸体而杀死俞所。”他对着崔鸣好微笑,“你知不知道?人面蕈有一个特征。”

崔鸣好莫名其妙:“什么特征?”他想他今天第一次听说“人面蕈”这种东西,怎么能就知道它的特征呢?

唐研对着他继续微笑,平静地说:“人面蕈这种东西,只生长在死人身上。”

“哦……”崔鸣好仍是莫名其妙,“那又怎……”他刚想说只生长在死人身上,那也挺好的,至少活人不用害怕被感染,但他突然全身僵硬,失声说,“你说什么?”

唐研仍然很从容,带着若无其事的平静:“人面蕈只生长在死人身上。”

“啊?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你是说——”崔鸣好尖叫一声,“你是说俞所、所长、教导员他们——他们被人面蕈寄生,是因为他们统统都死了吗?怎么可能?如果他们是先死了再被那种东西寄生,那他们先前是怎么死的?他们怎么可能突然间一起死了呢?”

唐研微笑着看着他,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我有一个东西,看了以后,你也许就知道答案了,要不要看?”

崔鸣好茫然地看着他:“什么东西?”

唐研将一面镜子从口袋里抽出来,放在他面前,斯文从容地说:“照妖镜。”

崔鸣好茫然地看着那面镜子。

那镜子里有一个人。

那个人脸色惨白、满脸惊恐,那个人的头顶上,有一张柔软舒展的人脸,正在向着天空蠢蠢而动,那肉色的人脸五官清晰,看起来很眼熟。

“啊——”崔鸣好惨叫一声,一把将那镜子推开,恐惧地盯着唐研,“你——你——你走开!你——你是什么东西?那不是真的!那绝对不是真的!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什么也没有……”

唐研将那面镜子收入口袋里,说:“人面蕈只生长在死人身上,它感染不了活人。”他右手放在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所以程实既然感染了人面蕈,那么他在被章龙杀死的时候,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他慢慢地从口袋里又拿出了一样东西,“章龙说,程实有两张脸,他的第二张脸,是你头顶上的那个东西,那他的第一张脸呢?是这一张吗?”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的东西是一张照片,那是章龙和一个男孩的合照,那男孩生得皮肤白皙,眉眼生动,是一个花样男孩,和失踪人口登记表上的那张照片相差甚远。

崔鸣好猛地一看,头上的人面蕈一阵狂舞,他倒退了一步,眼珠转黑,以一种十分诡异的眼神牢牢地盯着唐研。

“真是一个好看的男孩。”唐研慢慢地说,“你办公桌上有一个镜框,镜框里为什么是空的呢?我从你的文件柜里找到一张照片,这个人看起来和程实很像。”他的左手从另一只口袋伸出来,摊开手掌,掌心里有一张不大的合照,里面也是两个男孩——崔鸣好和程实。

“你——”崔鸣好突然明白档案柜的响动,有人从柜子里拿走了东西,他追出去却看不到人——那个人竟然就是唐研!“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他厉声问,“你是谁?你是谁——你是故意来的!一定是故意来的!你是——什么东西?”

唐研看了一眼左手的照片,顺手把它收了起来:“崔鸣好,去年八月三十日到李花派出所报到,至今在这个地方工作一年,没有女朋友。”他的语气温和从容,显然崔鸣好的激动和猜疑对他没有丝毫影响,“那是因为你认识了程实,和程实是一对同性恋人,而你不希望承认这种关系。但程实和章龙同居,惹怒了你,也许你一时失手,杀死了程实。”唐研平静地说,“这一段,只是个猜想,不过我认为应当基本接近事实。”

崔鸣好张口结舌地看着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千千万万的片段在闪烁,支离破碎的回忆如跑马灯一般转动,整个人都快要疯狂了:“什么事实?没有事实!我不认识他!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摸到了头上的人面蕈,便疯狂地扯着人面蕈。

唐研怜悯地看着他的举动,说:“李花派出所辖区,最偏僻的地方,就是李树岭,你抛尸在李树岭,将程实的照片从镜框里取了下来,锁进档案柜,然后自我催眠,希望将一切忘记,希望你自己从来没有做错事,崔鸣好还是那个单纯的崔鸣好。”唐研微微一顿,“你胆小、敏感、想象力丰富、容易受环境影响,是一个心理暗示强烈的人,所以你几乎就说服自己把程实忘记了。在这个时候,章龙却来报案,说程实失踪了。”唐研扬起睫毛,怜悯地看着崔鸣好,“俞所值班那天,除了所长,还有谁值班呢?别忘了,你们是三个人的班,除了所长,还有你。你听到章龙报案,说程实失踪,你惊讶的是程实居然还没有死?所以你和俞所一起出警了,那时候章龙当然不会承认他将‘程实’又杀了一遍,也不会承认他抛尸,但你却带着俞所到李树岭去检查。”唐研说,“因为你不放心,你想去看看情况。”

崔鸣好的脸色又变了,他的眼神越变越呆滞,他头顶的人面蕈越长越大,五官越发明显。

“不幸的是——李树岭上果然有尸体。”唐研叹了口气,“而那具尸体上——”他指着地上的焦尸,以及焦尸背后的那个伤口,“有枪伤。”他说,“俞所从尸体上看出了不该看见的东西,所以,你杀了他。”他凝视着程实的焦尸,仿佛那焦尸是具平淡无奇的东西,或者是件值得鉴赏的艺术品,“你看他的伤口,你的子弹也许本来卡在他身体里,但章龙又砍了他几刀,把子弹砍出来了,变成了穿透伤——俞所发现了子弹,而子弹——实在是个稀罕的东西。”

崔鸣好的脸色越发古怪,咽喉里咕咕作响,却没有说出话来。

“你用绳子勒死了俞所。”唐研轻轻划了划自己的咽喉,“然后——”他笑了笑,“还记得吗?章龙从头到尾,没有说他有纵火焚尸,那是谁焚了尸?是你——你害怕事情败露,纵火焚烧程实的尸体,却不想引来了在李树岭调查火灾隐患的所长、教导员和劳所,眼看你的所作所为要彻底暴露,你就用俞所的配枪——”唐研的右手又从口袋里伸了出来,摊开手掌,里面是他在草丛里找到的东西,四枚弹壳,“将他们一一杀害。”唐研拈起了一枚弹壳,“杀三个人,三颗子弹就够了,这第四发——是射向谁的呢?”他指了指崔鸣好的胸口,“第四个人,是谁呢?”

崔鸣好不知不觉低头,慢慢拉开自己的衣服。

胸口上一个弹壳,正在流着诡异的黄水。

他尖叫一声,眼珠子刹那全黑,头上的人脸乍然张开,包住了他整张脸。

他变成了一个灰头土脸、大鼻子的男人。

唐研看着他,带着微笑,将手里四枚弹壳轻轻一扔:“菌类,无论进化得形状多么诡异,都只是菌类。”

人面蕈不是魔鬼,然而魔鬼无处不在。

崔鸣好杀了程实,抛尸李树岭,却不知道为什么程实感染了人面蕈,回到了章龙身边。章龙感觉到程实惊人的变化,将他当作妖怪,第二次将其杀死,再度抛尸李树岭。崔鸣好为了查看情况,和俞伦一起回到李树岭,找到了程实的尸体。俞伦在程实的尸体上发现了崔鸣好谋杀程实的线索,却被崔鸣好所杀。崔鸣好纵火焚尸,引来了所长、教导员和劳青,开枪连杀三人以后,崔鸣好开枪自杀。

五人死亡以后,妖异的人面蕈开始蠕动,在程实大脑中生长的人面蕈得到了罕有的宿体,它们开始在五具尸体上寄生。没过多久,它们就一一站了起来。

人面蕈的黏液代替血液给了大脑和肢体一定程度的养分,大脑受到重创,印象紊乱,它们大都忘了死亡的过程,或者说逃避了那段惨痛的记忆,若无其事地继续活着。

像往常一样活着。

所以崔鸣好替俞伦录入了报警回馈,其他人若无其事地继续值班。而让崔鸣好十分不安的二楼怪声,其实是生长在所长脑髓内的人面蕈发育成熟,导致所长在二楼痛苦挣扎,直到教导员的办公室前,人面蕈感觉到泥土的气味,暂时离开所长的脑髓,进入教导员办公室靠近泥土散开孢子,随后又回到脑髓中,让所长安然上了五楼。

成熟的人面蕈可以随时离开宿主的身体,但离开之后,仰仗人面蕈汁液延续生命的宿体,会在短期内死亡。成熟的人面蕈能以柔软的肉足活动,行动速度很快,但没有脑髓的滋养,它离开宿体之后,只能尽快寻找适合的地方发散孢子,等待着它的,一样是干瘪死亡。

短暂的“活着”,只是滋养另一种生命繁衍的过程。

当人面蕈盛开,虚假的生命就要凋亡,那是万物必然的过程。

没有什么能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的,是另一种未知,使用你的样子,短暂地归来。

前往市区的公交车上,唐研一身学生装,静静地靠着车窗坐着。

一个纤长的玻璃瓶在他手指间慢慢转动,那是一个纤细的沙漏,里面装着的,是一些细碎的灰色粉末,像什么东西烧过后留下的灰烬。

越过死亡而来的未知,也许并非是令人无法理解的怪物。

他在想——否则为什么俞伦会去找人面蕈的照片?为什么所长会去翻阅八月十三日的值班记录?为什么劳青要去照镜子?为什么教导员要那么在意地上的土?

为什么,崔鸣好自己要对那些影子和怪声那么在意呢?

似是而非的“生物”,尸体与菌类复合的短暂生存也会有好奇心吗?想了解自己究竟是什么……

与此同时。

李树岭的密林中。

一具尸体直挺挺地站着,他全身腐化,胸口一个弹孔,头顶上一个伤口直达脑髓。

李花派出所。

劳青保持着挣扎的姿态,僵硬在三楼的走廊上。

教导员老黄沉默地坐在办公室里,低着头,维持着他平时的样子。

一辆警车深深地撞入路边的绿化带中,所长维持着开车的姿势,车子还在发动,灌木丛一寸一寸地被碾压着。他双眼大睁,仿佛仍是平时威严的样子。

在那个夜晚,李花派出所辖区依旧灯光暗淡。

无人观察的监控室里,监控屏幕依然运转。

风吹着监控室的登记本,纸张翻过了一页。

又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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