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城市樱杏警署。

一位三十多岁的警官正在翻看一叠档案,那档案足有一尺来高,他拿着笔,涂涂画画地已经看了过半。

办公室的门被人轻轻敲了敲,一个年轻小警察抱着高过头顶的材料慢慢挪了进来,用脚尖把门关上,说:“警长……还有……还有这些。”

“放椅子上。”警官眼也没抬,吹了口气,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淡淡的烟味。

“警长,办公区不许抽烟。”小警察小声说。

“我没抽。”警长一本正经地说,小警察斜眼看着桌上的烟灰缸不敢吱声,只听他上司说,“资料我看了一大半,这里面一定有问题。”

小警察唯唯诺诺,仍然斜眼偷偷摸摸去看那档案上的文字。那档案密密麻麻全是一个人的资料,日期从今年四月开始,一直到现在。

“唐研,慈安大学三年级男生,生物系,第一次留下记录是在前往汕头的一辆大巴上,大巴上二十人因不明原因遇难,幸存者的口供里有唐研这个人,但旅客清单里没有他,事后我们的同行也没有在现场见到这个人。前不久,本市芸城大学的保安王强失踪,他的继任者就是唐研,在他担任芸城大学保安短短十二天时间内,学校有一名教师不明原因死亡。接下来就是六蚝村意外事件,芸城大学几个学生到六蚝村自驾游,遭遇地质变动,一名女生死亡,这一行人里有唐研。再接下来,A小区门口咖啡馆,十几个人因类蜘蛛毒素死亡,集体性死亡的时候,唐研在咖啡馆门口。后来虽然我们锁定了嫌疑人,凶手并不是唐研,但嫌疑人在医院不明原因死亡,医院的监控录像损坏,但修复后勉强能看出有一个人进出医院,身形和唐研相似。”警官慢条斯理地说,“大半年,死亡数十人,但凡他出现就有意外死亡、不明原因死亡,一件是偶然,两件是巧合,但这么多件,就不应该是巧合。”

小警察点了点头:“警长说得是。”

“除了我的英明之外,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比如说疑问啊反驳啊假设啊什么的,说点来听听。”看资料的警官头也不抬,顺手又摸了一根烟。

“我的想法?”小警察犹豫了半天,心惊胆战地说,“我……我觉得唐研看起来不像坏人,这些事和他也没什么具体的联系,也许真的是巧合中的巧合呢。”

“没有联系?”警官把一份报纸丢在他面前,“东翼县发现不明物种,网上说是食人魔,也有说怪物,七八个人遇难,目击者清单里还是有唐研。”他抬起头看着小警察,“太密集、太怪异,二十岁大学生,他和不明死亡之间的联系太密集、太怪异,你说是不是?”

“但我们是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的,不能因为一个人和许多死亡之间的联系看起来不自然就怀疑他。”小警察本能地说,“再说我们要怀疑他什么啊?他又不可能是杀死这么多人的凶手。”

“为什么不可能?”警官说,“记得林智琪的案子吗?他的白骨在他家沙发里,他的肉体却和楚恬结了婚,穿着一个死人的肉体到处跑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但一定不是人类。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不是人类但以人类面貌出现的怪物,为什么唐研不可能是呢?如果他是,为什么他不可能是这一连串不明死亡的凶手呢?”

小警察目瞪口呆:“哦,那……那警长您要怎么办?”

警官摸了摸长着细小胡楂的下巴,说:“嗯,旁敲侧击?引蛇出洞?”

一个星期后。

一个面貌斯文、皮肤白皙、戴着眼镜的男生被请到了芸城市樱杏警署关崎警长的办公室。关崎警长请他喝咖啡,见习小警察沈小梦手忙脚乱地帮他泡咖啡,而男生安静地坐在沙发一端,微笑看着关崎,说:“关警官找我有事?”

“是这样,”关崎看着他,“我们局想和你商量件事。”

“局里?”男生显得有些惊讶,“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们对你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调查。”关崎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唐研同学,我们也算是熟人了,我们认为你具备一些普通人不具备的特长,对我们的侦查破案有一定帮助。所以想和你进行一项合作,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男生微微一顿,看了关崎一眼,问:“什么合作?”

关崎将一份档案夹推了过去,说:“作为特殊情报员,和警局合作,为我们侦破一起疑难案件。”

男生将档案夹打开,里面是一份文件,文件的标题上写的是“关于十月二十三日刘跃文被害……”标题写得很简单,夹带的文件也很少。关崎将其中一张文件抽了出来,说:“同意的话,填张表。”

男生把档案夹里的文件看了一遍,微微一笑,用关崎的签字笔在表格里签了两个字:唐研。

十五分钟后,唐研从樱杏警署办公楼下来,手里拿着那份档案。最近都没有下雨,十月淡淡的阳光洒落在地,牛皮纸档案夹散发着温暖的气味,他的手指拿着档案夹,手指白皙,显得浓黑如墨的指甲在阳光下分外刺眼。

萧安站在警署院子里,皱着眉看唐研从办公楼下来,说:“关警官找你干什么?”

唐研扬起手里的档案,说:“叫我协助破案。”

“哈?”萧安吓了一跳,“破案?怎么可能?”

唐研笑了笑,让人从心底冒起一股寒意:“这是个特别的案子。”

萧安打开档案夹,里面只有三张纸,其中两张是照片。

一张是三根被截断的手指头的照片,血迹都干涸了,应当是手指断了以后比较长的时间才拍摄的。

另一张照片放得很大,拍摄的地方是一间非常老旧的砖瓦房,砖瓦房的门口有一口储水的大缸,大缸里浸泡着一具尸体,大缸里的水一片血红,宛如一锅辣油水。

和唐研相处久了,萧安对这些东西听得多看得也不少,倒也不怎么害怕,问道:“这手指和尸体有什么关联?手指是尸体的吗?”

唐研眨了眨眼睛,说道:“手指是尸体的。”

萧安奇怪地问:“这个案子特别在哪里?”

唐研提起那张断指的照片,说:“这张照片的背景是个公寓房,三根手指是被门夹断的。”萧安点了点头,这可以理解,有时候风太大把门用力吹上,人要是不小心手扶着门框,说不定就会被夹断手指。唐研提起另外一张拍摄了尸体的照片,“这是葫芦岛的鬼屋”。

萧安“啊”了一声,“葫芦岛”?芸城市东边有一条河叫白波河,这条河并不长,但河面很宽。在白波河入东海的入海口上有一个泥沙沉积而成的岛屿,岛屿形如葫芦,被称为葫芦岛。七十年前有人在岛上修建传染病医院,战争期间医院又成了收容伤员的地方,听说传染病区没控制好传染了不少人,得病的都被关在岛上,最后都静悄悄地死了。十年前政府整顿已经荒废了三十几年的葫芦岛,在岛上修建戒毒所,但不知道为什么戒毒所没成立几年就从葫芦岛搬到了芸城市西边。戒毒所搬走后,芸城市有种种流言,说葫芦岛上有鬼,凡是住在岛上的人没一个逃得过恶鬼的诅咒,那都是冤死在葫芦岛上的那些病人和伤员的恶鬼。本市的《芸城晚报》前不久刊登了一张古屋的照片,说是派记者上去考察了一上午,政府为了修建戒毒所把岛上的旧建筑都推倒了,唯独除了这栋古屋。古屋破旧不堪,砖瓦齐全,光线幽暗,与离它不远的现代化戒毒所相比,显得尤其古怪神秘。葫芦岛鬼屋的说法就这样流传了出来,孤岛距离城市虽近,但市民却几乎不敢靠近那段河床,更不用说登岛了。

“根据警方的调查,死者刘跃文,死亡日期十月二十三日,也就是上星期四。”唐研说,“他是个很普通的白领。马月华是刘跃文的妻子,一家小报社的记者。上星期三晚上他们两人因为家庭琐事争吵,邻居李虹听到马月华尖锐的叫骂声,并在凌晨三点被一声关门的巨响吵醒,第二天早上起来看见门口掉着这三根夹断的手指头。”

萧安有点愣住了:“这吵架吵得……真是的……”

唐研笑笑,没发表什么感想,继续说:“李虹报了警,警方破门而入之后,屋里只有醉酒的马月华。马月华说是酒后和丈夫吵架,她甚至不知道曾经用门板夹断过刘跃文的手指头。”

萧安“啊”了一声:“怎么可能?”

唐研把第二张照片又拿了起来,继续说:“第二天刘跃文没有上班,警方通过手机定位在葫芦岛发现刘跃文的尸体,就在这里。”他指着古屋门口的大缸,“刘跃文家在城西,距离葫芦岛五十五公里,他家没车。他在二十三日凌晨三点和妻子吵架被夹断了手指,不去医院,却在距离他家五十五公里的葫芦岛上死了,是不是很奇怪?”

萧安不安地说:“从河堤到葫芦岛是没有船的,只能自己租船去,可是应该也没有船家愿意去那里。”

唐研点了点头:“没错。刘跃文是十月二十三日早上六点左右死的,所以他在被夹断手指之后应该是立刻动身赶往葫芦岛,并且立刻租到一艘船,才能在二十三日早晨六点死在岛上。但这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萧安有点胆寒:“他和他妻子吵架是在晚上,从他家到河边五十公里,开车要一个小时左右。然后他要能立刻租到一艘船,但晚上河边一般没有船。”

“没错。”唐研说,“并且从葫芦岛的渡口走到古屋还有几公里路程,岛上的道路已经荒废,且没有灯光,走夜路并不容易。”

萧安想了很久,说:“他为什么要去葫芦岛?”唐研摇了摇头,萧安又问:“他是怎么死的?”

唐研说:“法医还没给出正式结论。”

萧安又想了很久,又问:“他究竟是怎么去的?”

“也许,他可以从他家楼下打的,在渡口找到他事先约好的渡船,把晚上剩下的时间都用在从渡口到古屋的那段路上,这不是不可能。”唐研回答,“但无论他是怎么去的,显而易见,他刚到古屋门口就死了。”

“所以也许是古屋里的怨灵或者恶鬼之类的袭击了他?”萧安耸了耸肩,“关警官想要你怎么帮他?”

唐研举起那个档案夹,说:“帮他上岛调查。”

萧安瞪大眼睛,问:“那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唐研微笑,说:“他说沈小梦怕鬼。”

萧安问:“沈小梦是谁?”

唐研慢吞吞地说:“关警官身边的小跟班。”微微一顿,他露齿一笑,“其实关警官是在怀疑我是这个案件的凶手。”

“哈?为什么?”萧安莫名其妙,“他为什么要怀疑你?”

唐研很从容地看着他,说:“因为他调查我,怀疑我很可能不是个普通人。”他看了萧安一眼,“他怀疑我这个妖物能犯下任何罪行。”

萧安沉默了一阵,露出一丝苦笑:“是吗?也许作为人类来说,他这样想并不奇怪。”

唐研低下头,他浓黑如墨的十个指甲在日光下流转着脂玉般的光泽。“我好奇的是,这世界既然会有你和我这样的异种,为什么在荒无人烟的葫芦岛上就真的不可能有类似于鬼那样的异种呢?”他微笑说,“我真的很好奇。”

萧安胆寒了下,看了看他认真的眼色,勉强道:“既然你好奇,那我们就去吧。”

第二天,唐研和萧安租了一艘快艇上了葫芦岛,开快艇的对葫芦岛周边了如指掌,还给他们讲了几个岛上的鬼故事,无非是那些人上岛探险然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之类,他自己却是从来没上去过的。

踏上荒废的渡口,萧安立刻明白为什么船夫从来没上过岛,因为渡口上直接拉着铁丝网和警戒带,上面“police”的字样清晰可见,这地方是禁止进入的。铁丝网上早就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足够让一个成年人轻易进入。

在他打量铁丝网的时候,唐研已经钻了过去,铁丝网上挂着不少破布,看来虽然说这地方是禁区,但还是有不少人悄悄来这里探险。萧安连忙跟上去,举目望去,荒草丛生的地上一条沥青路还是可以辨认的,两个人沿着道路往岛中心走去,没过多久,一道长长的围墙出现在路边,那就是戒毒所的围墙。围墙看起来还很新,就是风吹过里面空旷场地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瘆人。过了戒毒所的大门,道路开始消失,仿佛植被生长的速度变快了,地上蹿起了灌木,行道树也比刚才遇见的要高大很多,最显著的是一种奇异的藤蔓开始出现在眼前。那是种没见过的藤蔓,枝干纠结在行道树之间,宛如一条皮肤光裸的巨型长蛇。

萧安用手机看了看葫芦岛的地图,鬼屋还在前面两公里左右的地方,但此时道路已经很难走了。他为难地看着唐研,如果要砍出一条路来,他们没带刀,他倒是可以变形穿过这些藤蔓和灌木的空隙,可唐研不可以,怎么办?唐研摸了摸纠缠在灌木和行道树之间藤蔓,说:“你说刘跃文在晚上是怎么过去的?”

萧安摇了摇

头:“也许他找到了另外一条路?”

唐研笑了笑:“也许他是飞过来的?”说笑的时候他对着藤蔓挥了挥手,那粗细不一的藤蔓如遇刀割,“噼啪”断开,萧安吓了一跳,只见藤蔓断开后露出了空隙,唐研率先走了过去。

“唐研”这个物种,真的好像无所不能一样。萧安跟着他钻了过去,一边钻心里一边嘀咕。他只顾着嘀咕,全然没有发现那被唐研割断的藤蔓掉在地上,断口处慢慢沁出一种乳白色的汁液,随即腾起一阵隐约的轻烟,随风慢慢消散。

一滴浓黑如墨的小水滴在地上爬行,追随着唐研的脚步。刚才唐研就是从五指指尖弹出这种黑色水滴从而打断藤蔓,五点水滴有四点已经追上他的步伐,回到他身上。这是弹得最远的一点,也正如忠心耿耿的仆人,勤勉地追随主人的身影。

在黑色水滴的前面是一地凌乱的藤蔓,它爬过一条断掉的藤蔓,那藤蔓正在分泌乳白的汁液,突然“滋”的一声微响,黑色水滴接触到白色汁液,就像碎冰进了热水一般,慢慢融化、消失,不见了。

这个时候,萧安和唐研已经在藤蔓丛中打开一条路,找到了树林深处的那栋古屋。

那的确是一栋时代非常久远的房子,看起来像是修建于上世纪二十年代,灰黑色的瓦片还算齐全,青砖砌就的墙面非常厚实,大门是打开的,看不清门板是否腐蚀,屋里一片黑暗,即使在日光下也看不清里面的任何东西。萧安和唐研的目光并没有怎么落在门里,两人一起看向门口的大缸。

刘跃文就是死在这口大缸里的。

尸体已经被运去尸检,大缸里的血液已经干涸,凝结成一层古怪的黑褐色。两人一步一步走近,血腥味扑面而来,那是一口非常普通的大缸,除了缸里凝结的一层枯血和缸外擦过的一些血斑之外,什么都没有。

刘跃文在这里死了。唐研站在大缸前想了一会儿,萧安已经忍不住向屋里走去,这屋子太奇怪了,它看起来就哪里都不对劲,它既像有人住的,又不太像……他刚迈出腿,唐研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回来!”

萧安吓得又把迈出去的腿又收了回来,问:“怎么了?”

唐研的表情微微有些严肃,他一向神态从容,有一种游离于人类的轻松感,萧安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近似于“凝重”的表情,突然看到他脸色严肃,萧安只觉得比见鬼还恐怖,他又问:“你怎么了?”

“危险。”唐研吐出两个字,镜片后的瞳孔微微收缩,此刻,他的瞳色出奇的黑,渗出一种黑到极处泛蓝发寒的光。萧安吓得接连倒退,一直退到唐研身后,问:“你看见什么了?”

“我感觉到变化。”唐研直视着那屋子,“里面有什么东西在急剧变化,空气里有味道。”

萧安静下心来,果然闻到一股仿佛什么东西熟透了、发酵过后的香气。闻了一闻以后,他觉得有些头晕,用力摇了摇头:“我闻到了,好像不太对。”

“你别动,我去看看。”唐研拍了拍萧安的肩膀,往前走去。萧安知道唐研一身都是秘密,但见他消失在那个幽深的门里,突然感觉到恐惧,仿佛唐研被那一张巨口吞没了。

唐研进了屋里,萧安在门外转了几圈,除了浓密的植被什么也没发现,也没有任何人类居住的痕迹。他绕着大缸踱步,突然间他发现,那口缸的确很普通,但其实它有一个不普通的地方。

大缸底下有一个半圆形的白色印迹,那是之前大缸所在的地方,和现在它的位置并不完全一致。

也就是说,有人曾经挪动过它的位置。

为什么?

这么沉重的一口陶土缸,萧安目测估计它应该有两三百斤,不是轻易能挪动的,究竟是谁为了什么非要移动它呢?在唐研离开的时间,他弯下腰开始尝试推动那个大缸。

大缸很沉重,他觉得有些头晕,可能是因为弯腰低头得太久了。

关崎原本以为刘跃文的死因十有八九很离奇,什么全身无伤啊、抽血致死啊、体液被吸干啊、内脏被吃掉啊,什么离奇他想什么,这才符合唐研这种怪物善于制造“不明原因死亡”的癖好。但验尸报告却让他大跌眼镜,刘跃文居然是被打死的。

他是遭遇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暴打,全身能被打的骨头都折了,身上有大片钝器击打的伤痕,最终死于失血过多和创伤性休克,简直像被一群大象踩过。

这种极端暴力的死法和关崎的猜测完全不符,这预示着也许有一个性情残暴、力大无穷的凶手存在,而他一直没有察觉。

“会是谁和刘跃文有仇?”

“是谁有这样的能力将一个成年男人打成这样?”

“或者是他们吵架后,刘跃文在去医院的途中遇到了凶手,被凶手杀死之后抛尸在葫芦岛?”

关崎越想越觉得这或许只是个普通案件,他随手给唐研打了个电话。

铃声一直在响,但并没有人接听。

唐研进入了那间古屋。

屋里有什么东西在急剧释放着能量,他感觉到屋子东面的温度在急剧上升,那里的空气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震动,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发酵,或者有一窝马蜂在一起振动翅膀,但那东西一定不是发酵的烂苹果或一窝马蜂。

那东西有一个成人那么大,但它没有移动。

古屋的厅堂空空如也,正对大门的地方是一扇几近腐败的屏风,屏风上的花朵图案依稀可见,屏风前本来摆放着两把椅子和一个桌子,但都已腐败得只剩下木渣了。不过奇怪的是,虽然桌椅都已腐朽,这屋里却格外干净,地上虽有尘土,却没有任何杂草。屋外的植被异常茂盛,屋里却寸草不生,莫名的诡异感袭来,唐研一步一步往里走,迈过内屋的门槛,里面的房间依然空无一物,主人早已离开,连家具都不曾留下。

但唐研在这个房间里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仿佛花香。

哪里来的花?

继续往里深入,里面的房间一间比一间幽深,光线非常暗淡,门窗都是紧闭的,这也造就了一幅奇景——里面的房间一间比一间干净。不生杂草、不落灰尘的那些房间,就像主人刚刚离开的时候一样,除了空无一物,还残留着人的气息。

花香逐渐浓郁。唐研并没有找到这股香气的来源,但这股幽香正在慢慢地转变为他刚刚在门口和萧安一起嗅到的那种果实成熟的、发酵的味道,越来越醇厚悠长。他注意着香气,谨慎地感知就在下一个转角处的那个巨大的东西。但在他的背后几缕淡淡的、牛奶般的汁液顺着墙角慢慢流下来,紧接着是下一缕、下下一缕……无声无息之间,乳白色的汁液在唐研身后的门槛处积成了一片小小的水洼。紧接着,那平淡无奇的朽木门槛无声无息地绽开一道裂痕,乳白色的汁液从裂痕处沁出,慢慢融到地上的水洼中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唐研已经走过转角。

他终于看到了在屋里剧烈释放能量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花,一种美丽却平淡无奇的花,那是一棵生长茂盛的藤本月季。

唐研没有接电话。

关崎觉得奇怪,他和这个年轻人约好一旦登上葫芦岛,通信务必畅通,因为在岛上的确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至今被划为禁区。但唐研不一样,唐研是他臆想中的嫌犯,一个无所不能、杀人如麻又隐没在人群中的恶魔,怎么可能失陷在葫芦岛?或者他真的是一连串不明死亡的真凶,所以故意不接电话?

想了想,他把沈小梦招进来:“你把我前几天装在葫芦岛上的监控探头信号找出来。”

“是!”沈小梦大声说。

关崎白了他一眼,说:“我们来看看网里捞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沈小梦又说:“是!”随即他把笔记本翻开,从芸城市千千万万个监控信号里找到葫芦岛的信号,两个人挤在电脑前看了起来。

唐研在屋里看到了一棵生长旺盛的月季花,强壮的藤蔓身上开着上百朵碗口大的粉色花,千娇百媚,那股令他警醒的香气就是从花朵上来的。这些花在盛放、在呼吸,一朵朵犹如独立的生命,就像蜂巢里一只只鲜活的黄蜂。花朵应该是向着太阳开放的,这些花却开放在屋里,面对着门的方向。这屋里幽暗空旷,什么都没有,这棵爬藤月季怎么会在这里开花呢?

它和刘跃文的死有关吗?

唐研看到了那些花在起变化,它们在颤抖,花蕊涌出气味芳香的汁液,那些浓稠的汁液顺着枝条一滴滴滑落,房屋的地面在抖动,有什么东西在地下涌动。没过一会儿,旁边的一堆泥土开始松动,一个东西破土而出,头上顶着一层枯黄发皱的东西,唐研一看,那竟是一层人皮,而皮下的异物虽是长着人一样的血肉,却是一个生着六只脚、身短体胖、有两只巨眼的怪物。

那是一只蝉蛹模样的怪物!这种与人结合的幼虫形态,莫非是在葫芦岛上演化形成的“人蛹”吗?唐研迅速退了一步,不,这不是偶然变异,这只人蛹显然是因为那株花滴落花蜜才出现的。这是偶然吗?不是。

那株花在召唤它饲养的守护者。

唐研看着那个人,他已经脱掉了人皮,但依稀可见,他曾是个黑发的年轻人,他的六条腿上有两条还穿着耐克球鞋。这是个近期的牺牲品,或许是因为好奇心太重突破警戒线上岛探险,却成了这株怪花的猎物。

刘跃文是不是也变成了这样的牺牲品?

在他一念之间,屋里的土层涌动,一个个人蛹钻出地面,有些已经和幼虫很像,也有的半人半虫,正停留在变化的过程中。从那些人残缺的衣服可以看出,这都是很多年前被囚禁在岛上的病人。他们早该死去,却莫名地做了那株花的俘虏,成为一些行尸走肉般的人蛹。

唐研张开五指,打算将那株花毁去,抬起手的时候,他突然发现,原本浓黑如墨的指甲变得苍白,那层洗不去的黑色退到了指甲的尽头,只剩一条极细的黑线。原本寄生在他身上的黑色异种居然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强烈压制,无论他如何召唤,都没有反应。

奇形怪状的人蛹向他爬来,有的抓住他的脚踝,有的抓住他的衣服,这些人蛹的手掌都变形成了钩爪,一旦被钩爪扣住很难挣脱。唐研尝试使用黑色异种无效,立刻飞起一脚,将抓住他脚踝的那只人蛹踢了出去。

更多的人蛹挤了过来,它们簇拥着唐研,把他往后推挤,令其远离那株诡异的月季。唐研慢慢后退,这些半人半虫的动物听从那株植物的指挥,这倒是第一次看见。在他漫长而模糊的记忆中,不曾见过这样的事。突然间他脚下一阵剧痛,唐研蓦然回头,只见背后看似腐朽的门框、门槛、墙壁都沁出了乳白色的汁液,那汁液不知何时在地上积成了水洼。身前的那些人蛹或许并不是在避他远离那朵花,而是在赶他靠近这些汁液!

那些乳白的汁液宛如强酸,他仅仅是沾上了一点,那东西就穿透了鞋子,侵蚀到了里面。唐研的身体百分之九十都是水,末梢神经比人类少,即使这样他都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可见这东西究竟是有多毒!他毫不怀疑这东西可以融化一整个人。

他已经明白为什么这屋子里面寸草不生,这株植物蕴含剧毒,它是藤蔓植物,它的躯体与这间古屋紧紧结合,嫁接在一起,没有任何其他植物能抵抗它的毒性,所以这里面连一棵草都没有。

人蛹在他身前涌动,一个个奇形怪状的头,它们早已不是人,只是某种与怪花共生的新型昆虫。唐研站在那些汁液面前,纹丝不动,指甲上的黑色不在,他也不在乎,他扬起手指,对着簇拥的人蛹笔直地划了过去。他这一划,就像挥过一柄锋锐至极的长刀,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面前的人蛹身上骤然喷出汁液,齐齐从中断开,上身纷纷滚到了一边。唐研收回手指,面前的人蛹死了一地,那株花散发出更加浓烈的香气,但地下再没有新的守护者涌出。

看来这些死人就是它全部的收藏。唐研将地上奇怪的人蛹一个个检查过去,这些虫形的躯壳里面或多或少都包含着一对还没有发育完全的蝉一样透明的翅膀,如果没有人发现古屋的秘密,这些隐藏在地下几十年的人蛹生长成熟破土而出的时候,是不是将会变成身后带有一对透明薄翅的、像童话故事里小精灵模样的东西?唐研想了想,唇边露出微笑,世上有没有鬼那样的异种他不敢确定,但说不定真的有精灵模样的异种,只是这异种长大的过程实在有点可怕。

他对着那株藤本月季看了一会儿,那株月季在颤抖,真实地在颤抖。唐研失笑,他遇见了一株有思想的植物,可惜不讨人喜欢,就在思考的瞬间他将那株花的主干一把扯断,脑海中居然还听见一声异频率的尖叫,唐研听而不闻,将它连根拔起,放了一把火,将藤月烧了个精光。

那株藤月的根茎底下是一个空洞。唐研站在空洞边缘向下面看了一眼,他看到一个牌子“马利亚爱心医

院住院部”,以及一些横七竖八的白骨。

看那些白骨的形状,并不是安详的姿态,骨骼多少都有些奇怪的变形;有些即使化为骷髅也看得出临死前的惊恐。唐研唇角微钩,这个微笑的表情充满寒意。

这里无疑曾经是传染病医院处理病人的禁锢所,一旦被确诊病情严重,他们就会把病人带到这里来住院,随后病人就消失了。

病人消失了,后人却在那里种了花,它生长在累累白骨上,或许凝聚着死者的怨恨和不甘,便形成了奇怪的变异。唐研将地上翻起的泥土推回坑穴中,但有一件事不对——如果葫芦岛上的秘密仅仅是这株怪花,那刘跃文和马月华在家里吵架,为什么他要连夜赶到葫芦岛?又是什么东西将他放到了屋前的水缸里?显然那株怪花并不会移动,它所操纵的那些人蛹并没有多大的攻击力,如果刘跃文是被毒死的,他身上就不该有能染红一缸水的伤口。

是别的东西攻击了他。

那会是……

唐研迈出古屋门口,一个人影扑过来,唐研一扬手,蓦地发现向他扑过来的竟是两眼发红、面目狰狞的萧安。他的手指一抬,立刻收了回来,改为抬腕挡住一击,但就在他的手腕架住萧安右手的时候,背后一阵刺痛,有什么东西从那里深深地扎入了他的心脏!

唐研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背,萧安的左手五指化为爪形深深插入他的后背,他这才想起萧安是个变形人。他左手抓住萧安的肩膀,右手扣住他的右手。萧安猩红着双眼,此时他力大无穷,正要挖出唐研的心脏,突然感觉到全身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密密麻麻地绑住,那东西一圈一圈缠绕住他的身体,任他如何变形都挣扎不脱,只是片刻,就被看不见的线束缚得动弹不得。

萧安的五指从唐研的后背拔了出去,唐研捂住口唇,被损害的器官溢出浓稠的体液,在他构造简单却又充满体液的躯体里激荡,就要从嘴里涌出。但幸好受到重创的不是他的“核”,只是心脏受损,只要时间和条件允许,他就可以自行复原。他轻轻咳了两声,有一些浅粉色的液体溢出嘴角,他看着地上的萧安。

萧安在不住地变形,努力想要挣脱束缚,他的一双眼睛红得发紫。这不是正常的萧安,他一定被什么东西影响了!就在这时,突然又“啪”的一声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唐研微微变了脸色,他是充满体液的生物,能够把透明的体液化为强韧的线作为武器使用,平时这些无形的丝线从指尖弹出,由充满蛋白质的体液形成的丝线强度极大,高速挥舞的时候甚至能直接斩断树木,刚才的人蛹正是被他指尖的线直接切断的。他使用这种线束缚萧安,萧安竟能崩断他的线,可见此时的萧安力量已经膨胀到什么地步!他弹出第二条线绑住萧安,脸色变得越发透明。每一根丝线都由他的体液形成,抽出得越多,丝线的弹性和强度就越小越脆弱。

究竟是什么影响了萧安?唐研背后的伤口因为躯体变得脆弱而崩裂,他一边平衡自己的体液循环,一边迅速四下观察,一定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这里,或许“它”才是使刘跃文死亡的真凶!

关崎和沈小梦挤在电脑前看监控,他们之前已经把葫芦岛仔细检查过了,什么都没有发现,才故意将这个看似不可能的凶案交给唐研。他们看着唐研进入古屋,那古屋之前他们已经搜过了,什么都没有。

但唐研进去之后,显然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进去了挺长时间,并且最后从屋里冒出了黑烟,他在屋里烧了什么东西。这已经让关崎和沈小梦很吃惊了,接下来更令人吃惊的事发生了,萧安一直在试图推动门口的大缸,推了几次没有成功,之后他就一直绕着那口大缸转圈儿,越走越快,不知道是为什么。

最后更古怪的事发生了——唐研从屋子里出来,萧安袭击了他!

虽然监控有些模糊,看不清袭击的细节,但萧安扑上去袭击唐研是很清楚的。关崎大吃一惊,隐隐约约感到有些关键的细节已经突破了,但现在是救人的时刻,关崎道:“沈小梦!拨打120,我们立刻上岛,那岛上应该是有什么能让人发狂的东西!”

“是!”

他们从监控面前离开,所以没有看到唐研遇袭之后并没有倒地,甚至用无形的线困住了萧安的一幕。

萧安发狂了,他为什么发狂?唐研目光一扫,四周的植物在蔓延,不少花草的高度高了,枝叶的密度也大了,空气中弥散着花香。那不仅仅是屋里那种月季花的甜香,而是多种花卉的集合香气,各种蚊虫在疯狂地乱舞,那种味道令闻到的生物血脉贲张,头晕目眩。

这就是岛屿的秘密?除了盛开着饲养人蛹的怪花,还孕育着会令人发狂的花香?他和萧安不同,受花香的影响有限,就在他环顾那一眼的时间内,四周如蛇一般的藤蔓急速生长,酝酿出花苞,顷刻间,一朵朵粉红的花朵簇拥着绽放,熟悉的花香扑面而来。

那所有的藤蔓竟都是相同品种的藤本月季,盛开着如山的花朵,一丛丛、一簇簇,和屋子里看见的几乎一模一样!

原来那并不是唯一的花朵,甚至也不是在那里很久的花。它四处开花,面向着有人的方向,比如现在,所有的花朵都向着他和萧安的方向盛放,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花蜜照样从花蕊深处沁出、滴落,地下仍旧有东西在涌动,是人蛹吗?他不知道这怪花在岛上有多少,但这样的规模,它的能耐绝不止屋子里所见的那一点点。泥土绽裂,地下涌出的是一只比人体小很多、带有皮毛的怪物,头上也顶着一层皮。唐研辨认出那原来是一只猴子,猴子的敏捷度比人大多了,这只猴子凌厉地扑出,唐研一扬手猴子就成了几块血淋淋的尸块,但地下仍旧在震动,除了人蛹之外,蛇、老鼠、猫、狗等稀奇古怪的东西也一一钻了出来。

动物的攻击性比人大多了,唐研弹指将它们一一击杀,这些花并不止饲养人类,它们饲养一切受它诱惑的生物。就在花朵越开越多,空气中的气味浓郁到仿佛要滴落成蜜的时候,萧安身上突然出现了异变,在他不断变形的过程中,不断变化出翅膀,就像被唐研切开的怪物一样。

它们正在控制萧安,妄图把他变成它们更强大的俘虏。突然有声音从背后传来,唐研回过头,一个两眼发红、面目扭曲的女子从灌木深处钻出来,扑向一朵花,疯狂地吸食起花蜜。唐研观察到她的躯体萎缩、四肢变细,同样有化为人蛹的征兆,这个突然蹿出的女人,正是刘跃文的妻子——马月华。

萧安、马月华、住院部里面变形的骨骼,以及地上所有奇形怪状的生物,相同的征兆,一样的变化,这看起来就像一种病症,像一种传染病。

或许葫芦岛最终的秘密不是冤死的恶灵附身在花朵上诅咒了一切,而是这一切原本就被诅咒了。

躯体变矮、变胖、佝偻,四肢变细、手指佝偻,或许躯体还出现另外两种征兆,性情变得暴躁易怒,好攻击他人——这是一种变异,是只要登上这个岛,几乎人人都会得的病。

于是传染病医院在这里兴建,但它没能治好病人,反而自己慢慢地陷了下去,连医护人员都变得邪恶暴躁,所以有了草菅人命的住院部,任谁也没有逃过怪病的梦魇。

怪花传播病症的关键很可能就是它的花香,那其中一定蕴含了能诱导变异的成分。正常人接受到这种诱导可能需要较长的时间才能出现变化,但萧安是个变形人,变形对他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事,所以接受诱导非常快,程度也特别高。

看马月华的模样一定是上过葫芦岛,遇见过这种花。唐研左右手一起挥动,空中看不见的丝线掠过,“砰”的一声巨响,簇拥着开花的植物如遇风刃片片碎裂,地上沙石飞扬,植物根茎被绞为木屑,称得上瞬息之间挫骨扬灰。

花香逐渐淡去,空气中充斥的是枝干被割裂后散发的古怪气息,所有的断枝都沁出含有剧毒的白色乳液,若有若无的毒雾在升腾。马月华恍惚地抬起头来,唐研一把抓住她,把她和萧安从残枝败叶中拖出来,一直拉到戒毒所门口的车道上。

宽阔的车道中心还有一道没有被植被覆盖,而这个地方也没有树林,可能是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唐研坐下来,他背后的伤口在不断流出透明的体液,渐渐地已经开始从透明体液变成粉色体液,那说明他体内和人类类似的血细胞也开始流失了。马月华手里还抓着一朵枯萎的花朵,她看了一眼手里的花,突然尖叫一声将它远远地抛开。唐研对着她温文尔雅地一笑:“醒了吗?”

“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马月华已经记起了刚才看到的犹如狂风暴雨的场面——那些含有剧毒的植物就在一瞬间被眼前这个人挫骨扬灰,折磨她这么久的梦魇居然如此不堪一击,他一定也不是普通人。

“我姓唐,我叫唐研。”唐研说,“你还记得十月二十三日晚上发生过什么吗?你丈夫刘跃文去世了,你知道吗?”和人类说话的时候,唐研一贯温文尔雅,还经常适时地表露出惊讶,如果有一门课程叫作“如何扮演合格的人类”,他一定能得优秀。

马月华说:“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和他吵了一架,吵得很凶,吵完他就出去了。我也是被警官叫醒后才知道他受了伤。”

唐研眨了眨眼睛,说:“你们对葫芦岛很熟悉?”

马月华慌忙否认,说:“不不不,不熟悉,只是来过一次。”她顿了顿,又补了句,“我是来看看……看看他出意外的地方。”

唐研微笑道:“但刘先生故去并不是意外,他是被人谋杀的。”

马月华变了脸色,说:“是……是刚才那些怪物吗?那些怪花,还有地下出来的那些恶魔?”

唐研上下看了她一眼,笑了笑,说:“不是。”

马月华颤声说:“那……那又是什么?”

突然萧安睁开了眼睛,脱离了花香,他似乎开始清醒。唐研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醒了?”萧安茫然看着他,过了一会儿突然惊醒:“我……我抓伤了你……”唐研笑笑:“都记得?”萧安想点头,但被唐研的线束缚住做不了太明显的动作,只能用受惊的眼神看着他。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唐研接了起来,关崎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问他被萧安刺死了没?唐研说没事,顺便问了问刘跃文的死因,随后挂了电话。他看到了马路那头几个人影,知道关崎他们已经来了。

看到马月华居然也出现在葫芦岛上,关崎并不觉得奇怪。自从看到萧安袭击唐研的那一刻起,他就想到了一个关键——岛上有令人发狂的诱因。所以也许是有人登上了葫芦岛发了狂,返回芸城市的途中遇见了要去医院疗伤的刘跃文,将他打死之后弃尸到了葫芦岛。

听了关崎的解释和问话之后,马月华放声大哭,她说她在几个月前受《芸城晚报》委托,写一篇关于葫芦岛鬼屋的报道,所以就上岛拍了那张古屋的照片。报道刊出以后,反响强烈,有不少人打电话给报社说自己家亲人去葫芦岛探险,就此失踪没有回来。她觉得需要再找机会上岛,把这个话题彻底发掘,查明失踪人员的去向,所以提出要继续跟踪这个题材,如果这个题材做好了,《芸城晚报》也许会将自己正式调到晚报工作。而刘跃文因为她近期身体不好而强烈反对,两人因此才发生激烈争吵,谁知道那天吵完架后,刘跃文居然死在葫芦岛上,这可能就是鬼岛的诅咒。

关崎安慰了她几句,看向唐研,唐研应该了解到了更多的关于葫芦岛的细节,关崎说:“唐研,在你上岛的时候,岛上还有没有别人?”

“有。”唐研很认真地说,“有马女士。”

关崎追问:“其他人呢?”

唐研看了他一眼,说:“没有。”

“哦,那……既然没有新线索,我们就……先送马女士和你们回家,查案虽然也重要,那毕竟主要是我们警察的事。”关崎看了缩在地上的萧安一眼,“以后不要带着这样的小朋友出来,我交给你的任务可都是不轻松的……”

唐研说:“关警官。”

关崎抬起眼皮:“啊?”

唐研说:“新线索是没有的,但就凭旧线索我也知道了杀害刘跃文的凶手是谁。”

“啊?”关崎刚挑起眼皮的眼睛突然睁得滚圆,“你说什么?”

“杀害刘跃文的凶手,就是他的妻子——马月华女士。”唐研说。

关崎怪叫一声:“不对!刘跃文死亡的时间是二十三日早上六点,那个时候我们刚刚破门而入,在刘跃文的家里找到马月华,她不可能跑到葫芦岛杀人。”

“对,二十三日早上六点刘跃文去世,马月华在家,那个时间她的确没法跑到葫芦岛杀人。”唐研微微一笑,“但是,在那之前呢?刘跃文真的在和马月华吵架之前是完好无损的吗?”

关崎眯起眼睛,问:“什么意思?”

唐研说:“认为马月华有不在场证明,

是因为那天晚上她和刘跃文吵架,证明在那个时候刘跃文还没有遇害,以证明二十三日早晨六点这个死亡时间的正确性。但这个故事有个小小的缺点——邻居听到关门声的时间是凌晨三点,距离刘跃文的死亡时间六点只有三个小时的距离。刘跃文即使打的从家楼下一路赶向渡口也要将近一个小时,除去登船租船过河的时间,他必须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在一片黑暗中穿越将近五公里的路程,其中还有一大半是丛林,他未免走得太快了。”

“所以?”关崎继续眯着眼。

“所以如果我们作一个假设——不合理即不存在,其实刘跃文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到过葫芦岛,事情就简单得多。”唐研说,“他并没有离家出走,而警方第二天在他家里也没有看见他,所以也许他一开始就不在那房间里。我们可以再作一个大胆的假设——也许他一开始就不在那房间里,他一早就在葫芦岛。还记得邻居李虹的话吗?她说她听见的只是马月华的声音,并没有说听见刘跃文的声音。第二个证明刘跃文那天晚上在家里的证据是那三根手指头,但比起刘跃文在三个小时内抵达葫芦岛被不明身份的狂人攻击死亡这种说法,有人将刘跃文已断的手指头扔在门边,用以制造刘跃文在那个时候在家的假象,岂不是更简单合理得多?”

当然手指比人好运送多了。关崎说:“你是想指认马月华就是真凶吗?但她为什么要杀害刘跃文?别忘了刘跃文是被暴力殴打致死的,马月华能把一个男人活活打死?或者是说,她还有帮凶?”

唐研摇了摇头:“她没有帮凶。”转过身,他露出背后被萧安袭击的伤口,那伤口本已愈合,后又崩裂,看起来没有那么严重,“这是萧安袭击我的伤口。”他看了一眼目光茫然,仍旧委靡在地的萧安,补了一句,“徒手的。”

关崎看着那皮开肉绽的伤口,虽然不见多少血,但徒手能撕破衣服,差点从背上挖下一块肉来,那该有着什么样的力气?他耸了耸肩:“岛上有什么?”

“有一种奇怪的植物,散发出来的气味能令人狂性大发,力大无穷。”唐研回答,“我认为二十三日那天刘跃文并不在家,在那之前他和马月华出于某种原因到了葫芦岛,在岛上他们受植物气味的影响而发生冲突,马月华重伤了刘跃文。”

“如果她是在植物气味的影响下伤害了她的丈夫,也算不上谋杀。”关崎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可以算意外。”

“对。”唐研说,“但她没有把刘跃文送医急救,而是作了另外的安排。”他指了指远处的古屋,“古屋门前有一口大缸,刘跃文的尸体就在里面。我认真看过你们拍摄的照片,相信你们在勘查的时候也登记得很清楚——那口大缸被移动过,并不在原来的位置。”微微一顿,他说,“我认为马月华用那口大缸砸伤了刘跃文,甚至不止砸了一次,造成了刘跃文的全身性骨折,以及手指断裂。”

关崎嘀咕了一声:“那可是一口几百斤重的大家伙啊……”但瞟了一眼唐研的伤口,他没再说什么。

“但刘跃文并没有立即死亡。”唐研慢慢地说,“我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觉得有一点很奇怪,不知道关警官是不是也有同样的质疑。葫芦岛已经很多年没有住人了,最近并没有下雨,古屋门前的大缸里为什么还会有水?刘跃文是被浸泡在装了半缸水的大缸里的,他的伤口出血染红了大缸里的水,那些水是从哪里来的?不该出现的总是有用处的,那或许就是马月华有不在场证明的原因,刘跃文的死因是失血过多和创伤性休克,并不是直接被殴打致死的。”

关崎点燃香烟,围着唐研转了一圈,说:“你是说马月华把刘跃文打伤以后,把他扔在缸里,接着弄来半缸水将他泡在里面让他继续出血,然后捡走刘跃文的手指头,赶回家里。到了晚上假扮和刘跃文吵架,自己在家里喝酒并高声喊叫,引起邻居的注意。而这个时候,刘跃文正被她扔在水缸里慢慢地咽气,等到他死亡的时候,马月华就可以证明那个时候她不在葫芦岛?”

“她打伤刘跃文不是谋杀,之后所做的事才是谋杀,只是刘跃文死得早了点,如果他二十三日早晨十点才身亡,也许马月华的疑点会少一些。”唐研说,“我想她一定有什么原因,很希望刘跃文死。”那个让马月华不惜杀人的原因其实唐研知道。马月华在几个月前就登上葫芦岛拍摄了古屋的照片,她必定在很早以前就被怪花诱发了变异,变异让她性情暴躁,身体变形,刘跃文发现了异常。马月华为了掩饰自己的变异,在误伤刘跃文后决定杀人灭口。

没有任何一个物种愿意承认自己正在逐渐变成另一个物种,尤其是当她还清醒的时候,过程的痛苦足以让她作出任何疯狂的行为。

“哦,”关崎表示唐研的推测有那么一点道理,“我会根据你这种猜想多问她几句,但你这也仅仅是可能性之一。”唐研唇角翘起,他的唇角还残留着一点点之前溢出的粉色体液,显得唇色犹红,“对,也是。”

唐研说话的态度很镇定,语气很诚恳,表情也很认真。

但关崎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他表达的意思一定和他嘴里说的完全相反。

他说:“对,也是。”

但任何人听见了都会感觉到一种“吾即真实”的森然气场,不容反驳。

之后关崎询问了马月华几个小时,她一开始拒不承认,在两个小时之后,她突然发起狂来,高声喊叫她很饿,需要食物。但无论关崎为她提供什么食物她都不吃,最后她在询问室里面掀翻桌椅,狂摔东西,当她发作过后,整个房间的家具都被拆散了,墙上的白灰脱落,几乎连墙砖都快被她挖出一个洞来。

看过那狂风暴雨似的发作,没有人再怀疑她无法杀死刘跃文。

发作过后,马月华心如死灰,关崎带着医生来看她的时候,她交代了她所做的一切。

她的确是在葫芦岛上将刘跃文打成重伤,但那并不是她第一次打伤刘跃文,在做完鬼屋的第一次报道以后,她就感觉到自己开始身体变形,脾气暴躁。这种变化让她心烦意乱,数次殴打刘跃文,刘跃文终于忍不住怀疑,马月华一定是招来了葫芦岛的诅咒。他带着马月华上岛拜祭鬼魂,寻找事情的源头,马月华带他走到古屋面前,看到美丽的藤月正在开放,醉人的花香向她袭来……等她清醒的时候,藤月的花朵已经凋谢,而刘跃文被扣在陶土大缸下面,已经奄奄一息。

之后的事和唐研推测的没有多大差别,她掩饰着自己身体的变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即使是刘跃文也不例外。但杀死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用,她觉得自己渐渐变得不是人,她吃不下普通的食物,疯狂地想着那株花的花蜜,她的肋骨旁正在生长着奇怪的东西,看起来像另外两只手。她再也不要过这种恐怖的日子,有谁能让她解脱?

医生为她检查,证实她正在变异,或许是天生携带了变异的基因,也可能是被什么东西诱导了变异。但还没有等医生查明她具体的病症,马月华突然就死了。

马月华的死亡让这个案子画上了句号。葫芦岛上生长着恐怖的植物,关崎向当局申请了许可证,在岛上投掷了燃烧弹,将岛上所有的植物付之一炬。

他并不知道,当那栋古屋在燃烧中倒塌的时候,它的地下再次掀起了一阵震动,一个东西在烈焰中破土而出,随着浓烟和烈焰冉冉升起。

那个东西体形修长,有一对蝉一样的薄翼,肌肤的色泽在月光和火光之中尤显晶莹。

那是个样貌美丽的男人。

葫芦岛的火焰越烧越旺,生着一对蝉翼的男人向东飞去,透明如纱的薄翼扇动着,没有丝毫声音。

萧安和马月华一样受到了岛上植物的诱导,按道理也应该发生变异。但自从他醒来之后,好像并没有出现太大变化,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他突然可以熟练地变形出一双翅膀。唐研并没有怎么问他,一回到萧安的家里,他就宣布自己受伤了,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

萧安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在他身上掏了一个伤口,不免诚惶诚恐地伺候重伤的唐研。唐研作为伤患者,其实脾气并不坏,除了爱躺在床上不起来之外,并没有太多不良习惯。

这天萧安下课要从学校回家,给唐研打了个电话:“晚上想吃什么?”

唐研说:“花生猪脚、牛筋煲、猪皮冻或者炖燕窝。”

萧安哑然,过了好一会儿他说:“唐研,我一直没有问过你,在唐研这个种群里,你是不是属于雌性?”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唐研咳嗽了几声,似乎是呛到了水:“怎么了?”

萧安说:“你天天吃的这些都是女人吃的。”顿了一顿,他再次充满怀疑地问:“你真的不是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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