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缭绕,草木散发着浓烟,黑烟和水蒸气一齐冲天而起,一群人在公路上狂奔,脸上挂着污渍鲜血,带着各种惊恐狂乱的表情。

“沿公路跑,会有车!会有车!”有人在人群里喊。

有车就能逃走了!

就能逃离这个噩梦了!

几百人争先恐后地沿着公路往前跑。

公路的前方,是一条漆黑的穿山隧道。

人群蜂拥而入,争先恐后。

隧道里一片黑暗,只听得到密密麻麻的喘息声和脚步声。

突然黑暗变成了一团光亮,隧道出入口各自冒起了一团浓郁的蒸汽,亮光一瞬间掠过隧道。

就在这一瞬间,隧道里变得一片空旷,亮光掠过的地方没见到任何人影。

没有东西再发出声音。

浓郁的焦煳味和热气在消散。

一个小时后,一辆私家车路过隧道,车灯照过,车主诧异地发现,这条隧道的两侧墙壁上居然印满了人体抽象画。

一个个扭曲的、挣扎的、狂奔的人形图案在隧道墙壁上栩栩如生。

夜里八点,都市小区,一栋七层楼的老公寓,丈夫和妻子正在看连续剧。

电视里播放的是最近人气鼎盛的刑侦悬疑片,很得中年人的欢心。

电视机传来阴暗而震撼的音乐,古怪的滑音,展现着监狱的场景。

一排排铁栏杆,一个个笼子,面目狰狞的男人,光线变幻,种种晦暗不明的表情。

妻子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情节,说:“他很快又要越狱了吧?故事总是这样的,杀人狂要是这么容易被抓到,后面的十五集还怎么演?”

靠在她身边的丈夫无所谓地看着电视屏幕:“我猜他不会越狱,他应该被另一个狱友杀死,你看他们都打起来了。”

“真没意思。”妻子打了个哈欠,目光开始游离,往窗外看了一眼,“怎么水还没烧完?”

“不知道,温度还不够吧?”丈夫搂着她昏昏欲睡地看电视剧里杀人的情节,果然那杀人犯被他的狱友杀死了。

“可是这水蒸气也太大了……”妻子碎碎念,安静了下去。

她说的烧开水,指的是隔壁楼503室房间的窗户,那窗户正在冒出浓浓的白气,好像窗户边上同时烧开了七八壶开水,那水蒸气浓郁得一直从窗户冒出来。

要不然就像是那整个单元都泡在水里,再被高温蒸过一遍。

这样的情景最近在这片老公寓见了不少次,有时候这家冒蒸汽,有时候那家冒蒸汽,谁也说不清怎么回事,邻居们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

虽然它的确有点奇怪。

两天之后。

“您对两天前看到的情况能再清楚地复述一下吗?”一个穿着蓝黑毛线衣的男人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笔记本正在记录。他身后有一个年轻的小警官,正拿着录音笔紧张地对着她的嘴唇。

女人紧张得无以复加,全身发抖,丈夫在背后扶着她。“两天前,就是那个《滴血的追踪》开始播的时候,我看见隔壁五楼有个窗户在冒水蒸气,很多很多的水蒸气。”她结结巴巴地说:“那时候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但因为经常见到邻居家里冒水蒸气,所以我也没有多想,就……就只是看了一眼。”她小心翼翼地看着穿蓝黑毛线衣的男人,“警官,我……我能知道对面五楼那间房里发生什么事了吗?很……很严重?但它没有起火……”

穿蓝黑毛线衣的男人微微一笑,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说:“没有起火,但是熟了。”

“什么……熟了?”女人发起抖来,惊恐地看着他。

“那屋里一男一女,全熟,不带血的。”男人说。

女人尖叫一声:“难……难道我最近看到的那些冒蒸汽的地方,那里面的人也全死了吗?”

男人更正她:“是全熟了。”他有一双深沉的眼睛,瞳色很黑很透,“基本上都是人平放在客厅地上,地上并没有水,也没有助燃物或者引火器,也没有焦炭,看起来就像他们身体里的温度突然达到了做牛排的标准,把自己煮熟了。”

女人已经瘫软,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她丈夫插了一句:“难道是人体自燃?”

警官看了他一眼,说:“好消息是所有的死者都是本城黑帮的马仔,这里的房子便宜,是他们老大租了供马仔住的。如果人体自燃也能传染,我很期待。”

男人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那……那就是谋杀……”如果是针对黑帮马仔的连环杀人,那和他们这些平民关系就不大了。

警官笑了笑,男人觉得他眼里并没有什么笑意,只见他的目光在屋里转了几转,落在了桌上的相框里。

相框里是一张照片,三个人,夫妻俩和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孩子,笑得很灿烂幸福。

“全家福?你儿子?”警官随口问。

“是啊。”男人连忙说,“在念大学,是个好孩子,和黑帮绝对没有联系。”

警官多看了两眼,说:“暂时别让他回家,那些全熟的,大多都在这个年纪。”

男人出了一身冷汗,连连点头:“我儿子去海边度假了,最近不会回来,一回来我就让他回学校。”

警官又看了那全家福几眼,问道:“这是早几年的照片吧?你儿子叫什么名字?”照片年代有点久远,丈夫好像发福了,妻子倒是减肥了,中年夫妻总是这样。

“萧安。”

萧安和他的同学们正挤在一辆越野车上,一路开向六蚝村的海边。海边距离萧安家三百多公里,上星期萧安刚拿了驾照,家里又买了车,所以被迫带着一群朋友开车去海边度假庆祝。越野车相当宽敞,除了驾驶座之外,里面坐了三男两女,分别是萧安的两个同宿舍同学和他们的女朋友,以及另一个年轻人。

那个年轻人姓唐,叫唐研,和萧安是网络游戏里认识的网友。这人上周路过芸城,突然生病,他在芸城没有熟人,没人照顾,萧安要带人去海边庆祝,就顺道连这位生病的网友一起捎上了。

“抽象画廊——到六蚝村过隧道右转,萧安我们到六蚝村了没有?”坐在副驾驶上百度旅游攻略的是萧安的同学兼室友陈奇,“到了就看哪条路有隧道,钻过去。”

“还没有吧!”萧安新手上路,开车开得满头大汗,紧张得不得了,根本没法说清自己是开到了哪里。后座上的人却很信任他的车技,一直自顾自地聊天。

“听说抽象画廊是最近新发现的景点,民间景点,非官方无门票的。”萧安的另一个同学马月在给他女朋友介绍他们将要去的地方,“我上网搜索过了,就在六蚝村海边有一片奇怪的石林,石头上布满了各种奇怪的图案,有像牛的像马的,最奇怪的是有很多像人的。而且那些图案是天然形成的,你看——像不?”马月把手机上的图片给大家传阅,“像吧?连头发都有,有些看起来还像在奔跑,太神奇了。”

那位“生病的网友”脸色并不苍白,只是眼神透露着几许飘忽,眼瞳黝黑得有些吓人,眉目清俊,也许是因为眼神,有时候冷不丁就让人生出些恐惧感。陈奇和马月都在嘀咕一向老实安分的萧安怎么突然冒出了这么个网友?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啊,唐研却仿佛听不到大家小声的议论,也接过马月的手机看了一下。那是一片黄色的岩石,看不出有多高,岩壁上布满了图案,有的像一个人在奔跑,有的却像是许许多多的人叠在一起。那些纹理是褐色的,在黄色岩壁上非常明显,可能很远就能看见。

陈奇在前座神神秘秘地说:“最神奇的是石头上的图案会变哦!会慢慢变多起来,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有图案的石头越来越多,一直在蔓延。我看过一些前后对比的照片,那些石头上真的在长出画来!所以抽象画廊这个地方现在名气很大,有很多人慕名去玩。”

“可是只有一些石头有什么好玩的啊?”陈奇的女友是个娇小的卷发美人,叫苏姗,她显然对看石头没什么兴趣,“除了石头还有什么别的好玩的没有?”

“有啊,听说海滩上可以挖文蛤挖海蛎什么的,毕竟是纯天然无污染的海边啊,还可以抓螃蟹抓鱼!我烧烤架都带来了。”陈奇说,“有人记得带橄榄油吗?万一我们抓到鱼,还可以烤来吃。”

“我带了。”马月的女朋友,叫郑卿,很文静,皮肤很白,她不太说话,却似乎是个做事很周全的人。

越野车在荒凉的公路上前进,这里距离上一个指路牌已经很远,而六蚝村还不知在何方。

突然间,唐研说:“到了。”

萧安吓了一跳,方向盘差点打滑,问道:“到了?哪里?往哪儿开?”

唐研指着小道的右边,说道:“看,隧道。”

“隧道?”陈奇和马月一起伸长脖子,果然在道路的右前方看到了一个黝黑的小隧道口,“隧道?可是六蚝村呢?难道不是先到六蚝村再到隧道?”他们可没觉得自己一路上经过了什么村庄,好像一路都是荒山野岭。

唐研仍然指着方向,说:“隧道上有字。”

萧安艰难地让越野车向隧道的方向开去,公路上散落着许多不知道是泥块还是布团的垃圾,高低不平,让车非常颠簸,这条路仿佛很久没人走过。一车人几双眼睛一起瞪着那隧道,终于在隧道口上方看到了一行褪色的红字:“六蚝村隧道”。

“绝对不会错了,就是从这里过去右转。”陈奇喃喃地说,“可是……可是六蚝村呢?”网上所有的照片里都有六蚝村的景色啊,但这里却没有。他茫然看着马月,马月更是茫然地看回去,六蚝村隧道在这里,按道理是有了六蚝村,才会因地起名的。可是现在隧道在那里,放眼四面八方都是荒草和空地,除了远处几处仿佛是烧垃圾的黑烟,根本没有任何村庄的痕迹。

“也许搬走了。”唐研说。

“有点道理。”陈奇还是觉得有点发凉,“走吧,别在这种地方停车。”

萧安看着那黑洞洞的六蚝村隧道,心里也有些发毛,驾驶着崭新的越野车,慢慢地从那隧道口开了进去。

一开进去,眼前一片漆黑,里面居然是没有灯的。

“开车灯。”唐研说。

“啪”的一声,萧安扭亮了车灯,只照得地面一片昏暗,两道黄光在地上打得很远,这隧道好像还很深。

“开远光灯。”唐研又说。

萧安再扭了一下,一道炽亮的白光从车头射了出去,顿时照亮了一大片。

车灯亮的时候,车上的人倒抽了一口凉气。

六蚝村隧道是空洞洞的,没有任何障碍物,甚至也没有想象的那么深,远光灯一打,远远地仿佛就看见了出口的标志。

但让一车人毛骨悚然的是,隧道的两侧墙壁上一圈圈褐黄色的图案,密密麻麻,墙壁左右和上部都布满了人形的图案。一个个比真人略大一点,基本都有些变形,但无论怎么样变形,墙上的图案人要么狂奔、要么挣扎、要么重叠、要么扭曲,竟都是一些极端痛苦的姿势。

这车灯一打过去,左右两侧的图案画的显然是一幅夺命狂奔的人间地狱,让人看一眼就起一身鸡皮疙瘩。

“快走快走!”陈奇慌忙说,萧安一踩油门,越野车从隧道里狂奔而出,没几分钟就从出口冲了出去。

眼看出了隧道,沐浴到了阳光,几个人才松了口气。车慢慢地右转,开向蔚蓝的大海,鼻子里已经可以嗅到海风的气息,萧安终于忍不住问:“我们待会儿要看的,就是刚才那种抽象画吗?”

陈奇脸色仍然惨白,说:“海边的没那么可怕。”

“可是那种图案既然出现在隧道里,它就不可能是从石头里天然长出来的。”萧安说,“可能只是附近的孩子故意画的吧?”

陈奇说:“我无限期待就是这样。”

“可是谁又能那么无聊整天在隧道里和海边的石头上画画?他们画的时候怎么会没有人看见?”郑卿说,“画那些图案可是很大的工程,有些就在没有工具梯就根本够不着的地方,要用很多时间来画。”

“我关心的不是他们怎么画出来的。”马月说,“我一直没想通,六蚝村到哪里去了?”他皱着眉头看手机里的网络照片,“之前来这里玩的人那么多,从来没有人说过隧道里有图案,而且从来没有人说不用经过六蚝村就能找到隧道。”他说,“我们是第一个。”

几个人面对面看了一眼,都觉得毛骨悚然,和当初期待的完全不一样。

六蚝村抽象画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海边风景如画,湛蓝的大海无边无际,与天空融为一体,海边海沙的颜色是浅黄的,比别处海滩颜色更浅,显得海滩更干净。这是块火山岩海滩,除了颜色浅淡的细沙,海边还遍布了形状和颜色都很奇怪的山岩,其中有火山岩,也有其他品种的岩石。

比如说萧安正在看的这一块。

这是一条像山脉一样的黄色山石,目测可能有二三十米长、十几米高,像这样的石头前后有十几处,那些图案就在岩石上,难怪被称为“画廊”。

这些石头表面很粗糙,充满了空隙。萧安仰着头看,觉得石头上的褐色纹理并不是石头本身的颜色,和他们在隧道里看到的图案风格类似,都是些扭曲变形的狗、人或者猪之类的图形,非常抢眼。

但这些线条也不像画上去的,没有颜料,就算用手摸上去也没有凹凸感,看起来就像那种海边的岩石被海水浸泡很久以后残留下的痕迹,但海水显然不可能在离海岸这么远的地方在石头上浸染出各种各样的图形。

海水更不可能在六蚝村隧道里浸染出那样密集的图案。

经历过隧道惊魂,所有的人都没有心思抓鱼抓虾,全都绕着山岩,皱着眉头看上面的画。

“喂,你们看这一幅。”郑卿突然招了招手,“快过来。”

大家聚拢过去,只见郑卿正对着一幅人体抽象画。

那幅画是一个人抬起手、张开五指按在山岩上,全身都贴上去的模样。郑卿慢慢靠过去,伸出手指按在那些线条内,然后全身靠了上去,回过头来,说:“怎么样?”

大家沉默不语。很吻合,尤其是手指。郑卿从石头上爬起来,继续说道:“我觉得这些画大概是有模特的吧?要么有些人直接趴在这上面,让另外的人用特殊颜料沿着身体描线条,要么是有人拿着人体照片还是图画什么的,来这里做艺术创作。”

“也许是为了六蚝村的旅游事业?”陈奇耸耸肩。

“很有可能。”马月说,“至少来这里玩的人多了,附近的饮食业就繁荣了。”

“也许整个六蚝村的人都在进行这种秘密事业?就像创造新的尼斯湖水怪一样?”苏姗松了口气,“所以他们躲起来了。”

萧安叹了口气:“有可能。”他下意识地看了他“生病的网友”一眼。唐研的目光落在岩石下,这片抽象画廊下的沙子颜色比沙滩上更浅,几乎就是无色的。他皱了皱眉头。

接着他们就开始在沙滩上刨文蛤,拿出工具来钓鱼抓虾,在海滩上升起篝火,一开始还有些心不在焉,但年轻人很快忘记了不安,开始享受旅行的乐趣。

背后黄色的山岩在篝火的辉映下忽明忽暗。

海潮声很柔和,月亮高悬头顶。坐在这样的海边,看着篝火,会有一种真正生活的温暖情调。

萧安把车开了过来,外放着音乐,陈奇和苏姗在海滩上跳舞,郑卿坐在一旁,望着篝火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萧安问。

“哦……”郑卿没和萧安说,倒是转过头去对马月说了两句。马月笑了,指了指那边的山岩,郑卿就匆匆跑了过去。

“她想上厕所。”马月说,于是三个男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里景色很美,可惜没有公厕,要上厕所只能到树林里将就,女生就更加不方便。

郑卿跑进了抽象画廊里,左右一看,画廊上清晰的人形在夜里仿佛都活了过来一般。她蹲下来方便,突然发现地上表层的沙子都在反射月光,晶莹灿烂,居然是完全透明的。她收拾好站起来,沿着山岩中间的路看过去,地上表层的沙粒都是透明的,但并不均匀。

图案多的地方,地下透明的沙子就多一些。

水晶世界?矿物异常?

她对着透明沙粒最多的那块山岩走去,那块岩石上有密集的图案,看起来像画了一个又一个,层层叠叠的,最上面的一个看起来就像一个人站着的背影。

郑卿的影子映在山岩上,她突然意识到,所谓一个人站着的背影,其实就是一个人站在这块岩石前面看着它,然后被画上去,和她现在的姿势一模一样。

“郑卿去好久了,怎么还不回来?”苏姗和陈奇跳完舞,坐在篝火旁百无聊赖,她说,“我去找找吧,不要在那里面迷路了。”

“喂!你们看!”马月突然指着那段画廊,“那是什么东西?”

所有的人都回头,只见抽象画廊的山岩里面一股极端浓郁的白气袅袅飘散,仿佛有人在里面煮了一口大锅一样。萧安本能地觉得不安,跳了起来:“郑卿?”

苏姗冲了过去,说:“郑卿?你在里面吗?”

“郑卿?”马月冲了过去。

然而所有的人把整个抽象画廊找了一遍,也没发现郑卿的影子。

她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苏姗大惑不解,“这里离树林一百多米,四周都是光秃秃的沙子,除非下面有个洞,不然怎么会不见了?”

唐研站在山岩中间的一个地方,头顶的白色水汽还没有消散。

“刚才这里像开锅一样,可是什么也没有。”萧安在周围找了一圈,“什么都没有,没有郑卿!”

“没有郑卿,可是多了一幅画。”因为“生病”而一直很安静的唐研突然指着岩壁开了口,“多了一个人。”

所有人都看向那石壁,那黄色岩壁上有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人影,陈奇启动相机,然后对照白天他拍摄的照片,果然那岩壁上赫然多了一个人影。

新的人形图案在旧的人形图案里面,形成同心图案,都是背影,两个人形都微微有些变形,呈现头大些、身体略小些的形状。

“郑卿……不会被谁抓住了,然后那个人故意在这里画了一幅画吧?”苏姗结结巴巴地说,她虽然这么说,但心里很清楚,就凭郑卿离开到他们来找她这么短的时间里,根本不够一个人在这里画这么大一幅画。

发生了什么事?郑卿呢?这些抽象古怪的人形又是什么?除了苏姗说出一句话外,大家都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唐研又突然说:“我认为……刚才郑卿站在这里,她可能发现了什么……”

“然后?”马月忍不住问,“然后呢?他妈的这里离树林一百多米,周围……周围什么都没有,她能上哪里去?还有谁能在这里画画?谁?”

“郑卿可以。”萧安突然说,“她一个人到这里来,然后消失了,石头上多了一幅画,如果实在不可能有人出入,画就是郑卿画的。”

“这完全不可能!她……她根本没来过,为什么要在这里画一幅画?她又没有疯!根本没有道理!”马月有点歇斯底里,“绝对不可能!她一定是被人抓走了!她失踪了!我们还不报警,居然在怀疑郑卿!”

“她如果是觉得不安全,到远一点的地方找厕所了呢?”苏姗大声说,“我们等一等她,说不定一会儿她就回来了,给她打电话啊!她刚才带着手机的。”

马月连忙给郑卿打电话,一阵音乐响起,大家低头一看,才发现郑卿的手机居然就掉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就在岩石下的沙粒上,只是大家太过紧张,一时都没发现。

她用的是一款触屏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无意中触碰到屏幕,将摄影功能启动了,马月把手机拿起来的时候手机还在摄影。

“嘀”的一声,马月关掉了摄影,之后大家一起凑过来,看着郑卿手机的视频重放。

开头是很平静,看起来像是郑卿自己开了摄影,对着那块岩石想要拍什么,结果屏幕一阵晃动,手机掉在了地上,只拍到了郑卿的脚。

接着是郑卿的脚上升起了开水烧开一样的水蒸气,随即亮起了一阵刺眼的白光,水蒸气和白光淹没了镜头好一会儿,等水蒸气散尽的时候,郑卿的脚已经不见了,镜头前什么都没有。在手机的这个视角看不到岩石,但是从水蒸气散尽到马月把手机捡起来,中间并没有人到岩石上作画。

那个图案竟真的是凭空长出来的!

苏姗抓着陈奇瑟瑟发抖,陈奇面如土色,马月颤抖着手开始打报警电话。

“你认为呢?”萧安问。

在这种诡异莫测的时刻,他居然用一种学生问导师的语气,很认真地在向他“生病的网友”请教。剩下的三人都觉得他快疯了,这是在病急乱投医吧?

那位“生病”的唐研环视了大家一眼,笑了一笑,这一笑让苏姗觉得他距离大家很远。他一直没怎么说话,眼瞳极黑,黑得发亮,黑得仿佛要滴出墨来,那是一张既温和又镇定,却总是让人莫名从心底恐惧起来的脸。

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我认为……”唐研指着岩壁上的人形,“这个,就是郑卿。”

市区樱杏警署。

“关警官,A小区那些不明原因被煮熟的人已经理清了,一共是五间房间,十三具尸体。”

抱着卷宗的小警察从另一个办公室出来,跌跌撞撞地走进长官的办公室:“这些是材料。”那堆得半人高的材料快要把他压垮了。

“统计结果呢?”关崎正在看另一份材料,深蓝色警用毛线衣,衬着淡蓝色的衬衫,制服在他身上显得挺拔整齐,令人神采奕奕。

“五间房间,十三具尸体,不过根据目击者说,冒烟的一共有六间房间,有一间房曾经冒过烟,但没有死者。”小警察说。

“哪一间?”关崎顺口问。

“就是咱们去问过的那一间,”小警察说,“看见最后一间房冒烟的那一家。”

“他们家也冒过烟?”关崎皱起眉头,“那他们怎么没说过?”

“难道是忘记了?”

“再去一趟。”关崎拍了拍桌子,“带枪。”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叫消防队。”

小警察连忙应是,紧跟在关崎身后。

A小区,七层楼的小公寓。602室。

“萧先生在吗?我是关警官,请开门。”关崎站在门外敲门,小警察举枪对准了大门,特警埋伏在楼梯左右。

门内寂静无声。

“破门!”关崎招了招手,特警鱼贯而入,“砰”的一声巨响,大门应声而开。

602室门内电视仍然开着,桌上放着瓜子,日光灯也开着,桌上放着茶水,桌下摆着拖鞋,沙发上的靠垫东倒西歪。

一切就和关崎那天来询问的时候一模一样,仿佛他前脚走了,这里的时间就停了。

屋里没有人。没有夫妻俩。

关崎一间间房间检查过去,所有的东西都平淡无奇地放着,除了少了主人,其他的什么都不少,印证着这里不久前的确生活着一户普通人家。关崎回到大厅,那个全家福的镜框倒扣着,他拿起来一看,吩咐道:“沈小梦!马上给我联系这个叫作萧安的男孩子,还有,马上把他父母的人口资料给我调出来!”

这个时候,在六蚝村海滩上。

“什么?”马月失声叫了起来,“怎么可能?”

郑卿再怎么消失,也不可能变成墙上的一幅画啊!又不是《聊斋》!

唐研指了指山岩,再指了指地下,他的语气是那么亲切而轻松:“地上有很多很纯的玻璃砂,和外面的不同,证明这个地方有过高温,高到能让砂砾变成玻璃。只要一千多度近两千度的高温,二氧化硅就会融化,重新凝结的时候纯度较高,一部分会变成玻璃。”

“那又怎么样?”陈奇听得很茫然,他当然知道沙子可以作为做玻璃的原料之一,但这个和郑卿失踪有什么关系?

“高温。”唐研指着墙上的人形,“如果这里不止有过一两千度的高温,还曾有过更高的温度,郑卿站在这里,只要一瞬间,她就会整个气化,如果她是紧贴在岩石上气化的,就会留下这样的……”他说,“遗迹。”

“你……你是说这里……这么多图案,其实都是一个个活人被气化以后留下的……留下的痕迹?”马月声音都在发颤,“怎么可能?不可能的吧?哪里来这么高的温度?人都气化了,怎么岩石和手机都还在?我们怎么还活着?”

“这不是自然力量,”唐研说,“超高温只存在很小的范围内,郑卿气化了,她的手机却安然无恙,周围的空气冒出水蒸气,地下的沙子一部分变成玻璃,这都说明在距离郑卿前后上下不到二十厘米的地方,温度并没有那么高,只有一两千度。”他环视了大家,“说明超高温只在郑卿身上发生,零点几秒的时间,她就消失了。”他眨了眨眼睛,慢慢地说,“应该不是自然现象。”

萧安看了看四下的图案,如果每一个图案都是一条人命,这几十米的抽象画廊里岂不是有上百条人命?陈奇想起六蚝村那条隧道,倒抽一口凉气:“难道……难道六蚝村隧道里面那些人形,也是气化?那么多人……难道六蚝村不是搬走,而是遭遇了什么事,大家在隧道里被……被……”

“被气化了,”唐研语气温和,他语言得体,神态自然,但莫名地缺乏一种真实感,有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正在表演他的关心,“连村庄一起。”

所以他们没有找到六蚝村。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马月拔出了郑卿准备的水果刀,把郑卿的手机扔在地上,“郑卿、郑卿……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他突然向远处树林狂奔而去,“郑卿!郑卿!”

“回来!”萧安跟着狂奔,要把他抓回来,“太危险了!别去!”

“让他去,”唐研说,“那里不危险。”看着马月狂奔而去的方向,他指了指远处,“你们跟着去,看住马月,三个人互相看着,就以树林为界,不要失散,也不要回来。”微微一顿,他侧过脸来,对着苏姗和陈奇微微一笑,“跑得越远越好。”

苏姗和陈奇吓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唐研刚才是在对他们说话,不约而同地向马月的方向跑去。

萧安慢慢地从树林边上退了回来。

有什么东西就在这里,就在他们附近,非常近。

树林的枝叶,比天更黑。

那些枝叶在轻轻地摇晃,发出和海潮一般沙沙的微响,树林并不大,林间似乎什么也没有。

陈奇和苏姗往前狂奔,很快追上了绕着树林打转的马月,拉扯着他往外跑。唐研弯腰拾起郑卿的手机,摇了摇,说道:“想知道为什么我说树林那边更安全吗?”萧安靠过来,唐研重新播放了刚才录下的视频。播放了两秒钟,唐研按了暂停键,萧安凝视着画面。

手机画面上显示的是郑卿的影子落在岩壁上的样子,那影子的形状和岩壁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郑卿正举起手来要拍摄。

“怎么?”萧安问。

唐研指着郑卿的影子,说:“光从哪里来?”

“光?”萧安这才发现,月亮在头顶,它投射下的影子在脚底下,而郑卿的影子为什么会被投射到岩壁上去?

她背后必然有光,并且这个光源很强,照得影子很清楚。

但现在抽象画廊中一片幽暗,没有任何光源。

刚才的光线是从哪里来的?

两个人一起抬头看向郑卿消失的那块岩壁后面。唐研看着那个方向,在萧安面前他那种“对所发生的事感同身受”的姿态自然而然地收了一些起来,说道:“那个时候,在郑卿的背后有光源,影子从下往上投映的,头大一些,那是因为光源的位置比较低。和这段影像一样,那些光是从地下冒出来的,所以,我们脚踩的这块地方,地下——或者左近的地下——应该有东西。”

岩壁的后面也是岩壁,他们赶到岩壁的另一边,发现岩壁上依稀多了一只流浪狗模样的图案。

也许是郑卿走到这里的时候,她背后的岩壁上一只流浪狗气化了,那一瞬间的光亮照到了她。

但气化郑卿,还可以说是为了灭口,气化一只流浪狗又有什么用呢?难道这仅仅是一种古怪的超自然现象——超高温在这块海滩上不定时地出现?气化一切它接触到的东西?

“我想这里应该是个巢穴。”唐研的声音缥缈。

萧安皱眉道:“巢穴?”

“是个巢穴,所以会攻击接近它的一切生物,而它能出没的地方,就是它容易穿透的地方。在沙滩上,围绕着这一片‘山岩’的附近地上是砂砾,比海边的细沙颗粒要大得多,颗粒间的缝隙也要大得多,容易穿透。而树林那边,树下更多的是细沙混合了泥土,是很难穿透的。”唐研伸出手在岩壁上一敲,只听“咯啦”一声,那粗糙却坚硬的岩壁骤然裂开,一片薄薄的岩层脱落了下来,像被敲碎的蛋壳,露出了一个幽深的洞口。

原来这种不怕高温的黄色山岩居然不是岩石,而是某种不知名的生物用砂石造就的巢穴。

一股奇异的空气波动从被唐研打破的洞口里吹了出来,霎时间空气就变成了一团白光,笼罩了整片抽象画廊,照亮了半个海滩。

远处的苏姗、陈奇和马月看到这边的异变,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A小区那栋楼602室的户主是这两位。”樱杏警署的实习小警察沈小梦把人口资料摆到关崎面前,说,“萧磬和陈娟,身份证是去年新做的。”

关崎凝视着眼前放大的照片,男的消瘦,女的丰满,和那天房里的夫妻完全不一样。

那对夫妻,究竟是谁?萧磬和陈娟又到哪里去了?

“长官,联系到萧安了!”沈小梦说,“滨洋市六蚝村的同事联系我们说,他们那海滩出了事,一个女学生失踪,海边疑似发生自然灾害,萧安和其他人安全返回。”

“自然灾害?”关崎的眼瞳微微收缩,“什么自然灾害?”

“好像是他们那里的死火山小型喷发了,海边裂了一条缝,现在已经紧急隔离,还不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火山?”关崎若有所思,“萧安呢?”

“正在返回的途中。”

返回的途中。萧安驾驶着自己家的越野车,来的时候六个人,回去的时候只剩五个。郑卿的背包和私人物品还在车上,这让全车人都很沉默。

苏姗、陈奇和马月更加沉默,甚至是恐惧。

那天夜里,他们看见形成抽象画廊的黄色山岩破了个洞,从洞里、地上的玻璃砂缝隙里飘出诡异的白光,一瞬间地上升起的白光把半个海滩都照亮了。他们尖叫着逃跑,幸好他们本来站在远处,等他们逃得够远了,回头看的时候,海滩上的白光都散尽了。

残留的是浓郁的水蒸气,海面像开了锅一样翻腾,数不尽的水汽冲上天空,像一条黑暗中盘旋的巨龙。

黄色的海沙结成了大块大块透明的玻璃结晶,黄色山岩完全崩塌了,露出里面巨大的洞穴,就像一块沙滩被什么东西啃食出巨大的虫洞一样,更多的洞穴深入地下,不知道有多深多广。

唐研一个人站在他原来站的地方,他的右手揪着一个人形的物体。

四周白气还没有散尽,他的背影在地形丕变的沙滩上清晰而突兀。

萧安却不见了。

他们战栗着去看唐研手里揪着的东西。

那模样看起来像一条巨大的蠕虫,却生长着一张非常美艳的少女的面孔。苏姗吓得几乎昏倒,但再看一眼才发现,那东西之所以看起来像条虫,是因为它的身体表面还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沙壳,那沙壳呈现出蠕虫的形状,才让它看起来像条虫。

唐研毫不留情地把那个东西从沙壳里拔了出来。

苏姗一声惊叫,惊奇多于恐惧。那从沙壳里拔出来的东西有手有脚,甚至有胸有臀,完全是个身材窈窕的裸女。

那是个人!

可要是什么样的“人”才会披着一层沙壳像一条巨虫一样钻在沙地里,用黏液和黄沙筑成巨大的巢穴,甚至运用超高温将人和动物气化呢?

“那是什么?”萧安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三人又是一声大叫,他们完全没发现萧安是怎么跑到他们背后去的,回头看的时候还冒了一身冷汗。萧安却不在意,好奇地盯着唐研手里抓着的裸女,问:“那是什么?”

“应该是地沙虫拟生的一个变种,就像有些螳螂为了生存会模仿兰花的形态,有些兰花却长得像苍蝇。这些地沙虫的变种拟人。”那个裸女一被从沙壳里拖出来就浑身软绵绵的仿佛没有骨头。唐研把它扔进海里,只见那东西一下变得惨白,在海上一漂一漂的,显然是死了。唐研一抓一抛,动作非常轻松,他驾轻就熟,像个熟练的猎手。他的内心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怨恨。

马月全身抽搐,嘶吼了一声:“它杀了郑卿!”竟然是这种怪物杀了郑卿!他要怎么办?他觉得这样不够,他要给郑卿报仇,可是还能怎么办?

“那是个人吧?”苏姗终于歇斯底里了,在她眼里那是个活人啊,“那是个人吧?你……你把一个活人扔进海里——你这个杀人凶手!她淹死了!哈哈哈,她淹死了!”

唐研目光掠过她,说:“那只是个幼体,离开沙壳无法存活。”他环顾四周,看着崩坏的沙滩和沙地下巨大的虫洞,“这是个巢穴,幼体没有能力建造这么大的巢穴,有幼体证明有繁殖,这里至少曾经有一对成体。”

“它们在哪里?”

“不知道。”

“它们长得这么像人。”萧安问,“它们有智慧吗?”

唐研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

萧安开车返回Z城。

Z城的警官打电话给他,要他尽快回家,语言含糊,说不清是什么事,但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唐研坐在副驾驶位上,神态依然温和而又镇定。

经历了惊涛骇浪一样的夜晚,苏姗、陈奇和马月失魂落魄,濒临崩溃,萧安却还算镇定。

回到Z城,把苏姗和陈奇送回去,萧安立刻回了家。

“爸?妈?”萧安推门进去。

门内寂静无声。

唐研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萧安慢慢走进房间。

所有的东西都在,仿佛一切都没问题的,但一切都不对劲而。

“爸?妈?”萧安慢慢走进主卧室。

卧室里一切都很平静,床头柜上叠好的衣物、花瓶里的假花、陈年的结婚照、柔软的被褥。只是没有人。

萧安慢慢地走过去,五指慢慢地抓住被子,猛地一下掀了起来。

日光之下,床单上两个痛苦挣扎的人形图案赫然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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