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达伊奥坐在他那张雕花木桌后面。那张宽大的修士椅也掩盖不了他高大的身躯。

他没有一根头发,眼睛和嘴角边的皱纹清楚地泄露了他的年龄,还有他那双透过皮肤都可见到血管的糙手,都看得出他的年岁不小了。

房间里有两扇窗户,但是厚厚的窗帘连一丝光线都不放进来。阴暗笼罩着整个房间。

那张大桌子的两旁各摆着四把高背椅子,一共坐着八个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低垂着目光。

一个瘦小的衣着简朴的男人给他们开的门,并且把他们领到了阿达伊奥的房间。

萨法宁一阵发抖。只有他的父亲在场才能保证他不逃走。他的母亲抓住他的胳膊,他的妻子阿娅特和他的女儿跟在他的旁边,一句话都没有说,她们跟他一样害怕。

那个瘦小的男人把几个女人领到另外一间屋子。

“你们在这里待着。”他说道,然后急匆匆地陪着几个男人走到一个雕饰豪华的木门前,他拉开一扇门让萨法宁和他的父亲进去。

“你失败了。”

阿达伊奥的声音回响在木质的墙壁上,墙壁四周摆满了书。萨法宁低下头,毫不掩饰他痛苦的表情,还有他内心的痛苦。他的父亲上前一步,毫不畏惧地盯着阿达伊奥。

“我已经赔给你两个儿子了。他们两个都很勇敢,他们也牺牲了他们的舌头。直到上帝让他们升天的时候,他们都是哑巴。我的家族不该遭受这样的责罚。几个世纪前,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人就为了耶稣救世主牺牲了生命。我们是人,阿达伊奥,只是普通人,所以我们失败了。我的儿子认为我们中间有叛徒,有人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去都灵,而且知道详细的计划执行过程。

“萨法宁很聪明的,你也知道这一点。你自己不也是努力和蒙蒂布吉一样,让他去上大学吗?问题就出在这里,阿达伊奥,你应该找到我们中间的叛徒。随着时间的推移,背叛会在我们的社会里延伸,这就很好解释了我们做好充分的准备但是却失败了的原因。”

阿达伊奥安静地听着,连肌肉都没有抽动一下,眼睛却已经被努力克制着的怒火烧得通红。

萨法宁的父亲走近书桌,递给阿达伊奥五十多张纸,纸的双面都写有文字。

“拿着,这些纸上记录了发生的所有事情。上面也记录了我儿子的一些怀疑。”

阿达伊奥根本就不看老人放在书桌上的这些纸。他站起身,默默地转过身去。迈着坚定的步子,他走到萨法宁面前,紧攥着一个拳头,几乎要一拳砸到萨法宁的脸上,但是他却松开手,胳膊垂到了一边。

“你知道这次失败意味着什么吗?又要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啊!也许是好几年才能有能力重新策划!警察正在彻底调查,我们中的有些人可能被逮捕。如果他们说了,那么怎么办?”

“但是他们不知道事实的真相,他们不知道要去干什么……”萨法宁的父亲说道。

“闭嘴!你知道什么?我们在意大利、德国和其他地方的人,他们都知道自己该知道的东西,如果他们落到了警察手里,警察会让他们说话的,这样就会殃及到我们。那个时候,我们怎么办?我们难道为了避免背叛我们的主都去把舌头割了吗?”

“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上帝的意志。”萨法宁的父亲肯定地说道。

“不是,根本不是!那是失败的后果,是因为那些没有能力完成任务的人的愚蠢造成的。都怪我没有选出真正优秀的人去完成耶稣交待的任务。”

门开了,那个瘦小的男人又带进来了两个年轻人,他们各自的父亲也陪同一起前来。

拉斯特是第二个哑巴,德尔米萨特,第三个哑巴,在阿达伊奥愤怒的注视之下和萨法宁三个人紧紧拥抱了起来。

萨法宁不知道他的伙伴也到乌尔法来了,上次一别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面。阿达伊奥要他们几个人安静下来。

拉斯特和德尔米萨特的父亲也都替儿子来恳求理解和怜悯。

阿达伊奥不想听他们说,他沉浸在自己的失望之中,好像大家都不存在一样。

“你们能够从罪过中解脱出来么。都是你们的失败违背了主的意志。”

“我们的儿子为你牺牲了舌头还不够吗?你还想让他们受到什么惩罚?”拉斯特的父亲大胆问道。

“你敢威胁我!”阿达伊奥吼道。

“不是的!上帝也不答应我那么做啊!你知道我们都是上帝的信徒,我们都听从你的命令,我们只是请求你的怜悯。”拉斯特的父亲回答道。

“你是我们的牧师,”德尔米萨特的父亲也大胆插话,“你的话就是法令,你的意志我们都遵从,你就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

他们跪在地上,都低垂着头开始祷告。他们只有等待着阿达伊奥的决定了。

直到这个时候陪同阿达伊奥的那八个人都不发一言。他做了个手势,他们都离开了房间,阿达伊奥也跟着他们离开了。他们进入另外一间屋子开始商讨。

“好吧,那么,”阿达伊奥问道,“你们也认为我们中间有叛徒吗?”

八个人死一般的沉寂更加激怒了阿达伊奥。

“你们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吗?经过了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可说的吗?”

“阿达伊奥,你是我们的牧师,是上帝选出来的人。你应该给我们指引方向啊。”其中一个黑衣人说道。

“只有你们八个人知道全盘计划。只有你们知道我们的接头人。那到底谁是叛徒?”

八个人不安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不舒服但是又不知道阿达伊奥的那些话仅仅是种猜测,还是对他们肯定的控诉。他们几个人是和阿达伊奥一起在社团里工作的中流砥柱。他们的族系已经随着时间流逝不太清楚了,但是他们忠于耶稣,忠于他们的城市,忠于他们所委任的工作。

“如果有叛徒,他一定要死。”

阿达伊奥肯定的语气让这些人不禁身体一缩,他们都知道阿达伊奥这个人绝对是说得出做得到。他们的这个牧师是个好人,他一向谦逊简朴,每年他都要斋戒四十天以纪念耶稣在沙漠里的斋戒。他帮助所有去向他求助的人,不管他们是去要工作、要钱或者是要解决家庭纠纷。他知道如何通过他的话来解决这些问题。他在乌尔法是个很受尊敬的人,他在那里做牧师并因此被人们所认识和承认。

和陪伴他的八个人一样,阿达伊奥从童年起就生活在秘密之中,在他的邻居和朋友的视线之外祷告,因为他是一个秘密的传人。这个秘密决定了他的命运,也曾经决定了他的父辈和祖先们的命运。

他宁愿自己没有被任命为牧师,但是当人们选择了他的时候,他还是接受了这个荣誉和由此而来的牺牲,他像前任一样发誓要实现耶稣的意愿。

一个黑衣人清了清嗓子。阿达伊奥知道他想要发言。

“你说吧,塔拉特。”

“我们不能因为一场火灾的行动失误就动摇到我们之间的信任。我不认为我们之中有叛徒。我们面对的是有权力并且十分聪明的势力,他们会尽力阻止我们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我们应该开始工作并且制定新的计划,如果失败了就重新开始。上帝会决定什么时候我们的任务会取得胜利的。”

塔拉特不说话了,期待着。他的白发像顶雪白的帽子扣在脑袋上,他脸上的皱纹也充分显示了他的老态。

“你对这三个选出来的人发发慈悲吧。”一个黑衣人恳求道,他的名字叫做巴卡尔巴斯。

“慈悲?巴卡尔巴斯,你认为我们发慈悲就能幸存下来的吗?”

阿达伊奥握紧双手,深深叹了口气。

“我时常想,你们选我真是选错了,我不是耶稣需要的在这个时代和情况下的牧师。我斋戒,我忏悔,我求上帝赐予我力量,给我指引方向和道路,但是耶稣不回答啊,甚至都不给我任何的信号……”

阿达伊奥的声音传达着他内心的失望,但是很快,他又恢复了原来的精神。

“但是只要我还是牧师,我就要按照我的理智来办事和决策,我只有一个目标:将耶稣给我们这个基督教社会的东西拿回来并且要努力使大家得到福利,但是首先是保证大家的安全。上帝不希望我们死亡,他要我们好好活着。他不希望有更多的殉道士了。”

“那你把他们怎么办呢?”塔拉特问道。

“我让他们在这里待上一阵子,进行祷告和斋戒。我会观察他们,一旦我认为时机成熟了,我会让他们回到各自的家庭去的。但是他们必须要为此次失败受到惩罚。你,巴卡尔巴斯,你是个伟大的数学家,我让你负责计算一下。”

“阿达伊奥,你想让我算什么?”

“我希望你能计算一下,如果我们之间有一个叛徒,那么你认为在什么地点、什么情况下他会潜逃。”

“那么你的意思是同意萨法宁父亲影射的事情了?”

“是的,我们不能在如此明确的事实面前只是防备,我们需要找到这个人,让他死。”

几个黑衣人中间一阵骚动。他们知道阿达伊奥不会平白无故说这些话的。

当他们回到刚才那间屋子的时候,那三个年轻的哑巴还和他们的父亲一起跪在地上,低着头不停地在祷告。阿达伊奥和八个黑衣人分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你们起来吧。”阿达伊奥命令道。

德尔米萨特默默地流着泪。拉斯特眼中是愤怒的阴影。萨法宁看起来已经平静下来了。

“作为对这次行动失败的惩罚,你们要在这里祷告四十个白天,四十个黑夜,做斋戒。你们在这里,跟我一起。你们要是有力气的话,可以在果园里干活。当过完了这段时间之后,我会告诉你们应该干什么。”

萨法宁担心地看着他的父亲。父亲看出了他眼中的担忧,决定替他说两句。

“你让他们跟家里人告个别可以吗?”

“不行,他们从现在就开始赎罪了。”

阿达伊奥按了按他桌上的一个小铃。几秒钟后那个开门的瘦小男人走了进来。

“辜那尔,陪他们到那些对着果园的房间去。给他们弄些合适的衣服,然后准备点水和果汁。等他们收拾好了,你到我们这里来。你还要给他们讲解一下我们的日程表和家里的规矩,好吧,现在你们去吧。”

三个年轻人同他们的父亲拥抱告别。离别的仪式很短暂但是却让阿达伊奥感触良多。当他们跟着辜那尔一起离开了之后,阿达伊奥说道:

“你们都回到自己家去,跟你们的家里人在一起。四十天之后你们就会有你们儿子的消息了。”

这几个父亲鞠了一躬,吻了阿达伊奥的手,然后还向阿达伊奥身边那八个人微微点头以示尊敬。这八个黑衣人却像雕塑一样无动于衷。

当就剩下他们几个时,他们离开了那间屋子。阿达伊奥领着他们穿过一条阴暗的走廊,到了一扇关着的小门跟前。他掏出钥匙把门打开了。这是一间祈祷室,里面成天都是灯火通明的。

阿达伊奥不睡觉。祈祷了那么长时间,他双膝都跪破了,他感到倍受折磨。只有上帝知道他有多么热爱上帝,但是这种爱不能让他驱除怒火并且施舍宽容。这种愤怒总是无法从他的内心驱除。魔鬼撒旦一定很满意让他在这种罪过中迷失。

当辜那尔悄悄走进他的祈祷室时,已经是清晨时分了。这个忠实的仆人端来了一杯咖啡,还有一杯清水。他帮助阿达伊奥站起来,坐在这个牧师卧室的惟一一张椅子上。

“谢谢你,辜那尔,我需要这杯咖啡让我清醒地度过这一天。那些哑巴怎么样了?”

“他们在果园里干了会儿活。他们的心灵受到了伤害,眼睛都是红红的,眼泪都无法控制。”

“你也不赞成这个惩罚,是吗?”

“我服从,我是你的仆人。”

“不,你不是我的仆人。你是我惟一的朋友,你很清楚,你帮助我……”

“我为你服务,阿达伊奥,我给你服务得很好。我十岁的时候我母亲就把我交给你了,我从那个时候起就为你服务。她因为儿子能为你服务而感到自豪。她死的时候还要求我一定要永远照顾你。”

“你的母亲是一位圣女。”

“她只是个很普通的女人,她虔诚地接受了神父的教义不加质疑。”

“难道你怀疑我们的信仰吗?”

“不,阿达伊奥,我信仰上帝和我们的主耶稣,但是我对于你们从祖先起,这么多个世纪以来都坚持的疯狂举动是否正确心存疑虑。对于上帝的信仰应该是出自真心的。”

“你怎么敢质疑我们社会的基石呢!你怎么敢质疑孕育我们的神圣的祖先呢!你难道认为完成我们先祖的要求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

辜那尔低

下了头。他知道阿达伊奥需要他,并且像一个兄弟一样爱护他,因为他是惟一走入他亲密世界的人。他伺候了阿达伊奥这么多年,辜那尔知道只有在自己面前,阿达伊奥才显示出真正的自己,一个暴躁的男人,充满了责任感,对所有人都不信任,在所有人面前都行使着他无上的权力。但是在辜那尔面前,在这个为他清洗衣服、刷洗套服、整理卧房的人面前,他却不是这样的。他看到的是他带着眼屎的双眼,发过高烧后满身大汗或者是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他了解他的苦难和不幸,知道为了在那些满怀纯洁的心灵面前表现得威严他所付出的艰辛努力。

辜那尔永远都不会和阿达伊奥分离。他愿意对他忠诚和服从,让他的家庭,他的父母活着的时候,现在是他的兄弟姐妹们和侄子们,享受着阿达伊奥给予他们经济上的安康,同样他们在基督社团里也受人尊敬。

他已经为阿达伊奥服务了四十年了,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阿达伊奥。所以,尽管有着这么多年的信任,他还是害怕阿达伊奥。

“你认为我们之中有叛徒吗?”

“有可能。”

“你有怀疑对象吗?”

“没有。”

“要是你有怀疑对象,你也不会告诉我,是吗?”

“我要不是十分肯定我的怀疑是正确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我不愿意因为随便的判断来对人施加罪责。”

阿达伊奥死死看着他。他忌妒辜那尔的善良和节制,他甚至认为事实上辜那尔比自己更适合当这个牧师,大家选择自己完全是个错误。都是因为那条神圣的裹尸布,因为那个荒唐和古老的规矩要把这个职务交给那些大人物的后代,赋予他们荣誉和责任,但是很多时候接受者并不具备真正的条件来完成他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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