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先生要点什么?”

“随便,”亚森·罗平回答,一副对饮食细节不感兴趣的模样,“……随便来点。不要肉,也不要酒。”

侍应生鄙夷地走了。

我问:“怎么?还是素食?”

“越来越不想沾晕腥了。”亚森·罗平肯定道。

“是因为胃口,还是信仰,抑或习惯?”

“为了健康。”

“从没犯过禁?”

“当然犯过。在交际场合……不想显得特别。”

我们两个在北站附近一个小饭馆里吃晚饭。是亚森·罗平召我来的。他喜欢在早晨打个电报,约我在巴黎某个角落见面。他总显得热情充沛,生活幸福,单纯天真;而且,总有一件出人意料的趣闻、一段回忆或者我不知道的奇遇要说给我听。

那天晚上,我觉得他比平时更高兴,笑得格外开心,话格外多,带着他独特的讥讽。他那种讥讽高雅、快活、轻松、自然。看见他这样,我也高兴,忍不住表达我的满意之情。

“啊,是啊,”他大声说,“这些日子一切都妙极了。生命在我身上似乎是个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宝库。而且,上帝知道我生活起来从不精打细算!”

“也许太挥霍。”

“我跟您说,这个宝库取之不尽!我可以尽情花费、浪费,我可以把力量和青春撒向四方,这样我又赢得了更强的力量和更美的青春……再说,我的生活实在美好!……我只要愿意,不是吗,一觉醒来……就可以成为演说家、工厂主、政治家……唉,我向您发誓,我从没这样想过!我现在是亚森·罗平,将来还是亚森·罗平。我在历史上寻找一个命运可以和我相比的人,可是找不到。没有人比我更充实,更紧张……拿破仑行吗?也许可以比……不过,他的皇帝生涯快完结的时候,他在法兰西战役受到欧洲各国的惨重打击,每打一仗都自问是否最后一仗。”

这是正经话,还是开玩笑?他的声音激动起来,继续说:“您看,问题就在这里。危险!不断的危险的感觉!就像呼吸空气似的,呼吸着危险的气息!您看出它在您四周呼啸、嚎叫!它窥伺您,走近您……在风暴中心,保持平静……不要忍不住活动……否则就完了……只有一种感觉,就是司机开车时的感觉,不过,司机开车开一上午就要停一阵,而我要一辈子不停地开下去!”

“多动感情的话!”我叫起来,“……您要让我相信您并不是由于什么特殊原因在兴奋吧?”

他莞尔一笑,说:“嗬,您还是个细心的心理学家哩。确实是由于一件事兴奋。”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一口气饮尽,说:“您看了今天的《泰晤士报》了吗?”

“没看。”

“歇洛克·福尔摩斯大概今天下午过了海,约在六点到了巴黎。”

“见鬼?他来干什么?”

“克罗宗夫妇、德·奥特莱克的侄儿、热尔布瓦请他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他们都在北站,在那里与加尼玛尔会合。现在,他们六个正在商议事情呢!”

尽管我对亚森·罗平先生生出强烈的好奇心,但他不主动告诉我,我是不会问他私生活的事情的。我那时有一个问题,总想问他,但一直忍着。再说,当时在蓝钻石案件中,他的名字并未披露,至少没有正式披露。因此,我就耐心点吧。他又说:“《泰晤士报》还发表了访问那位出色的加尼玛尔的文章。据这篇文章说,我的女友,一个金发女人暗杀了德·奥特莱克男爵,还企图窃取德·克罗宗夫人那著名的戒指。当然,他指控我是这些罪行的幕后策划人。”

我轻轻一颤:这是真的吗?我该不该认为偷窃习惯、生存方式、事件本身的发展逻辑会促使这个人犯罪呢?我打量他,他似乎十分平静,那双眼睛是那样真诚地望着你。

我又细看他的双手,这是双秀美的手,是一双确实不会冒犯他人的艺术家的手……

我低声说:“加尼玛尔是个幻觉狂。”

他反对道:“不,不,加尼玛尔有心机,有时甚至有才华。”

“有才华?”

“有,有。比如,这次采访就安排得很聪明。首先,他公布了他的英国竞争对手到巴黎的消息,好让我提高警惕,给英国人设点障碍。其次,他说出他走到了哪一点,表明福尔摩斯只不过是在他发现的线索上坐享其成。这真是高明的作法。”

“不管怎么说,您现在要对付两个对手,而且是什么对手啊!”

“嗬!有一个用不着认真对付。”

“另一个呢?”

“福尔摩斯?哦!我承认他跟我是棋逢对手。不过,这正是让我兴奋的事。您看到我今天这么高兴正是因为这点。首先,这是个自尊心的问题。人们认为有名的英国人要战胜我并不容易。其次,您想想,我这样的斗士想到要和歇洛克·福尔摩斯决斗,该会多么兴奋。总之,我不能不奋力争斗。因为,我了解他,他绝不会后退半步。”

“他很强。”

“非常强。作为侦探,我认为他过去和现在都无与伦比。只是我有个优势,就是他是进攻,我是防守。我的角色更容易演。再说……”

他难以觉察地笑了一笑,把话说完:“再说,我知道他的打法,他却不知道我的。我准备暗中给他几下,得让他动动脑子……”

他用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心醉神迷地说:“亚森·罗平大战歇洛克·福尔摩斯……法国大战英国……总之,特拉法尔加的仇可以报了!……啊!不幸的人……他没有觉察到我做好了准备……我得到了通知……”

他突然住口,好像呛了似的,猛咳起来,咳得全身发抖。他用餐巾挡住脸。

“吃点面包?”我问,“要不就喝点水?”

“不,不用。”他闷声说道。

“那……要什么?”

“要点新鲜空气。”

“我去打开窗户?”

“不用。我出去……快,给我外套和帽子,我要走……”

“啊?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进来的那两位先生……您看那个高的……出门的时候,您走我的左边挡着,别让他看见我。”

“就是坐在您身后的那个?”

“是那个……为了个人原因,我宁愿……出门后再跟您说……”

“他到底是谁?”

“歇洛克·福尔摩斯。”

他努力克制自己,好像对自己这么激动不好意思似的。他放下餐巾,喝了杯水,恢复了常态,笑着对我说:“很可笑,嗯?我并不容易激动,可是,冷不防见到他……”

“您怕什么?您改头换面化了装,谁能认出您?连我每次见到您,都觉得遇上了一个生人。”

“他会认出我的。”亚森·罗平说,“他只见过我一次。但我觉得他看透了我的一生,不但看穿我的伪装,还看出我的本质,总之……总之……我没料到……多么奇怪的相遇!……这样个小馆子……”

“那么,”我说,“我们出去吧?”

“不……不……”

“您要干什么?”

“也许最好直接行动……把我自己交给他……”

“这不是您的真实想法吧?”

“当然是的……且不说我占了便宜,可以问问他,探探他都知道些什么……啊!瞧,我觉得他正盯着我的脖子、肩膀,正在寻思……回忆呢……”

他又动脑子。我看见他嘴角浮起一丝诡黠的微笑。我想他是出于好冲动的本性,而不是迫于形势,一时心血来潮,猛地站起来,转过身,高兴地鞠躬致意说:“怎么这么巧?真是难得!……请允许我向您介绍一个朋友……”

那英国人有一两秒钟有些不知所措,然后,做了个本能的动作,好像想扑向亚森·罗平。亚森·罗平摇摇头:“您要这样做就不对了……不说这种样子不好看……而且也没有用。”

英国人看看左右,似乎想找救兵。

“这样也不对。”亚森·罗平说,“再说,您确信有能力抓住我吗?来吧,拿出您高尚的斗士的样子来。”

英国人在这时并不想当个高尚的斗士,但这可能是他最好的选择。因为他半站起身,冷冰冰地介绍说:“这位是华生先生,我的朋友和合作者……这位是亚森·罗平先生。”

华生一副傻愣愣的样子,引人发笑: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得大大的,就像在那张油光滑亮、皮肤绷得像苹果似的脸上划了两条线;圆脸四周是刷子一样的头发和草茎似的短髭。“华生,遇上最自然的事您也藏不住傻愣愣样子。”福尔摩斯带点挖苦意味地冷笑道。

华生结结巴巴地问:“您为什么不逮捕他?”

“您没注意吗,华生?这位绅士站在我和门之间,离门不过两步远,我还来不及动一动小指头,他就跑到外面去了。”

“这不算什么!”亚森·罗平转到桌子这一边坐下,让英国人拦在他与门之间。这就是说,让他支配。

华生看着福尔摩斯,想看看他是否有权欣赏这个大胆举动。但英国人始终是一副捉摸不透的神气。不过,过了一会,他叫道:“侍应生!”

侍应生跑来了。福尔摩斯吩咐说:“来点苏打水、啤酒和威士忌。”

和约签下了……直到下达新命令为止。我们四个人很快围着一张桌子坐下,若无其事地聊起来。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副普通模样,如同人们每天碰见的常人:五十来岁年纪,像个在办公桌前记了一辈子账的老实人。他那刮得光光的下巴,有点笨重的外表,都说明他只是个诚实的伦敦公民。只有那双眼睛与众不同,目光锐利、灵活,能直视人心。然而,这就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就是一位凭直觉、凭观察、洞烛入微、聪明睿智的奇才。似乎大自然忽然起兴,把两个虚构出来的不同凡响的侦探,如爱伦·坡笔下的杜平、加博里约笔下的勒科克糅合在一起,按自己的方式造出的一个更不一般,更不真实的角色。当人们听到那些使他出名的故事时,都会寻思,这福尔摩斯是不是个传说中的人物,是不是个从小说家柯南道尔脑子里产生出来的英雄。

由于亚森·罗平打算逗留很久。福尔摩斯马上把谈话转入正题:“我逗留的时间取决于您,亚森·罗平先生。”

“哦!”亚森·罗平笑道,“如果取决于我,那就请您今晚上船回国。”

“今晚早了一点。我希望过八到十天……”

“这么说您这么忙?”

“我的事情太多了,英中银行失窃案、埃克莱斯顿夫人绑架案……您瞧,亚森·罗平先生,您认为一星期够吗?”

“如果用来侦破蓝钻石双头案,一星期绰绰有余。另外,如果您对这个双头案的侦破办法占了上风,对我的安全有威胁的话,我也要一段时间作些准备。”

“可我需要八到十天,才能占上风。”英国人说。“也许第十一天就逮捕我?”

“不。第十天,最后一天。”

亚森·罗平想了想,摇头说:“难……难……”

“是难,不过既有可能……就肯定……”

“完全可以肯定。”华生说,好像他已看出合作者会采取什么行动最终把亚森·罗平逮捕归案似的。

歇洛克·福尔摩斯一笑:“华生懂行,他在这儿,可以为您证实。”

他又说:“显然,我手里没有一张王牌,因为都是几个月以前发生的事,我的调查依据的基本要素和线索一样也没有。”

“比如说泥点、烟灰……”华生强调说。

“不过,除了加尼玛尔先生引人注意的结论,我还要把有关文章,观察的情况都利用起来,以形成个人的看法。”

“或从分析,或从假设中得出个人的看法。”华生教训人似地说。

亚森·罗平对福尔摩斯的口气十分尊敬,他说:“如果问问您对案子的大致看法,不算冒昧吧?”

看到这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手肘支在桌上,严肃庄重地讨论,好像要解决一个难题或者就有争议的一点达成协议,委实是最让人感动的事情。这也是绝妙的讽刺,他们两个也兴致勃勃,艺术家似的,深以此为乐。华生也觉得开心惬意。

歇洛克慢慢装好烟斗,点上火,说:“我认为这案子远不像乍看初见那么复杂。”

“确实简单得多。”华生说。他是个忠实的回音。“我说‘这案子’,是因为,我认为只有一起案子。德·奥特莱克男爵的死、戒指的故事,还有,别忘了,23组514号彩票的秘密,都只是可以称为‘金发女人之谜’的一个案子的不同方面。在我看来,只要找出同一案子三个插曲之间的联系,也就是证实三件事实为一个案子的事实就行了。加尼玛尔的判断稍嫌肤浅。他在罪犯逃遁的本事,来去无踪的能

力上看出它们的一致。但是,我觉得,奇迹这种说法并不让人信服。”

“那么……?”

“那么,照我看,”福尔摩斯明确指出,“这三件事的特点,显然是您有意显露的。您的意图虽然尚未被人看透,但显然是想把案件领进您预先选好的范围,这对于您不仅是一种方案,一种需要,而且是成功必不可少的条件。”

“您能说详细一点吗?”

“很容易。这样说吧,您与热尔布瓦先生发生冲突时,显然是您选择德蒂南的套房作为碰头地点。您觉得这个地方比别的地方都安全,以至于简直是公开宣布在那里与金发女人和热尔布瓦小姐会面。”

“就是那教师的女儿。”华生明确道。

“现在,来谈蓝钻石。自德·奥特莱克男爵拥有它以后,您是否曾试图把它据为己有呢?没有。可是,男爵继承他哥哥的公馆后,情况就不同了。六个月后,昂图瓦内特·布莱阿便进了公馆,作了初次尝试——没有拿到钻石。以后,在德鲁奥大厅组织了轰动一时的拍卖。这次拍卖没有受人影响吗?最有钱的收藏家肯定能买到这首饰吗?否。在赫希曼银行家就要将它买到手的时候,一位女士让人交给他一封恐吓信,使得被这位女士劝说、影响的德·克罗宗夫人买下了钻戒。钻戒到她手上后,马上失窃了吗?否。您还缺乏作案的手段。于是,有了一段幕间休息。后来,伯爵夫人到城堡住下。这正是您盼望的。于是戒指丢失了。”

“难道戒指丢失,只是为了在布莱尚领事的牙粉瓶里出现?这未免太反常了。”亚森·罗平反驳道。

“算了!”歇洛克擂了一下桌子,“这套谎话别来哄我了。让傻爪去上当受骗吧。我这个老狐狸可不吃这一套!”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

福尔摩斯停了一下,似乎想加强效果。最后,开口道:“藏在牙粉瓶里的那枚钻戒是假的。真的在您手里。”亚森·罗平有一阵没有作声,然后,盯着英国人说:“先生,您真厉害。”

“很厉害,是不是?”华生强调说,言语中充满敬佩之意。“是的。”亚森·罗平肯定道,“一切都弄明白了。真相水落石出了。那些预审法官,那帮对案件感兴趣的记者,没有一个不远离真相。这真是直觉和逻辑推理造就的奇迹!”

“唔!”英国人叹道,受到如此一个知音的恭维,十分舒服,“其实,只要思考一下就够了。”

“其实只要善于思考就够了。可是,善于思考的人何其寥寥!既然假设的范围缩小了,道路扫清了……”

“现在,我只要发现为什么三件事会发生在克拉佩隆街二十五号、昂利-马尔坦大街一百三十四号和克罗宗城堡大墙里就行了。关键就在这儿,其余的不过是废话和孩子猜的字谜。您不这样认为吗?”

“正是这样认为。”

“既是这样,亚森·罗平先生,我再说将在十天后完事,会不会错了?”

“十天后,您会了解真相的。”

“您会被逮捕。”

“不会。”

“不会?”

“只有遇到十分偶然的形势,碰上一连串令人吃惊的厄运,我才可能被捕。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亚森·罗平先生,形势和机运办不到的事,意志和顽强的毅力能够办到。”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另一个人的意志和毅力给这个人的意图设下不可逾越的障碍呢?”

“亚森·罗平先生,没有不可逾越的障碍。”

他们深深地对视一眼,沉着而大胆,但并无挑战的意味。这是两把剑在格斗,铁碰铁,钢碰钢,铮铮作响。“好吧!”亚森·罗平叫起来,“终于遇到了一个人!一个对手,而且是个凤毛麟角的对手!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又可开心一阵了!”

“您不怕吗?”华生问。

“差不多吧,华生先生。”亚森·罗平起身说,“证据,就是我要赶快安排退路……不然就可能束手被擒了。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讲定了,十天?”

“十天。今天是星期天,再下个星期三,案子将完全了结。”

“我就被关起来了?”

“毫无疑问。”

“唉呀!可我多么喜欢平静的生活呵!没有烦恼,只有些日常琐事,没有警察打扰,周围是充满同情的世界,让人感受很深……这一切都得改变了!光彩夺目的勋章终于要翻过背面了!晴天过后就是雨天……再也别想欢笑了。再见吧!”

“您趁早吧,一分钟也别耽搁。”华生说。由于福尔摩斯显然尊重他,华生也对他十分关心。

“华生先生,我一分钟也不耽误,只告诉您一句,我对这次见面是多么高兴。福尔摩斯大师有您这样可贵的合作者,我真羡慕极了。”

大家彬彬有礼地告别,好像角斗场上两个无仇无怨的角斗士,被命运逼迫,要互相无情格杀。

亚森·罗平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外面:“亲爱的,您觉得怎样?把这顿饭的插曲记在您准备给我写的回忆录里,效果一定很好。”

他顺手带上饭店门,走出几步,又停下来:“抽烟吗?”

“不抽。可我觉得您也不抽。”

“我也不抽。”不过,他还是用蜡绳点燃一根烟,挥了几下,才把蜡绳灭了。可是还没吸,他就丢掉烟,跑过马路,和两个刚从暗处走出来的人会合在一起。那两个人好像是见到信号赶来的。他与他们在对面人行道上说了几分钟话,又回到我身边。

“请原谅,这可恶的福尔摩斯要出我的丑。不过,我向您发誓,他治不了亚森·罗平……哼!他会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再见,还是那不好形容的华生说得好,我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了。”他匆匆走了。

这个奇特的夜晚。或至少,我参与的那部分就这样结束了。因为,在几个小时内,又发生了不少事件。另两位就餐者透露的情况使我有幸知道了这些事件的细节。

在亚森·罗平离开我的时刻,歇洛克·福尔摩斯掏出表看了看,也站了起来:“八点四十。九点钟我要与伯爵夫妇在火车站见面。”

“上路吧!”华生喊道,连着两口把两杯威士忌灌了下去。他们出了门。

“华生,别回头……也许人家在跟着我们。若真有人跟,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您说说看,华生,说出您的见解,亚森·罗平为什么到这家饭店来?”

华生毫不迟疑:“来吃饭呗!”

“华生,我们一块工作越久,我越发现您在进步。我敢保证,您现在真叫人刮目相看了。”

在黑暗中,华生高兴得脸都红了。福尔摩斯接着说:“是的,他是来吃饭的。另外,也很可能是来探一探,看我是否如加尼玛尔在记者专访中宣布的那样,去会克罗宗。那么,为了迷惑他,我就去见他们。可是,为了争取时间抢在他前面,我又不能去。”

“啊?”华生愣住了。

“朋友,您走这条街,上一辆马车,然后换一辆,再换一辆,然后再回来,取了我们留在行李寄存处的箱子,快步跑到爱丽舍大旅馆。”

“到爱丽舍大旅馆?”

“您开个房间,就睡觉。好好睡上一觉,等我的吩咐。”华生认为自己承担了重要任务,自豪地走了。歇洛克·福尔摩斯拿出火车票,上了开往亚眠的快车。德·克罗宗伯爵夫妇已在车上坐着了。

他向他们略施了礼,便点上第二锅烟,站在车厢走廊上不急不忙地抽起来。

列车摇摇晃晃开起来。十分钟后,他坐到伯爵夫人身边,问:“夫人,您把戒指带来了吗?”

“带来了。”

“能给我看看吗?”

他拿过戒指,仔细端详:“正如我所料,这是块人造钻石。”

“人造钻石?”

“一种新工艺,把钻石粉放在高温下熔合……熔合成一块。”

“什么?我的钻石是真的。”

“您的钻石是真的,但这块不是您的。”

“我的呢?”

“在亚森·罗平手里。”

“可这块,这是怎么回事?”

“他用这块来换走您的真钻石,又被塞进布莱尚先生的牙粉瓶。您就是在那瓶里找到的。”

“这么说,它是假的?”

“绝对是假的。”

伯爵夫人大惊失色,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她的丈夫不相信,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过了好久,伯爵夫人才结结巴巴地说:“这可能吗?把真钻石偷走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呢?再说,他是怎么偷的呢?”

“这正是我要努力弄清的事情。”

“在克罗宗城堡吗?”

“不,我在克莱伊下车,回巴黎。我和亚森·罗平要在那儿较量。在哪个地方动手其实都差不多。不过,最好让亚森·罗平觉得我正在旅行。”

“可是……”

“夫人,您看重的是什么?最要紧的,是您的钻戒,对吗?”

“是的。”

“那么,您放心。比起我刚订的协议,这事要容易得多。歇洛克·福尔摩斯向您保证,一定会把真钻戒还给您。”火车减速了,他把假钻戒放进口袋,打开车门。伯爵吓了一跳:“您怎么从反面下车!”

“如果亚森·罗平派人监视我,这样做就不给他们留下踪迹。再见!”

一个铁路职员反对福尔摩斯这样做,却没有用。他径直朝站长室走去。

五十分钟后,他跳上另一列火车,于午夜稍前一点到了巴黎。

福尔摩斯跑过车站,经过餐厅,冲到外边,跳上一辆出租马车:“车夫,克拉佩隆街。”

在确信无人跟踪之后,他让马车停在克拉佩隆街进口,仔细察看德蒂南先生住的楼房和相邻两座房子,还迈步量了一段,在记事本上记下了特征和数据。“车夫,昂利-马尔坦大街。”

在昂利-马尔坦大街和拉蓬普街的拐角上,他付了车钱,沿人行道一直走到一百三十四号,在从前德·奥特莱克男爵公馆和两边毗邻的房子前作了同样的观察,丈量了每幢房子正面的长度,计算了房前小花园的进深。

林荫大道上种着四行树,四周空寂无人。一盏盏煤气路灯射出暗淡的光,徒劳地与浓重的夜色抗争。其中一束惨淡的光照着公馆的一部分。公馆栅门上挂着“出租”的招牌。两条荒芜的小径,围着小草坪。大窗户里面空空荡荡。房子无人居住。“真的,”他寻思,“人死楼空……啊!要是我能进去,看一看多好。”

他只要有念头,就要实现。可是,怎么进去呢?栅栏太高,不可能爬上去,他从口袋里掏出手电和从不离身的万能钥匙。他发现有一扇门已经微微打开,大觉惊异。他闪进花园,留意不把门合上。可是,没走出三步,他又站住了:三楼一个窗户里闪过一道亮光!亮光又在第二,第三个窗户里闪过。

他只见到墙上映出一个人影。亮光下到二楼,在一间间房子里游荡了好长时间。“哪个胆大的家伙半夜一点敢在德·奥特莱克男爵遇害的房间里散步?”

歇洛克寻思道,很感兴趣。

只有一种办法可以得知他是谁,就是亲自进去看看。他毫不犹豫。可是,他穿过煤气灯的光区走上台阶时,那人大概发现他了,因为楼上的灯光突然灭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再也没见它亮起来。福尔摩斯步上台阶,轻推大门。

这道门也是开着的。听不到任何动静。他在黑暗中摸索,摸到了楼梯扶手,上到二楼。仍是死寂一团。仍是一片黑暗。

他来到楼梯口,进了一个房间,走近窗边。窗外夜色稍淡一点。于是他看到那人已经到了外面,大概是从另一道楼梯下去的,从另一道门出去的。

他正沿着两个花园隔墙边的灌木丛向左边走。“妈的!”福尔摩斯叫道,“他要逃!”

他冲下楼梯,跨过台阶,切断他的退路。可是,他看不到人,过了好几秒钟才分辨出有团深黑的东西,一动不动地蹲在灌木丛中。英国人开动脑筋琢磨,那个人本可轻易逃走,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是为了在那儿监视扰乱他的秘密工作的闯入者吗?“无论如何,”他想,“这肯定不是亚森·罗平。亚森·罗平要灵活得多。大概是他的某个手下。”

过去了好几分钟。歇洛克一动不动,盯着窥伺他的对手。可是,对方也一动不动。福尔摩斯不是死等不行动的人。他检查了一下手枪,看转轮是不是转,又将匕首拔出鞘,大胆冷静、不畏危险地向对手靠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人也将子弹上了膛。歇洛克猛地扑向那团黑影。

那人还没来得及闪身,英国人已经压在他身上了。一场猛烈的、拼命的搏斗。

歇洛克觉得那人想拔刀。但胜

利在望的想法,活捉亚森·罗平的一个同伙的强烈意愿鼓舞着福尔摩斯,他觉得自己具有无可抵挡的力量。他打翻对手,把全身重量压在他身上,五指像铁钳一样紧紧掐住那倒楣家伙的喉咙,另一只手摸出电筒,揿下按钮,将光束对准俘虏的脸。

“华生!”他大吃一惊,叫道。

“歇洛克·福尔摩斯!”华生哽咽地低声叫道。他们两人都筋疲力尽,脑子里一片空白,缠在一起,好半天没说一句话。一阵汽车喇叭声划破夜空。

微风吹得树叶瑟瑟抖动。福尔摩斯一动不动,手还卡在华生喉咙上。华生的喘息越来越弱下去。

突然,歇洛克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放开他的喉咙,又抓住他的肩膀,使劲摇晃:“您在这儿干什么?答话呀!……什么?……难道我让您躲在矮树丛里监视我吗?”

“监视您?”华生嘟囔道,“可我不知道是您呀。”

“那是谁呢?您来干什么?您本应当在床上的!”

“我上了床。”

“应当睡着!”

“我睡着了。”

“不应当醒来!”

“您的信……”

“我的信?……”

“一个送信人把您的信送到旅馆里……”

“我的信?您疯了?”

“我向您发誓。”

“信呢?”

华生递给他一张纸。在手电光下,他吃惊地读道:华生,下床。赶快上昂利-马尔坦大街。

公馆是空的,进去察看,画一张准确的平面图,再回来睡觉。歇洛克·福尔摩斯。

“我正在测量房间,”华生道,“看见花园里有个黑影。我只有一个念头……”

“就是抓住那个影子……真是好主意……不过,来,”福尔摩斯边把华生拉起来边说,“华生,下回再收到我的信,先看看是不是有人模仿我的笔迹。”

“这么说,”华生开始隐隐明白了真相,“这封信不是您写的?”

“嗨!当然不是!”

“那是谁呢?”

“亚森·罗平。”

“他为什么要写呢?”

“唉!我不知道,这正是让我不安的地方。为什么这鬼东西要打扰您呢?如果还是对着我来,我会明白的,可是,他找的是您。我想他这样做是有什么好处……”

“我赶快回旅馆。”

“我也回去,华生。”

他们走到栅门前。华生走在前边,抓住铁棍一拉:“哟,您把门关上了?”

他问。

“没有,我让门虚掩着。”

“可是……”

歇洛克亲自拉了一下,有些慌张,凑到锁头上一看,脱口骂一句:“雷打的……门锁上了,锁上了!”

他拼命摇撼着铁门,马上明白这是白费气力,只好泄气地垂下双臂,说:“现在我明白了。是他!他预料我要在克莱伊下车,当晚就开始调查,就在这儿给我设了个漂亮的小圈套。另外,他好意把您叫来和我关在这里作伴。这是为了让我浪费一天时间,大概还向我表明最好只管我自己的事。”

“这就是说,我们成了他的俘虏?”

“您说中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成了亚森·罗平的俘虏。事情简直太神奇……可是,不,不,还不能认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华生的手。

“上面,您看上面……一盏灯!”

的确,二楼有一扇窗户亮了。

他俩赛跑似地顺着各自刚才下来的楼梯冲上二楼,同时到达亮灯的房间门口。房间中央点着一截蜡烛,旁边有只篮子,露出两只鸡腿,半个面包和一瓶酒。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真是奇事!有人给我们送夜宵来了。这是魔宫吧。真正的童话!行了,华生,别哭丧着脸了!这多有趣呀!”

“您认为很有趣?”华生忧心忡忡地嘀咕道。“我认为!”福尔摩斯叫起来,十分高兴似的,显得有点做作,“就是说我从没见过更滑稽的事了。真是精彩的喜剧……这个亚森·罗平真是搞恶作剧的高手!……他骗了您,可骗得潇洒……就是把全世界的金子都给我,我也不会把这盛宴上的席位让出来……华生老朋友,快为我发愁吧。我都鄙薄自己了。您不是有帮人承受不幸的高贵品质吗?还抱怨什么呢?此刻,您可以把我的匕首捅进您的喉咙,或者,把您的匕首捅进我的喉咙……这正是您要做的,您这个坏朋友。”

他说了许多幽默和挖苦的话,终于使可怜的华生振作起来,吃了条鸡腿,还喝了杯葡萄酒。可是,当蜡烛燃尽,他们不得不在地板上躺下,头抵墙睡觉时,处境艰难、荒谬的一面便显露出来了。他们睡得并不安心。

早晨,华生醒了,腰酸背疼,冻僵了。一声轻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见歇洛克·福尔摩斯弯腰跪在地上,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地板上的灰尘,辨出一些几乎被擦掉的白粉笔记号。那是些数字。他把它们记在本子上。

这种活儿很特别,华生觉得有趣,便跟着福尔摩斯去了每个房间。福尔摩斯在另两间房里发现了同样的粉笔记号,还注意到橡木护墙板上有两个圈,一面墙裙上有个箭头,楼梯的四级台阶上有四个数字。

过了一个钟头,华生问:“这些数字很精确,对吗?”

“精确。我不明白谁发现这些数字会高兴。不过,不管怎么样,它们总表示点什么意思。”

“意思很清楚,它们代表地板条的数量。”

“啊!”

“真的,那两个圈表示那两块墙板后面是虚的,您自己可以去敲敲。箭头指示升降机器。”

歇洛克·福尔摩斯惊异地望着他:“真的?我的好朋友,您怎么知道的?您的聪明使我自惭形秽。”

“嗬!这很简单,”华生满心欢喜,说,“这是我昨晚画的,按您的指示……或者不如说按亚森·罗平的指示,因为您给我的信是他写的。”

华生此刻的危险也许比在灌木丛中与福尔摩斯搏斗时还大。福尔摩斯恨不得掐死他。但他忍住了,脸相似笑非笑,极为难看。他说:“很好,很好,干得出色。我们大有进展。您还在别处施展了令人敬佩的分析和观察的本事吗?我要利用这些分析和观察的结果!”

“我?没有了,就是这些。”

“可惜!不过头开得不错。可是,既然只有这些,我们也只好离开了。”

“离开?怎么离开?”

“按正人君子的习惯:从大门走。”

“可是门锁上了。”

“有人可以打开。”

“谁?”

“您去叫在大街上转悠的那两个警察。”

“可是……”

“可是什么?”

“太丢脸了……如果人们知道您,歇洛克·福尔摩斯,我,华生,被亚森·罗平关在屋里,会怎么说呢?”歇洛克板着脸,冷冷地回答:“您要怎么办,亲爱的?他们会笑得直捧肚子。可是,我们不能把这座楼当作住所呀!”

“您不打算再试试了?”

“不。”

“可是送夜宵的人来去都没有经过花园,因此肯定有另外一条路,我们找一找,不必求警察……”

“说得有理。只是您忘了,这条路巴黎警察找了半年。您睡着的时候,我亲自从上到下把公馆察看了一遍。唉!我的好华生,亚森·罗平这个猎物,我们还没摸清他的习性,他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这家伙……”

……十一点,福尔摩斯和华生获得了自由,他们被带到最近的警察所。

所长把他们严格盘问一番后,客客气气地,但又让人十分恼火地把他们送出来:“先生们,我为你们遇到的事情深感歉意。法国人这种好客的表现,你们也许反感。天呐!你们这一夜过得多狼狈!唉!这个亚森·罗平,对人就不会客气一点。”

一辆汽车把他们送到爱丽舍大旅馆。在总台,华生要房间钥匙。

职员找了一番,十分吃惊地回答:“可是,先生不是把房间退掉了吗?”

“我!怎么回事?”

“您今早写信退的!是您的朋友把信带交我们的。”

“哪位朋友?”

“把您的信交给我们的那位先生……喏,您的名片还附在上面呢。这是吧?”

华生接过一看,正是他的名片,信上也是他的笔迹。“天呐,”他低声说,“又叫他捉弄了!”

又不安地补问一句:“行李呢?”

“您的朋友带走了。”

“啊!……您把行李交给他了?”

“是的,既然有您的名片,我们就这样做了。”

“的确……的确……”

他们两人在香榭丽舍大街上信步走着,步履沉缓,谁也不说话。秋天的艳阳洒在大街上,空气和煦而轻柔。走到圆型广场,歇洛克点燃烟斗,又走起来。华生叫道:“我真不明白,福尔摩斯,您这么沉得住气!人家嘲弄您,玩弄您,就像猫玩弄老鼠……您却一句话也不说。”福尔摩斯停步说:“华生,我在想您的名片。”

“那么……?”

“那么,有一个人预料到要同我们交手,事先弄到了您和我的笔迹,又搞到您一张名片放在皮夹里时刻备用。您想,这种事情表明这人多么谨慎,目光多么敏锐,办事多有手段,多有组织才能。”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武装如此精良,准备如此充分的对手,只有我才能与他斗一斗,才能战胜他。而且,如您所见,华生,”他又笑着补充道,“第一回合我没有获胜。”

六点钟,《法兰西回声报》下午版刊发了一条花边新闻:

今天上午,十六区警察分局局长泰纳尔先生释放了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先生。他们两人于昨晚被亚森·罗平关在已故德·奥特莱克男爵的公馆里度过了美好的一夜。

另外,他们的行李被人取走,已对亚森·罗平提出指控。

亚森·罗平此次只是给他们一点小小的教训,请他们不要逼他采取更严厉的措施。

“去你的!”歇洛克·福尔摩斯把报纸揉成一团,“恶作剧!这是我对亚森·罗平唯一的指责……太顽皮了一点……公众也太抬举他了……这人有股顽劣习气!”

“这么说,歇洛克,您还照样沉得住气?”

“永远沉得住气。”福尔摩斯回答道,声音显得极为恼怒,“气恼有什么益处?我十分自信:最后胜利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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