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森·罗平绕着城堡的围墙转了一圈,又回到出发点。围墙上没有任何缺口,要想进到莫佩蒂伊这偌大的庄园,只能走那道从里面锁着的矮门,或者走正面那道由门房看着的栅门。“好吧。”他说,“干脆来硬的。”

他钻进灌木丛。他的摩托车就是藏在这里的。他解开缠在车座底下一捆松散的绳子,朝刚才看中的一个地方走去。那地方远离公路,处在一片树林边缘。在那儿,院墙里面一些大树伸出了墙头。

亚森·罗平在绳子一头拴了块石头,抛出去,勾住一根粗树枝,把它拉下来,跨上双腿。树枝再弹回去,把他带离地面。这样他便越过围墙,顺着树溜下来,轻轻一跳,跳到花园的草地上。正值冬天。站在起伏的草坪上,透过周围光秃秃的树枝,他看到远处莫佩蒂伊那座小城堡,他怕被别人看见,就藏在一丛枞树后面,用一台望远镜,细细观察城堡那阴沉沉的正面。所有的窗子都关着,护窗板也都关得严严实实。

“这个小城堡死气沉沉的!”亚森·罗平寻思,“我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过日子的。”

这时,钟敲三点。城堡底层一扇朝平台的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披黑斗篷的修长女人。

这女人在平台上才踱了几分钟步,就被一群鸟儿围住了。她给它们撒面包屑。然后就步下石台阶,走向中央草坪,走上右边的小路。

亚森·罗平用望远镜清楚地看到她朝自己这边走过来。她身材高挑,一头金发,风度优雅,像个年轻姑娘。她步子轻快,一边看着十二月惨淡的太阳,一边折着路边灌木的枯枝玩乐。当她来到与亚森·罗平的距离将近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时候,突然响起了狗的狂叫声。一条大狗,一条粗壮的丹麦狗从旁边一个狗窝里冲出来,立起身子直扑,把拴它的铁链都拉直了。姑娘稍稍闪开,就走了过去,对这种司空见惯的平常事,并没有怎么注意。可那条狗更狂了,立在两只后爪上,拼命绷紧锁链,甚至都不怕把自己勒死。

姑娘走出三四十步,也许是被吵烦了,就回过头来,打个手势吓唬那条狗。这一下丹麦狗怒不可遏,狂跳起来,把链子绷断了。姑娘吓得大叫一声。

那条狗拖着断链,朝她跑过来。姑娘开始跑,拼命地跑,一边绝望地呼救,可那条狗三蹦两跳就追上了她。

她跌倒在地,很快就精疲力竭,眼看就要完蛋。狗已经朝她扑过来,几乎挨到她的身子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枪响。那狗向前一蹦,又站稳了,用爪子刨着地,然后叫了几声,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倒在地上,又低沉地呻吟一阵,最后含糊不清地喘息一阵,就断气了。“死了。”亚森·罗平说,他跑过来,正准备开第二枪。年轻姑娘站起来,脸色煞白,还站立不稳。她打量着这个陌生人,这个刚救了她性命的人,十分惊异。最后她小声说:“谢谢……我刚才吓坏了……幸亏您及时赶来……谢谢您,先生。”

亚森·罗平摘下帽子。

“请允许我作个自我介绍,小姐……我叫保尔·多布勒伊……但在向您解释之前,请允许我……”

他弯下身察看狗的尸体,仔细检查了铁链的断口。“果然是这样!”他咬牙切齿地说,“……和我推测的一样。天哪!事件加快了……我本该早点来。”

他回到姑娘身边,匆匆对她说:“小姐,我们一分钟也不能浪费了。我在这花园里出现是很不正常的。我不希望被别人看到。这是为您着想。您认为从城堡里能听到枪声吗?”

年轻姑娘似乎镇定下来了。她沉稳地回答问话,显得生性勇敢:“我认为听不到。”

“您父亲今天在城堡里吗?”

“我父亲身体有病,卧床几个月了。再说,他的卧室朝另一边。”

“仆人呢?”

“他们也住在另一边,干活也在那边,谁都不到这边来。只有我一个人来这里散步。”

“这么说,他们可能没有看见我,尤其是有这些树挡着。”

“可能没看见。”

“那么,我可以同您谈谈,不用担心什么?”

“当然,不过我弄不明白……”

“您会明白的。”

他向她靠过去一点,说道:“请允许我简单说几句。是这样一回事。四天前,亚纳·达尔希约小姐……”

“就是我。”她微笑着说。“亚纳·达尔希约小姐,”亚森·罗平说下去,“给她一个叫玛塞莉纳的女友写了一封信,那位女友住在凡尔赛……”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年轻姑娘吃惊地问,“那封信没写完就被我撕了。”

“您把撕碎的信纸扔到从这个城堡通向旺多姆去的公路上了。”

“确实是的……我散步的时候……”

“这些纸片被人捡了。我第二天就得知了。”

“这么说……您看了那封信?”亚纳·达尔希约小姐有些生气地问。

“是的。我是做了这件冒失事。可是,我并不后悔,因为我能救您。”

“救我……什么?”

“救您免于一死。”

亚森·罗平十分明确地说出这句话。姑娘吓了一跳。“我并没有受到死亡威胁。”

“不,小姐。大约十月底的一天,您坐在平台一把长椅上看书。您养成了习惯,每天那时刻都坐在那里。屋檐上一块石头掉了下来,要再过来几厘米,您就被砸死了。”

“那是偶然……”

“十一月一个温和的晚上,您在月光下穿过菜园。只听一声枪响。一颗子弹从您耳边呼啸而过。”

“至少……我认为是……”

“最后,上星期,花园瀑布过去两米的那座小桥,在您走过时突然塌了。您抓住一根树根,保住性命,真是奇迹。”亚纳·达尔希约努力装出笑容。

“就算是吧。可正如我给玛塞莉纳的信里写的,这只是一连串的巧合……”

“不,小姐,不对。一次两次偶然还说得过去……可再往下,还说是偶然就说不通了!……我们无权假设偶然会连续三次来捉弄人,会在那样的特殊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故伎重演。所以我觉得应当来救您。由于我的帮助只有在秘密的情况下才能发挥作用,我就毫不犹豫地进来了……不是从大门进来的。正如您所说的,我来得非常及时。敌人又一次对您下了毒手。”

“什么!……您认为?……不,这不可能……我不愿相信……”亚森·罗平拿起铁链,指给她看:“您看这最后一环,毫无疑问被锉过了。不然,这么结实的链子是挣不断的。再说,锉的痕迹非常明显。”

亚纳脸上顿时失去血色,恐惧使她那张漂亮的脸蛋抽搐起来。“可谁这么恨我呢?”她结结巴巴地说,“真可怕……我没害过任何人……可是您肯定说得有理……还有……”她压低声音把话说完:“还有,我在想我父亲是否也有同样的危险。”

“有人也对您父亲下毒手了吗?”

“没有,因为他根本不出房门。但他的病好生奇怪!……一点力气也没有……走不了路……还常常感到气闷,好像心脏停跳了。啊!好可怕呀!”

亚森·罗平感到自己此刻能对她产生的影响,就对她说:“别怕,小姐。只要您无条件听我的,我相信我们会胜利。”

“是的……是的……我希望……可这一切是这么可怕……”

“树起信心,我求您。听我说,我需要了解一些情况。”他一个接一个地向她提了些问题。亚纳·达尔希约立即回答了。

“这条狗是一直拴着的,是吗?”

“是的。”

“由谁喂养?”

“警卫。他每天黄昏给它喂食。”

“因此他可以走近它,不会被它咬?”

“是啊,只有他一人能这样,因为这条狗凶得很。”

“您不怀疑这个人吗?”

“啊!不!……巴普蒂斯特!……绝不会!”

“那么您不怀疑谁?”

“谁都不怀疑。我们仆人都很忠诚,都很爱我。”

“您有朋友住在城堡里吗?”

“没有。”

“没有兄弟吗?”

“没有。”

“这么说您父亲是您惟一的保护人?”

“是的。我刚才告诉您他处于什么状况。”

“您跟他讲过这几次有人害您的企图吗?”

“讲了。我不该讲的。我们的医生,盖鲁尔特老大夫不许我让他激动。”

“您母亲呢?”

“我记不起了。她死了有十六年了……正好十六年。”

“您当时……?”

“差不多五岁。”

“那时你们住在这里?”

“住在巴黎。我父亲是第二年才买下这座城堡的。”亚森·罗平沉默了一阵,总结似的说:“很好。小姐,谢谢您。目前,这些情况够了。再说,我们在一起再待下去就不慎重了。”

“可是,”她说,“过一会儿警卫会发现这条狗……谁把它打死的呢?”

“您,小姐。您,为了自卫。”

“可我从不带武器。”

“您必须认为自己带了武器。”亚森·罗平微笑着说,“既然您把它打死了,而且只有您才能把它打死。至于别人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重要的,是我下次来城堡时,不能受怀疑。”

“到城堡来?您有这个打算?”

“我还不知道怎样来……但是我会来的,而且就在今晚。……所以,我再说一遍,不要担心,一切都由我负责。”亚纳看着他,被他自信和诚恳的样子征服了,对他言听计从,只简单地回答道:“我不担心。”

“那么,一切都会好的。晚上见,小姐。”

“晚上见。”

她走开了。亚森·罗平目送她消失在城堡的拐角上,才低语道:“多么漂亮的姑娘!她要是遭到不幸,那就太可惜了。幸好正直的亚森·罗平在保护她。”

他不大担心被人碰见,竖起耳朵,仔细检查了花园的每一个角落,寻找他在外面注意的那道矮门。那是道菜园门。他拔掉门闩,拿走钥匙,沿着围墙,回到他刚才爬的那棵树。两分钟后,就坐上了他的摩托车。

莫佩蒂伊村子几乎紧挨着城堡。亚森·罗平向人打听,得知盖鲁尔特大夫住在教堂旁边。

他按了铃,被人领进诊室。他说自己叫保尔·多布勒伊,住在巴黎絮莱纳街,与保安局有正式关系,要求大夫保密。他说读了一封撕碎的信,了解这儿发生了一连串事情,达尔希约小姐的生命受到威胁,故来此救助姑娘。

盖鲁尔特大夫是位乡村老医生,很喜欢亚纳,听了亚森·罗平的情况介绍,立即同意这些事件是一场阴谋的铁证。他很感动,热情接待客人,留他吃了晚饭。

两人谈了很久,晚上又一起去了城堡。

医生上二楼病人的房间去看望他。医生请他允许引荐一位年轻的同行,说他本人希望退下来休息了,打算在短期内把所有病人移交给他。

亚森·罗平一进来,就看到亚纳·达尔希约守在父亲床头。她刚做出个吃惊的动作,又缩了回去。在医生的示意下,她走了出去。医生当着亚森·罗平的面给病人检查。达尔希约先生受到疾病折磨,脸盘瘦削,两只眼睛烧得通红。这一天,他觉得心脏特别难受。医生听诊以后,他便询问自己的病情,焦虑不安形之于色。医生答复的每一句话对他好像都是一个安慰。他还谈起了亚纳,认为大家都瞒着他,他女儿一定还遇到过别的事故。尽管医生否认,他还是不放心。他本希望报警,让他们来作调查。但他过于激动,很快就精疲力竭,慢慢睡着了。

亚森·罗平在走廊里拉住医生。

“大夫,谈谈您的确切看法吧。您认为达尔希约先生的病有可能是外部原因引起的吗?”

“您怎么这样说呢?”

“是啊,假设一个人需要除掉父女二人……”

医生似乎被这个假设震慑了。

“确实……确实……这个病有时显得十分反常!……两条腿几乎完全瘫痪了。这应该是……”

医生思考片刻,小声说:“毒药造成的。……可是,是什么毒药呢?……再说,我也看不出有任何中毒的症状……也许应当假设……喂,您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他们两人是在二楼一间小房子的门前说话。刚才亚纳趁医生给父亲检查的当口,开始在那里吃晚饭。亚森·罗平从敞开的门看着她,见她把一个杯子端到嘴边喝了几口。

突然,他冲到她身边,抓住她的胳膊:“您喝的是什么?”

“是……”她吓慌了,“泡的一种……茶。”

“可是您刚才皱了皱眉头,似乎感到厌恶,这是为什么

?”

“我也不清楚……我觉得……”

“您觉得什么?”

“好像有……一点苦……大概是我往里面放了药吧。”

“什么药?”

“几滴药水,每天晚饭前喝的……按您的嘱咐,对吧,大夫?”

“对。”

盖鲁尔特大夫回答,“可是这药没有什么苦味……您很清楚,亚纳,因为您服用半个月了,这是第一次……”

“确实……”姑娘喃喃道,“今天药里有一股苦味……啊!瞧,我嘴里还在发烧呢。”

盖鲁尔特大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哇!呸!”他大叫一声,往外吐着。“这不可能是放错了药!”亚森·罗平仔细看着盛药水的瓶子,他问道:“这个瓶子白天放在什么地方?”

可是亚纳不能回答了。她用手捂住胸口,脸色苍白,眼睛直抽搐,显得非常痛苦。

“好难受……好难受。”她结结巴巴地说。

两个男人赶紧把她抱回卧室,放到床上。

“要给她吃催吐剂。”亚森·罗平说。

“打开柜子,”医生命令道,“里面有个药箱……您找到了吗?拿一小管药……对,就是这一管……现在倒点热水……放茶壶的托盘上就有。”

保姆听到铃声赶紧跑来了。她主要侍候亚纳。亚森·罗平告诉她,达尔希约小姐得了一种说不明白的病。

然后他又回到小餐厅,检查了食橱和壁橱。接着他又走到厨房,说是医生派他来研究达尔希约先生的饮食。他仿佛并不着意地让厨娘、男仆和警卫巴普蒂斯特说了些情况。巴普蒂斯特在城堡用饭。

回到楼上,他找到医生。

“怎么样?”

“她睡了。”

“没有危险吧?”

“没有。幸亏她只喝了两三口。可这是您今天第二次救了她的命。等下把这瓶子里的药水化验以后,我们就可以肯定了。”

“不必化验了,大夫。有人下了毒,这是肯定的。”

“可下毒的人是谁呢?”

“我不知道。不过这恶魔显然熟悉城堡里的习惯。他可以随意走动,在花园里散步,锉断狗链,往食物里下毒。总之他就像附在他要除掉的女子,或确切地说,他要除掉的父女生活中一样,在这里来去行动。”

“啊!您认为达尔希约先生也有生命危险,是吗?”

“也许是的。”

“是仆人中的某一个吗?但这是不可能的。难道您认为?”

“我什么都不认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能说的,就是形势很严重,而且还可能有更糟糕的事件发生。死神就在这里,大夫,在城堡里游荡。不久,它就会把它追逐的人逮住。”

“那怎么办?”

“守护,大夫。我们找个理由,就说达尔希约先生的健康令人担忧,晚上就睡在小餐厅里。他们父女房间离得很近,发生什么情况,我们肯定听得见。”他们两人有一把扶手椅可用,于是,他们说好,轮流在扶手椅上睡觉。

其实,亚森·罗平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半夜,他没有告诉同伴,离开房间,在城堡里仔细检查了一圈,就从大门出去了。将近九点,他骑着摩托,来到巴黎,他在路上打电话通知了两个朋友,他们在那里等着他。三个人分头作了一天调查,了解亚森·罗平事先考虑好需要掌握的情况。

下午六点,他又匆匆上路了。他后来跟我说,他一生中从未像那天回城堡那样,冒着生命危险,在十二月大雾迷漫的夜晚发疯似地疾驰。那晚夜色浓重,车灯勉强能照见前面的路。大门还是开的。他在门前跳下车,跑进城堡,三步两跨就上了二楼。

小餐厅里没人。

他没有犹豫,没有敲门,就闯进了亚纳的卧室。

“啊,你们都在!”他看到亚纳和医生坐在一起聊天,松了一口气,说道。

“什么?有新情况?”医生看到他这样不安,觉得紧张。因为他昨天已经知道这人是非常冷静的。

“没有,”他回答,“没有新情况。这里呢?”

“这里也没有。我们刚刚离开达尔希约先生。他这一天情况非常好,吃饭胃口很好。至于亚纳,您看,她又有了血色。”

“那就该动身了。”

“动身!不行。”姑娘抗议道。

“必须这样!”亚森·罗平急得直跺脚,粗鲁地喊道。但他马上就克制住了,说了几句表示歉意的话。接着,他有三四分钟没有说话。大夫和亚纳都不去打破这沉默。最后,他对年轻姑娘说:“小姐,您明早就动身,只出去一两个星期。我把您带到凡尔赛那个朋友家,就是您给她写信的那个朋友。我求您从今晚起就作准备,而且要公开作。通知仆人们……达尔希约先生方面,大夫会去告诉的,并会尽可能谨慎地让他明白这次旅行对您的安全是必不可少的。再说,等他恢复了气力,会很快与您会合的。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好。”她回答道,完全被亚森·罗平那不容商量然而又心平气和的声音支配了。

“既然这样,”他说,“那就快点作准备。不要再离开您的房间。”

“可是……”姑娘打了个哆嗦说,“今夜……”

“别担心。只要有危险,我和大夫就会赶来的。您听到三声轻轻的敲门声,才能开门。”

亚纳马上按铃把女仆叫来。大夫到达尔希约先生那里去了。亚森·罗平让仆人送来饭菜,就在小餐厅吃起来。

二十分钟后,大夫回来了,说:“事情谈好了。达尔希约先生没怎么反对。其实,他也认为亚纳应当先避一避为好。”

说完他们两人就走了,出了城堡。

走到大门边,亚森·罗平叫警卫说。

“朋友,您可以关门了。如果达尔希约先生需要我们,就派人来找我们。”

莫佩蒂伊教堂的钟敲响十点。层层乌云压着原野。月亮不时地从云缝间露一下脸。

两人走了百来步。

将近村边时,亚森·罗平抓住同伴的胳膊。

“别走了!”

“什么事?”大夫喊道。

亚森·罗平说,“如果我估计不错,如果我对这件事的感觉没错,那么今夜达尔希约小姐将被谋杀。”

“什么!您说什么呀?”大夫吓坏了,张口结舌道,“……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正是为了让暗中窥伺我们行动的罪犯不推迟行动,正是为了让他按我而不是按他定的时间动手。”

“那我们回城堡去?”

“当然要去,但要各自行动。”

“既是这样,那就马上去。”

“听我说,大夫。”亚森·罗平不慌不忙地说,“我们不说废话浪费时间了。首先,要躲过一切监视。因此,您径直回家。过一会儿,确信没有人跟踪时再回去。您往城堡左边围墙走,一直走到菜园的小门。这是钥匙。等到教堂敲响十一点钟时,您就轻轻地打开门,径直朝城堡后面的平台走去。那里的第五个窗子没有关紧,您只要跨过栏杆就行了。等您进了达尔希约小姐的卧室之后,就把门锁好,不要再动了。您明白了吗?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人谁都不要动。我注意到达尔希约小姐把盥洗室的窗子微微打开了一点,对吧?”

“对,这是我让她养成的习惯。”

“凶手将从那里进来。”

“可是您呢?”

“我也从那里进去。”

“您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亚森·罗平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不……我不知道……这样做,我们正好可以知道了。请您一定要沉住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说话,不能动。”

“这我答应。”

“这还不够,大夫,我要您发誓。”

“我向您发誓。”

说完大夫便走了。亚森·罗平马上登上附近一个小土包,从那儿可以望见城堡二三楼的窗子。好些窗子亮着灯。他等了好久。灯一盏一盏熄灭了。

于是他朝与大夫相反的方向,往右拐去,沿着围墙一直走到一片树丛。昨天他把摩托车藏在这里附近。

十一点钟敲响了。他计算着大夫穿过菜园和进入城堡可能需要的时间。

他喃喃道,“这方面的事,全都安排好了。去救人吧,亚森·罗平。敌人就要打出他最后那张王牌了。……嗨,我得到那里去了……”

他故伎重施,像头一次那样,把树枝拉下来,让它把自己带上墙头,从那里爬上主枝。

这时,他竖起耳朵,好像听到枝叶的簌簌声。果然,他看出一个人影在他下方三十米开外移动。

“妈的,”他寻思,“完了。那混蛋已经察觉了。”这时一缕月光射下来。亚森·罗平清楚地看到那个人在举枪,瞄准。他想跳下墙,转回去。但是觉得胸口被猛撞了一下,又听到一声枪响,只来得及怒骂一句,就像尸体一样磕磕碰碰地从枝桠间落下来……

这时,盖鲁尔特大夫按亚森·罗平的吩咐,登上第五扇窗户的窗台,摸索着向二楼走去,来到亚纳门前,轻叩三下,进去以后,立即又把门闩上。

“快躺到床上去,”他低声对姑娘说。她还穿着晚上的衣服,“必须让人家觉得你睡了。唔,你屋里不大暖和呀。盥洗室的窗子还开着吗?”

“是的……您是想……”

“不,让它开着。有人要来。”

“有人要来!”亚纳顿时慌了,嘀咕了一句。

“是的,毫无疑问。”

“可您怀疑谁呀?”

“我不知道……我推测有人藏在城堡里……或者藏在花园里……”

“啊!我怕!”

“别怕,保护你的小伙子看来很有本事,而且很有把握。他大概在院子里的什么地方埋伏着哩。”

大夫关了灯,走近窗子,撩起窗帘。沿着二楼,有一道窄窄的突饰,挡住了视线,他只能看到院子里远一点的地方。他又回到床边。

好不容易熬了几分钟,他们觉得漫无尽头。村里的钟声又响了,但被夜里的种种声响盖住了,他们勉强才听出来。他们凝神听着,全身的神经绷得紧紧的。

“你听到了吗?”大夫轻轻地问。

“听到了……听到了。”亚纳在床上坐起来,回答道。

“躺下……躺下。”过了一会他说,“有人来了……”

外面有人碰了突饰,响了一声,接着是一阵心领神会窸窸窣窣。他俩听不出是什么声音。但他们觉得隔壁的窗子开大了,因为一股冷气向他们袭来。

突然,他们听得很清楚:隔壁有人。

大夫握紧手枪,手微微发抖。但他想起了亚森·罗平明确的嘱咐,怕违背了他的意思,就没有动。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们看不见敌人在哪里,但觉察到他来了。他们跟着他那看不见的动作,听着他走在地毯上的轻轻的脚步声。他们确信他跨过了门槛。

接着敌人停了下来,这一点他们是肯定的。他站在离床五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可能有些犹豫,在努力用锐利的目光看清黑暗中的东西。

大夫一只手握着亚纳的手。她的手冰凉,汗津津的,微微颤抖。大夫另一只手紧紧握着手枪,手指扣在扳机上。尽管他发了誓,可是他已打定主意,只要敌人碰到床边,他就开枪,打着哪儿就是哪儿。

敌人又走了一步,然后又停了下来。这种沉寂,这种平静,以及叫人睁大眼睛紧张地相互注视的黑暗是非常可怕的。深更半夜到这里来的是什么人?这人到底是谁?是什么仇恨驱使他来对这个年轻姑娘下毒手?他到底要干什么罪恶勾当?亚纳和大夫虽然害怕,却只有一个念头:要看出认出来人究竟是谁,揭开敌人的真面目。

敌人又走了一步,接着又不动了。他们觉得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清晰地显现出来。他们看到他的手臂慢慢抬起来。一分钟过去了,又一分钟过去了。

突然,右边稍后一点的地方,传来一声脆响……一道强光射过来,照到那人脸上,一下子把他的脸照亮。

亚纳发出一声恐怖的叫喊。她看到站在她床边,一把匕首举在她头上的人,竟是她……父亲!

灯光灭了。几乎与此同时,一声枪响……医生开枪了。“妈的!别开枪!”

亚森·罗平吼道。

他一把抱住大夫。大夫喘息着说:“您看到了……您看到了……您听……他跑了……”

“让他逃走……这样最好。”

亚森·罗平又打开手电筒,跑到盥洗室,发现那人已经不见了,就不慌不忙地走回桌旁,开亮灯。

亚纳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晕过去了。

大夫缩在扶

手椅里,嘴里伊伊呀呀地发着声。

“好了,”亚森·罗平笑着说,“回过神来吧,一切都结束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她父亲……她父亲……”老大夫嘟囔着。“我求您,大夫,达尔希约小姐病了。给她看看吧!”他没有再说话,走回盥洗室,走过突饰,那上面靠着一架梯子。他很快爬了下去,沿墙走了二十步,碰到一架软梯。他攀着梯子上去,来到达尔希约先生的房间。里面没有人。“很好。”他寻思道,“这家伙断定形势不妙,溜之大吉了。一路顺风吧……房门大概锁着了?一点不错……我们的病人就是这样瞒过老实的大夫的。他夜里安安全全地爬起来,把软梯拴在阳台上,干他的阴谋勾当。这个达尔希约并不那么傻。”他抽出门闩,回到亚纳的卧室。大夫从里面出来,把他拖到小餐厅。

“她睡了。别打扰她了。她受的震动太大,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亚森·罗平拿起水瓶,倒了一杯水喝了,然后坐下来,平静地说:“不要紧!明天就好了。”

“您说什么?”

“我说明天就会好。”

“为什么?”

“首先,因为我觉得达尔希约小姐对父亲并没有什么感情……”

“那有什么关系!您想想……一个父亲竟想杀死自己的女儿!一个父亲,在几个月里,三番五次下毒手害女儿!……这难道不会让亚纳那样敏感的心深受重创,永远难忘吗?多么可怕的回忆呀!”

“她会忘掉的。”

“这种事永远忘不了。”

“会忘掉的,大夫,理由很简单……”

“您说吧!”

“她不是达尔希约先生的女儿!”

“嗯?”

“我再说一遍,她不是那混蛋的亲生女。”

“您说什么?达尔希约先生……”

“达尔希约先生只是她的继父。她刚刚出世,她的亲生父亲就去世了。她母亲嫁给了与她丈夫同姓的一个叔伯兄弟。嫁过去当年她也死了,把女儿留给达尔希约先生照料。他先把她带到国外,后来又买下这座城堡。这里谁也不认识他,他就说孩子是他的亲生女儿。孩子本人对自己的身世也不清楚。”

大夫有些困惑,喃喃地说:“您相信这些细节是事实?”

“我在巴黎各区镇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查阅民事档案,问了两个公证人,看了户籍证明。因此,无可怀疑。”

“可是这也不能解释他犯罪,犯一连串罪行的原因?”

“能,”亚森·罗平说,“一开始,从我介入这件事的第一刻起,达尔希约小姐的一句话就让我预感到该从哪方面着手调查。‘我母亲去世时,我差不多五岁。’她对我说,‘从那时到现在有十六年了。’因此达尔希约小姐就要满二十一岁了,也就是说她就要进入成年了。我立刻发现这是一个重要的细节。成年,这是人家要向您交帐的年龄。达尔希约小姐是她母亲的继承人,她的财产状况如何?当然,我压根儿也没想到是她父亲。首先,这种事是不可想象的;其次,不能动弹的达尔希约演的戏,卧床不起,重病在身……”

“他确实有病。”大夫插话道。

“这一切排除了我对他的怀疑……尤其是,我认为他本人也是被人谋害的目标。但是,他们家里有没有人能从他们的死亡中得到好处呢?我跑了一趟巴黎,了解了事实真相。达尔希约小姐从母亲那里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她继父享有这笔财产的收益权。下个月,公证人将召集他们在巴黎开家庭会议。事情真相一公布,达尔希约先生就等于破产了。”

“他难道没有一点积蓄吗?”

“本来有的,但他做投机买卖亏了大本,都贴进去了。”

“可是,亚纳不会收回财产的经营管理权啊!”

“有一个细节您不知道,大夫。我读了那封撕碎的信以后,才知道达尔希约小姐爱上了那位凡尔赛女友玛塞莉纳的哥哥。可是遭到达尔希约先生反对——您现在明白他反对的原因了——达尔希约小姐等待成年以后,可以结婚。”

“的确……”大夫说,“的确……这就等于破产。”

“我再说一遍,他就等于破产了。唯一能救他走出困境的机会,就是达尔希约小姐的死亡。因为他是她的遗产最直接的继承人。”

“当然。可前提是不能让人家怀疑他。”

“显然是这样。正因为如此,他才阴谋制造一连串的事故,以便使死亡显得是意外的。也正因为这样,我为了加快事件的发展,才请您去告诉他达尔希约小姐即将动身。这以后,这个自称有病的人夜里到花园里或走廊里游荡来实施他蓄谋已久的计划就不够了。不,他必须行动,马上行动,而且来不及作准备,只能赤膊上阵了。我认为他会下决心的。他果然来了。”

“他没有提防什么吗?”

“提防我?是的。他预感我夜里会回来,就在我翻墙进来的地方守着。”

“那么?”

“那么,”亚森·罗平笑着说,“我胸口挨了一枪……或者说我的皮夹上挨了一枪……喏,还可以看到子弹窟窿呢……我像个死人一样从树上掉下来。他以为摆脱了唯一的对手,就往城堡这边走来了。我看到他转悠了两个钟头。后来,他横下一条心,从车库里搬来一架梯子,搭在窗子上。而我只要跟着他就行了。”大夫想了想,说:“您本应早点抓住他。为什么还让他上来呢?这场考验对亚纳来说太残酷了……而且没有用处……”

“这是必不可少的!不然达尔希约小姐永远不会相信真实情况,必须让她看到凶手的面孔。她醒来后,您把情况告诉她,她会很快好起来的。”

“可是……达尔希约先生……”

“对他的失踪,您去跟人家解释吧。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说。……出门旅行……心血来潮……人们会作调查……但请放心,以后听不到他的消息了……”

大夫点点头。

“是的……确实……您说得对……您这件事处理得极为巧妙。您救了亚纳的命……她会感谢您的。但我呢,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您说过跟保安局有联系……我能不能写封信,赞扬您的行为,您的勇敢?”

亚森·罗平笑起来。

“当然能!这样一封信对我有好处。您就给我的顶头上司加尼玛尔探长写吧。他要是得知他的下属,絮莱纳街的保尔·多布勒伊又干了一件漂亮事,会高兴的。我正好在他指挥下打了一场漂亮仗,侦破的那起案子您大概听说了,‘红绸围巾’……这个老实的加尼玛尔先生,他可要大大欣喜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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