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森·罗平,给我讲点什么吧!”

“哦,要我讲什么?我这一生大家都了解。”亚森·罗平在我书房的长沙发上昏昏欲睡,无精打采地回答我。

“其实并没有谁了解。”我大声说道,“别人只不过通过报上发表的您的信,知道您参与了这件事,插手了那件事……可是您在这些事中所起的作用,故事的背景,惨剧的结局,大家都不知道!”

“唉!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

“没意思?您送给尼科拉·迪格里瓦尔妻子五十万法郎的事没意思?你解开了那三幅油画的谜也没意思?”

“确实,那是个离奇的谜!”亚森·罗平说,“我建议您给它取名叫《影子的信号》。”

“还有您在上流社会的成功。”我补充说,“您做的那些善事的秘密,难道也没意思?那些事您在我面前常常提到,称它们为《结婚戒指》,《死神游荡》等等。可怜的亚森·罗平,这么多的隐情,迟迟不告诉我!……来吧,拿出点勇气来……”这时的亚森·罗平,已经很有名了,但尚未打出那最惊人的几仗,尚未进行“空心岩柱”和“八一三”两大冒险。这时的亚森·罗平尚未想到要把法国历代国王许多世纪积累下来的财宝据为己有,或者在德皇威廉二世的鼻子底下盗窃欧洲各地的财宝。他这时冒的险要小一些,得的利也较有分寸,所费精力不多,出于本性或爱好,天天做点坏事或行点善事,像堂吉诃德那样自娱自乐,可是心肠又软。

他不开口,我又求道:“亚森·罗平,我求您了!”

他回答说:“亲爱的,拿一支铅笔,再拿一张纸!”

我很惊奇,但立即服从了。一想到他终于要给我口授他注入那么多激情与想象力的篇章,我就高兴。唉!只是我不得不作一些冗长的解释和乏味的发挥,使得它们减色不少。“好了吗?”他问。

“好了。”

“请记下:19—21—18—20—15—21—20……”

“怎么?”

“记,我让您记。”

他坐在长沙发上,两眼朝着打开的窗子,手指在用东方烟丝卷一支烟。

他又说:“记:9—12—6—1……”

停了一下,又说:“21。”

沉默一会:“20—6……”

难道他疯了吗?我看着他,慢慢发现他的眼睛不像刚才那样漠然了,变得专注,似乎在看着空中什么地方一场引人入胜的表演。

然后,他接着口授下去,每个数字后面都要停顿一下。“21—9—18—……5……”

从窗口望出去,只能看到右边一角青天和对面那座房子的正面。那是一家旧旅馆,和平时一样,护窗板是关着的,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都是我看了许多年的东西,没有一点新意。“12—5—4—1……”

我恍然大悟,或确切地说,我以为恍然大悟。因为,亚森·罗平这样一个人,貌似玩世不恭,其实很有理性,怎么能假设他会浪费时间,干这种孩子气的事呢?但这又是确凿无疑的。他确实是在数数,在数对面那旧房子三楼黑乎乎的墙壁上的反光。“14—7……”亚森·罗平又对我说。

反光消失了几秒钟,接着又以很均匀的间隔,一下一下射到那面墙上,然后又消失了。

我本能地数了数,大声地说:“5……”

“您也注意了?不错!”亚森·罗平嘲弄道。

他朝窗口走去,探出头,似乎要弄清光线是从哪个方向投射过来的。然后他又躺到沙发上,对我说:“现在您来数吧……”

我照办了,因为这鬼东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再说,我也不能不承认,对面墙上的反光是那样有规律,也确实让人觉得奇怪。那闪光忽明忽灭,就像灯塔发出的信号。

光亮显然是从我们这边街上的一幢房子发射的。因为此刻太阳正从我的窗口斜射进来。好像是有人在交替开关着一扇窗子,或确切地说,是在用一面小镜子反射阳光取乐。

“是小孩在玩。”过了一会儿我说,对让我干这样一种蠢事有些恼火。

“数下去吧!”

我只好数下去……把数字记在纸上……阳光继续在对面墙上跳跃。数字十分准确。

“下面呢?”亚森·罗平在我停止数数很久以后问道。“真的,好像完了……好几分钟没有闪了。”我们还等着。再也不见闪光了。我就打趣道:“照我看,这是浪费时间。只在纸上记了几个数字,收获太小了!”

亚森·罗平躺在沙发上来动,只说:“亲爱的,请按顺序,把数字换成字母表上的字母,如把1换成A,把2换成B,依此类推。”

“可这是干傻事。”

“是傻事。可是人的一生要干很多傻事……就多干一次吧……”

我只好干这件傻事。我记下字母:“S—U—R—T—O—U—T(尤其)……”

我停下笔,呆了。

“一个词!”我叫道,“……拼出了一个词。”

“继续干吧,亲爱的。”

我继续干下去,译出一个又一个字母,组成一个又一个单词。我一个个将它们分开。一个完整的句子出现在我面前,令我大吃一惊。

“完了吗?”过了一会,亚森·罗平问我。

“完了……可是有一些拼写错误呢。”

“不管它……慢慢念吧。”

我就把这句无头无尾的话念出来,并原样附在这里:尤其要躲避危险,避开进攻,小心谨慎,与敌斗争……我笑起来。

“就这句话!反光照出的就是这句话!嗯!我们被闪光照花了眼。可真的,亚森·罗平,您得承认,某个厨娘作的这番叮嘱,并没给您多大启示!”

亚森·罗平站起来,仍然轻蔑地一言不发,只是接过那张纸。我后来记起当时偶然看了一下挂钟。时间是五点十八分。亚森·罗平拿着那张纸,仍然站着。我可以尽情观察他那年轻脸上格外复杂的表情。这是他的拿手好戏,自卫本领,那些最有本事的观察家也常常被弄得莫名其妙。一张脸,不用借助化妆,说变就变,并且每一瞬间的表情都似乎是决定性的表情……从哪些特征看得出他的情绪、心思呢?我熟悉它的一个特征,一个永远不变的特征,就是那两道交叉的细纹。每当他凝神思考问题时,这两道皱纹就出现在他的额头上。这时,我看到这能说明问题的叉又深又明显地出现在他额头上。

他放下纸,低声说:“太简单了!”

这时挂钟敲响了五点半。

“怎么!”我叫了起来,“您已经弄明白了!……才十二分钟!”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步,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对我说:“请给莱普斯坦男爵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今晚十点去他家拜访。”

“莱普斯坦男爵?”我问,“就是那位著名的男爵夫人的丈夫?”

“是的。”

“事情很重要?”

“十分重要。”

我莫名其妙,无法拒绝,便翻开电话薄,拿起电话。但这时,亚森·罗平又拿起那张纸,眼睛紧盯着上面,打了个手势,让我别打。他对我说:“不,不要打……通知他也没有用……还有比这更紧急的事……一件怪事,我也觉得困惑……为什么这句话没完?为什么这句话……”

他匆匆拿起手杖和帽子,说:“走!如果我没搞错,这件事需要立即解决。我相信自己没错。”

“您知道什么了?”

“一无所知。”

在楼梯上,他挽住我的手,对我说:

“我知道的事,大家也都知道。莱普斯坦男爵是位金融家兼体育家。他那匹赛马埃特纳今年赢得了伊普逊的德比赛马大奖和隆尚赛马大奖。莱普斯坦被夫人害了。这位夫人一头金发、以衣着高雅和生活奢华著名。半个月前,她从丈夫手中偷了三百万法郎,以及贝尔妮公主交给她保管,准备卖给她的一批钻石、珍珠和首饰逃跑了。两星期以来,司法当局在法国和欧洲追捕男爵夫人。这件事非常容易,因为她一路上留下了金银和首饰。司法当局时刻觉得快抓住她了。前天,在比利时,我们那位民族大侦探,那位难以形容的加尼玛尔先生在一家大旅馆抓住了一个女游客。有一大堆无可辩驳的证据证明这个女人就是男爵夫人。可是一调查,这女人原来是纳莉·达尔贝,一位名演员。而男爵夫人却不见踪迹。莱普斯坦男爵悬赏十万法郎,通缉男爵夫人。这笔钱已交到一位公证人手里。另外,为了补偿贝尔妮公主的损失,他最近将他的马,还有那座位于奥斯曼大街的公馆和在罗冈库尔的城堡一起卖掉了。”

“卖掉这笔财产的钱可能马上就要到手了。”我补充说,“报上说贝尔妮公主明天就将拿到这笔钱。只是,说实话,我还看不出您简明扼要讲的这个故事,跟那句谜一般的话之间有什么关系?”

亚森·罗平不屑于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沿着我住的这条街走了大约一百五十到二百米,他就走下人行道,打量一幢旧楼房。里面大概住了不少房客。

“根据我的估计,”他对我说,“信号是从这儿,可能就是从那扇还开着的窗口发出的。”

“四楼上那个吗?”

“是的。”

他朝看门女人走去,问她:“您的房客中间是不是有人与莱普斯坦男爵有来往?”

“怎么?当然有!”那老妈子大声答道,“我们这儿住着一位拉韦尔鲁先生,他是男爵的秘书兼管家。我每天给他整理房间。”

“能去见见他吗?”

“去看他?他病了,这可怜的先生。”

“病了?”

“病了半个月了……从男爵夫人出事那天起……第二天他回来就发烧,一直在床上躺着。”

“他起床吗?”

“啊,这我可不清楚。”

“怎么,您不清楚?”

“不清楚。他的医生禁止别人进他的房间,还把房门钥匙从我手里收走了。”

“谁?”

“医生啊。他亲自照料病人,每天来两三次。喏,他刚刚出去还不到二十分钟……一个胡子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头……喂,您上哪儿去呀,先生?”

“上楼去,您领我去吧。”亚森·罗平说,已经跑上楼梯了。“他住四楼,左边,对吗?”

“可这是不允许的呀!”老妈子嘀嘀咕咕在后边追,“再说,我也没有钥匙,因为医生……”

他俩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上了四楼。到了楼梯口,亚森·罗平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工具,不顾老妈子的抗议,把它塞进锁眼里。门几乎马上开了。我们走了进去。

在一间昏暗的房子尽头,有一丝亮光从一道虚掩的门缝中漏过来。亚森·罗平冲过去,刚进门,就叫起来:“太晚了!啊!妈的!”

老妈子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像是晕了过去。

我走进那个房间,只见地毯上躺着一个半裸的男人,两条腿缩着,两只胳膊弯着,一张瘦削的脸苍白极了,眼里还留着恐怖的表情,那张抽搐的嘴可怕地咧着。

“他死了。”亚森·罗平迅速作了检查,宣布道。“怎么死的?”我说道,“一点血迹都没有。”

“有,有。”他指着死者的胸口回答说。从敞开的衬衫下面,看得见两三滴血。“……喏,凶手可能一只手掐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扎他的心脏。我说‘扎’是因为伤口确实很难看出来,好像是一个针眼,很长的针扎的。”

亚森·罗平又在尸体周围的地上看了看,除了一面小镜子,再没什么东西引起他的注意。刚才拉韦尔鲁先生就是用这面小镜子反射阳光的。

老妈子不停地抱怨,喊着救人。亚森·罗平冲到她面前,推着她说:“住口!……听我说……您等会儿再叫人……您听我说,回答我的话,这很要紧。拉韦尔鲁先生有个朋友住在这条街上,对不对?在右侧,也是这一边……一个密友,是吧?”

“是的。”

“他每天晚上都同这个朋友在咖啡馆见面,交换画报看,是吧?”

“是的。”

“他叫什么名字?”

“迪拉特尔先生。”

“地址?”

“这条街九十二号。”

“再问一句:您刚才说的那个花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医生,很久以前就来过这儿吗?”

“不。我原来不认识他。他是拉韦尔鲁先生病倒那天晚上才来的。”

亚森·罗平没有再问下去,拖着我下了楼。一到街上,就向右拐,经过我住的房子,又过了四个门牌,在九十二号门前停下来。这是一座低矮的楼房,底层开了家酒店。酒店老板正好在楼房入口走廊边他自家门口抽烟。亚森·罗平向他打听迪拉特尔先生是否在家。

“迪拉特尔先生出

去大约半个钟头了。”老板回答道,“好像很不安,坐了一辆汽车。平时他可不常坐。”

“您不知道……”

“他去哪儿?嗬!这可不能说是泄密。他自己都大声说了!他对司机说:‘去警察总署。’”

亚森·罗平也要去叫一辆出租汽车,后来又改变了主意。我听见他低声说:“有什么用?他早走远了。”

他又问迪拉特尔先生走后是否有别人来过。

“有。一位花白胡子戴眼镜的老先生上楼去找他。他按了铃,然后又下来走了。”

“谢谢您,先生。”亚森·罗平向酒店老板敬了个礼。他开始慢慢走起来,也不跟我说话,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无疑,他觉得这件事很棘手,一团混沌,还看不太清楚。不过他似乎很有把握朝哪边走。

再说,他也跟我说了实话:“破这种案子主要靠直觉,而不是思考。只是这件事还真值得管一管。”

我们来到大马路上。亚森·罗平走进一间阅览室,翻阅最近半个月的报纸,看了很久,不时念着:“对,对……显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但是它却能把一切解释清楚……一个假设,能回答所有问题,恐怕离真相也不远了。”天黑了。我们在一家小饭馆吃了晚饭。亚森·罗平的脸渐渐开朗了,动作也显得更加果断。他又活跃了,又快活了。当我们从饭馆出来,走上奥斯曼大马路,向莱普斯坦男爵家走去的时候,亚森·罗平又确实成了那个要大干一场,那个决心投入战斗,取得胜利的亚森·罗平了。

快走到库尔塞尔街的时候,我们放慢脚步。莱普斯坦男爵就住在左边这条街与圣奥诺雷郊区之间的一座四层楼公馆里。我们已经看到公馆用廊柱和女像柱装饰的正面了。

“别走了!”亚森·罗平突然对我说。

“干什么?”

“又有一个证据证明我的假设……”

“什么证据?我一无所知。”

“我明白……这就够了……”

他把衣领翻起来,把软帽的帽沿放下来,说:“妈的!战斗会很艰巨。您回去睡觉吧,好朋友。明天我再说给您听……如果我的老命没丢的话。”

“嗯?!”

“嘿,嘿,我冒了大险。首先,我可能被捕,这倒算不了什么。其次,我可能会死,这是最糟糕的!不过……”

他用力抓住我的肩膀,说:“我要冒的第三个险是:捞到两百万……等我有了两百万的赌注,大家会看到我能干出什么来的。晚安,亲爱的。如果您不再看到我……”

他朗诵道:

请在墓地插一枝弱柳,

我喜欢它那忧伤的枝叶……

我立即走了。三分钟以后——我根据他第二天叙述的情况继续写下去——三分钟以后,亚森·罗平按响了莱普斯坦公馆的电铃。

“男爵先生在家吗?”

“在家。”仆人回答,一边惊奇地打量这位不速之客,“可是男爵先生这时候是不会客的。”

“男爵先生知道他的管家拉韦尔鲁先生被害了吗?”

“当然知道。”

“那好,请告诉他,我就是为这起谋杀案来的。一分钟都不能耽搁了。”

这时一个声音在楼上喊道:“请客人上来,昂图瓦纳!”

听到这声断然的命令,仆人把亚森·罗平领到二楼。一扇门已经打开,一位先生在门口候客。亚森·罗平在报上见过他的照片,认出这就是莱普斯坦男爵,那位著名妇人的丈夫,今年最有名的赛马埃特纳的主人。

男爵个头很高,肩宽背阔,一张脸修得光光的,表情亲切,几乎面含微笑,虽说眼睛有些忧郁。他的衣着剪裁讲究,式样优雅,一件栗色天鹅绒背心,领带上别着一颗珍珠。亚森·罗平估计那珍珠一定价值不菲。

男爵把亚森·罗平领到书房。这是一间大房间,有三扇窗子,摆着书柜,绿色的文件柜,一张美国式的书桌和一个保险箱。男爵显然迫不及待,一进屋就问:“您知道什么情况吗?”

“对,男爵先生。”

“跟可怜的拉韦尔鲁被杀有关?”

“对,男爵先生。也跟男爵夫人有关。”

“这可能吗?快说吧,我求您……”

他搬过一把椅子。亚森·罗平坐下来,开始道:“男爵先生,形势严重。我尽快说完。”

“快说,快说!”

“好,男爵先生,那我就不绕圈子,直说了。拉韦尔鲁被医生囚禁了半个月,刚才,从他的房间——怎么说呢——用一种信号与外面联系。我记下了一部分,因而发现了这件事的线索。他就是在与外面联系过程中被人发现而遭杀害的。”

“被谁?被谁?”

“被他的医生。”

“那医生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但是拉韦尔鲁先生的朋友迪拉特尔先生应当知道。拉韦尔鲁先生就是向他发信号的。他也应当知道那些信号确切完整的意思,因为他没等信号发完,就跳上一辆汽车,到警察总署去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去警察总署有什么结果?”

“结果,男爵先生,就是您的公馆被包围了。有十二名警察在您的窗下巡逻。明天天一亮,他们就要以法律的名义闯进来,逮捕罪犯。”

“这么说,杀害拉韦尔鲁的凶手藏在公馆里?是我的某个仆人?肯定不是,因为您刚才说凶手是一个医生!”

“我要提醒您注意,男爵先生,迪拉特尔先生去警察总署报告拉韦尔鲁透露的情况时,并不知道他的朋友就会被杀害,因此他报告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

“男爵夫人失踪的事。他通过拉韦尔鲁的揭露了解了秘密。”

“什么?终于知道她的下落了!终于找到男爵夫人了!她在哪儿,偷走的钱呢?”

莱普斯坦男爵异常激动地说。他站起来,责备亚森·罗平说:“您一口气说完,先生!我都等不及了。”

亚森·罗平慢吞吞、犹豫不决地说:“这是因为……喏……事情很难解释了。……我们的观点完全相反。”

“您这话我不明白。”

“但是您必须听明白,男爵先生……就按报上的说法,我们姑且认为男爵夫人掌握您的生意的全部秘密,不仅能打开这个保险箱,还能打开您在里昂信贷银行存放全部有价证券的保险箱,对不对?”

“对的。”

“莱普斯坦男爵夫人已经悄悄地把那些有价证券兑换成现金。半个月前,一天晚上,她趁您在俱乐部的时候,提着装有您的钱和贝尔妮公主的首饰的旅行包出走了,是这样吧?”

“是的。”

“从此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到她,对吧?”

“对。”

“人们没有再见到她,自然有其原因。”

“什么原因?”

“莱普斯坦男爵夫人被人杀害了……”

“被人杀害了!……男爵夫人……您疯了吧!”

“她被杀害了,而且可能就在那天晚上。”

“我再说一遍,您是疯子!既然司法当局摸到了她的踪迹,一步一步跟着,怎么她会被杀害了呢……”

“司法当局跟踪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哪个女人?”

“凶手的同谋。”

“凶手又是谁呢?”

“就是那个,因为知道了拉韦尔鲁由于在公馆所处的地位而发现了真相,因此半个月来把他关在屋里,逼他缄默,威胁恫吓他的人。正是这个人撞见拉韦尔鲁在跟朋友联系,就用一根针刺进他的心脏,冷酷地将他灭了口。”

“这么说凶手就是那个医生?”

“是。”

“可是医生又是谁呢?这个坏蛋,这个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的恶魔是谁呢?”

“您没猜出来?”

“没有。”

“那么您想知道吗?”

“很想!说呀!……您知道他藏在哪儿吗?”

“知道。”

“在这座公馆里?”

“对。”

“警察要抓的就是他?”

“对。”

“他是谁?”

“您!”

“我?”

亚森·罗平来到男爵面前还不到十分钟,决斗就开始了。指控发出了,猛烈而无情,毫不含糊。

他重复着:“正是您乔装改扮,戴上假胡须和眼镜,伛偻着身子,像个老头。总之,是您,莱普斯坦男爵。是您。别人都没想到这一点。如果这个阴某不是您策划的,事情就无法解释了。而假若您是凶手,为了摆脱男爵夫人,与另一个女人私吞几百万而杀害她,又为了除掉不容置疑的证人而杀死管家拉韦尔鲁,这一来,一切就好解释了。”

男爵在这番谈话开头,一直侧着身子贪婪地听着对方讲的每一句话。这时他挺起身子,看着亚森·罗平,好像是在听疯子胡言乱语。等亚森·罗平讲完,他后退两三步,似乎准备说什么,但终究未说,只是走向壁炉,按铃唤人。

亚森·罗平一动未动,微笑地等待着。

“您可以去睡了,昂图瓦纳。过一会我送这位先生。”

“要关灯吗,先生?”

“让前厅亮着吧。”

昂图瓦纳退了出去。男爵从书桌里拿出一支手枪,走回亚森·罗平身边,把枪放进口袋,不慌不忙地说:“请原谅,先生,我不得不作点防备,怕您发疯。不过这看来不太可能。不,您并不疯。但是我不知您来这里的目的,不知您为什么对我作这种吓人的指控。我很想了解您这样做的原因。”他声音激动,忧郁的眼睛像是噙着泪水。

亚森·罗平打了个寒噤。他是不是搞错了?他凭直觉,凭一些细枝末节作的假设会不会出错?此时一个细节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从男爵背心开领处,他看到了男爵领带上的别针尖头,发现别针特别细长。金质针杆是三棱的,就像是一把微型匕首,虽然纤细,柔软,但到了善于使用的人手中,便是一件可怕的武器。亚森·罗平相信这枚饰有贵重珍珠的别针就是刺穿可怜的拉韦尔鲁先生心脏的武器。

他低声说:“您真狠,男爵先生。”——男爵仍然一本正经,默不作声,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好像在等待他有权要求的解释。不管怎样,男爵这种沉着态度还是让亚森·罗平心慌。

“是的,您很狠。因为,男爵夫人把您的证券兑换成现金,显然是奉您的命令;从贝尔妮公主那儿借来首饰准备买下,也是如此。那天带着旅行袋离开公馆的人,显然不是您的妻子,而是您的同谋,可能是您的女友。是您这位女友故意暴露行踪,引得我们可怜的加尼玛尔先生跟着她跑遍了欧洲。我觉得这个阴谋十分巧妙。既然警察追捕的是男爵夫人,那这个女人有什么危险?既然您悬赏十万法郎来捉拿男爵夫人,人家又怎么会去追捕另一个女人呢?哈!十万法郎交给一个公证人,真是个绝妙的办法!这笔钱使警察昏了头,蒙住了最敏锐的眼睛。一位先生交给公证人十万法郎,他说的当然是真话。于是人家就去追捕男爵夫人!就让您不慌不忙地实施您的阴谋:用最好的价钱卖掉赛马和家具,并准备潜逃。上帝啊!这是多么可笑!”

男爵仍然一声不响。他朝亚森·罗平走了几步,仍然沉着地问:“您是谁?”

亚森·罗平哈哈大笑:“这时问我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就当我是命运派来的,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打破您的美梦的吧。”

他迅速站起来,抓住男爵的肩膀,一句一顿地对他说:“或者是来救你的,男爵。听我说!男爵夫人的三百万法郎,公主的几乎全部珠宝首饰,你今天刚刚拿到的卖马和卖不动产的钱都在这儿,在你口袋里或者在这个保险箱里。你准备逃走。喏,这块幔子后面可以看到你的皮箱。你书桌上的文件井井有条。今天夜里你就要偷偷溜走。今夜你又要化装,让人认不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去与情妇会合。你是为了她才杀人的。她大概就是纳莉·达尔贝,就是加尼玛尔在比利时抓的那个女人。只有一个障碍,是突然冒出来的,未曾料到的,这就是警察。拉韦尔鲁的揭发招来十二名警察,守在你窗下。你完了!但是我可以救你。我只要打一个电话,凌晨三四点钟,就会来二十个朋友,替你清除障碍,把十二个警察打发走。你也可以悄悄跑掉。条件呢,微乎其微,对你来说是鸡毛蒜皮,那几百万法郎和首饰,我们平分。你看行吗?”

他侧向男爵,以不可抗拒的气势把男爵责备了一通。男爵嗫嚅道:“我开始明白了,你这是讹诈!”

“伙计,讹诈不讹诈的,反正随你怎么叫。可你必须按我决定的去做。别以为我最后顶不住,会改变主意。你别认为:‘这位先生也怕警察,

不敢硬到底。干脆赌一把,拒绝他。他也有戴手铐、坐牢的危险,因为我们都是被追捕的野兽。’那你就错了,男爵先生。我总是能脱身的。只有你才有这种危险……要财还是要命,爷们?两人分了,不然……不然就上断头台!行吗?”男爵突然一动,挣脱出来,掏出手枪就开火。

但亚森·罗平早就料到他会动手。尤其是男爵脸上一扫那种沉着镇定的表情,由于恐惧和愤怒,慢慢变得凶狠,近乎残忍,预示他克制了那么久,终于被激怒了。

他开了两枪。亚森·罗平先是跳到一边,然后扑到男爵膝下,抱住他的两腿,使劲摇撼。但是男爵用力挣脱开来。于是两个敌人抱作一团,激烈、凶狠而野蛮地搏斗起来。

突然,亚森·罗平觉得胸口一阵疼痛。

“啊!混蛋!”他吼道,“你像对付拉韦尔鲁一样,用别针……”

他使出全力,制伏男爵,掐住他的脖子,终于战胜了他。“笨蛋!你要不摊牌,我也可能罢手了。你那张脸多像个正人君子!你那身肌肉,爷们!有一阵子,我真以为……不过,这一回,完了!……好了,朋友,把别针交出来,再对我笑一笑……不,这是做鬼脸,这……也许我掐得太紧了?先生眼珠要翻白了?那么,还是乖一点……好,给你手腕上来一条小绳子……行吗?……上帝啊,我们配合得多好!真动人!……其实你知道我还是对你有好感的……现在,小兄弟,当心点!一千个对不起!”

他躬起腰,使出全身力气,朝男爵的腹部猛击一拳。男爵惨叫一声,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就叫不合情理,朋友。”亚森·罗平说,“我本来还想把你的财产留下一半,现在一点儿也不留了……如果我能找到什么的话。因为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可这家伙把钱藏在什么地方了呢?保险箱里?好家伙,这东西牢固得很,好在我有一夜时间……”他在男爵口袋里翻起来,找到一串钥匙,先打开幔子后面的箱子,见里面没有钱和首饰,就向保险箱走去。这时,他猛一下停住:他听到什么地方有声音。是仆人吗?不可能!他们住在四楼。

他仔细一听,声音是从底下传上来的。他恍然大悟:警察听到了那两声枪响,不等天亮就来敲大门了。“妈的!”他寻思,“我陷入了困境。现在又要对付这些家伙……而且就在累死累活眼看要收果子的时候。喂,亚森·罗平,冷静一点!现在该干什么?在二十秒钟里打开不知道密码的保险箱。难道你为这点小事就昏了头吗?你只须找到密码就行了。密码是几个字母呢?四个?”

他一边寻思,一边听着公馆外面来来去去的走动声。他用钥匙把前厅门转两圈紧紧锁上,然后走回保险箱。“四个数字,……四个字母……四个字母……谁能帮我一把呢?……透一点信息也行啊……谁呢?当然,拉韦尔鲁!这个好拉韦尔鲁,既然他肯冒着生命危险,用阳光传递信息……上帝啊,我多蠢呐!是啊,是啊,对了!妈的!我好紧张呀。亚森·罗平,你现在从一数到十,镇定下来,别让你的心跳得这么快。否则,事情会弄糟的。”

他数到第十下时,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他跪到保险箱前,细心扭动那四个旋钮,又仔细检查那一串钥匙,挑出一个试一试,又挑一个试试,结果两个都没插进去。

“第三次准行,”他一边低语,一边试第三片钥匙。“……行了!这个进去了!芝麻,开门!”

锁转动了。门动了。亚森·罗平把门往外拉,顺手取下钥匙。“几百万都归我们了!”他说,“别怨我,莱普斯坦男爵。”突然,他往后一跳,吓得打了个逆嗝,倒抽一口冷气,两条腿直发抖。钥匙在他颤抖的手中发出不祥的响声。尽管楼下响声喧天,铃声响遍公馆,他却有二三十秒钟愣在那里,两眼怔怔地,看着那最可怕,最丑恶的场面:一个半裸的女尸,蜷缩在保险箱里,就像一个大包裹塞在里面……一头金发披下来……血迹斑斑……

“男爵夫人!”他结结巴巴地说,“男爵夫人!……哼!这个恶魔!”

他猛地清醒过来,朝凶手脸上啐了口唾沫,使劲踢他。“哼!混蛋!……哼!魔鬼!你杀了人,要上断头台!用盛糠的篮筐接你的头!”

这时,楼上传来声音,回答警察的叫喊。亚森·罗平听到有人下楼,该是想到撤退了。

其实走并不难。与莱普斯坦男爵谈话的时候,他觉得男爵那样冷静,一定有恃无恐,有特别的出口。假若他没有把握逃脱警察,怎么会跟我斗呢?

亚森·罗平走进隔壁房间。这个房间朝着花园。就在警察进来的那一瞬间,他跨过阳台,顺着墙上的溜槽滑下来。他绕房子走了一圈。对面有一堵墙,墙边长着灌木丛。他就走进墙和灌木之间的夹道,发现那里有一扇小门。

他用那串钥匙中的一个,一下就将门打开了。接下来,他只用穿过一个院子,一座小楼的几个空房间,片刻功夫就到了圣—奥诺雷郊区的街上。当然,他对此深信不疑。警察是不会想到这个秘密出口的。

“喂,莱普斯坦男爵这个人,您觉得怎样?”亚森·罗平给我讲了这个悲惨夜晚的所有细节以后,大声问我。“多么残忍的家伙!有时候,真不能轻信外表!我向您发誓,这家伙看上去真像个正人君子。”

我问他:“可是……那几百万呢?公主的首饰呢?”

“都在保险箱里。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那包东西。”

“那么……?”

“它们还在保险箱里。”

“不可能!”

“真的,是这样。我本来可以跟您说,我是怕警察,或随便找一个漂亮点的理由。其实真相很简单……更实际……因为气味太难闻了。……”

“什么?”

“是的,亲爱的,从那个保险箱,那个棺材里发出的臭味!……我受不了……我头晕……再呆一会儿,我就要晕倒了。我太傻了吗?喏,这就是我这次行动的收获:一枚领带别针。这颗珍珠至少值五万法郎……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向您说实话,我非常恼火。多蠢的事啊!”

“还有一个问题,”我说,“那保险箱的密码?”

“怎么样?”

“您是怎么猜出来的?”

“嗬!非常简单。我甚至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想到。”

“那么……?”

“那密码就在可怜的拉韦尔鲁的情报里。”

“嗯?”

“喏,亲爱的,那些拼写错误?”

“拼写错误?”

“当然!它们是故意拼错的。男爵的秘书和管家,竟犯拼写错误,在‘逃避’后面加一个‘e’,把‘攻击’漏掉一个t,把‘敌人’少写一个n,把‘谨慎’中的字母‘e’写成‘a’这可能吗?我感到奇怪。我把这四个错的字母拼到一块,就组成ETNA(埃特纳)这个词;就是那匹著名赛马的名字。”

“这一个词就够了?”

“当然够了!这个词一开始就使我抓住了莱普斯坦案的线索,因为各家报纸当时都在议论,后来又使我假设这就是保险箱的密码。因为拉韦尔鲁知道保险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并且他要揭发男爵的罪行。同样,这也使我推测拉韦尔鲁在这条街上有个朋友,他们经常一起光顾一家咖啡馆,一起猜画报上的难题和字谜娱乐,并且想出了从一个窗户向另一个窗户通讯联系的办法。”

“嗬,”我叫起来,“这很简单嘛!”

“很简单。而且这次冒险再次证明,侦破案子,有种东西比调查事实、观察、推测、论证以及其他工作更重要,这就是,我再说一遍:直觉……直觉和智慧……我不是吹牛,亚森·罗平二者都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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