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17日,22:42

前调查员华莱士·范丁斯用一种不怎么雅观的姿势,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在自己施加的强制措施中昏睡。他手掌张开,左手边还有一个管状药瓶,药片撒得到处都是。最近,他发现他的睡眠质量对他的精神健康很不利,至少过去近七千天以来都是这样。自从那件造成他的生活如此萎靡、不安的事件发生以来,已经过去了近十九个年头。但是,这一次,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这个备受良心谴责的恶魔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这个夜晚把过往的一切带回了他幻想世界的中心。他不由自主地回想当初是怎样遇上她的,后来她又是怎样死去的。在他的窗外,远处西尔斯大厦模糊的轮廓被光照亮,顶部两根巨型天线闪烁着红色的灯光。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但华莱士·范丁斯的脑袋可不怎么晴朗。这个夜晚充满神圣感,那座高耸的金属怪物发出的灯光穿透他的窗户照进来,再加上他心中的不安,令他几乎进入催眠状态。由于睡眠不足,华莱士·范丁斯所经历的一切已经让他精神不支了。但是,对他来说,就连今夜的沉睡也给他带来无尽折磨,因为梦境让他在抑郁的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特别是今夜,今夜将是一个梦境之夜,梦里满是他对那些宁愿从未发生过的事的反思。在范丁斯闭着但又不停微微张开的双眼前面,正回放着当时那一幕——当初他找到她时的那一幕。那些残忍的邪恶行径此刻填满范丁斯的脑海,像自传一样一遍遍回放,让他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可怜地掏空了。这种感觉把他其他的理性思考以及想象都推挤出了他满是歉疚的脑海。

在睡梦的幕布后面,他的意识在飞速运转。华莱士·范丁斯——她的男人,与她一同幸存在世的伙伴,她的伴侣,也是她唯一一个真正欺骗了的人——在梦里看见了那个场面,而且一切都太鲜活,太真实。他低头俯视着她。他记得这样的动作他只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场合做过:与她缠绵的时候,还有发现她死去的时候。

在范丁斯的脑海深处,他一直在不断想着一个画面——一个他能想到的天底下任何个人损失都无法比拟的悲剧。这个晚上,他又一次看见了它的全貌!最折磨人的是,他隐隐抱着侥幸心理,或许这一切都不是他自己做的!而这比回忆里其他任何一个恶毒的部分都更加邪恶。

最残忍的事情是,昏睡中的幻象逼着华莱士去看她彻底绝望的模样!他看见自己俯视着她的身体,她已没有生命迹象,周身冰冷。他向下凝望的双眼看见自己的手在她身上滑动。没有血。尽管她体内的血几乎已流空,但从表面上看不到血。梦中的痛苦和失去他挚爱女人的愤怒,让华莱士拼命眨动睡梦中紧闭的双眼。而当他完全陷入这个他已习以为常梦境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那地方寂静无声。空气中死亡的气味让它宁静而令人胆寒。那是一个挺大的家宅,好多人聚在那里。那会是什么呢……接着范丁斯明白了。是她的葬礼!然后他梦里的画面又变了,他看见自己正在被一个警察盘问,那警察正是他的同事之一。

“华尔,我为了这次对你的调查和盘问,专门做了申请。我了解你,我觉得这样做或许让你感觉更好受些。”

“多谢,医生。你是个好伙伴。”

“你感觉怎么样?有什么我个人可以帮你一把的吗?”

“你可以爆了我的头,然后我就不用再继续想她了!”

“我很抱歉,对所有的一切,我的朋友。你是个好警察、好伙伴,也是苏珊的好伴侣。不过,我们可以开始了吗?昨晚你在哪里?你为什么要出城?”

“我被分配到一个特遣小组,我们有一个会议……”

“华尔,你们俩有过争吵吗?”

“当然!你和你的女人从来不吵架吗,医生?”

“我们一直都吵,直到她……”

“抱歉,医生,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了,华尔,我会把这个伤心的过程熬过去的,而且已经熬了不短时间了。让我们先来解决你的问题。”

“好吧,我来回答你的问题。在她暴走了一次之后,我们来了一场特别棒的嘿咻。”

“在她什么之后,华尔?”

“暴走。当她情绪失控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形容她的,暴走。听着,她是个挺不错的女人,尽管如此,她毕竟是个烈脾气的拉丁女人,我可以想都不想地为她去死!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的话,他们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明白了?”

“是的,华尔,我明白了。我只是在履行职责,华尔,你知道吗?”

“好吧好吧!我能体会!我想参与这件案子的调查!”

“得了,华莱士,你知道这不合规定!记住那个你爱的她!让我们来处理这件案子,你去好好和苏珊送别。她爱你,我想,是那种我再也没机会品尝得到的爱意,真的!”

“谢谢,医生!别让我失望!”

“加油,华尔!你记得你入伍那会儿因为你扭曲的双脚遇到的那些麻烦吗?那时候我喜欢你,现在我也喜欢你!所以,就当是帮帮你自己,离开这里一段时间,到哪里去都行……只要离开这里。我们会抓住那个变态的!我们会的,我发誓!”

华莱士·范丁斯的梦带着他来到那段宿命般的回忆里,他抬头,又一次看见那座安静、平和的大宅子。她正躺在那个丑陋的棺材盒子里。一个突如其来、十分轻微的想法划过他的脑海,他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对她做了那些事。当然,是他没保护好她,是他疏于防范了。一切看起来又都变得再正常不过。苏珊搬到了他这里,至少他们在一起的短暂的三个月里,他们看起来过得很好。范丁斯注意到楼上那家伙有些奇怪,他就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男人。但是,只有在一切最糟糕最糟糕的事情都发生了之后,他才明白过来,那个叫作理查德·川伯的男人是苏珊的皮条客,他是为了监控她才搬到楼上来的。川伯立即就被以谋杀罪起诉了,但是对于川伯这么一个社会底层人物来说,一切都显得太干净利落,过于专业化了。华莱士从不相信川伯是真正的凶手。今晚,川伯会因谋杀苏珊的罪名被处死,但这对范丁斯来说挽回不了任何事!

范丁斯总是怀疑那些他在梦里一直看到的手,那些出现在他向下凝望着的双眼下的手。它们看起来是那么干净,那么踏实,还那么……专业?它们不是一个穷困潦倒、酒气熏天、疲惫不堪的人的手,比如那个虫子长相的男人——川伯!

好像一阵风迎面吹进范丁斯的梦境,画面再一次变换,华莱士此时正低头看着躺在棺材里那个他深爱的女人,她还那么年轻,就将永远被置于墓穴之中。他根本不知道,她最终没能把那个他生命里最重要的消息告诉他。而就在她试着把秘密说出口时,她便招来了杀身之祸。

范丁斯在梦里听见她的声音,那么真切!他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但看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直到突然……!

“华莱士,做那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好爸爸!我也爱你!”

这一次是在她的葬礼上,华莱士·范丁斯看见自己坐在椅子里,想到他已分崩离析的生活,双眼猛地变红了。但那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一切究竟有多糟糕!划过他脑海的声音没有让他停下,华莱士又看见自己站了起来,向大家念悼词。他多希望自己永远也不用为苏珊念悼词啊!在梦里,华莱士听见了自己在这异常庞大的人群面前所说的关于她的每一个字。没有几个从前当过娼妇的人能让如此多面色悲伤的芝加哥警察来参加她们的葬礼。他们都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但他们都认为,如此美丽的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不该这么早就结束她的生命。就在这庄严时刻,范丁斯被惊扰了一下,短暂地醒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他又看见了一切,破碎的心再一次重温那痛苦和不幸。一切都那么真实,在他闭着的双眼后面重放:

“我做了好些年警察了,和今晚在座的诸位一样,我目睹过太多的不公,我甚至和魔鬼本人打过照面。但是,在这个无情的世界上我所见过的所有不公正中,从没有哪一个像这次一样彻底让人惊骇,正如这个好女人可悲的、突如其来的死亡。噢,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认为我和她在一起是疯了。无论如何,感谢你们对我的支持,我不会忘记的。但是,我了解苏珊·查康。她是个真正的女人,有着一颗善良的金子般的心,她想要的只是快乐生活而已。她总是把自己称作‘麻烦精’!”

“华莱士,我就是个麻烦精。”

“我不应该招来所有的麻烦。”她会说。

“我会想念她的。我本可以帮助她!现在,我向她保证,我会找出对她做出这些恶事的真正凶手!在找到那人之前,我不会停下。在我找到他之时,我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你们尽可以来搜寻我,我甚至不会抵抗!苏珊,你给我带来的唯一一个麻烦,就是太早离开我!我爱你苏珊!”

范丁斯在睡梦中不停发抖、翻身和哭泣。在他屋外的走廊里,一个穿着黑色皮质军用长风衣,戴着墨镜的模糊人影握住了门把手,打开门走进通向华莱士·范丁斯公寓的门廊。在人影背后是一串泥脚印,它们的形状表明踩出它们的是一双明显扭曲的脚。范丁斯会以为这些脚印是他自己踩出来的。黑衣人之前花了一点时间来了解这个堕落的和平守护者,这会儿他则安静但稍显漫不经心地走进了范丁斯的公寓。他走进门厅,门厅正通往那间已成为范丁斯梦境空间的卧房。他看到门厅的墙上挂着一些照片,其中一张中有范丁斯和他的搭档。这个潜入者之前已经见过那个搭档了。他一边看着照片中人的相貌,一边感受着自己的脸部线条。他看着范丁斯的双脚。它们不是直的,但是不像潜入者自己的脚掌扭曲得那样明显。这个不速之客为此产生了些许憎恶之感。

潜入者把注意力转向卧房,房门底部的缝隙里透出光来。他打开门,看见范丁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他走进挂着她漂亮什物的壁橱——它们和十八年前相比并没什么变化。他看见角落里有一个箱子。于是潜入者从口袋里拿出一些东西,打开箱子,把它们放了进去。他关上壁橱,走向之前那张照片里的男人——这个体格强壮、长相凶狠的男人曾是个探员,隶属于数据分析部门,而他此时正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潜入者弯腰凑近床铺,开始在范丁斯耳边轻声说一个名字,就和他之前三次探访这个过度依赖药物的前芝加哥警察时所做的一样:

“是时候去找费尔了,杰弗里·费尔,华莱士。”

他看着华莱士·范丁斯,然后弯下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我太憎恨独自一人了。”潜入者轻声对自己说。

“我知道你也憎恨它。那就奋起反抗吧!”

他转身按原路走出房间,静悄悄地又说了一次那个名字:“杰弗里·费尔!”

范丁斯仍然在沉睡,一个名字,还有伴随它的一种带有威胁感的声音一直在他脑海里回转。

“杰弗里·费尔!杰弗里·费尔!”

那感觉就像一直有人在他耳边悄悄说的一样。

“不!”这个失魂落魄男人躺在凌乱的床上哭泣道。

“费尔!费尔!费尔!费……”范丁斯突然强睁开眼,尖叫道:

“够了!我听到了!”

华莱士·范丁斯一下子跳起来,回到了这个扭曲的、天晕地转的世界。房间里有两把椅子、一地空啤酒瓶,他头部后面长着脂肪瘤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感到跳痛。他肯定这都是过度劳累造成的神经紧张。

这个曾经负责数据分析的前芝加哥探员倒回床上,摸索他的药瓶。这些圆圆的药片就像他仅剩的朋友了,尽管它们的效用已经不如从前。

华莱士·范丁斯曾经是一个好警察,一个意志坚定的警察。但现在,那个愚蠢的名字正划过他的脑海,就和过去的三个晚上一样。每次睡魔先生一开始工作,那个空洞的声音就会开始在他脑海里回响。那似乎带着玫瑰气息的来自彼岸的名字,就这么涌现出来,并不停扇他耳光。

一开始,他并没怎么在意这一点。现在,和他自己乐观的判断不同,他则会躺在那儿等那个声音现身。它变成了一个梦魇,一个当务之急,一个他仅剩的未完成任务。它一定是一个预兆,一条口信。或许是她送来的,或许可为她伸张正义。是某个曾经被范丁斯探员逮捕、投入大狱,或是不得已除掉了的暴徒吗?他的这个真名之前一定是被隐藏得滴水不漏。就像一个不肯安分守己的幽灵,这个名字就像一个看不见面孔的重量级人物,从不善之地深处逃出来,向他发动攻击。这一切让他困扰不已,把他逼疯,而他的侦探大脑还没有足够的理智去放过它。

范丁斯把床头柜翻得一团糟,已经丧失耐心了,还把电话扔到了房间另一头,终于摸到了灯。他在收音机上快速调

台,一手捡起他的镇静剂朋友。他睁着一只红眼睛往瓶子里看,准备好向这瓶合法的毒物例行展示他的忠诚。他挣扎着站起来,捡起电话。但就在他刚把听筒放回原位时,它就响了起来。华莱士·范丁斯被吓了一大跳,又把电话掉在了地上,然后听见里面有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他弯下腰捡起电话,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喂!无论你想要什么,我没情绪,所以……”

街对面的一个付费电话亭里,一个穿着黑色皮质军用长风衣的男人开口说话了。

“那么就找到你的情绪,华莱士!”

“你是谁?”

“你希望你认识的某人!听我说,范丁斯。”

“你得找个好理由,为什么我得……”

“为什么你的屋子永远一团糟?”

“搞什么鬼……?”

范丁斯打开电话外放,把瓶子里的药片全部倒进右手里,药片在他手里拼成了一幅抽象画,他在手里转着摇晃它们。还有一些暗箱交易来的东西,两三个注射器,三片阿普唑仑。在他卫生间的壁橱里还有满满一瓶氟西汀,不过他从来没吃过。他已经对抑郁上了瘾,不想冒险治好它。范丁斯左手拿起一片阿普唑仑,抛到空中,张开颤抖的嘴唇等待药片落进嘴里。

“这是一个神圣的夜晚,不是么?川伯和我今晚都逃离了我们各自的世界。是啊,你真的认为他们抓住了杀害你心爱的苏珊的真凶?”

范丁斯听到那人说的话,向电话转过身去,被抛到空中的药片落到他的头上,接着掉在了地上。电话里的人绝对不可能是在表达对川伯的热爱或同情,也不是其他类似的意思。毕竟有太多像川伯这样的人,在任何地方,他们都有可能为了满足某种堕落的癖好而夺取他人性命。

“他是没机会再来这里了,但我有。虽然他真的不认识我。我也是个杀手,而且我所施的总比我所受的多。问问那个丑陋的婊子修女吧,我刚杀了她没多久呢。”

“你到底是谁?你想要什么?”

“要什么?我是谁?我想要合法地存在!我想要一个身份!我想要我的生活!你有上学的记录吗?我没有!你有生日吗?好吧,我没有!我根本不存在,但我要确保全世界都知道我就在这儿,特别是让那个杰弗里·费尔知道!”

范丁斯又一次听到那个名字,他看起来终于清醒了过来。而他已经有些时日没有清醒过了。

“费尔?那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你最好告诉我,我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噢,他不是什么重要人物,除了一点,他是偷走了我生活的人!他拿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东西!现在,我想让他偿还了,让他也尝尝我的痛苦!别担心,你会知道更多的,我发誓!还有我亲爱的老妈!来到这个世界可是一场真正的旅行哪!他们不费一枪一弹就能随意蹂躏我,相信我,那根本不叫生活,我从来不会想要那样一种生活!不过你不会干掉免费送到你面前的东西,那样就毫无挑战了。别介意,华莱士,坚持住,最终克服它!等你到了那个世界,见到我们的时候,老头子,你会认识我的。保持住你的信心,直到游戏结束的那一天!”

范丁斯醒悟了过来,并且意识到自己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倍受打击而变得呆滞的表情。或许他今晚什么药都不用吃,因为他已经神志不清了。

“谢谢,调查员。华莱士,呦呵,你还在吗?”

“是的,我听着呢。你到底是谁?”

“现在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很快会知道我是谁的!我今晚上在那里见到你了。今晚是处决川伯的日子吧,硬汉?从此我们便少了一个杀手了。或者,你才是真凶,而且正在满心歉疚,因为有人将为你的罪行死去?把这个想法赶出你的脑子!因为你根本没那么做!但是,川伯也没有那么做。我猜现在一切都得由我来了!当然了,实际上是有另一个人的,我是说,是他真正杀了你的女人。你抓错人了,调查员。其实这也没什么关系,虽然有一小点讽刺。川伯老兄逃脱了他本该承担的处罚,却得为了另一件他没做的事情去死。正义何其冷漠!不过,我不会走远,因为我就像在和你共用一双眼一样。所以,调查员,今晚,我们都体会到了一次快感!但是,药物始终无法让你获得心理上的正义感。你知道凶手仍然逍遥法外。再见了。顺便说一下,清理下你的屋子吧。”

“等等!”范丁斯大叫道,“我能看见一些东西!我知道你这些天做了些可怕的事。你做了什么?”

电话那头的男人一开始惊慌了一下,接着又意识到,一切都不重要了。

“那么,调查员,你来告诉我怎么样。你这个什么来着?充满天赋的人?如果的确是这样,那这天赋是继承而来的?还是说只是一个意外?”

“我看见一个十字架浸泡在血泊里,地上有两个死去的女人。是你杀了她们,是不是?她们伤害了你,是不是?我认识你!我感觉得到,我认识你!”

“哇哦,华莱士,你真是棒!棒极了!你先停停火。你会再接到我的消息的。不过那一天到来之前,你先休息下。你将有的忙的了。再见!”

电话被挂断了。范丁斯弯下腰,捡起掉在地上的药片。他颤抖着沉重的双手把药片塞进嘴里,又把一支喝得见了底的巴卡第酒瓶举到嘴边,想来上一口酒把药片咽下去。他颤抖的手把瓶里的酒摇出来好几次,洒得他满身都是。范丁斯用一把小折刀扎了自己几次,以确认自己确实是醒着的。流出来的血向他证明,他的确是在真实的世界里,尽管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但他心底里知道,对于一个杀戮成瘾的人来说,任何事都是可能的。

范丁斯掏出一支烟,像往常一样把它横着放在鼻子下,仿佛一种仪式一般。香烟带甜的气味让他忽视了这个嗜好是慢性自杀。除此以外,他还有太多恶习:酗酒、药物依赖、失眠症……但其中最致命的是,他的回忆。

作为一个警察,华莱士·范丁斯的确帮助了很多穷困潦倒、一无所有的灵魂。他解救了许多人,但都是些收集起来的尸体碎片,或是受害者令人毛骨悚然的脸,或是那些对恐怖已经免疫、面色亲和的杀人怪物——正是他们这一代人,没有退路、没有希望、冷漠无情,把苦难和不信任感深深植入了灵魂。那个他曾发誓要保护的社会早已放弃了挣扎,而且也再没有意愿去维持即便只是表面上的正常和健全。它的保护者们也都变成了他们曾经追捕的那种人。唯一一个能把好人和坏人区别开来的标志便是一枚警徽,它还在勉力维持着那逝去已久的社会秩序的最后遗迹。街道已经属于以作恶为乐的人了。范丁斯和他的同行们只能寄希望于阻止那些“正常人”去堕落成为“变态者”——如果可能的话。毕竟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已是如此扭曲了。

自从多年前她在他的床上受到了命运的惩罚以来,范丁斯在创造和想象方面的能力就大不如前了。他所有的袜子都是黑色的。它们可以搭配任何衣服。他有六条GUESS的牛仔裤,七件冬款法兰绒T恤,还有七件领尖带扣子的春夏款黑衬衣。这些东西节约了他的时间,他便不用再烦恼于为这种世俗的东西做决定。除了换干净衣服的时候,他从不脱下它们。换下的衣服他会立即洗干净。他可不邋遢。他是个格外爱干净的男人。他的女人曾经也一样。他们曾经会因为他在剃须后没有清理干净水槽,或是其他什么他没有打扫干净的东西而吵架。他曾经对自己说,他可不会变的。但是他变了。是的,他变成了自己的救世主,而这都是为了怀念她。他醒悟过来,开始意识到,他也给她造成过伤痛。他咒骂她,扔她自己在家好几天,甚至还时不时威胁她。尽管如此,她始终是信任他的,他确信这一点。

他曾试着帮她脱离流浪的困境。他知道她曾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但对她所经历的一切也都只是想象。然后他爱上了她——在她成为他的女人之前——并接受了她的一切。他从没有向她表达过爱意,但她都明白。不过,他仍然不太喜欢她的爱好。她心里暗暗明白他为她做的一切,也明白自己都对他做了些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带有一种神经质般的风平浪静。她想要这个男人,但从没想过要伤害他!尽管如此,他只是个普通男人,就像俗话说的:伟大的男人都心狠手辣。她喜欢在自己招摇的生活里乱来,但她需要他!也许那就是爱?至少在华莱士·范丁斯有关她的记忆里,她的生活处处都是伪装,是范丁斯给它带来了一些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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