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嗒。

这是第一个声响。接下来是卡嗒卡嗒卡嗒……短促生硬的声音连续响起,无论什么人,哪怕拥有跟无机物质一样坚固的神经,听到这个声音,也变得好像被无形的锁链缚住一般僵硬。连凉子也蹙起柳眉无话可说了,最后还是我向莫沙博士开口:

“那口棺材里装的是什么?”

黑衣保镖们没有对我的质问怒目相向,显然他们也都想知道。

“什么‘什么’?棺材里装的当然是尸体了。不过,不一定一直都是死的罢了。”

莫沙博士口气恶狠狠地讥笑道:

“小丫头,你可没少贬低我哪。你说我是缺乏基本医学知识和技术的骗子?说得好啊。你可别忘了自己说的话。”

莫沙博士的身影渐渐模糊了,同时气温也越来越低。

这并不是什么超能力或者妖术造成的,与前天晚上相同的浓雾,今天在白昼又出现了,而且这场雾气降临得异常迅速。

狗群的叫声凄厉高亢,格外加深了周围不祥的气氛,仿佛它们已经感知接下来将会发生的恐怖情形。

“把棺材盖关上!”

梅拉·罗特里奇厌恶地尖叫着。同时,我看到——一只漆黑的、碳化了的人手,从棺材盖的缝隙中伸出来,五个手指攫住棺材的边缘。

早已拔枪待命的保镖们行动了。但是阵势的混乱表明,他们训练有素的专业精神也在动摇,动作迟钝,脚步杂乱。浓雾比他们快得多,已经笼罩了附近一带,无声无息地漂白了整个世界。

“雾中的轻井泽多少有点浪漫的感觉呢。”

凉子自言自语,而我已经不大看得清她的脸了。牛奶色的气体形成洪流,无论敌友都被吞没在雾中。

我头上的绷带、西装、衬衫立刻被水气侵蚀,潮湿滞重起来。手里的贝雷塔也滴下水珠。仅仅数秒之间,环境已不允许我轻易开枪。上司大人应该就在我近前,我正想请教妥善对策的时候,涡卷涌动的重雾中,突然炸开一声沉重的巨响。

我听到凉子的声音:

“棺材盖落到地面上了。”

“你们干什么呢,快把它盖上。一群废物!”

梅拉呵斥着。

惨叫声撕裂了雾的帏幕,连续不断的枪声与叫声重叠在一起。

我反射性地蹲下躲避,但射击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和凉子。枪声的余韵伴着痛苦的呻吟声。

“你是什么……?!”

什么东西倒在草地上的声音。

对方不问“你是谁”却问“你说什么”,这个词印证了我的恐惧。我意识到自己呼吸又急又浅,又大口深吸了一口气。

我一边跪在潮湿的草地上定住身子,一边找寻上司,又不敢太大声音:

“警视……?”

“我在这儿。”

敌方没有开枪的声音。我反而听到头顶上传来重重的机械声。

那是直升机的破风声。

直升机从上空靠近我们,我却无从判断它接近的角度。别说东南西北,连前后左右都难以分辨了。

雾和云是相同的东西,浮在天空上的叫云,降到地上的被称作雾。无论怎么称呼,都是冰冷成团的水气,我仿佛在雨中漫布似的走了五六步,终于走到了上司身旁。

“这么大的雾,直升机很难降落吧。”

“嗯,到现在都不出我所料呢。”

凉子的话让我对她的战术能力又了新的了解。

轻井泽的暑热和闷气到达顶峰时,不是降大雾就是下雷雨。凉子早就预测到了天气的急变,所以她才跟梅拉和莫沙博士斗嘴,等待时机。

黑衣保镖,也就是罗特里奇家的私兵人数有一打之多。我方只有凉子、两位侍女和我本人,四个人而已,不得不利用其他条件弥补我们人数上的不足。以凉子来说,开出坦克也不足为奇,她却没干出这种事儿来,应该因为预测到了天时之利吧。

“这场雾能持续多久啊?”

“可能到半夜都不会散吧。”

“整个轻井泽地区都这样吗?”

“轻井泽嘛,嗯,一半左右的地方吧。西南方比较严重,那边地势低,民居又集中。”

我把手表举到眼前细看,还不到下午一点钟。明明是正午时分,却因为白色的暗沉笼罩视野,可视距离最多两米左右。雾气偶而会随着风向流动,视野最多只有一瞬间稍微广阔一点。白色的气体浊流从四面八方压过来,把我们封进雾的迷宫里。

厚厚的白色墙壁那一头不断爆出枪响,连连传来悲鸣,还有不明的奇妙声音,显然正在上映一幕幕不间断的惨剧。我们也不知道棺材里出现的“什么”会在何时袭击这边,虽然身体好像泡在水里,嘴里却直发干。

“从棺材里跑出来的那家伙,很会利用这场雾啊。”

“你以为只是利用吗?”

“啊?”

我无法把握凉子这句话的意思。

“你不明白吗?那人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样子。所以要隐藏在雾里!”

凉子的语气很激动,以同样激烈的目光瞪着浓雾的另一边。

这么说,那个黑糊糊的异形物体拥有跟人一样的意识吗?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深的恐惧。那副样子活着的人——不,生还的人,对自己的模样感到羞耻。

太残酷了。

枪声和悲鸣又一次划破白雾。

“你是想复仇吗……向你母亲和莫沙博士复仇?”

她都不提说话的对象。

“死过一次,终于有血性了啊。”

凉子自言自语地答道——话还是刻薄的话,却是我从没听过的语气。

我能向阿特米西亚开枪吗?准确地说,我能向那个曾经是阿特米西亚的存在开枪吗?如果她突然从背后袭击,我可能会反射性地还手吧。

困惑的同时,不可抑制的愤怒同时涌上心头——那些利己主义者把阿特米西亚这可怜的女子变成怪物,我怎能不怒?

对母亲梅拉来说,阿特米西亚是个“败笔”。一看到女儿的容颜,就会激起自己跟下等男人的混迹的记忆,只好以自欺欺人竖起保护自己的盔甲。对梅拉这完美女性的典范来说,阿特米西亚只是个多余的存在。

“梅拉可能想过要杀掉阿特米西亚吧。”

“是莫沙博士阻止她的吗?”

“对。”

“当然他不可能以人道的理由说服梅拉,就以在梅拉年老的时候,把她的头脑移植到年轻的身体里为由……”

“没错。当然他根本达不成那种手术。对莫沙博士来说,这么做有两层好处。首先是向阿特米西亚施恩——是我给了你一命,这个意思。你能想到另一层好处吗?”

“那也是莫沙博士自保的手段吧。为了实施脑移植手术,阿特米西亚的身体固然必要,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等于宣告只有莫沙博士才能进行脑移植手术。”

“Bingo!”

简短应答之后,凉子念叨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话:“这呆瓜男人怎么就不会在更重要的时刻醒目一点啊?”(译者注:原文整句是片假名,表示泉田完全没听懂,当作一句咒语……咳嗯)

我们能在浓雾里躲起来,匆匆忙忙地说出以上那些话,全赖棺材里出来的那个人没有攻击我们。为什么不向我们出手呢?

直升机的破风声在我们头顶上忽左忽右。这么厚重的雾,别说着陆了,高度都没法降低。万一碰到树木或电线,立刻就会打破机体平衡,失速坠落。本来在山沟里,气流与地形相应,变化格外复杂。

如果这是特种部队进行的军事作战的话,可能无论冒多大危险都会强行着陆。可是,包机只是民用飞机,既没有那样的技术,也没有那种责任感。直升机期待过一阵儿雾会散去,只在头顶上盘旋。

“以惨叫声的次数算来,敌方人数应该不到一半了。”

美貌的上司一边进行着可怕的计算,一边露出敏锐的笑容,甩掉伯朗宁枪身上的水滴。

距我左侧十步开外,隔着一扇雾的墙壁,传来一声大吼。

凭经验不难听出,那是人的哀叫声。但是,重合着雾中奇妙的回音,我无法判断朝我滚来的那个圆圆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直到拨开浓雾,我才能低头去看停在脚边的物体。

那是中宫组的老大,中宫崇之——准确的说,只是中宫脖子以上的部分。那张脸我在警察档案照片上见过很多次,两眼间距过宽,眉毛淡得近乎没有。这张古怪得像条深海鱼的脸,由于恐怖和痛苦,扭曲成一团。

我自己也差点惊叫起来,好不容易忍住。我咽了咽唾沫,咳嗽一声,正要向上司报告,抬头向雾中一搜寻才恐惧地发现,凉子并不在我跟前。我突然独自一人陷入了白色迷宫,而且敌人就在附近,不能随便发出声音。

中宫靠高利贷非法融资攫取暴利,还不起钱的女子会被卖到色情行业,男性要么被逼自杀以保险金还债,要么被迫出卖器官。中宫这家伙,靠这个国家最肮脏的角落养肥了自己。

根据葛西敬吾的坦白交待,中宫、别宫从十年前起就跟阿尔卡迪亚集团狼狈为奸,瓜分掠劫来的利益。葛西与UFA日本法人集团勾搭上以后,他们黑暗的势力网进一步扩张了。

我单膝跪地,观察中宫的首级。实在不想伸手碰它,看上去那伤口不像是刀子切断的。

没机会详查,不过既然中宫组的大头领都亲自来到轻井泽了,别宫组的最高干部只怕也在这儿。

正看着,一阵枪声向我这边掠过,我赶紧把身体伏得更低。枪声不像什么正经好枪,可能是暴力团员常用的那种便宜的改造手枪。

紧接着,悲鸣和叫声杂乱不断——“怪物!”“救命!”“快跑啊!”都是日语说的。我小心翼翼地向叫喊声方向凑过去,只走了几步,奇妙的情景呈现在我面前。

别宫组的头脑别宫军四朗,仰面朝天瘫在被雾气打湿的草地上。他那张脸我也在照片上见过,戴着黑框眼睛,乍一看竟有几分绅士气质。

“啊,救我,救命……!”

别宫的下半身包围在极浓的雾气之中。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

别宫仍然挺着肚子,离我越练越远。他是被拖远的,隐藏在雾里的那个东西拽着他的下半身。别宫蹭得潮湿的草叶纷飞,拼命伸出两手。

我伸出左手想去拉住别宫的左手。这小子的无耻恶毒不亚于中宫,所以,一定得让他活着接受判决才行。

右手握着贝雷塔,仅用左手抓住别宫,不一会儿连我自己也被拉向雾的更深处。我只好把贝雷塔塞进兜里,两手一起拉拽。

突然,力气脱空了,我向后倒去。往后翻了一个跟头,才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别宫被救出来了——只有左胳膊那一部分。他的左臂从肩部齐根断裂,骨肉从衣服的破洞里裸出来,喷着大量鲜血。

我立刻扔掉那只胳膊,甚至不记得有没有情不自禁地大叫一声。然后赶紧跳起来,掏出贝雷塔。

我用枪口指着别宫消失的方向,后退了两三步,调整一下呼吸,做出最坏的心理准备正要前进的时候,头部左侧感觉到一个坚硬的异物——那是枪口。我连声音也发不出,呆立不动,这时,一个年轻女子开口了:

“泉田先生?”

是玛丽安。她在巴黎女子中算是中等身高,比我还是要矮上二十厘米左右,枪口的角度也斜向上方。她撤回枪,抱歉似的微微低下头。我只有苦笑了:

“你的女主人,到底跑哪去了……”

又一阵雾涡卷袭来,牛奶色的浓密水气激得我和玛丽安直发冷。雾气稍微稀薄一点以后,我看到另一个跟玛丽安差不多大小的人影。

“露西安……?”

应着我的低声呼唤,那个身影轻盈优雅地朝这边走来。两位侍女互相点点头,无言地靠在我左右两侧。可不能再犯在浓雾里失散的愚蠢行为了。

耳听得物体相撞的激烈声音,并不像是枪声。听起来双方正在格斗,在我们右前方。我们三人几乎是肩挨着肩,蹲着身子前进。

透过雾气可以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那是个黑衣保镖,一把格斗刀架在右肩上,做出投掷的姿势。大概他的子弹已经用完了,只好把刀子投出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悄无声息地跳起来,用贝雷塔枪身一击他的太阳穴。

黑衣保镖连声儿也发不出,倒在草地上。他应该感谢我至少没杀掉他才对。

我翻过那晕倒在地的男人,捡起刀子,突然认出雾的那一边是凉子的身影。

“警视!”

“回头再打招呼,这会儿正是紧要关头呢!”

莫沙博士被凉子仰面朝天

压倒,而且被骑在身上。要是葛西敬吾被热裤美女这样一压,一定陶然不可自支吧。不过莫沙博士好像没有那种癖好,他发出更像是猴子而不是人类的声音,竟想去摆脱凉子的手。

“住手,龙虾星人!”

凉子喝道,同时挥起左手,扇了莫沙博士一个耳光。或许对年长者不尊吧,不过我可毫不介意。

“快说,怎么打倒那家伙?”

“那家伙,那家伙是什么,小丫头?”

“从棺材里跑出来的那个。”

“啊,阿特米西……”

他还没说完,左颊又被凉子的指甲刮着脸扇了一掌,莫沙博士忍不住露出恶心的哀嚎。透过涡卷的浓雾,我看得出来,凉子双眸中燃烧的怒火像火苗般跳跃。

“即使是那个恐龙女,也不能死了还被你们侮辱!快说。不然,我就先打断你的腿,让你动不了,再把你扔到那边去!”

伯朗宁的枪口抵着莫沙博士的大腿。无论莫沙多么厚颜无耻,这时候也清楚,凉子是动真格的。

“我懂了,我说……”他下流地呻吟着,“梅拉想要的是永远的年轻美貌,我好不容易才说服她,一时半会儿达到不了那种愿望。她总算相信,要达到愿望,充分的准备和按部就班都是必要的。”

“所以让她花大钱吗?”

“也就这样而已。我为了保存梅拉的正气,废了多少心血啊。梅拉到现在都没生过事端,她做出来的事业,全都是我的功劳啊。”

“前言废话太多了!”

“明白了,经过我都省略好了。我让阿特米西亚服了几种药,简单来说,就是极端强化身体的代谢机能,体组织即使受到损伤也能即可康复,这样可以延长寿命……不过也有副作用……”

“别废话了,我懂了。”

“什么?懂了什么?”

“强化了代谢机能,她的身体变得即使经过火烧都死不了,是吧?看来她还能使出异于常人的神力,你的实验算是成功了,了不起嘛。这么说,你制造的东西,就是可以让代谢机能暴走到极限的药物,是吧?”

莫沙博士的脸诡异地扭曲着。我一直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这时候插嘴:

“怎么回事?”

“嗯……这事儿不难懂。几天不吃饭体重就会减轻,对吧?”

“是啊。”

“也就是说,戏剧化的来讲,人体为了生存,自己会‘吃掉’自己的身体,对吧。”

“嗯,首先会燃烧脂肪的。”

“莫沙弄出了一种加速这种过程的药物。如果可以控制药物的效力,那就是一种终极的减肥药。可是,这混蛋弄出来的,可是终极的杀人化学武器。吃了那个药,代谢机能会暴走,身体像木乃伊一样枯萎、收缩,最终崩溃……”

凉子还骑在莫沙博士身上,继续解释:

“他是想用这种药实现梅拉的妄想吧。”

我对莫沙博士的痛恨越来越深,原以为几乎已经不可能更深了,想不到还有这么一层。

凉子右手拿着伯朗宁,左手揪住莫沙的头发:

“把药给我!”

她发挥了压倒性的威严和迫力:

“不然,不用等几十亿异教徒死光,你早就被蛆虫吃光了。你把药藏在哪儿?”

“口袋里,白大褂的右口袋。粉末状的。”

“泉田君,拿出来。”

我正要把手伸进博士的口袋里,突然头脑里亮起红灯。我用从敌人那儿抢来的刀子,以尽可能快而小心翼翼的动作划破白大褂的口袋。

一个小小的塑料袋从大褂口袋里掉出来,里面装着些粉末。另外还有一个奇妙的金属环——我用刀尖碰了碰那个金属环,“噌”地一声,一个小小的刀片从金属环内侧弹出来。刚才贸然伸手进去的话,说不定手指都被切断了。而且,刀刃上如果涂了毒药,我早就没救了。

“找到了,就是这些胶囊。”

“不愧是我的侍从武官。”

与凉子的满意相对比,莫沙博士一脸恶相,是充满了失望和恶毒的表情。我暗自庆幸着,把小塑料袋递给上司。

“好,这家伙已经没用了。”

凉子呼地一下站起来。

莫沙博士刚被释放,哀叫一声翻了半个身,四肢着地正要爬起来。凉子早就伸出优美的长腿,一脚提在那肮脏的白衣裹着的屁股上:

“快滚,越远越好。这种家伙,杀了也没用。”

莫沙博士连滚带爬地钻进草丛,身影很快陷入雾中,从视野中消失了。

“让他这么跑了没事吗?”

“那家伙就是个寄生虫,只要他寄生的宿主消失,他也完蛋了。”

凉子把塑料袋交给露西安,玛丽安打开麻醉弹的小盖子,倒出里面的东西。两人花了不到一分钟,就把加速代谢的药物灌进麻醉弹壳里。收拾停当,两人恭恭敬敬地把麻醉枪交还女主人。

“好,走吧!”凉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寂静。对,白雾形成的大海现在已经回复平静。枪声停止了,直升机的破风声也消失了,大概终于放弃着陆而撤退了吧。

凉子迈步前行,她脚步所经之处好像连雾气都会退散让路——没这个道理,不过她确实昂然抬头挺胸,自信满满地踏出飒爽步伐。茶色的秀发上滴下水珠,像珍珠般闪耀晶莹。

枪声停止,意味着罗特里奇家的私兵已经全歼了。几步之间,我们就遇上两具尸体。颈部和手足都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从脸到胸一片血肉模糊。即使如此,他们还是枪不离手,可见也是专业杀手。如果在他们的祖国,可以尽情使用可心的武器,一定不会死得这么惨吧。

突然,也不记得是第几次了,痛苦的绝叫划破雾气。凉子退后半步,我也放低姿势,朝声音的方向摸索。

那是一具惨死的尸体——他是就在刚才还被称作“莫沙博士”的那个地球人。我实在不想具体描述,看起来那是不知什么人分别抓住他的上颚和下颚,用力上下撕裂的。

我绝没有同情莫沙博士的意思。地球人的字典里,有“自作自受”这么个词——没有比他更恰当的事例了。

不过,我还是小心绕开,避免踏上莫沙博士——准确的说,曾是莫沙博士的那个物体。

突然之间,草地沙沙作响。我转身用枪口指着那个方向——会不会有个异形物体穿过雾气突然出现呢?

凉子尖锐地制止我:

“不要动!”

我感到头上有气流涌动,好像什么人越过我的头顶在涡卷流动的雾中飞了过去,或者,跳了过去。

黑色的异形影子穿过白幕飞翔着,仿佛雾在空中变成了河流,而他只是沿着河流游动。

那个形状有点像人,却更像蛙类或山椒鱼——只能看清到这个程度,无论对观者还是被观者,都算是一种幸运。所有丑恶的情形,都被浓雾掩盖了。

异形的影子落了地。凉子换只手握麻醉枪,决然地向那边迈步前行。她右边是我,左边是两位侍女,一行人在雾中走了五十步左右。

前方有人声,是个说英语的、歇斯底里的女性声音。不用说,那是梅拉·罗特里奇。

“你想干什么,阿特米西亚,我是你的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母亲?你不知羞耻吗?”

凉子送耸肩:

“她倒是会最大限度的享受言论自由啊。”

“不用去救她吗?”

“你啊,自己都不想做的事,干嘛叫我去啊?滑头鬼!”

真丢脸,如果真想救梅拉·罗特里奇的话,我应该自己动手才对。

“住手,阿特米西亚!你再不放手我不会饶了你的……!”

愚蠢的大富婆的训斥变成了惨叫。随着尖叫声,透过雾气可以看到她的脸——梅拉·罗特里奇充满愤怒和恐怖的脸,两眼和嘴都长到最大限度。我和两位侍女都无法做声。

凉子略平静一下,冲她喊道:

“只有上帝才能就得了你,快祈祷吧。如果真有万能的上帝存在的话,他会给你公正的审判的。”

梅拉·罗特里奇没有回答,显然即使她想答话也说不了——说不定已经无法听到凉子的话了。

梅拉·罗特里奇大张的口中困难地挤出声音,青筋暴突的脸终于消失在雾中了。

白色气体形成的乱流那一边,到底是什么样一副画面,我简直无法想象。只听到一个饱含怒气的声音,和一声充满恐惧的悲鸣。

接下来就只有痛苦的呻吟声了。呻吟声也终于断绝的时候,比铅还沉重的沉默降临了。

雾的帘幕那一侧,黑影晃动着。凉子静静地对着那个黑影说:

“都结束了啊。”

“……”

“你也该结束了吧?”

“……”

“不用担心,我会让你的身体完全从地上消失,任何人都不会看到你的。我保证。”

没有回答。雾帘那边,黑影似乎停止了动作。似乎有低低的啜泣声传入我耳中——是我心里感伤的缘故吧。

凉子扣下麻醉枪的扳机。装有代谢强化药、带着羽毛的枪弹划过空中,朝涡卷的雾气中心飞去。

在能听见的最低限度里,传来一个小小的、低低的、沉重的声音。

只过了几秒,感觉却有无限之长,一阵强风卷起浓雾,好像要一口气掀起帘幕似的,那边的视野豁朗了。周围一片毫无色彩的空虚世界,没有任何人。以山和森林为背景,野草左右摇摆着沙沙作响,仿佛唱着一首悼念的挽歌。

“都燃尽了。”

凉子甩甩头发,珍珠般的水滴四处飞溅。

“执意调查的话,说不定还有剩下些什么。不过没那种必要吧,一切都被风和雾带走了。”

“是啊……”

“好,回去吧。我受够了这阴森森的鬼地方了。”

凉子右手挽住我的左臂。

我跟她一起往会走,玛丽安和露西安跟在我们身后。五分钟后,我们回到“战场”,就是刚才大群地球人和地球狗混战的原野。

荷尔蒙已经失效了。狗儿们带着狗所特有的不得要领的表情,糊里糊涂地往回走。它们应该会各自寻回主人的吧。“战场”上只剩下战败的一方,那些暴力团成员们。这些人好像一个完整无伤的都没有,叫疼的叫疼,求救的求救,不绝于耳。

一只吉娃娃朝半死不活倒在地上的一个年轻暴力团员脸上撒了泡尿。连我都有点不忍心,问了句:“你行不行啊?”

“我受不了了……我不干了……我要改邪归正。”

“那就好,你父母也会高兴的。等着,我叫救护车。”

我正说着,上司抗议了:

“连税都不交的家伙,凭什么享用这种待遇!”

“那可不行。已经有不少死者了,还得处理善后……”

“管它呢,麻烦死了。该解决的已经解决啦!”

其实,什么都没解决。从警察查案的观点看来,根本是刚开始。光把要处理的事项和应负责任的案犯、关联者的名字列出来,就得有一本杂志厚。结论大概只能牵强地断为,倒霉的美国富婆被卷入日本暴力团的争端之中吧。不过,凉子对区区的事后处理可没兴趣。

“不然为什么会有由纪的存在啊!有她那样适当的打杂儿的,才不会给我添麻烦。这是她应有的身份!”

连火山药师寺凉子都能要求“应有的身份”,别说针对宿敌了,真是太理所当然了。

下午六点。

轻井泽一带整个被笼罩在雾气之中,灯光初上,一片清幽。一对儿坐新干线特急从东京来的情侣,从站台北口来到空中广场,不由赞叹:

“哇,好浪漫!”

“这场雾好像在欢迎我们呢。不过穿短袖有点冷耶。”

“年轻人总是无忧无虑,好棒哦。”

明明说话的人自己也很年轻。Jackie——不,应该叫若林健太郎才对,脱下女装,换上西装革履,一下子就以堂堂的年轻绅士面貌出现在人前,只是语气一时半会儿好像还换不过来。

“年轻就是好啊,还不知人生的愁苦呀。”

答话的是小个字中年绅士佛洛伦斯·桂木,帮我疗过伤的名医。

轻井泽站的候车室里设有大画面电视,眼下正在播放当地新闻。长野县警本部长以一副疲惫不堪的表情,接受有关今天中午矢崎公园周边发生的暴动的采访:

“结果还是一个嫌疑犯都没逮捕吗?”

“目前来说,最多只是目前而已。”

“可是,那些不是女装打扮的男人吗?那些人的特征可非常明显哦。”

采访记者质问的口气使本部长

勃然大怒,裹在制服里的肩膀耸动:

“喂,穿女装的男人当然醒目了。可是,脱掉女装还不都是普通男人吗?随便抓人审查的话,你们不是又要说我们侵犯人权吗?我希望媒体能冷静观察我们的搜查动向!”

“真不容易呢。”

“是啊,好辛苦的样子哦。”

Jackie和佛洛伦斯还挺同情本部长,对自己就是他“辛苦”的原因一事毫无自觉。而且,长野县警由于未公开的大案件,今后要辛苦的事儿还多着呢,哪有功夫顾得上处理女装爱好者的暴动。

“你们不是也很辛苦吗?”

我的讽刺已经够露骨了,还是刺不透他们。

“没关系啦,那是预料之中的。”

“对啊对啊,大家都过着虚伪的生活,积累了不少压力呢。”

“不疏散疏散压力可不行哦。”

凉子得意洋洋地说。白天还是T恤热裤的打扮,现在已经换上了漂亮的紫色夏季洋装。

“请问,每年都是那样吗?”

听到我的问题,两位女装爱好家乐在其中似的笑笑:

“今年特别华丽,不过年年也都差不多呢。”

“神经纤细的人容易积攒压力嘛。不如一下子把所有力量发散出来,反倒可以获得长期的安定平和呢。”

“啊,今年的大会好开心呀。”

“真可惜啊,又要回到肮脏的俗世冗务里去了。”

“明年再会哟!”

Jackie和佛洛伦斯爽朗地挥挥手,身影消失在检票口。乘务员显然不可能意识到,两人拎着的手提箱里竟然装着婚纱和小红帽的衣裳。

“接下来,还得送一个人走。”

凉子踏着高跟鞋迈步,我也跟着她。

宽敞杂乱的大厅里,到处贴着富有地方特色的土产的海报和各种活动的介绍。希瑟·维琳葛姆在贴着大贺厅音乐会海报的墙壁前等待着。两个彪形大汉站在她左右,看到凉子,必恭必敬地敬了个礼——他们是社长千金派来的JACES职员。

“给,来日本的记念品。”

凉子递给希瑟·维琳葛姆的,是一幅丝绸手帕。希瑟带着平静的表情看到手帕上的文字,不由变色:

“这是……阿特米西亚的遗书?!”

“你来公布真相吧。这东西当然会引起争议的,不过,也是照亮罗特里奇家内部腐朽的工具之一呢。”

“给我好吗,药师寺小姐……”

“有什么不好的。趁我还没改主意,快拿走吧。”

希瑟郑重地把手帕放进手包里。

“WorldMediaCorp东京分公司会保护你的。”凉子说出这个国家媒体集团的名号。

“日本政府和警察应该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不过万一他们敢干涉的话,你只要马上以压制外国媒体言论为由,威胁要在世界范围引起舆论,一定能制住他们,不用担心。”

她倒是想得周到。一到公务就不一样了。

“你一边在WMC东京分公司准备资料,一边可以联系一个纽约律师。他叫道怀特·斯潘瑟,虽然是个宅男,野心是不小的。按他的未来计划,五年内会成为纽约地方检察官,十年后不是州长就是上议院议员。如果能揭露UFA帝国和罗特里奇家的黑暗,一举击溃这个犯罪集团的话,对他的功名可是大为有利,他会帮你的。”

希瑟把手包抱在胸前,似乎想说什么。凉子摆手制止了:

“啊,别说什么你不想被政治利用之类的,那都是正义派的小儿科言论。反过来,自己利用政治不就好了?你可以击溃UFA和罗特里奇家,为自己的家族报仇,还能施恩于未来的纽约州长,这还不好?至少你确实跟强大的敌人战斗过,这样的勇气值得正当的报酬。”

她说得冠冕堂皇,不过作为凉子来说,很少有这么为他人打算的时候。

“太谢谢你了,药师寺小姐。”

“没事没事,不过别忘了,你写出手记来,日文版的版权可要交给我。”

希瑟放心地笑笑,深深鞠了个日式的躬。JACES的职员又向社长千金敬了个礼。

希瑟走了以后,凉子长长出了口气:

“解决啦解决啦,好啦,快回家享用美食吧。露西安和玛丽安还等着我们呢!”

“您不想趁机吞并UFA帝国吗?”

“撞上冰山以后的铁达尼号还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跟泥船一样。”

“倒也是。”

“与其那样,不如扶植斯潘瑟那个老宅男一把,让他平步青云呢。”

“让他当上纽约州长吗……还是上议院议员吗?”

凉子摇摇右手食指:

“那可太小家子气啦。要当总统呀,总统!”

“总统……”

我无言以对。凉子交叉双臂,对自己的理论十分信任地总结道:

“无论多胡来的家伙,只要在选举中胜出就能当总统,这是美国的优点呀。斯潘瑟那小子又不是无能之辈。要想支配日本,与在永田町和霞之关白费力气搞什么政治攻略,还不如直接朝华盛顿特区下手,那样效率高多啦!”

“是、是这样啊……”

我只好期待美国国民的良识了。凉子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啧舌叫道:

“啊啊,可是,那个终极减肥药……”

“都这时候还有什么可惜的呢?”

“当然可惜了。那可是不花任何辛苦和努力就能瘦下去的药啊。光日本少说能卖掉五千万剂,一剂五千元,每个月必须吃一剂的话,嗯……一个月就是二十五亿元,一年可以买到三兆元哪!出口到海外至少还有十倍的销售量……”

“没有鸡就别数蛋啦!”

关于女性减肥,我可有不好的回忆,所以答得相当冷淡。凉子不满地瞪着我:

“我可放弃了吞并UFA呢。堂堂正正做生意有什么不好的!”

“堂堂正正啊……不过,算了啦,这样也好。您用莫沙博士那邪恶的药拯救了世界呢。”

“是吗,那有什么的。对我自己又没好处。”

“好处啊……不过,世界就是您的玩具箱,可不能弄坏了哟。”

“那也罢了,可是我费了多少辛苦,都没人称赞我呀。”

作为被上司瞄上的部下,我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奉承:

“我称赞您呀!”

“真的?”

“真的真的。击节赞赏哪,毕竟,能在休假的时候顺便打倒邪恶势力、拯救世界的,除了您之外,再没有第二个啦!”

“这个嘛,嗯,你说的倒是实话。”

她似乎高兴了一点。要命要命,我正想着,哒哒的脚步声靠近了。一个一本正经的声音呼喊着:

“凉子,关于以后我还有话说。在轻井泽高原署也行,附近宾馆也行,你得出现啊。”

室町由纪子双手叉腰立着我们面前,她一身严密的套装打扮,在她身后,岸本明好像玩老鹰捉小鸡似的偷偷摸摸躲来躲去。

凉子立刻切换到战斗模式:

“你又不花钱请我,我凭什么出现啊!功劳都算你的好了,不许妨碍我接下来华丽的休假。假期还有三天呢。”

“别胡闹了,凉子!”

“泉田君,快跑。”

“啊,为什么连我都要跑啊?”

“不跑掉,美好的休假就要被打断了嘛!”

“您觉得美好,我可……”

“站住,凉子!”

“喂,快点!”

不由分说,凉子一把拉住我的手腕。我来不及挥开,已经被她拉着跑了五六步,站台大厅外是一片幽幽的夜雾之海。

风华绝代而蛮不讲理的逃亡者,拉着不幸的部下,跑进那一片夜雾之中。

参考资料

轻井泽岩波写真文库 岩波书店

美国1914~32音羽书房 鹤见书店

美国人的历史III 共同通信社

美国常识100章 讲坛社

总统的情事 JICC出版局

克隆人 新潮社

美国怪奇史 新潮社

FBI危险档案 中央公论社

历代美国总统总览 中央公论新社

美国20世纪史 东京大学出版会

正在灭亡的地球 德间书店

新约圣经 日本圣经协会

天才工场 早川书房

秘密结社 商务社

第一夫人物语 文艺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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