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宫娥

嘉兴府治东石狮巷,有朱姓者,年二十余,训蒙为业,状貌虽陋,而风神自雅。隆庆春,一日,道经南城下,花雨蒙蒙,柳风。展转之间,神情恍惚,渐至海月楼西,竟迷去路。心正惊疑,忽有二女童施礼于前,曰:「奉主母命,邀先生过山。」朱曰:「素昧识荆,得非邀之错耶?」女童曰:「至当自知,幸弗多却。」朱与偕行。但见崇山峻岭,路极崎岖。夹道桃株,鸟音嘈杂。自念生长郡内,不意有此佳境。更进里许,入一洞门,遥望楼殿玲珑,金玉照耀。两度石桥,方抵其处。屏后出一仙娥,霞帔霓裳,降阶而迎。登殿叙礼,引入内室坐定,女童进茶讫。朱才问娥姓字,娥晒曰:「妾乃蓬莱宫中人也。邀君欲了夙世之缘,不烦骇问。」顷间开宴,酒肴罗致。娥与朱促席畅饮,因制《贺新郎》一词,命女童歌以侑觞。其词曰:   

「花柳绕春城。运神工,重楼叠宇,顷刻间成。绿水青山多宛转,免教鹤怨猿惊。看来无异旧神京。虑只虑佳期不定。天从人愿,邂逅多情。相引处,佩声声。等闲回首远蓬瀛。呼小玉,旋开锦宴,谩荐兰羹,须信是,琼浆一饮,顷令百感俱生。且休道,尘缘易尽。纵然云收雨散,琵琶峡,依旧凤月交明。念此会,果非轻。

酒阑夜静,娥荐枕席,曲尽鱼水之乐。

逮晨,朱谓娥曰:「仆承款爱,甚欲留连。但家君颇严,不归恐致深罪。愿朝去暮来可也。」娥愀然曰:「灵境难逢,佳期易失。妾因与君夙缘未了,故移洞府于人间,委仙姿于凡客耳。正议久交,何即请去?」朱唯而止。

三日后,朱复恳归。娥乃设宴正殿,铺陈饮馔,比昨愈奇,且丰。劝朱酩叮。将彻时,出一锦轴,展于净几,写诗十绝以赠,各挥涕而别。仍命女童送朱出洞。

忽风雨暴至,云雾晦冥,咫尺莫辨,不觉失足堕于山下。须臾,天开云朗。乃颠扑北城岑寂之处,宛若梦觉。归述其事,父以少年放逸,迷宿花柳中,假此自掩耳,欲责之。朱不得已,出锦轴呈父。父见云章灿烂,信非凡笔,怒始少释。

时求玩者甚众,因彔诗于后焉。其一:

三山窈窕许飞琼,伴我来经几万程。

好与清华公子会,不妨玄露谩相倾。

其二:

壶天移傍郡城壕,云自飞扬鹤自巢。

千载偶偕尘世愿,碧桃花下共吹萧。

其三:

海外三山十二楼,弱流环绕不通舟。

此身也解为云雨,迢递鸾驾携李游。

其四:

涧水流杯出凤台,引将刘阮入山来。

春怀何事难拘束,谩被东风吹得开。

其五:

海天漠漠彩鸾飘,争奈文萧有意邀。

自分不殊花夜合,含香和露乐深宵。

其六:

莫道仙凡各一方,须知张硕遇兰香。

春风尝恋人间乐,底事无心问海棠。

其七:

百雉斜莲一道开,为君翻作雨云台。

高情仿佛襄王事,宋玉如何不赋来。

其八:   

湖柳青青花蒲枝,可怜分手艳阳时。

离宫谩自添离思,瞒得封姨不我知。

其九:   

阳台后会已无期,眉上春云不自知。

那更灵官传晓令,含情骑鹄强题诗。

其十:   

驱山缩地迥尘衰,从此交情事不关。

他日离愁何处慰,暂将三塔作三山。

后事竟息,轴亦寻失去。不知其为何仙也。

陶尹二君传

唐大中初,有陶太白、尹子虚二老人,相契为友。多游嵩、华二峰,彩松脂茯苓为业。二人因携酿酝,陟芙蓉峰,寻异境,息于大松林下,因倾壶饮。闻松梢有二人抚掌笑声,二公起而问曰:「莫非神仙乎?岂不能下降而饮斯一爵?」笑者曰:「吾二人非山精水魅。仆是秦之役夫,彼即秦宫女子,闻君酒馨,颇思一醉。但形体改易,毛发怪异,恐子悸栗,未能便降。子但安心,徐待,吾当返穴易衣而至。幸无遽舍我去。」二公曰:「敬闻命矣。」遂久伺之。忽松下见一丈夫古服严雅,一女子鬟髻彩衣,俱至。二公拜谒,忻然还坐。顷之,陶君启:「神仙何代人,何以至此?既获拜侍,愿法未悟。」古丈夫曰:「余,秦之役夫也,家本秦人。及稍成童,值始皇帝好神仙术,求不死药。因为徐福所惑,搜童男童女千人,将之海岛。余为童子,乃在其选。但见鲸涛蹙雪,蜃阁排空,石桥之柱欹危,蓬岫之烟沓渺。恐葬鱼腹,犹贪雀生,于危难之中,遂出奇计,因脱斯祸。归而易姓,业懦,不数年,中有遭始皇煨烬典坟,坑杀儒士,缙绅泣血,簪绂悲号。余当此时,复在其数。时于危惧之中,又出奇计,乃脱斯苦。又改姓氏,为版筑。夫又遭秦皇信妖妄,遂筑长城。西起临桃,东之海曲。胧雁悲画,塞云烟空。乡关之思魂飘,沙碛之劳力竭,堕趾伤骨,陷雪触冰。余为役夫,复在其数。遂于辛勤之中,又出奇计,得脱斯难。又改姓氏,而业工乃属。秦皇帝崩,穿凿骊山,大修茔域 玉墀金砌,珠树琼枝,绮殿锦官,云楼霞阁。工人匠石,尽闭幽隧,念为工匠,复在数中,又出奇谋,得脱斯苦。凡四设权奇之计,俱脱大祸。知不遇世,遂逃此山,食松脂木实,乃得延龄耳。此毛女者,乃秦之宫人,同为殉者。余乃同与脱骊山之祸,共匿于此。不知于今经几甲子耶」」二子曰:「秦于今世继正统者,九代千余年。兴亡之事,不可历数。」二公遂俱稽颡曰: 「余二小子,幸遇大仙。多劫因依,使今谐遇。金丹大药,可得闻乎?」古丈夫曰:「余本凡人,但能绝其世虑。因食木实,乃得凌虚。岁久日深,毛发钳绿,不觉生之与死,俗之与仙,鸟兽为邻,同乐,飞腾自在,云气相随,亡形得形,无情无性,不知金丹大药为何物也?」二公曰:「敬闻命矣。」饮将尽,古丈夫折松枝,叩玉壶吟曰:

饵柏身轻叠嶂间,是非无意到尘寰。

冠裳暂备论浮世,一饷云游碧落闲。

毛女继和曰:

谁知古是与今非,闲蹑青霞到翠微。

萧管秦楼应寂寂,彩云空惹薜萝衣。

古丈夫曰:「吾与子邂逅相遇,那无恋恋耶?吾有万岁松脂、千秋柏子少许,汝可各分饵之,亦应出世。」二公捧受拜荷,以酒吞之。二仙曰:「吾当去矣。善自道养,无令漏泄伐性,使神气暴露于窟舍耳。」  

二公拜别,但觉超然,莫知其踪去矣。旋见所衣之衣,因风化为花片、蝶翅,而扬空中。陶尹二公今巢居莲花峰上,颜脸微红,毛发尽绿。云台观道士,往往遇之,亦时细话得道之来由尔。柳归舜传

柳归舜传

吴兴柳归舜,隋开皇二十年,自江南抵巴陵。大风吹至君山下,因维舟登岸,寻小径,不觉行四五里。兴酣,逾越溪涧,不由径路。忽道旁有一大石,表里洞彻,圆而砥平。周匝六七亩,其外尽生翠竹。圆大如盎,高百余尺,叶曳白云,森罗映天。清风徐吹,戛为丝竹音。石中央又生一材,高百尺,条干僵阴为五色,翠叶如盘,花径尺余,色深碧蕊深红。异香成烟,着物霏霏。有鹦鹉数千,翱翔其间,相呼姓字,音旨清越。有名武游郎者,有名阿苏儿者,有名武仙郎者,有名自在先生者,有名踏莲露者,有名凤花台者,有名戴蝉儿者,有名多花子者。或有唱歌者曰:「吾此曲,是汉武钧弋夫人常所唱。词曰:『戴蝉儿,分明传与君王语。建章殿里未得归,朱箔金缸双凤舞。』」名阿苏者曰:「我忆阿娇深宫不泪时唱曰:『昔请司马郎,为作长门赋。徒使费百金,若王终不顾。』」又有诵司马相如大人赋者曰:「吾初学赋时,为赵昭仪抽七宝钗横鞭,余痛不彻。今日诵得,还是终身一艺。」名武游郎者曰:「余昔见汉武帝,乘郁金揖,泛积翠池。自吹紫玉萧,音韵朗畅,帝意欢适。李夫人歌以随。歌曰:『顾鄙贱,奉恩私,愿吾君,万岁期。』 」又名武仙郎者问归舜曰:「君何姓氏行第?」归舜曰:「姓柳,第十二,曰柳十二。」「自何许来?」归舜曰:「吾将至巴陵。遭风泊舟,兴酣至此耳。」武仙郎曰:「柳十二官偶因遭风,得臻异境,此所为因病致妍耳,然下官禽鸟,不能致力生人。为 下转达桂家三十娘子。」因遥呼曰:「阿春,此间有客。」  

即有紫云数片,自西南飞来,去地丈余,云气渐散。遂见珠楼翠幕,重槛飞槛,周匝石际。一青衣自中出,年始十三四,身衣珠,颜甚姝美。谓归舜曰:「三十娘子使阿春传语郎君,贫居僻远,劳此检校,不知朝来食否?请垂略坐,以具蔬馔。」即有捧水精床出者,归舜再让而坐。阿春因教凤花台鸟:「何不看客。三十娘子以黄郎不在,不敢接对郎君。汝若等闲,似前度受捶。」  

有一鹦鹉即飞至曰:「吾乃凤花台也。近有一篇,君能听乎?」归舜曰:「平生所好,实契所愿。」凤花台乃曰:「吾昨过蓬莱玉楼,因有一章诗曰:   

露接朝阳生,海波翻水晶。

玉楼瞰寥廓,天地相照明。

此时下栖止,投迹依旧楹。

顾余复何忝,日侍群仙行。」   

归舜曰:「丽则丽矣。足下师乃谁人?」凤花台曰:「仆在王母左右一千余岁。杜兰香教我真篆,东方朔授我秘诀,汉武帝求大中大夫,遂在石渠署。见杨雄、王褒等赋颂,始晓箴论。王莽之乱,方得还吴。后为朱然所得,转移陆逊,复见机云制作,方学缀篇什。机云被戮,便至于此。殊不知近日谁为宗匠?」归舜曰:「薛道衡,江总也。」因诵数篇示之。凤花台曰:「近代非不靡丽,殊少骨气。」俄而,阿春捧赤玉盘,珍羞万品,目所不识,甘香裂鼻。饮食讫,忽有二道士自空飞下,顾见归舜,曰:「大难得与鹦鹉相对,君非柳十二乎?君船以风便索君甚急,何不促回?」因投一尺绮,曰:「以此掩眼,即去矣。」归舜从之,忽如身飞,却坠巴陵达舟所,舟人欲发。问之,失归舜已三日矣。

后却至此泊舟寻访,不复再见也。

元藏几

处士元藏几,自言后魏清河孝王之孙也。隋炀帝时,官任奉信郎。大业九年,为过海使判官。无何风浪坏船。黑雾四合,同济者皆不免,而藏几独为破木所载。殆经半月,忽达于洲岛间。洲人问其从来、则瞀然具以事告。洲人曰:「此沧洲,去中国已数万里。」乃出菖蒲花桃花酒饮之,而神气清爽。

其洲方千里,花木常如二月,地上宜五谷,人多不死。出凤凰、孔雀,灵牛、神马之属;更产分蒂瓜,长二尺,其色如椹,二颗二蒂。有碧枣、丹栗,皆大如梨。其洲人多衣缝掖衣,戴远游冠。与之话中国事,则历历如在目前。所居或金阙银台、玉楼紫阁。奏萧韶之乐,饮香露之醑。洲上有久视之山,山下出澄水泉。其泉阔一百步,亦谓之流渠,虽投之金石,终不沉没,故洲人以瓦铁为船肪。更有金池,方十数里,水石泥沙,皆如金色,其中有四足鱼。又有金莲花,洲人研之如泥,以间彩绘,光辉焕烂,与真无异,但不能拒火而已。更有金茎花如蝶,每微风至,则摇荡如飞,妇人竞彩之以为首饰,且有语曰:「不戴金茎花,不得在仙家。」更以强木造船,其上多饰珠玉,以为游戏。强木,不沉木也,方一尺,重八百斤,巨石缒之,终不没。

藏几淹留既久,忽念中国。洲人遂制凌风舸以送焉。激水如箭,不旬即达于东莱。问其国,乃皇唐也;询其年号,即贞元也;访其乡里,棒芜也;追其子孙,疏属也。有隋大业元年至贞元年末,已二百年矣。

有二鸟,大类黄鹏,每翔翥空中,藏几呼之即至,或令衔珠,或令受人语。乃谓之转言鸟,出沧洲也。

藏几工诗、好酒,混俗无拘检,十数年间,遍游江表,人莫之知。而赵归真常与藏几弟子九华道士叶通微相遇,求得其实。归真以藏几之异备奏上,上令谒者赍手诏急征。及至中路,忽然亡去,谒者惶恐即上疏具言其故。上览疏咨嗟曰:「朕不如明皇帝,以降异人。」后有人见藏几泛小舟于海上,至今江表道流,大传其事焉。

唐宪宗

唐宪宗好神仙不死之术。元和五年,内给事张维则自新罗国回,云于海中泊山岛间,忽闻鸡犬鸣吠,似有烟火,遂乘月闲步。约及一二里,则见花木,楼台殿阁,金户银阙,其中有数公子,戴章甫冠,衣紫霞衣,吟啸自若。维则知其异,遂请谒。公子曰:「汝何所从来?」维则具言其故。公子曰:「唐皇帝,乃吾友也。当汝旋去,愿为传语。」俄而,命一青衣捧出金龟印以授维则,乃置之于宝匣。复谓维则曰:「致意皇帝。」维则遂持之还舟中。回顾旧路,悉元踪迹。金龟印长五寸,上负黄金玉印,面方一寸八分,其篆曰「凤芝龙木受命无疆」。

维则至京师,即具以事上进。宪宗曰:「朕前生岂非仙人乎?」及览金龟印,欢异良久,但不能谕其文耳。因缄以紫泥玉锁置于帐内。其后往往见五色光,可长丈余。是月,寝殿前连理树上,生灵芝二株,宛如龙凤。宪宗因叹曰:「凤芝龙木,宁非此兆乎?」  

时,又有处土伊祁玄解,缜发童颜,气息香洁,常乘一黄牝马,才三尺高,不啖刍粟,但饮醇酎,不施缰辔,惟以青毡籍其背,常游历青兖间。若与人款曲,话千百年事,皆如目击。帝知其异人,遂令密诏入宫内。馆于九华之室,设紫茭之席,饮龙膏之酒。紫茭席,类茭叶,光软香静,夏凉冬温。龙膏酒,黑如纯漆,饮之令人神爽。此本鸟戈山离国所献也。鸟戈山离国,见班固西京赋。帝每日亲自访问,颇加敬仰。而玄解鲁朴,未尝娴人臣礼。帝因问之曰:「先生春秋高而颜色不老,何也?」玄解曰:「臣家于海上种灵草食之,故得然也。」即于衣间出三等药实,为帝种于殿前。一曰双麟芝,二曰六合葵,三曰万根藤。双鳞芝,色褐,一茎两穗,穗形如麒,头尾悉具,其中有子如琴瑟焉。六合葵,色红而叶类于葵。始生,六茎其上,合为一株,共生十二叶,内出二十四花。花如桃花,而一朵千叶,一叶六影,其成实如相思子。万根藤,一子而生万根。枝叶皆碧,钩连盘曲,荫一亩。其状类芍药,而蕊色殷红,细如丝发,可长五六寸。一朵之内,不啻千茎,亦谓之绛心藤。灵草既成,人乃莫见。而玄解请帝自彩饵之,颇觉神验,由是益加时礼重焉。

遇西域有进美玉者,一圆一方,径各五寸。光彩凝冷,可鉴毛发。时玄解方坐于帝前,熟视之,曰:「此一龙玉也,一虎玉也。」惊而问曰:「何谓龙玉虎玉也?」玄解曰:「圆者龙也,生于水中,为龙所宝。若投之于水,必有霓虹出焉。方者虎也,生于岩谷,为虎所宝。若以虎毛拂之,紫光迸逸,而百兽慑服。」帝异其言,遂令尝之,各如所说。询得玉之由,使人曰:「一自渔者得,一自猎者获。」帝因命取龙虎二玉,以锦囊盛之于内府。

玄解将还东海,亟请于帝,未许之。遇宫中刻木作海上三山,彩绘华丽,间以珠玉。帝元日与玄解观之。帝指蓬莱曰:「若非人仙,朕无由得及是境。」玄解笑曰:「三岛咫尺,谁日难及?臣虽无能,试为陛下一游,以探物象妍丑。」即踊体于空中,渐觉微小,俄而入于金银阙内。左侧连声呼之,竟不复有所见。帝追思叹恨,近成赢疹。因号其山为藏真岛,每诘旦,于岛前焚凤脑香,以崇礼敬。后旬日,青州奏云:「玄解乘黄牝马过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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