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这光景够疯狂吧?”

这名同行男子一副自夸的口吻,一边观察藻湖刑警的表情。藻湖刑警那张黝黑和善的圆脸转向男子指的方向,瞪大了眼低声惊叹,宛如入神地看着怪奇小屋里的奇妙展示物。

“哇,我之前就听过传闻了,但实际看到本尊,还真是十足震撼呐。”同行男子嘴咧得开开地笑了。他戴着墨镜,一头长发,身穿时下流行的黑色风衣,一手插在口袋,个子相当高。“站近一点看,会更惊人哦。”

秋阳即将西沉,落叶在马路上铺出长长的暗影,秋天清澄的寂寥气氛,与这名男子昂扬的态度莫名地契合。

中央大道笔直朝西延伸,映界橙黄的夕阳。刚升格为市的羽并市,马路虽然气派,夹道的建筑物却相当低矮。南侧是传统人家,留有不少过去老街客栈沉黑厚重的房舍;另一侧为了拓宽道路,老房子全被拆除,颜色新颖的新建材亮晶晶地反射着夕阳,后方紧邻农田,收割完毕的田地无边无际地扩展。

男子口中的疯狂光景,就位在这条路的尽头,分踞道路两旁对峙着——那是突兀地耸立在秋空之下的两座巨大黑色建筑物。

位于北侧的,是一尊身披薄布的女性坐像,略低着头,右手心朝上,举在下巴底下。“高三十八点五公尺,宽二十二点九六公尺,大小是奈良大佛的两倍以上……”男子边走边说道。

如果眼前只有这尊像,除了大得醒目,其实不足为奇。真正诡异的是,坐像正前方矗立着一座长方体箱型建筑。

“你看,像这样从侧边看去,就像个女人在偷窥行灯吧?再加上那手的姿势,简直就像是女人伸出舌头在舔灯油似的。现在羽并的人们甚至流传着,这尊像在满月之夜会伸出舌头来妖异地笑呢。”

“你这么一说倒是,看起来完全就是个‘舔行灯油的女人’嘛。”

“最先起哄的是小孩子。小孩子哪见过什么行灯啊,关于妖怪的知识倒是不少。”

当然,没有人会无聊到在大地正中央盖尊女人舔行灯油的塑像,这两座建筑物是因着不同意图建起来的。女性坐像是一尊弥勒菩萨,而箱型建筑物只是一间普通的饭店。那么,这尊弥勒菩萨怎么会成了舔行灯油的女人呢?

故事要从中枢新干线穿越了田地正中央,在上头盖起羽并车站说起。男子说道:

“当时引起了相当大的争议,因为中枢新干线就这么一路盖下去,弃许多大市镇不顾,偏偏挑个田地正中央停靠,人们甚至戏称这是条吃稻米的‘蝗虫新干线’。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车站周边的土地其实分属向井和千贺井集团。”

向井和千贺井都是大财团,旗下拥有建设、不动产、建材等事业。在野党得知将在此处盖新站,立刻抨击背地必有官商勾结,但势均力敌的向井和千贺井对此都一笑置之,说这种土地能为他们带来的利益,在他们公司的业绩里连颗鼻屎都算不上。“更何况,中枢新干线的设站是依等距离截点方式决定的呀。”

确实,规画这条新干线时,大人物们不耐烦各方利益纠葛,决议在新干线路线全长除以车站数的等间距处设站——也就是采取等距离截点方式。这种方式虽野蛮,却极为公平,因此有一处新站竟是设在河川的正上方。

然而纷扰并不算是解决了,有人质疑车站总数是否事先泄露给向井和千贺井,不过这嫌疑也在不知不觉间无疾而终,大兴土木的声响响彻了整个羽并。

没多久,在羽并车站旁、向井的土地上搭起高高的鹰架,市民原以为要盖大楼,等建筑物逐渐成形,众人不禁大惊失色——那竟是一尊巨大的钢筋水泥菩萨像。

传说弥勒菩萨是为了拯救未受释迦开示的众生而出现在未来的。向井的会长对外公开说,他建这尊菩萨像是为了祈求世界和平、心想事成,但真正动机其实另有内情。

这尊菩萨像的设计者是隶属艺术院的一位佛师。某一天,向井拿了一张旧相片给佛师看,照片上是向井数年前过世的妻子昔日的年轻模样。

“我想请你把她的容颜塑进菩萨像里。”向井这么交代佛师。

然而这位艺术家私底下是广隆寺弥勒菩萨半跏思惟像的狂热信徒,因此他所塑出来的像,即使他自己不自觉,怎么看都肖似广隆寺的弥勒菩萨,也因此成品一再地被向井打回票。某一天,这位艺术家仰天许久,突然大叫一声,接着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原像便出国旅行去了。

这尊完成的塑像,颧骨比广隆寺的弥勒菩萨高,有点暴牙,但向井大为满足。待菩萨像成功矗立于羽并车站前,向井立刻请来众多僧侣,举行了盛大的入魂典礼。这尊菩萨被命名为“樱花弥勒菩萨”,不用说,“樱花”正是他亡妻的名字。

这尊像果然吸引了新干线上所有乘客的目光,乘客从车窗看见菩萨像,就知道到了羽并车站,也对羽并市留下深刻印象。然而,好景持续不到一年。

千贺井集团在自己的土地上,迎着菩萨像的正前方打进桩子,搭起高高的鹰架,从此从羽并车站望出来,再也看不到菩萨像了。想当然耳,谁都会认为千贺井盖这栋大楼是蓄意遮住菩萨像,但千贺井盖的这座建筑物,既非菩萨也非仁王,不过是栋十五层楼高的饭店。

“千贺井旗下有那么多土地,爱在哪里盖饭店都不成问题,偏偏选在樱花弥勒的鼻子前,把菩萨搞得像舔行灯油的女人,何必呢?其实啊,千贺井有理由非这么做不可。”男子语带讽刺地笑着说。

“是因为两大集团的竞争意识吗?”藻湖刑警像要窥看男子墨镜底下的眼睛似地,伸长他那短短的脖子问道。

“这也是部分因素。最主要是因为,樱花这个女子原本应该是千贺井的妻子,却被向井横刀伸爱。千贺井直到现在仍这么深信不疑。”

“真有此事吗?”

“坊间是这么传的,无风不起浪吧。不过也有人说是千贺井妨碍了向井的事业,向井才会抢了千贺井的女人做为报复。”

这两大财团的竞争意识执拗地代代延续至今,要一一细数,可是没完没了。最早的开端,是天明二年(公元一七八一)的一月,向井祖先在吉原的角海老对同是木材批发商的千贺井祖先骂道“你这个蠢货”所引发的。

藻湖刑警及男子来到菩萨像和饭店之间,仰望两座建筑物。一如男子所言,这幅光景的确异常得近乎疯狂。

一边是高耸入云的弥勒菩萨坐像,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而坐像的正对面,饭店纯白的外墙在夕阳照射下,几何状的玻璃窗就像视觉艺术般,让人看得头晕目眩,感觉好像自己突然形体缩小,被扔进了玩具箱里似的。

饭店两侧是商店街,可能正巧碰上下班时间吧,人们熙来攘往,宛如站前的热闹景象。

“藻湖先生,您今晚住哪儿?”男子突然问道。

“伊势屋。”

“这样啊,您就奢侈一晚,在这家千贺井饭店过夜吧,住起来感觉很奇妙哦,这尊菩萨会从窗子窥看房间呢,记得订房订得愈高层愈好。”

“不会很诡异吗?”

“新婚夫妇的话是会啦。”男子轻声一笑,“可是,现在菩萨已经可悲地沦为搞笑漫画的元素了。只有一尊菩萨的时候,还觉得颇神圣;没想到‘对比’这玩意儿真奇妙,一个胖硕的女人跟一个瘦小的男人,分开来看也不觉得怎样,但站在一起,就成了一对完美的漫才搭挡了。”

“饭店生意好吗?”

“我看应该是亏损连连吧,有菩萨在窗外窥看,的确教人发毛啊;而菩萨也因为那家饭店,显得一点也不神圣了。不过这点小事可吓不倒向井,他计划索性把那尊菩萨弄成一处游乐园。”

“游乐园?”

“嗯,人都喜欢高处嘛。现在也有推出一些像这样的限定行程,让部分信徒在菩萨塑像的胎内进行巡礼。樱花弥勒菩萨目前只开放观光客爬上内部水泥梯,爬到顶就是塑像的头顶了,而菩萨的宝冠上方就是观景台。向井想把规模弄得更盛大,好比挖空下方台座,在内部设置游乐场和餐厅,搭电梯就能直通观景台……”

“上野的西乡隆盛铜像也变成这样了,现在的西乡先生可是立在餐厅上头呢。”

“不过西乡隆盛像是花了好几十年才变成观光景点,这尊菩萨落成还不到一年耶。我想不消多久,菩萨的宝冠上就会有色彩鲜艳的摩天轮开始旋转了吧,届时肯定会蔚为奇观啊。”

两人背对菩萨站在饭店前,正要推开饭店入口旋转门,突然有个东西“啪”的一声贴到藻湖刑警脸上。

“什么啊?”他急忙挥开。男子拾起来一看,“是纸钞!”

那是一张一万圆钞,仔细一看,还有两、三张纸钞在饭店前飞舞。

“呀!”藻湖刑警揉揉眼睛,忍不住叫出声来。

“欸?”有人紧接着发出奇怪的声音,与其说是惊呼,更接近傻愣愣的应声。藻湖刑警往声音来源方向一看,只见一名男子正张着嘴呆呆地仰望天空。藻湖刑警回头望向人行道,同样的纸张正四散落下。

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有人以惊人的速度跑过藻湖刑警身旁,几个人冲进马路,而且很明显地,路上的行人正逐渐变多。

曾有个偷窃旅人行李的惯犯这么对藻湖刑警说:“宛如母亲的大地常会走纸钞来给我……”

那么宛如父亲的天空,也打算与大地较劲,开始撒下纸钞来了吗?

这天没什么风,落下的纸钞愈来愈多了。人们追逐着纸钞,眼睛忍不住朝天空的一隅望去。

许多汽车紧急煞车,喇叭声此起彼落,人群已经完全堵住了车流。

——大量的纸钞从樱花弥勒菩萨的掌中泉涌而出。

菩萨温柔地睁着细眸,略微暴牙的嘴部浮现微笑,迎着橙色夕阳的侧脸渐渐染上紫色,轮廓清晰地浮现空中。

菩萨的右掌手心朝上,靠近下巴下方。有个人正站在右掌的一根手指上,以奇妙的手势不断撒出纸片。纸片远远看上去宛如演戏用的道具雪花,但是飘至地上,就成了纸钞大小。

望着上空的藻湖刑警很不高兴,因为他觉得那个站在掌上的人也太乱来了吧,这简直就像走纲索一样危险啊,万一失去平衡,肯定会整个人倒栽葱摔下来;而且更令他不悦的是,那人打扮得十分怪异。

“是黄金假面!”群众异口同声地叫着。

藻湖刑警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不合理的、乱七八糟的怪梦。地上高高耸立着一尊菩萨,正对间箱型的饭店状似行灯,构成一个女人舔灯油的巨大世界,而她的掌上还有一名一身奇装异服、戴面具的人正撒着纸钞。

金光闪闪的斗篷、宽檐大礼帽,金色头发中露出一张低俗的面孔,那是张面无表情的面具,眼睛很细,盯着高高的魔勾鼻,薄唇如弦月般张开,无声地笑着。那人在菩萨手指上慢吞吞地移动着,诡异地扭曲手臂,不断撒下纸钞。

“黄金假面!?”藻湖刑警不禁退了两、三步,顿时撞到身后一名男子。男子跌倒在地,发出“噫”的一声怪声。

藻湖刑警气呼呼地骂道:“干什么慌慌张张的啊!”自己也踉跄了一下。男子慢吞吞地挣扎爬起来,藻湖刑警把一张纸钞翻过面,亮到男子面前,“这是假钞啦!”

看到掌上人那身黄金假面装扮,其目的为何便一目了然了,因为黄金假面的身体前后都挂着宣传板,上头写着:“黄金假面酒吧近日开幕”,视力极佳的藻湖刑警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而且,纸钞背面也同样写着宣传文字:“携带本钞来店,免费赠送啤酒一杯”。看来这是新的宣传花招,但纸钞印制之精美,显然有构成刑事犯罪之虞,更何况它还引发了交通混乱。

“不……,要是不快点,就要变了。”跌倒男子说着奇妙的话,一边爬了起来。

难道天上掉下来的纸钞会变成树叶吗?这个男的大概是利欲熏心吧,连脑袋都变得莫名其妙了。

“就跟你说这是宣传用的假钞嘛!”藻湖大声骂道。他觉得这个为了区区两、三张纸钞昏头的男子很可怜。

然而男子依然两眼发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管他什么真钞假钞的,都拿去喂马吧!要是云变了就糟了。”

“云?”藻湖刑警重新打量这名男子。看他手忙脚乱地从黑色皮包掏出摄影机,操作摄影机的动作之笨拙,让人看得提心吊胆;但男子一直起身子,没想到竟是个修长挺拔的美男子,打扮十分得体,侧脸轮廓很深。

男子手上的底片迟迟装不进摄影机里,皮包就扔在地上,各种小道具散了一地。藻湖刑警抬头看天空,菩萨头顶上方浮现葫芦状的粉红色云朵,男子是要拍那朵云吗?怎么感觉他像是要拍摄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

“怎么办?”藻湖刑警的同行男子望着眼前难以收拾的交通乱象,不禁问道。

“这个嘛……”藻湖刑警的心意已定,“交通课的人应该马上就赶来了吧。再说,光凭我们两个也无能为力啊,你说是吧,高波刑警……”

这两名刑警暂停追捕强盗杀人拍挡——藤上万次及井筒友江的任务,仰望着天空。

十月二十五日,三石银行西上野分行在即将打烊的两点五十五分,遭到一对鸳鸯大盗行抢,损失总额高达九百八十二万七千五百圆。这起抢案之所以能得手,是由于强盗将相当于损失金额的五十倍——五亿圆的纸钞吹进了银行里头。

强盗事先准备的是印刷在粗糙纸张上的假钞,大多只是印在白报纸上。透过送风机吹送,这些假钞宛如化学灭火剂的泡沫灌满了整间银行。事情发生在一瞬间,银行员看到吹进来的大量纸钞震慑不已,哪还顾得了手上一束束的真钞,听说甚至有行员拼命地捡拾假钞。劣币逐良币,真假之别变得暧昧。行员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发现这是强盗的障眼法。机敏的强盗趁乱翻身进柜台,抓起微薄(相较于吹进来的假钞量)的纸钞束,塞进自备的袋子里。

强盗开了两枪,一枪打穿入口玻璃门,一枪命中追赶上来的警卫,紧接着趁行员畏缩不前的空档,跳进外头接应的车子扬长而去。

银行抢案能够得手,与窃盗案一样,有时会受到种种天时地利人和的眷顾,好比,那天恰好是发薪日的前一天、精通柔道又不怕死的行员那天恰好请假、大型拳击比赛恰好订在那天、恰好是宝冢公演的最后一天,或者,从过去银行抢案的发生频率来分析,恰好差不多该发生新抢案了……

警方立刻成立“三石银行西上野分行强盗杀人事件搜查本部”,数名搜查警官彻底检验强盗留下相当于五亿圆的纸钞,成功地从几张纸钞上取得残留的数枚墨水指纹。

指纹立刻被送去比对。这次的抢匪有前科,很快查出了姓名。一个是藤上万次,二十四岁,有强盗前科,懂印刷技术,据说他性格凶残,杀人不眨眼,与黑道关系匪浅,能透过门路取得手枪,这次抢银行所使用的手枪是柯尔特BMSpecial。

根据路人的目击证词,藤上万次的同伙是他的女友井筒友江,路人看到她将车子停在银行门口等着接藤上。井筒友江,十九岁,羽并市出身,个小娇子,但据说胆大包天。藻湖刑警也是这起事件搜查本部的一员,而且他碰巧认得抢匪藤上万次。

“不会演变成和藤上对射的局面吧?”他内心有股不好的预感。

藻湖刑警是名闻全国警界的射击好手,他的本领是众所公认的。数年前,他曾与一名凶残的歹徒举枪单挑,他的子弹打进了对方的枪口。这起英勇事迹,至今仍为警察们津津乐道。然而藻湖刑警在这世上有两件事极不拿手,那就是比赛和考试。只要一碰上比赛或考试,他的成绩总是凄惨得连自己都觉得窝囊,参加奥林匹克的机会一再落空,升迁之志也一一梦碎。

抢案发生两天后的早上,搜查本部接获线报说,这对鸳鸯大盗躲在井筒友江的出身地羽并市。虽然消息可信度只有五成,搜查部长派藻湖刑警前往羽并市探查。看样子,藻湖刑警内心不好的预感逐渐化为现实了。

接获命令当天,藻湖刑警便抵达了提供线索的羽并市警署。

“你来得正好。刚才接到千贺井饭店来电,说有一对疑似嫌犯的男女投宿。我个人直觉这消息是不太可信啦,不过先去看看再说吧。”羽并署负责本案的刑警高波一看到搜查本部派来的刑警,立刻以强势的口吻命令道。

但当他得知来者正是射击本领鼎鼎有名的藻湖刑警,态度当场丕变,正要起身的他又坐了下来,劝茶劝点心,还压低声音聊起和抢案毫无关系的话题:“您看了《贝雷塔的叹息》吗?”

《雷塔的叹息》是最近刚上映的电影,主角是一支手枪,是一部以枪枝爱好者为目标观众的作品。

“我真是爱死华瑟P38了,不管别人怎么说……”藻湖刑警明明什么也没说,高波刑警兀自边说边晃着身子走出了警署大门。

而现在,仰望着黄金假面的高波刑警不再晃动身子了,只见他稳稳站定原地,慢慢伸出右手比成枪形,试图瞄准黄金假面。

“前辈您觉得如何?有把握吗?”高波刑警望向藻湖。

“……看来有难度啊。”藻湖刑警持保留态度。

“如果用二二口径的哈墨里……”高波刑警仍满不在乎地说着吓人的话。

突然,藻湖刑警听到远处传来“波”的一声。下一瞬间,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痉挛似地全身一扭。

“啊……!”有人大叫。

只见黄金假面晃了晃,猛地仰起上半身,宛如特技演员般,整个身子朝后弯成拱形,然后就以这个姿势往前倒下。黄金假面在众目睽睽下失去平衡,头下脚上地坠落,这景象仿佛以慢速播放的影片。

大礼帽、假发和面具同时弹了开来,远远看去好似头突然飞掉,人群中传出女人刺耳的尖叫。宣传板也同时脱离黄金假面的身躯,在空中划出曲线追随主人而来。

黄金假面男子落下得比那些道具行头都要快,“噗嚓”一声,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

“我去打电话!”高波刑警丢下这句话便冲进饭店。

这时,藻湖刑警听见快门声响,立刻张望四下,很快发现那名对着天空拍照的男子,当下捉住他的手臂,“……请你协助搜查。”

男子一看见警察手册,脸色顿时大变。“我、我什么都没做……”那副表情活脱是被不良少年找碴的情侣男方。

“你不是在拍照吗?”

“我在拍云……”

“那你一定也拍到那个黄金假面了。”

“没有没有,那个人没入镜。我、我换上长镜头,拿起摄影机的时候,黄金假面已经掉下来了。我只有拍到云而已,是托、托勒密氏瓢状云。”

“反正你刚好目击现场,横竖是脱不了关系了,麻烦你将底片提交给警方当证物吧。”藻湖刑警说得客气,手却猛地伸出去,一把抓住男子的摄影机。男子吓了一跳,抱紧了摄影机。

“你该不会拍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没、没那回事。只是,这些底片很珍贵,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害得显像失败,我会很伤脑筋的。”

“我们会特别留心处理的。明天你来署里一趟,我们再把摄影机还你。”

“那么麻烦您写张借据。”男子一副紧咬不放的神情。这人明明胆小得很,没想到做事倒是滴水不漏。

“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亚。”

“呀?”藻湖想起这名男子刚才也在奇怪的时间点对他应声。“写做稀硫酸的亚。”

“等一下,稀硫酸哪来的亚字?”

“啊,搞错了,是亚硫酸的亚。我叫亚爱一郎……”

这人念过书吗?

“话说回来,刚才那个人只是失足滑落,为什么需要我的底片当证物呢?是因为要证明是意外吗?”亚报过名字之后,便莫名亲昵地询问藻湖。

“你看到尸体就知道了。”藻湖压低了声音说:“告诉你好了,这是一起杀人案。尸体下方有一摊血,血是从胸部流出来的,而且……你看看掉在那儿的宣传板,看到上头的弹孔了吗?”

人要是玩笑开得太过火,是会触怒神明的;但如果神明并不会因为玩笑而发怒,那么,是招来了恶魔的嫉妒吗?脱下面具的男子长相平庸,一脸老实过了头的面容。

他那伸出金光闪闪斗篷的右手仍握着纸钞,尸体下方溢出的血滩愈见扩大。原先挂在黄金假面身子前后的两片宣传板凄凉地落在离尸体有段距离的地方,上头以黑底金字写着“黄金假面酒吧”的“假”字正中央开了个诡异的小孔。板子挂在身上时,那处正是心脏的位置。

另一项遗物则落在尸体旁边,那是一个黏上大礼帽及黄色毛线假发的面具。礼帽、假发和面具粗糙地以胶带黏在一起,看样子男子是把它整个罩在头上。

这张面具只是个涂了金色颜料的纸糊品,非常简陋。但正因为简陋,更显得诡异。面具内侧有东西被硬掰掉的痕迹,露出白色裱糊纸底下的纸板,但看不出被掰下的东西原本是什么用途。礼帽是瓦楞纸做的,而看起来像金发的假发,只是一团黄色毛线。

三辆没熄火的警车围绕着尸体,巡查和搜查官不断驱赶人群,人墙却依然愈聚愈厚,这名死亡的男子想必也没料到会造成这么大的宣传效果吧。

“我捡到就是我的!”

有人尖声高喊着,那是一名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正紧紧握住捡到的传单纸钞不肯交给警察。看热闹的群众还是不断聚过来,赶也赶不走。

说到看热闹的,摄影机被没收的亚也成了看热闹群众的一员,他频频张望着尸体和面具。但群众中唯有亚没遭到警察制止,因为他仪表堂堂,观察现场的架势又有模有样。不过,过程中他曾翻了一下白眼,那是在观看礼帽内侧的时候,应该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了吧。

“这儿没你的事,你可以离开了。”藻湖刑警对亚说。

亚举起手向藻湖行了一礼便转身走开,藻湖以为他会走进人群,没想到亚却走去警车旁,倚着车身,这回仰望起千贺井饭店来了。

“尸体有枪伤。”高波刑警向搜查长官报告。

“枪伤?”搜查长官的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看来应该是非穿透枪伤吧!”高波刑警说。

藻湖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高波刑警墨镜底下的眼神似乎很兴奋。法医将尸体翻回正面,金光闪闪的斗蓬染满了血,斗篷上开了一个和宣传板上相同的小孔。

“当时你们有谁听到枪声吗?”藻湖和高波面面相觑,不确定那个系响是不是枪声。

“应该不是从地面狙击的。从弹孔分析,凶手使用的是小型手枪,而要从地面上以小型手枪击中位在菩萨掌上的被害人的心脏,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这么一来……”藻湖仰望天空。

忽地,藻湖顺着亚的视线望去。他发现亚直盯着饭店十二楼的窗户看,不禁心头一凛。十二楼的窗户有一扇是打开的,正对着菩萨像的手掌。

高层大楼的窗户一般都是气密式,由室内无法任意开启;但石油危机以来,能够引进户外自然空气的设计再度复活,千贺井饭店也采用了最流行的自由开闭气密窗,但眼前只有正对菩萨手掌的那扇窗是打开的。

藻湖眼睛一亮,高波也从口袋抽出两手,两名刑警仿佛事先说好,同时往前走去。两人推开千贺井饭店的入口旋转门,直直来到柜台前,亮出警察手册。

“请问二位要住宿吗?”柜台人员旋即招呼两人,但两位刑警没那闲工夫多做解释。

“我问你,十二楼从正面算过去第十一个房间是几号室?”

“是一二〇九号室。”

饭店大厅的氛围仿佛与外头的骚动毫无关系,恐怕就算大楼倾斜,这儿的工作人员还是会继续手边的工作吧。

藻湖与高波冲进电梯。

“对方有家伙。”藻湖对高波说。当然是指对方有枪。高波右手抚了抚略为鼓起的胸口,“那么……”

“应该用得上了。”高波刑警将手指骨扳得咯吱作响。

到了十二楼,电梯门打开,前方延伸着昏暗的走廊,四下不见人影。两人顺着门牌号码前进。

他们在一二〇九号室前停步,屏息竖耳聆听,门下的隙缝透出房里的光线,门内传出有人在走动的声响。

藻湖刑警敲了门。高波把手伸进内袋。

“谁?”门内传来应声,说话者离门并不远。

藻湖变声说道:“有您的电报。”

高波不禁张大了嘴,大概是没想到藻湖居然会用这么老套的招数吧。

“什么!?”

“有您的电报。”藻湖坚持不改口。

“用电话讲不就得了嘛,真是不机灵。……谁打来的电报?”

“呃……”藻湖支吾起来。

高波略略亮出手枪,接着藻湖的话说下去:“是……井筒友江小姐打来的。”

“你说什么?”

高波故意用这招,试图引起门后男子的警戒。事后问高波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说他想来场公平竞争。门“喀嚓”一声,开了一道小缝,高波用力把鞋尖挤进门缝里。

两发枪声同时响起。

高波早已低下身来,房里传出惨叫,接着门“磅”的一声大开,一名年轻男子按着右臂滚了出来。高波拾起男子被弹飞的小型手枪,拿来和自己的手枪相比较,“柯尔特BMSpecial……”

走廊上数道房门旋即打开了,探出一副副惊恐的面容,伴随着尖声叫嚷。高波刑警把男子踢进房间里,两名刑警也旋

即进房,关上门。

“藤上,你费了我不少工夫呐。”高波刑警将他铐上手铐。藻湖看到高波的手腕都脱皮了,不禁为高波的好本领惊叹不已。

藤上露出混杂着绝望与憎恶的表情,视线游移着。

“井筒友江在哪里?”

“……”藤上默默不语,只有脸颊抽动了几下。

“开枪射死黄金假面的也是你吧?”

“……不是我。”

高波朝藤上的下巴一拳挥去,藤上的态度更不逊了。

门旁有两只行李箱。看藤上穿戴整齐,房间也都收拾干净,应该正准备逃亡吧。一条皱巴巴的围巾落在窗边,高波弯下身子拾起围巾。围巾上缠了一缕长长的头发,高波把它抽了出来。“友江的围巾是吧?”

藤上猛地别过脸。藻湖刑警扫视屋内,发现浴室的门是开着的。走过去一看,被勒毙的井筒友江尸体就这么倒在磁砖地上。

向总部通报过后,高波刑警走近眼前那扇开着的窗,望向外头,菩萨的庞大身躯占据整片视野。他不知在想什么,突然举起手枪对准菩萨手掌开了一枪,然后换上藤上的柯尔特,又开了一枪。

他默默思忖了一会儿,回过头来。

“……不行呢。”高波将自己的手枪收进风衣内袋,“这儿距离菩萨手掌大约三十公尺,靠着这把寒酸的柯尔特,实在很难办到。”

藻湖接过柯尔特手枪,拿在手上仔细端详。枪口磨损得很厉害,还生锈了。

藻湖打开弹膛,里头还剩一颗子弹,他把子弹卸到掌上一看,是不知名的牌子。他试着将弹装填卸下两、三次,始终无法完全吻合弹膛。

“会选这种子弹,看来藤上根本不懂枪嘛。”

“这对鸳鸯才没那种品味呢。……您要不要试射看看?”

藻湖有些犹豫。

“没问题的啦,责任我来负。”

高波都这么说了,藻湖也忍不住跃跃欲试。

藻湖朝着菩萨像虚射了一枪,果然如高波所说,扳机是松的。

“我没什么自信呢。”藻湖填入子弹,慎重地把枪口瞄准菩萨手掌,扣下了扳机。菩萨像的肩膀一带“啪”地喷出白色碎屑,弹道显然偏离得很厉害。

“看吧!”高波望着藻湖。

“这把枪有很严重的缺陷,右偏得很厉害。”

“就是说啊!”

“简直就像拿钝掉的菜刀切生鱼片一样,就算再怎么练习,熟悉了它的缺点,要以这把手枪射下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是绝对不可能的……”

羽并署的刑警室角落,藻湖与高波面对面坐着。一早到现在,不晓得已经喝了几杯难喝的茶,郁闷到家了。

因为他们怎么都搞不清楚那起三明治人命案是怎么发生的。

三石银行抢案以及井筒友江命案的凶手确实是藤上万次,他想赖也赖不掉,各项证据不断从千贺井饭店的一二〇九室起出,包括抢银行时使用的手枪、行李箱里的大笔现金,而且对照银行记录下来的纸钞编号,也和行李箱里的部分新钞相吻合。

藤上杀害井筒友江的动机也相当明确。他察觉友江在果汁里掺了安眠药,试图让他喝下,准备迷昏他之后,拿着装满钱的行李箱独自远走高飞。藤上察觉之后勃然大怒,当场压住友江,拿她的围巾勒死了她。

遭逮捕的藤上倔强非常,迟迟不肯吐实,不停地说要找律师,然后就倒头呼呼大睡,看样子他多少喝下了友江放的安眠药,而药效发作了。搜查课倾全力追查这对鸳鸯持枪抢劫的证据,但搜查部长分析,藤上不太可能同时犯下三明治人命案。

但是身为目击者的藻湖和高波刑警并不这么认为,因为三明治人当时站在菩萨掌上对着饭店撒传单,而且射入他心脏的弹道呈现水平角度,再加上弹道直线路径正对着敞开的一二〇九号窗户。可是奇妙的是,饭店的投宿客人都没听见那声关键性的枪响,却被后来藤上的一发枪响以及刑警的三发枪响给吓得浑身颤抖。

“他搞不好用了消音器呢?”高波执拗地对部长说道。

“饭店里面没有找到那种东西啊。”部长不予理会。

“难道没有其他掩盖枪声的方法吗?”高波向藻湖求救。

“也不是没有,但那么一来,反而会留下别的证据。”

高波刑警会意气用事、顶撞部长,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在非必要的状况下胡乱开枪,被上级命令写悔过书了。

不仅如此,他还被追究破坏建筑物的责任。的确,高波是有点放纵过了头,但说他乱开枪,这样的指责并不妥当。

六连发的柯尔特BMSpecial里没剩半颗子弹,两发在三石银行里射掉,一发射向高波刑警,剩下两发被高波和藻湖试射掉,换句话说,最后一发应该是射进三明治人的心脏里了。该枚子弹应该已被摘出,但鉴识结果还没出来。

“一定是藤上运气好射中的啦。”高波刑警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说道。但无论如何,若不是从一二〇九号室的窗户射出的子弹,事情就说不通了。

“运气好啊……。只有一发耶,会那么巧吗?”藻湖不禁怀疑,“那时我也说过,不管再怎么练习,再怎么摸透那把柯尔特的特性,要靠那把手枪打下站在菩萨掌上的黄金假面,是绝对不可能的。”

“是啊……”高波突然抱住头,说出惊人之语:“那么,譬如把柯尔特绑在长竹竿之类的东西上头,伸到三明治人的胸口附近扣下扳机呢?”

“你看见竹竿什么的吗?”

“没看见。”

“如果真是用了那种手法,势必会留下竹竿之类的证据啊。”

“哎哟,干脆当成是隐形幽浮干的好了。”

“隐形幽浮?”

“藤上那家伙搭乘隐形飞碟,接近黄金假面……”藻湖刑警说不出话来,直盯着高波瞧。不知怎的,他突然很同情高波。

三明治人名叫梶叶山,二十三岁,任职于一家叫橘企画的小型宣传公司。橘企画的老板马上被叫来警署报到。

老阅四十五、六岁,矮个子,肤色黝黑,看起来十分奸巧。关于梶叶山的行动,老板坚称没人强迫他爬上弥勒菩萨的手掌。

“的确,我总是鼓励他们要做出破天荒的企画来,要是效果显著,我也会发给他们特别奖励,因为创意就是干宣传这行的生命呀。”

“什么宣传,不就是个发传单的吗!”刚交了悔过书的高波刑警吼道。橘企画的老板被高波凶狠的模样吓着,招出其实梶事前曾询问他爬到弥勒菩萨的掌上发传单行不行得通。

“我是不怎么赞成啦……”

“少来了!看你那张脸,肯定二话不说就点头了吧?”

梶准备好黄金假面的扮装道具,看准人潮众多的时刻,钻进了菩萨像胎内。菩萨像背后台座有一扇门通往胎内,除了信徒聚集的特定日子,平常门都是关着的,但那扇门上只有一道简单的锁,梶应该是撬开那道锁,爬上胎内的楼梯,翻越采光窗户来到手掌上。通常这种巨大佛像的窗户都会设在天衣的皱褶或胸饰之间这类不起眼的地方。

那个黄金面具原本是橘企画办公室里的道具,被梶拿去用了。听说是橘企画老板以前在东北的温泉区买回来的土产,在土产店里和一堆民艺品陈列在一起。

“面具里侧有掰掉东西的痕迹,你知道是什么被掰掉了吗?”高波把面具递到老板面前。

“不晓得耶……”老板害怕地望着那道痕迹。看他的表情,应该没有说谎。

“梶叶山有在高处作业的经验吗?”

“高处作业……?”

“像是土木工、高楼窗户清洁员之类的。”

“不晓得呢,没听说过。”

“登山呢?”

“他好像喜欢攀岩。我曾听他跟女生炫耀,说他攀过哪里的岩壁。”

老板说他完全没发现梶把传单印成纸币,一听就晓得是谎言,于是高波把这个人赶去另一间办公室另案处理了。

从那名叫亚的男子手中没收的底片,当天就洗出来了,但上头拍到的全是云。

“居然连一张都没拍到菩萨,真是不讨人喜欢的摄影师啊!”高波发着牢骚,把相片扔到桌上,那张桌上还摆着面具和礼帽等证物。

“黄金假面酒吧”的妈妈桑看到那张黄金面具,难掩恐惧神色,一边嗲声嗲气地说道:

“我们店都要开幕了,竟然发生这种事,人家真的好伤脑筋哦。别看我这样,人家可是很迷信的,干脆换个店名好了,改叫‘银假面’也不错,可是那样的话,店里的装潢也得整个换过才行呀,不知道赶不赶得上圣诞节呢?欸,刑警先生,您觉得呢?”妈妈桑拼了命地卖弄风骚。

“我记得‘黄金假面’是出自……”藻湖刑警记得小时候曾读过一本非常恐怖的小说。

“是呀,正是马赛·书沃博的小说。”

“马赛……?”藻湖刑警觉得好像和记忆中有些出入。

“哎呀,您不知道吗?是马赛·书沃博的《LeRoiaumasqued''or》。”妈妈桑以优美的发音念出一串法语,嫣然微笑。

侦讯结果,妈妈桑只是单纯地委托橘企画发传单,从没见过梶叶三。

“欸,刑警先生,等我们店开幕,请务必过来坐坐呀,好不好?我等着二位喽,呵呵呵……”妈妈桑向两名刑警抛了个媚眼便雕去了,留下久久不散的香水味。

后来,千贺井饭店的经理、在弥勒菩萨像下方宝护身符的老先生等人陆续来到惊署,都没提供新事证。

藻湖和高波喝着泡到没味的茶水时,一名女警现身了,她的双颊不知为何微微泛红。

“来了一位姓亚的先生。”女警以莫名妩媚的姿态说道。

“呀?”

“他说他来领摄影机。”

藻湖看到女警的神情,想起了亚的长相。也难怪女警看到那个男人会为之神魂颠倒,真想让她看看亚摔跤的模样。

“是那个拍摄云的男人。”藻湖向高波说明。

“请他进来。”

女警前脚刚走,亚已经开门进来了,藻湖刑警忽地有种整间办公室响起欢迎号角的错觉。

亚的肤色白得亮眼,鼻梁高挺,眼神漾着知性的忧郁,嘴唇红润,流露出一股拉拢人心的温暖氛围。他大方地环顾房间,看到藻湖后,略略颔首,慢慢地走过来。

“今天天气真好。”听到这个人一开口,不知怎的只觉得他与环境格格不入。

亚拿出借据领回摄影机后,当场不客气地细细检查起来。

“我们只有拿出胶卷,其他都没动到啦。”藻湖不甚开心地说道。

但亚仍然频频抚摸摄影机好一会儿,或高举细看,好不容易放下心了似地,将摄影机收进盒子里;接着慎重地检视一并交还给他的底片,检查完后,小心翼翼地收进内袋,这下又拿起放大洗出的云朵照片,目不转睛地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亚开始露出诡异的傻笑。

“……拍到了!太好了。刑警先生,请为我高兴吧。您看,托勒密氏瓢……瓢……”亚微张着嘴,话都说不清楚了,一副想把脸颊贴上粉红色瓢状云的照片磨蹭的样子。

亚兀自沉醉了好一会儿之后,匆匆地收拾好东西,说道:

“听说刑警先生你们也破案了,真是恭喜了。我读了今天的早报,我拍的照片没能帮上忙,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案子破了就好。话说回来,那位黄金假面还真是倒霉呢,一定是以为被看到了吧。那么,我先告辞了。”亚微笑着行礼,从椅子站了起来。

藻湖暗自复诵亚结尾说的那句话——“一定是以为被看到了”……?

“等一下。”高波刑警叫住亚,他可能也和藻湖有相同的疑问吧。

亚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的东西都拿了,底片也领了。”

“不,你刚说了句奇怪的话。‘以为被看到了’?看到什么?”

“呃,没,没什么。那么,恕我……”

“等等,你一定知道什么吧?”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再装傻到底,我们只好逮捕你了哦。”

亚整个人弹了起来,急忙跑回椅子边,抱着摄影机缩起身子乖乖坐下,瞅着高波刑警说:“请不要逮捕我,那我、我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刚才说‘以为被看到了’,是指谁看到了什么?”藻湖刑警往亚的嘴里塞了根烟,帮他点上火。

亚被烟呛着,小声地说了:

“就是……黄金假面看到抢匪藤上……所以藤上才会射杀黄金假面,不是吗?”

“报上根本没写这种事。”

“喔,那大概只是我的妄想吧。”

案情目前正陷入胶着,就算是这个人的梦话,藻湖也想听听看。

“妄想也无所谓,你就告诉我们吧。你为什么觉得是藤上枪杀了黄金假面?”

“因为,呃……”亚一把抓起桌上的黄金面具,“那位三明治人的头形并不长。”

“梶的头形不长?”

亚突然戴上连着礼帽的证物面具,登时出现一名黄金假面对着藻湖诡异地微笑。

“果然不出我所料。您请看,这顶大礼帽非常宽松,面具的眼洞都落到我鼻子的位置了,这样很难看到外头啊。”亚的声音闷在面具里,更难听清楚了。

亚拿下面具,突然盖到藻湖刑警头上去,“您戴了觉得如何?”

一如亚所说,圆脸的藻湖刑警根本无法透过面具的眼洞看到外头。

“我看看。”高波刑警也取下墨镜,拿过面具戴上。一个仿佛在呕气的黄金假面出现了。

“换句话说,戴上这个面具以后,眼洞能够吻合眼睛位置的人,非得是个脸长得离谱的人。那位三明治人——他姓梶对吧?那位梶先生的头形如何?”

“没什么特别,就很一般啊。”

“我想也是。再者,关于这个面具,还有些不可思议之处。”亚翻过面具露出内侧,“内侧这里有道什么东西被掰下来的痕迹。这个面具是梶先生自己的道具吗?”

“不是,听说是橘企画办公室里的东西,梶拿出来用的,而且听说之前面具里头并没有这样的痕迹。”

“那么弄出这道怪痕迹的人,就是梶先生了吧。”

“你觉得那是什么痕迹?”

“我想这个部位原本应该有块衔木,被梶先生硬掰掉了吧。”

“衔木?”高波刑警把手指骨扳得咯吱作响。

亚见状,吓得缩起身子,话突然说得很快,“……一般来说,我们要戴上面具,只有几种方法,因为一边是活生生的人,总不能抹上强力胶或是拿钉子钉上。此外,人脸正中央有鼻子,下方是嘴巴。没有人嘴巴生在鼻子上方,或是耳朵长在下巴位置,所以一般要戴面具,只有寥寥可数的几种方法。如果是章鱼想戴面具,可能会开发出更多元的方法吧。”

“章鱼戴面具?”藻湖睁圆了眼。

“所以说呢,为了能轻易而稳定地戴上及取下面具,方法之一就是在面具内侧做一处突起,让戴上面具的人衔着它。这个面具原本应该附有那种衔木,梶先生却特意将它掰了下来,一定有他的原因。总而言之,他并没有采用这种方法戴面具。”

藻湖动员大脑过去没怎么用到的部分,专心聆听亚这番关于人体构造与面具的教学。

“接下来,通常还有另一种戴面具的方法,就是在面具两侧各开一个小孔,穿上绳子,挂到耳朵上。这个面具的两侧有小孔吗?”

“没看到呢。”高波刑警翻看着面具说道。

“也就是说,梶先生不知为何也没采取这种方法戴面具。他所采用的,不是一般人所想象得到、合乎常识的方式,而是更费事、更奇妙的方法。他拿胶带把面具、毛线假发和大礼帽全黏在一块儿,而且黏得非常粗糙。我想一般人绝对不会采用这种方法吧,因为工作结束后,还得撕掉胶带让面具恢复原状,想也知道很费事。换成是我们,应该会先拿绳子之类的辅助戴上面具,再戴上假发,最后戴上礼帽吧。但梶先生却没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梶先生没有能咬住衔木的嘴巴,也没有能挂上面具的耳朵,而且,他也没有能从面具眼洞往外看的眼睛,所以不需要调整面具使其吻合眼睛的位置。”

“你在讲什么?那根本是无脸妖了嘛。”

“正是——不,我说得不够清楚。我的意思是,人类的后脑勺正宛如无脸妖,没有能够协助戴上面具的嘴巴和耳朵。”

“这不是废话吗?”

“就是由于这个废话,由于人类头部的外形天生如此,梶先生才会费尽心思。因为他试图把黄金面具戴在自己的后脑勺……”

“戴在后脑勺?”

“是的,他的面具并不是戴在脸上。那件金光闪闪的斗篷倒是很平常地穿在身上,如果斗篷也能反穿在前身就太完美了,但我想大概是很难穿吧。不过反正他身子前后都挂着宣传板,也没人看得出他身体是朝正面或背面。梶先生反戴上自己黏制的黄金面具,因为透过假发发丝间隙能隐约看到外头,所以他并不在意面具眼洞的位置。

“梶先生就以这身打扮出现在弥勒菩萨像的手掌上。在我们看起来,掌上的黄金假面像是朝着群众这一面,其实道具里头的梶先生是背对着我们。可是他没办法把手臂和手指反转,所以他撒传单的手势才会显得别别扭扭的很奇怪。”

“梶干嘛做这种荒唐事?”

“昨天我一看到黄金假面站在菩萨掌上撒传单,当时我就心想:天呐,他真是太勇敢了,不是吗?要是低头看下方,哪有不头晕的道理?更何况对面饭店的玻璃窗在夕阳照射下闪闪发亮。光是缭乱了。于是我开始思考,如果我必须和那个人站在同样的地方,我会怎么做。”

“你说你设身处地在脑中模拟现场状况?”

“嗯,就不知不觉……。为了不头晕目眩,该怎么做才好呢?一个方法是眼不见为净,只要闭着眼睛,就看不见饭店窗户和地面了,但这么一来也会看不见自己脚下,反而更危险。所以只有一个方法了——只要转过身与菩萨面对面就安全了。菩萨手掌很大,站在手指上往回望是看不见地面的,而且只要伸手就碰得到菩萨的下巴当抓点。攀岩家总是与山面对面,我可没见过哪个攀岩家能背对山壁攀爬的。

“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望着黄金假面发传单,忽然发现他手的动作很奇怪。不出所料,他采取的方式跟我想的一模一样,原来大家都想到同样的点子啊。我于是放下心来,专心拍摄云朵。但是实在想不到,黄金假面竟然会以那种状态坠落,按理说应该不会掉下来的才是,我正觉得纳闷,就听到刑警先生告诉我,黄金假面是遭人射杀的。”

“那么,那颗子弹……?”

“是的,我马上就知道歹徒是从弥勒菩萨的胎内扣下扳机的。”

“从胎内啊……”

“凶手应该是从梶先生先前爬出胎内的那扇窗口射击的吧,恐怕是位于菩萨胸饰附近,双方距离五公尺不到。”

高波刑警突然觉得一股莫名的虚脱袭来。经过他与藻湖的试射,已知凶手所使用的柯尔特BMSpecial有弹道严重往右偏离的特征,这表示凶手其实瞄准的是黄金假面正面的心脏位置,却因为弹道偏离,反而正中了背对着凶手的梶的心脏。

“我读了今天的早报,终于清楚梶先生为什么会被杀害了。抢匪藤上在千贺井饭店的一二〇九号室勒毙了女友友江,我想地点应该就在饭店那扇打开的窗户旁。藤上勒死了友江后,无意间望向窗外,却看见了骇人的东西——眼前弥勒菩萨的手掌上,有个诡异的黄金假面正望向窗内阴险地笑着,一边撒出纸钞。面具这种东西,对于观者的内心会发挥出很不可思议的效应,因为它能反映出观者的心,让人觉得面具上头有着活生生的表情。好比能剧的面具,明明只有一号表情,却能哭也能笑。由于抢匪的心中已有恶魔滋生,所以看在他眼里,原本就让人看了不甚舒服的黄金假面,一定更像个恶魔。于是,窥看窗内的黄金假面化为阴险的目击者,对着藤上呢喃:‘……呵呵呵,我全都看到了。你的钱全是我的。我要像这样大把抓起你的钞票,把它们全部撒光光……’”

亚含蓄地模仿着黄金假面撒钞票的动作。

“藤上当时肯定不寒而栗。他有手枪,但距离太远,他没自信能击落黄金假面;何况要是在饭店里传出枪响,反而难脱罪吧。于是他急忙冲出饭店,绝不能让黄金假面逃了。藤上跑到菩萨下方台座,行人全都抬头仰望上空,路上一阵慌乱,没人注意到他。他从梶先生撬开的台座小门进入胎内,冲上楼梯,来到胸饰位置的窗口。我想藤上原本是估计在菩萨的胎内迎而碰黄金假面,打算届时一枪射死他。然而黄金假面根本什么也没看到,仍悠哉地继续在掌上撒着纸钞,要是他真的目击了藤上的凶杀现场,应该会急忙冲下楼梯吧。

“藤上从菩萨胸饰位置的窗口瞄准黄金假面,黄金假面直到这时才发现有人拿枪对着自己,但为时已晚。梶先生的面具和礼帽弹飞,宣传板也在冲击中脱离身体,他恢复原本的模样,回到了地面。藤上立刻离开胎内,混在人群中回到饭店。要是二位晚到一步,藤上应该已经逃离饭店了吧。”

“结果最倒霉的是梶啊,他根本是莫名其妙被杀的……”

藻湖想起亚刚才的话——“那位黄金假面还真是倒霉,一定是以为被看到了吧……”

桌上电话响了,高波刑警迅速拿起话筒。

“什么鉴识?哼哼,我们早就知道结果了。……看吧!”高波刑警像在呕气似地挂上电话,“鉴识课说结果出来了。从梶身上取出的子弹,和藤上持有的柯尔特BMSpecial射出的子弹规格一致……”

“喂,等等。”

高波刑警叫住就要回去的亚。

“请问还有什么事吗……?”亚软着腿,交互望着两名刑警。

藻湖刑警大概晓得高波想干嘛,他应该正打算从搜查经费里拨出一晚的住宿费,赠送给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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