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前机场东边出现了雾霭般的白色物体,在转眼间膨胀,直逼而来,化成一场透明的倾盆大雨,速度快得连艳阳都来不及转弱。

一定有不少宫前市居民想起了前年的惨剧,而再度陷入惊恐之中。去年,同样在这个季节,一场如这天的阵雨之后,震度七的大地震侵袭了整个宫前市。

大地化为波涛,茫然失措的人们只能压低身子贴近地面。建筑物倒塌、地表龟裂、山崖崩坍、火灾一起接一起,回过神时,整个市的三分之二都严重受创。那次是五十年来最大的地震。相传一百五十年前,大地震发生的时候,这块土地还是片荒野,地震造成流经震央的河川消失,大荒野成了牧场,当时只有五、六匹马摔倒而已;五十年前的大地震,造成村长家的仓库半毁;而去年的地震,最大的灾情就是宫前机场的跑道出现龟裂。如此一来,这块土地每五十年就会发生大地震的古老传说,也将化为居民深信不疑的预言了吧。

“……这场雨过后,该不会又像去年一样发生大地震吧?就算在同样的季节、同样下了雨,又不代表就会发生同样的地震。再说,要是动不动就大地震,谁吃得消啊?”宫前警署的刑警巡查羽田三藏自言自语着。

即使如此,他仍忍不住屏住呼吸数秒,稳稳地踏着机场的大地,试图感受地面的动静。地面文风不动,反而是纷飞雨丝淋遍他的全身,整个人成了落汤鸡。

羽田刑警从两小时前就一直站在宫前机场的迎送区。地震后重建完工没多久的机场迎送区空有其名,连个屋顶都没有,不过是拉了条草绳与跑道做区隔罢了。跑道另一头是整片杂草地,连接远处的田原,再过上则是平凡无奇的低矮山头绵延。会出现在宫前机场的全是螺旋桨飞机,每周有几个班次都数得出来。这片南国土地没有任何观光卖点,因此会大老远飞来这儿的,几乎清一色是皮肤晒得黝黑的本地有钱人。

羽田刑警结结实实地淋了这场骤雨,一身装束变得又湿又黑。他很清楚自己成了什么德性,却只能苦着一张脸。他取出皱成一团的手帕,掸了掸帽子上的雨水。

“我现在的模样一定和电视上回放的老电影里头,跟监中的乡巴佬刑警一个样儿吧。”他心想。

事实上,羽田刑警肤色黝黑,眼神凌厉,身手十分矫捷,却长得一脸穷酸相;而且雪上加霜的是,他那皱巴巴的大衣和破旧的皮鞋淋得湿漉漉的,完全就是电影导演脑中描绘的典型乡下刑警。

羽田刑警的体质很特殊,他会如同变色龙一般与环境同化。在警署里,他有个绰号叫“刑警先生”,而且他的同僚连他升迁为警部时的绰号都帮他取好了,没错,就是“警部先生”。

羽田刑警有时会觉得,搞不好自己入错行了——我尽忠职守地当个刑警,成了连同行都目瞪口呆的十足刑警人物。如果我当上画家,一定会成为全世界最有画家气质的人,也一定会得到“画家先生”的绰号;如果去当鱼贩,就是“鱼贩先生”;若是当乞丐,就是“乞丐先生”吧……。对,我应该当演员的。羽田刑警有一段时期曾认真地这么想,如果自己是个演员,无论被分派到什么角色,都一定能演得栩栩如生,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大明星。其实羽田刑警曾经参加过剧团,不过一眨眼工夫,就成了个典型的剧团青年,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禁厌烦了起来,于是脱离了剧团。

他望向手表。四点十分——再十分钟,DL2号机就将出现在东方天际。看来刚才的骤雨并没有引发地震,真希望时间能够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

机场内人影三三两两,当中有几个人身负与羽田刑警相同的任务,正假装若无其事地四处走动。县警派出了众多高手,都是羽田刑警认识的,正屏息潜伏在机场中。跑道尽头,一辆方形车子静悄悄地停着,一旦接到指令,那辆车会在数秒内急驶前来,露出它鲜红色消防车的真面目;同时数百名警察与机动队员也将从机场各处一拥而上,直升机、救护车、警车、电视摄影机等也会一齐哗然登场。

看在羽田刑警眼里,这当中只有四名男子非关系人等,其中三人就聚集在他附近,不过,其实是羽田刑警不动声色走近他们的,因为他发现这群人不知怎的,有人不时“呀,呀”地发出宛如乌鸦的叫声。

三人围绕着一台处处斑驳掉漆的黑色机械,忙碌地操作着。其中一名是个肥胖男子,穿着松垮的夹克,硕大的头上戴着同样松垮的帽子,整体给人感觉就是松松垮垮的;他撑了把黑伞不让机械淋到雨,那把伞也是松垮的;另一名男子穿着同色的紧身夹克,黝黑的身材瘦得像根铁丝,丝毫不在意雨和雨伞,只是一个劲儿盯着三脚架上的机械。

那两人很像我呢——羽田刑警心想。这两人都热心工作,而且根据他们的服装和态度,一眼就看得出他们是摄影师,对两人的好感油然而生。

三人都约莫三十五岁,剩下的那名男子个头很高,相貌英俊,肤色白皙,一身贵族秀才风范,眼神带着学者的知性,外貌有着诗人的浪漫气质,而且还像运动员般坚毅地紧抿着唇。他身穿褐色西装,整齐地打了条色调典雅的条纹领带,领带夹和袖扣同样是不招摇的低调风格。

一开始,羽田刑警望着男子的眼神接近羡慕,然而当机场瞬间被骤雨笼罩,男子居然有了令人大感意外的反应,只见他仰望天空,呆滞地张着嘴,雨点突然降下,他却花了好几秒钟才察觉那是雨,接着他大叫着“下雨了!下雨了!”并起脚尖跳个不停。看他跳跃的动作,这人似乎是个运动白痴。

羽田刑警正望着高个儿男子,这时肤色黝黑的削瘦摄影师喊着“呀!呀!”刑警才发现男子的名字叫“呀”。“呀”张皇失措,好不容易从行李中抽出伞,却花了好几分钟才打开它;而松垮摄影师早已以异于外貌的敏捷动作脱掉作业服,迅速地将衣服铺在机械上面,接着一把抢下“呀”手中的伞,飞快地撑开帮机械挡雨。“呀”被抢走雨伞,又手足无措了一会儿,接着才拿出报纸,笨拙地盖住散落地面的小道具。

羽田刑警难掩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因为他当场断定“呀”是个没用的家伙。光看他外表和脑袋天差地远,这一点就不及格了;再说,他那身不像摄影师的装束也教羽田刑警看不惯。

骤雨哗啦拉地落下,很快地过去了,阳光这才想起来似地减弱,接着一眨眼又放晴,就在这时,天边出现了甜甜圈状的奇妙绿色云朵,先前降下骤雨的白云已经缩到机场的西边去了。

“哇,狐狸嫁新娘”“呀”说着了无新意的感叹,接过松垮男递给他的伞,以令人担心的笨拙动作收着伞。

“喏,出现了!”盯着摄影机观景窗的铁丝男突然大叫。

羽田刑警旋即看向手表——四点十四分。他望向天空,发现这处南国的东方天际出现了一个黑点。

那一定是DL2号机。羽田刑警知道自己的神经顿时紧绷,而且他的视线无法离开三名摄影师,因为他们似乎打算拍摄那架DL2号机。如果是偶然现身机场拍摄,也太凑巧了;若不是偶然,这三人拍摄DL2号机的目的何在?

此外,除了这三人,还有一名男子也很令他在意。

比起三名摄影师,这名男子更齐具了易引起“刑警先生”注意的各种条件。他是个瘦弱的苍白男子,眼珠子惊慌地瞟动,感觉毛毛躁躁的,才看他突然陷入沉思,下一瞬间又焦虑地踱起圈子来。大约三十分钟前,这名男子开着一辆黑亮亮的轿车来到机场,他头戴白帽,身穿短袖衬衫,打扮像是前来接机的私家司机,然而羽田刑警看不顺眼的理由和他对“呀”的偏见一样——这人看上去也不像个司机。

总觉得这家伙似曾相识。羽田刑警摇摇头,却想不起来,而可能是头甩得太大力,眼角流出了一点泪。他以手背擦擦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想起来了——这个人叫绯熊五郎,今年一月酒驾肇事进了警署。一有了头绪,后续的事便自然而然地浮现脑海。当时的被害人女子是个年轻柔道师父,她被绯熊的车子撞飞,却奇迹似地毫发无伤,要是一般人,肯定当场被撞死了。女子将绯熊拖出驾驶座带到警署,绯熊在交通课的巡查面前呼出浓浓的酒臭,啜泣个没完,不停地忏悔道:我不再喝酒了,我不会再肇事了。羽田刑警当时也在一旁,绯熊悔恨交加的话语还留在他耳底。之后绯熊立刻遭公司解雇,但看他现在这样,应该是又有人雇他为司机了,不晓得雇用他的人知不知道他之前闯下的祸。

绯熊五郎警觉地与羽田刑警保持距离,羽田刑警一走近,他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退去稍远处。羽田刑警心想,他一定发现我是刑警了。虽然任谁都看得出羽田刑警的身分,但感觉上绯熊似乎刻意地躲避着这位“刑警先生”。

骤雨一来,绯熊第一个冲进灰色的航厦里躲雨,但雨停之后,他又悄悄地探出头来东张西望。

松垮摄影师又“呀”了一声。转眼间,天际的DL2号机愈飞愈近,穿过甜甜圈状云的正中央,来到了机场上空。

三名摄影师很显然地将镜头对准了DL2号机,羽田刑警的眼神更加锐利了。

DL2号机起飞前二十三分钟,也就是这天十三点五十七分的时候,东京羽田机场接到了歹徒的预告,说A航空的2号机被装了炸弹。

歹徒可能是试图改变嗓音吧,他以古怪的沙哑声音说,他成功地将定时炸弹装进了DL2号机,飞机将在离陆后三十分钟于空中爆炸。总机人员接到电话,熟练地按下眼前的红色紧急通报按钮,接着刻意拖长话声反问: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打电话来的男人一听,顿时动怒,宛如反派角色讪笑着答道:因为我知道那个人要搭乘那班飞机。总机人员尽管吓得快昏倒,仍装出强忍哈欠般的困倦嗓音说:那样的话,机上其他毫不知情的乘客也会一起死掉耶,你还有良心吗?男人嚣张地回道:我也是逼不得己啊,听好了,是前往宫前机场的A航空DL2号机,十四点二十分从羽田机场出发。男人再次重复班机班次之后,挂断了电话。

在这段拖延通话的时间里,电话追踪器早已开始动作,查出歹徒是从羽田机场内的公共电话打来的。保安官马上赶到那座公共电话,只见一名小个子、三角脸的洋装老妇人紧握着零钱包站在电话前。她一看到保安官,一把揪住他的衣襟。

老妇人说她打错电话,可是话机竟然不吐回零钱。对她来说,比起一、两架飞机被炸掉,她的十圆铜板拿不回来要严重多了。当然,她完全没留意到之前有什么形迹可疑的男人在这附近晃荡。

机场方面一接到预告电话,立刻联络了警方。警察暗中搜遍DL2号机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找到任何疑似爆炸物的物品。

从歹徒的声音推测,也有可能是性格异常者的恶质恶作剧。而且最诡异的是,歹徒指定的并不是常见的喷射客机,而是鲜少人知道的地方航线螺旋桨飞机。

羽田机场彻底确认DL2号机安全无虞之后,没对乘客透露半点讯息,照预定让飞机飞离了东京。当然警方也马上通报了宫前市,二十分钟后,宫前机场也完成了紧急戒备。

DL2号机离陆后三十分钟(即预告爆炸时刻),并没有发生任何异状。而现在,羽田刑警望着DL2号机于预定时刻出现在南国宫前机场的上空。一定是哪个家伙喝醉了乱打电话啦!——羽田刑警气呼呼的。那通该死的预告电话害他在艳阳高照下罚站了半天,还被骤雨淋成了落汤鸡,整个人愈来愈像“刑警先生”了。

炽烈的阳光下,机翼仿佛闪耀着光芒。看着DL2号机稳定地飞行,羽田刑警也逐渐平静下来,心想:这下子今天的工作总算平安结束了,虽然还是有些在意绯熊五郎和那三名摄影师,应该没多久就会忘诸脑后了吧。

DL2号机发出隆隆巨响降落。羽田刑警想起曾有个航空评论家说过:所谓“着陆”,就是平缓地落地。羽田刑警望着飞机轮子在地面擦出花火,飞机砰然着地,在跑道上摇摇晃晃地往前冲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跑道最末端停了下来,机头宛如插入跑道尽头的草丛里。羽田刑警吓得屏住呼吸。消防车没有冲上来,机场的工作人员也一切如常,世界仿佛电影定格似地,好一会儿没有一丝动静。

率先动起来的是三名摄影师。“哈哈哈!好奇怪的着陆呀!”

羽田刑警吓了一跳,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开口的是松垮男,他正伸长了手指着飞机说:“会不会是机师操作失误啊?稻垣先生。”

铁丝男稻垣也兴致勃勃地望着飞机说:“真是的,难得这条跑道整理得这么好,那架飞机是喜欢吃草不成?你说是吧?成山先生。”

“飞机又不是牛。要是爆炸的话……以这些底片……”

“……算不能捞到一笔,也可以……成山先生喜的……”

“……真是太可惜了……”

螺旋桨持续发出嘈杂的声响转动着,羽

田刑警吃力地听着三人的对话。“……既然要爆炸,最好是在那块甜甜圈云的正中央……精采、惊异、奇迹般地……”

“……刑警的……”说着这句话的“呀”忽地望向羽田刑警,两人视线一对上,“呀”便一脸惊恐地躲到松垮男成山背后缩起了身子。羽田刑警瞪了“呀”一眼,决定这辈子绝不忘了这家伙的长相。

一辆黑色牵引车出现在跑道上,仿佛早等待着上场。牵引车驶近机身,以绳索套住机尾,将飞机拖回跑道正中央,飞机就像个不听话的大孩子被扯住头发拖拖拉拉地往后退。在作业员的口哨声中,拖曳作业结束,活动梯架上了机舱门。

机舱门打开了,第一个现身的是一名三角脸的老妇人,她以惊人的速度奔下活动梯,一溜烟消失在航厦里。

接着走出机舱门的是一名软绵绵、白胖胖的男人,远远就看得出他的神情异常紧张。男人先伸出脚探了探活动梯,正要踩下梯子,似乎故意绊了一下,旋即恢复稳健的脚步走下了活动梯。

“怪了。”羽田刑警听见拔尖的话声,原来是“呀”开口了,他正一脸讶然地盯着软绵绵的苍白男子。

“是你认识的人吗?”成山问。

“噢,不是啦。”

“呀”含混带过。

接着一名绝色美女飒爽地步出机舱门,然后是一名身穿花俏衬衫的外国人,边与美女交谈边悠闲地踱下阶梯。之后鱼贯走下活动梯的乘客约十名,但看样子没人发现机场气氛诡异,旅客间一如平日洋溢着开朗的氛围。

羽田刑警逐一检视下机乘客的面容,确认所有乘客都落地之后,他慢慢走向航厦,而那三名摄影师也开始收拾机材。

狭小的大厅一时间被乘客和前来接机的人挤得水泄不通。三角脸老妇人高声喊着她的接机人,那是另一名同样有着三角脸的老妇人;羽田刑警瞥见绯熊的身影一闪,随即如忍者般消失无踪;一名身穿鲜红色衬衫的外国人扛出约有一人高的行李箱,嘴里念念有词。

突然,软绵绵的苍白男人出现在羽田刑警面前。这么近看,男人肥厚的双唇泛白,给人的印象又更绵软了。就在这时,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了——绯熊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来到苍白男人面前深深一鞠躬。苍白男人从丹田发出一声浑厚的“唔”,把公文包递给绯熊说:“你先等着,有件事我得处理一下。”

接着他一转头,对着羽田刑警语带恐吓地说:“叫你们署长过来。”

“署长?”羽田刑警不禁反问。

“对,宫前警署的署长。”他猛地把庞大的脸凑到羽田刑警眼前,“你是刑警吧?”羽田刑警苦笑。

“说要炸掉我搭乘班机的歹徒,抓到了吗?”

“咦?您怎么……”羽田刑警心头一惊,神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幸好没有爆炸呐,要是有个万一,我就在空中粉身碎骨了耶。可是你看看,现在是怎么回事?这个机场没有所谓的紧急戒备吗?这可是非常状况啊,警察只有你一个吗?”

绯熊凑近苍白男人耳语了几句,男人只是稍微转了转眼珠子,继续说:“而且刚刚是怎么搞的?我可是每三天搭一次飞机的,但刚才那种着陆我还是头一遭碰到,机场方面却没做任何解释,成何体统!你知道第一个尖叫着昏倒的就是空姐吗?”

“您为什么知道有人扬言要炸掉那班飞机?”羽田刑警踮起脚尖在男子耳边问道。

“那家伙也打电话给我了。”

此话不能置若罔闻。“您说的那家伙是谁?”

“想杀我的人。那家伙为了杀掉我,就算牵连几百人都不当一回事。”

“那家伙是谁?”

“不知道。总之,想干掉我的人多达上千个,公司里半数以上的员工都有这个念头。那些家伙就像得到传染病似地,被革命主义冲昏了头。听好了,这可是杀人未遂,你们一定要给我逮到犯人。马上叫署长过来!”

“请问您是?”

“我是柴综合土木工程的老板,姓柴,住在糊野台。我来这里定居虽然不到一年,不过迟早会付给这里莫大的税金,那也将是你们的薪水来源呐。”

“搬来这里不到一年……,也就是宫前地震发生之后没多久的事吧。”

不知怎的,柴一听到“地震”两个字,态度登时转为温和。

“算了,一会儿我自己去找署长好了。……怎么,你们是摄影师啊?”羽田刑警回头一看,“呀”一行人正扛着摄影机站在一旁。

“是、是的。”“呀”答道。

“这样啊……”柴似乎松了口气,“那么只是我没注意到,你们还派了电视摄影机过来是吧?”

“电视摄影机?有吗?成山先生。”铁丝男稻垣问松垮男。

“算了算了。”柴硬挤出笑容说:“我去找署长。他在署里吗?”

“他今天好像不在。”羽田刑警愈来愈不爽,语气也显得粗鲁。

“不在?为什么?”

“他去参加插花会了。”刑警看着柴的言行,不禁想扯谎整整他。

“插花……?”柴那苍白的脸颊瞬间鼓了起来,“在这种非常时期跑去插花?可恶的乡巴佬警察!你回去转告他,最近我家附近有可疑人物徘徊,叫他给我加强巡逻,听到了吗!”

这时,两、三名刑警若无其事地来到羽田刑警跟前。

绯熊凑近柴的耳边,又说了什么。

“唔唔……还有,我不知道你们宫前机场的负责人是叫所长还是场长,叫他来找我。今天我就先回去了。”柴丢下这句话,大步走了出去。抱着公文包的绯熊连忙追上去,羽田刑警也跟在两人后头。

走出航厦,得走下五阶石阶才会来到马路。这时,柴在石阶前停下步子,慢慢伸出一脚探了探第二阶,身子踉跄了一下,似乎是故意踩空,但接着只是面无表情、很平常地走下石阶,前方绯熊已打开黑色轿车的车门等着了。柴上了车,绯熊恭敬地关上车门,坐上驾驶座驱车离去。

呼吸到柴的轿车扬长而去留下的废气,羽田刑警觉得很不舒服。他寻思着,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那张苍白的脸。他想起来了,从前念书时,教科书上出现过被害妄想症患者的图片,神情就和那男人一摸一样。嗯,没错,一定是这样。——羽田刑警点了点头。

柴方才差点跌倒的石阶那儿,有个男子正低头频频观察着——是“呀”。他一和羽田刑警四目相接,立刻作势要逃。

“等一下。”刑警第一次对“呀”开口了,“你这家伙鬼鬼祟祟地在干什么?”

“我在看石阶。”“呀”的声音细如蚊声。

“石阶上头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

“你说啥?”

“哦,刚刚那个人在这儿绊了一下,我在想会不会是石阶缺了一块还是……”

“石阶有缺损吗?”

“没缺损。我觉得很纳闷,所以过来查看一下,可是石阶一切完好。刑警先生,您请看,就是这里。”

“你叫我刑警先生?你怎么知道我是刑警?”

“刚才您和胖胖先生谈话时,我碰巧经过……”

“你耳朵真尖啊。你认识他吗?”

“不,完全不认识。”

“你们也知道那件事吧?”

“‘那件事’?”

“没错,我和他在谈的那件事。”

“噢,您是说署长去插花的……”

“少给我装蒜!我指的是DL2号机的爆炸预告。”

“噢,爆炸预告啊……”

“你们一定知情啦,不然怎么会特地跑来这种乡下机场架起摄影机拍那架飞机?你们打算拍下独家头条照片好大捞一笔对吧?”

“咦?这么说,那位胖胖先生说的爆炸预告是真的喽?”羽田刑警没回答,一径瞪着“呀”。

“呀”哆嗦了起来,“不不,不是的。我们不是在拍飞机,我们在拍云。”

“云?鬼扯淡,拍云做什么?”

“稻垣先生,麻烦你……”

“呀”向铁丝男求救。

稻垣上前一步开口了,语气意外地稳重:

“我们之所以来这里拍摄云朵,是为了研究地震与云朵的重要关联。许多报告指出,大地震前后,常会观察到某种特定的云朵和彩虹。而世上真有‘地震云’这种东西吗?好比刚才我们也成功拍摄到珍奇的甜甜圈状云朵,那是……”

“飞机着陆时,我听见你们在说什么很可惜。”

“是成山先生说的吗?”

“不是我呀。”成山急忙辩解。

羽田刑警转向“呀”。“你叫‘呀’是吧?”

“不是的。我不叫‘呀’,是‘亚’,亚硫酸的亚。我是摄影师,协助成山先生他们的研究。成山先生是东大副教授,专研地质学;稻垣先生也是副教授,专门领域是气象学。确实我们看起来可能有些可疑,不过我们绝对没有做出任何需要惊动刑警先生的事。”

“我是宫前警署的刑警,我姓羽田。”

羽田刑警以为是摄影师的人,其实是学者;而最不像摄影师的人,竟是货真价实的摄影师,这下他完全乱了套,听到亚主动自我介绍,自己也糊里胡涂地跟着表明身分。

“如果刑警先生您仍有疑虑,我们可以把洗出来的照片交给您审视。”成山说。

“嗯,那就麻烦你们了。还有,请告诉我你们的下榻处。”

“我们住在新格兰饭店宫前店。”

这三人投宿的是宫前市最便宜的饭店啊。——羽田刑警心想。

*

翌日,天气与前一天相同,羽田刑警前往糊野台。由于昨天的教训,他今天带了伞,从位于宫前市中心的宫前警署前往二十分钟脚程的糊野台途中,他的伞开阖了十多次。

柴打了十一次电话来警署。署长早听羽田刑警报告过了,却甩都不甩柴,操着江户腔破口大骂:“放你妈的狗臭屁!乡下警察插花去了,不在你奶奶的家诉他老子不在!”

身为江户幕府旗本后裔的署长一旦闹起别扭,就很难恢复好心情。

“柴一直说他会被杀。”羽田刑警向警部补音羽铁司报告。

“他看起来真的像是会有人要杀他的吗?”警部补板起那张魔鬼般的面孔,郑重其事地问道。

“宫前市这十年来都没发生命案呢。”

“就是啊。柴那家伙只说了这些吗?关于爆炸预告呢?没有新线索?”

“这部分他倒是什么都没说,他只说有人要杀他,但不晓得是谁。”

“别理他好了。”

“我等一下过去糊野台一趟。冷静想想,那家伙虽然颇惹人厌,人却不坏,他好像收留了绯熊五郎呢。”

“你说那个酒驾肇事的家伙?柴知道那起意外,还肯收留他啊?”

“我今早从交通课那里听说了,据说绯熊喜极而泣呢。”

“那家伙本来就很爱哭。”

事实上,老江户署长之前就被绯熊哭得心软,而替他减轻了刑责。

“我现在就去柴家看看。”

“劳你跑一趟喽。”音羽警部补摸仿署长的腔调说道。

羽田刑警调查了一番,看来昨天柴说的也不全是瞎扯。柴综合土木工程拥有两千名员工,资产全是柴一手创立的,但也同时树立了许多敌人,盛传业者之间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倒戈柴”。

如同柴所言,他在宫前地震发生不久后便搬来宫前住下。一般认为柴是看上了宫前市复兴的商机,但以柴的个性来看,他不像是有兴趣投资在这个小小宫前市的人,而且他似乎打算永远定居在这块交通不便的土地,这一点确实是个谜。东京总公司那边,工会正在进行抗争要求改善待遇,而至于这件事与有人意图杀害柴是否有直接关联,现阶段并不明朗。

这天直到午后,宫前警署仍没取得任何关于DL2号机爆炸预告的新线索,当然,那名歹徒连个影子也没有。羽田刑警信步走出警署。

糊野台位于一道缓坡上方。听说地震之前,这道坡是更陡峭的,可见那次的地震威力有多大了,前一阵子全国各地甚至谣传糊野台将爆发岩浆隆成一座山头呢。

有人受够了这片土地的不安定,卖掉地皮搬走了;柴却反其道而行,买下这里的土地,整地之后盖上房子。糊野台并不是什么风景胜地,难道这对柴的事业有什么特别的利益吗?

羽田刑警抬头一看,坡道顶端飘着云朵,而云下方看得见三名男子正绕着摄影机和三脚架忙来忙去的身影。

羽田刑警一走近,亚一脸讶异地说:“啊,刑警先生,我们又碰面了。”盯着摄影机观景窗的仍是成山与稻垣。

羽田刑警缓缓盘起胳膊,“你们

又在拍云了啊?”

“是呀,您看这云多漂亮啊!”亚一脸陶醉地指着天空。

羽田刑警抬起头,当然不是在看云。他慢慢转了转脖子,接着指向一旁的围墙说:“你们知道这是谁的家吗?”

“是昨天在机场碰到那位柴先生的家吧?”亚爽朗地回答。

“你早知道他家在这里?”

“不是的,我们听说这一带是地震受灾最严重的区域,所以过来看看,结果就看到那块大门牌了。”

的确,门前有块大广告牌写着“柴综合土木工程股份有限公司”。

“不过也太巧了吧,你们昨天拍了柴搭乘的飞机,今天又跑来拍柴的住家。”

“不是啦……”亚似乎听懂了羽田刑警的言外之意,一只手连忙在头上挥舞着,“我们拍的是云。那位姓柴的先生真的是昨天第一次见到,我们对他一点兴趣都——不,是有一点兴趣啦。”

这人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前言不对后语来了。

羽田刑警决定等会儿再上柴邸打扰,他想先绕一下房子周围。

柴邸的铸铁后门巨大得突兀;那辆黑色轿车擦拭得晶亮,停在车库里;院子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宅邸是钢筋水泥的二层楼建筑,每道窗户都嵌了铁栏杆,紧紧关闭着。围墙上插满防盗钉,锐利得宛如真正的刀剑。感觉屋子周围似乎装了一圈无线防盗警报器,宅邸内悄然无声。

柴十年前离婚了,也没有孩子。宅邸里除了柴,还有个佣人阿婆,以及身兼司机的绯熊五郎照顾他的大小事。

羽田刑警绕了屋子一圈,又回到三人身旁。

“这栋宅邸好新呢。”亚亲昵地对羽田刑警开口了。

“应该落成刚满一年吧。”

“那么就是在地震之后建的喽?”亚露出纳闷的神情。“怎么?地震之后建的不行吗?”

“不,没什么。”这人觉得哪里有蹊跷吗?

“你们在这一带曾看到什么人走动吗?”羽田询问另外两人。

“中午的时候看到司机从后门走进宅邸。”成山的视线终于离开摄影机,一边取出香烟答道。

“然后有个凶巴巴的女孩子,对着亚骂道:‘你们在马路中间拍什么照片啊,妨碍通行耶!’骂完就离开了。”稻垣也兴冲冲地加入对话。

绯熊走进柴邸很平常,反而是那位凶巴巴的女孩让羽田刑警有些在意,他打算向两人追问进情,两人却不待他开口,主动说了起来。

“那个女孩是跟司机一道出现的。”成山说。

“对,他们走到那道后门就分开了。”

“那女孩外表看起来很乖巧,没想到一落单,就突然对亚动起手来。”

“因为我背对着没看到她,一个不小心撞上了,差点被她摔出去。看她那副身手,一定会柔道吧。”

“不知道那两人是什么关系喔?看起来不像情侣,也不是兄妹吧?”

羽田刑警想了一下,说:“搞不好那女孩子是被害人。”

“被害人?”三人的眼睛闪闪发亮。看样子,这三个家伙生性都爱凑热闹。

“绯熊曾经开车撞到一位柔道师父。”

“咦?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亚似乎相当有兴趣。

“……今年年初吧。”羽田刑警神情严肃了起来。

“难不成……那位绯熊先生因为那场车祸被革职,而柴先生雇用他当私家司机?”

羽田刑警瞪大眼睛,“就是这么回事。你知道得很清楚嘛,听谁说的?”

亚没吭声,因为他答不出来,一径翻着白眼;而其他两人也完全忘了工作,热烈地讨论着。

“预告要炸掉飞机的歹徒抓到了吗?”

“柴家会发生什么事吗?”

两人连珠炮似地发问,显然很期待接下来有场警匪大战可看。

羽田刑警板着脸,从糊野台俯视宫前机场。机场宛如一块褐色砧板,上空飘浮着常见的云朵。羽田刑警频频观察亚,而亚只是茫然地盯着云看。

老鹰在糊野台上方盘旋。

“好安静呢。”成山低声说道,就在这时——

柴邸传出数声诡异而不祥的声响。

一开始是沉沉的一声,接着是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叽咿”的铸铁倾轧声,泛着黑光的后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黑色块状物滚了出来,就倒在羽田等人的脚边——是绯熊五郎,头上血流如注,垂死挣扎着伸长两手想抓住羽田刑警的两脚,羽田刑警不禁倒退两、三步。

“救、命……”

绯熊痉挛着挤出声音来,羽田刑警迟疑数秒之后走近绯熊,绯熊已颓软地蜷缩成一团了。他没死,但半边脸颊被钝器深深地劈开。羽田刑警抱起他,绯熊苍白的脸如鱼般阵阵抽动。

“呀!”

羽田刑警想叫的是亚,因为情急之中,最容易喊的就是亚的名字。然而只见亚半屈着腰,在原地不停打转。这人是看到血,吓坏了吗?

“喂!你们两个!”

“我去打电话。”其中一人说。

“麻烦你了。先叫医生,然后报警。进去借用柴家的电话吧,他们家应该还有个阿婆在。”

此时亚突然跑过来,双手古怪地挥舞着,接着以惊人的蛮力按住正要冲出去的两人,喊着:“不、不不、不行……”

羽田刑警心想,这家伙惊吓过度,终于发疯了吗?

“你在干什么?现在可是分秒必争耶。你们别理会这家伙,快去打电话!”

“不不、不行……”

两人想甩开亚,但亚不知道在想什么,身子轻巧地一转。羽田刑警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一只飞鸟振翅,下一瞬间,成山庞大的身躯划过空中落到地面,摔了个四脚朝天;而稻垣削瘦的身子则宛如被风刮走似地翻倒在地。

亚将半开的铁格门紧紧地关上。

“不不不、不行!羽田刑警,屋子里有个手持利刃的疯子。”

“疯子?”

事后冷静想想,亚说的话合情合理,因为事实上就有个浑身染血的男子从柴邸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换句话说,加害人当然就在宅邸里。可是在这个时候,羽田刑警完全无法理解亚口中的“疯子”指的是什么。

“很危险!非常危险!”亚不停地叫着:“那个人马上就会追着这位司机冲出来了。”

羽田刑警心想,亚这家伙终究是派不上用场,连忙伸长了手指着另外两人,却一时记不起名字。地质学者和气象学者立刻跑来羽田刑警身边。

“那个人?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嗯,叫什么去了,就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对了,就是这栋宅邸的主人——柴综合土木工程的柴先生。”

这时不祥的声响再度响起。亚刚刚关上的铁格门另一头,出现了一名身穿睡衣的巨汉,右手握着一把血淋淋的斧头。

羽田刑警轻轻地把绯熊放回地上,站起身来。

“哇!”亚大叫。

“叽”的一声,柴打开铁格门,走出来外头。

羽田刑警沉稳地一步步走向柴,他以为柴是来解释眼前状况的。在他的推测中,预告炸掉飞机的歹徒就是绯熊五郎,想杀柴的也是绯熊。绯熊试图杀害柴,却反被柴劈伤了脸颊,所以柴是前来向自己说明这些原委的吧。

“别靠近他!”亚大喊。

就在下一秒,柴的举动完全出乎羽田刑警的预料之外——他慢慢地举起斧头,朝羽田刑警的脑门劈了过来。

羽田刑警一闪身,亚扑上前抱住柴的双腿。斧头砍进地面,柴的拖鞋远远地飞了出去。亚紧抓着柴的腿,将他一路拖到门边去。柴的双腿歪成奇妙的形状,口中如狮子般低声咆哮。不知怎的,羽田刑警想起了先前那架被牵引车拖着走的飞机。

“刑警先生,手铐!”

“好!”羽田刑警飞快地取手铐铐住柴的脚,另一头系在铸铁格门上。

“这样就放心了。喏,请用屋里的电话报警吧。还有,能不能先给我一杯水……”亚颓然跌坐在地上。

方才被亚扔出去的两人愣愣地看着这场乱斗,一听到亚这番话,立刻冲进柴邸。

“搞什么,原来你说的疯子是这家伙啊?”羽田低头望着不停低吼的柴。

“不仅如此,这个人……”亚一边喘着气说道:“还是预告要炸掉DL2号机的……歹徒。”

办公桌前,宫前警署署长和音羽警部补两人并坐,和亚、稻垣及成山面对面,三人身旁站着羽田刑警。

署长一身轻便的深蓝色直纹西装,眯着眼逐一打量眼前的三人,身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尺寸的风景画,一旁摆了一盆漂亮的非洲菊,这些都是署长的杰作。他从口袋里取出细长的烟斗,有模有样地点上火。

音羽警部补从刚刚就扯着那凶悍的嗓音大声说了一堆,三人都吓得头垂得低低的。

“绯熊五郎受的伤没有想象中的深。我们也通知了柴这件事,他听完后,才好不容易冷静了一些。刚才他已经自白了,招出DL2号机爆炸预告是他的自导自演。”

“这件案子,在我不知不觉中奇妙地结束了呐,早知道我就跟你一起跑一趟糊野台了。”署长语带遗憾地说。

羽田刑警苦笑道:“案子虽然结束了,还是有一堆令我一头雾水的疑点。在绯熊遭到柴攻击,逃出后门的时候——不,似乎在更早以前,亚就已经洞悉一切真相了,这实在让我无法服气,难道亚掌握了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线索吗?”

亚宛如接受侦讯的犯人似地乖乖坐着。

而稻垣像是庇护主犯的共犯般插口道:“亚一直都和我们一起拍摄云朵,我想他也没有在半夜溜出饭店。亚接受到的讯息都和我们没两样,可是亚似乎是靠着他独特的判断力,悟出了每一件小事的意义。我觉得糊野台发生的事件单纯是一起意外啊。”

“喂,小老弟,跟我们解释一下好吗?”音羽警部补扯着嗓门说。

羽田刑警塞了根烟给亚,帮他点了火。亚蜷着身子吸了一口,姿态宛若英俊小生所饰演的失意天才艺术家,然而那优雅只存在短短一瞬间,亚马上被烟给呛着了。

“诚如稻垣先生所说,我拥有的线索,与各位的所见所闻完全相同。然而,这段期间围绕着柴先生所发生的诸多事,每一件都与我所思考的某个答案相呼应。”

亚宛如自白的嫌犯般压低嗓音缓缓道来,众人不禁屏气凝神仔细聆听。亚可能是察觉了这一点,紧接着蜷起身子,眯着眼,声音又压得更低了,因此接下来这五人的谈话氛围成了像在密谋什么坏事似的。

“……所以绯熊先生差点被杀的时候,就像五之后是六一样,我自然而然地推测到柴先生必定会握着凶器出现。”

“那么,之前的一到五是什么呢?”羽田刑警柔声问道。

“我第一次见到柴先生,是他下飞机的时候。当时他踏上活动梯,故意佯装绊倒,在那时候我并不觉得那举动有什么特别含意;然而柴先生在走下机场大厅外头的台阶时,又故意假装绊倒,这让我开始觉得一头雾水了——这是一与二。三则是,我听到柴先生事先晓得自己搭乘的飞机遭人放置炸弹,头不禁痛了起来。四是听说柴先生特地搬来曾发生严重地震的土地,得知此事,我开始理出一个头绪来了。五是柴先生雇用曾酒驾肇事的人当私家司机,一听到这件事,我心想,这人搞不好接下来打算犯下杀人罪行了。所以,当绯熊先生没被杀,逃出后门的时候,我很确定柴先生一定会拿着凶器追出来。”

“换句话说,你很熟悉疯子的心理喽?”署长直视着亚说道。

“不是的,柴先生的所有行动完全有迹可寻,至少直到他拿着斧头追着绯熊先生冲出来之前,他的思路都和我们一样正常。”

“也就是说,他打电话来预告说要炸掉DL2号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恐吓喽?”

“是的。柴先生是周全地设想过之后,才打那通电话的。”

“关于这部分,麻烦你再说明得详细一点好吗?”

亚不知道在想什么,从口袋掏出一个白色的小东西,轻轻扔到桌上,白色物体发出轻脆的声响,滚动着,是骰子。围着桌子的五人全凑上前盯着那颗小骰子瞧。

“掷出了一点呢。”亚捡起骰子虚握在手心,再次轻晃着手说道:“现在,我再掷一次。署长先生,您赌几点呢?”

“警署里怎么能赌博呢?”这话听起来像是“署外的话,我随时奉陪”。

“我们只是模拟赌博的状况呀。”

“那,我赌二点。”

“署长先生的想法和柴先生有相似之处呢。”

亚掷出骰子。骰子在桌上滚了滚,这次出现二点。但署长脸上并无甚喜色,羽田刑警则是捏

起骰子把玩着。

“人们在预测不可知的事情时,通常有三种思考方向。以方才的骰子为例,第一种想法是——一开始出现一点,接下来极可能也出现一点。职业赌徒当中,似乎有些人正是秉持这样的想法,也就是俗话说的‘有一就有二’。第二种想法则是完全无视于第一次的点数,这种人的想法非常理智,不受人情左右,对他们来说,过去是过去,今后是今后;而且我记得在数学上,第一次出现一,接下来同样出现一的机率是……?”

“算数什么的无关紧要啦。”肥胖学者说:“一提到数字,我肚子就饿了。”

“喔,好的。那么最后是第三种人的想法,柴先生就属于这一种。这些人相信,一旦第一次出现一点,接下来绝不会再出现一点。就好比,今天下了这么多雨,明天一定不会再下了,是一样的道理。”

“一般人不都是这么想的吗?”署长说。

“署长先生,您显然听懂我的意思了,太好了。那么假设现在有个第三种思考的人,他的行动强烈地受到这种想法支配,已经接近信仰的地步;若再加上这个人一直处在某种强迫观念里,老觉得自己可能遇害或遭逢某些灾变,好比地震之类的,如此一来,这位极端恐惧遇到地震的人,对他来说,应该住在什么地方最好呢?”

“我明白亚想说什么了。”稻垣说:“以刚才预测骰子的第三种思路去想就对了吧?怕地震的话,搬去刚发生过大地震的地方就行了,因为对第三类思考的人来说,他们相信一块土地不可能接连发生大地震……”

羽田刑警想起自己在宫前机场碰到骤雨时,当时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该不会又像去年一样发生大地震吧?就算在同样的季节、同样下了雨,又不代表就会发生同样的地震。再说,要是动不动就大地震,谁吃得消啊?”换句话说,自己那时不也依循了与柴相同的思考轨迹吗?

“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吧,要是像连续掷出同点骰子一样接连发生地震,谁受得了。”署长说。

“可是理论上,某个地点发生过地震之后,并不保证不会再次发生地震啊。”松垮的地质学者开口了。

“那是当然的啊。事实上,去年的地震之后,也有人说受不了这种会发生大地震的地方而搬去外地;不过我们在地居民大都认为,这下子至少五十年内大可高枕无忧了。”

“诚如成山先生所说,姑且不论这种‘信仰’正确与否,总之柴先生依着第三种思考,跑来宫前市买下土地定居了。”亚继续说下去,“再假设另一个状况:有个肥胖而且腿力差、常跌倒的人,他非常恐惧跌倒。在他的思考模式里,一旦不小心绊到石头跌倒,站起来之后绝不可能马上再次跌倒,因此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当下楼梯时,先佯装绊倒再走下楼梯。我第一次见到柴先生,是在他走下飞机活动梯的时候,那时他绊了一跤,但怎么看都像是故意的,我心想这个人还真古怪。后来,他走下机场大厅外头的石阶时,同样假装踩空阶梯。我以为是阶梯缺了角或是有小石子在阶面上绊到他,便靠过去仔细检查,然而石阶毫无异状。那么柴先生为什么要这么做呢?答案只有一个——那是极端害怕跌倒的人,为了不跌倒所做的仪式。

“后来我无聊地试着揣摩柴先生的思路,好比说,要是附近邻居发生火灾,暂时就不必担心自家会发生火灾了。想着想着,我忽地心生一个奇妙的假设:如果我极度害怕坠机,我会怎么做呢?我得出的答案是,如果怕坠机,只要搭乘刚坠机班次的下一班飞机就没事了。可是飞航事故不是随便遇得上的,这种时候该怎么办呢?不必等待事故发生,自己制造事故不就得了。——想到这,我赫然一惊。

“在自己搭乘班机的前一班飞机装上炸药,炸掉它。——可是呢,这种荒唐事毕竟只有疯子干得出来。所以退而求其次,让机场陷入相同的紧张气氛,这点倒是办得到的,只要煞有介事地向机场预告自己即将搭乘的班机被装了定时炸弹,那么机场方面一定会全力戒备保护此架班机。我想,如果柴先生近乎异常地害怕坠机,难保他不会做出假的爆炸预告。

“本来我觉得这些奇妙的推理只是我的妄想罢了,然而隔天听到刑警先生说——柴先生主动雇用刚驾车肇事不久的绯熊先生当司机,我心头不禁一惊。曾经肇事的人,再次肇事的机率,比从未肇事的人低;而恐惧遇上交通意外的人,自然会强烈倾向雇用曾经肇事的人。推测至此,整个推理已经不是我的妄想了,这正是柴先生奉为圭臬的思想。

“于是当我看到刑警先生巡逻柴邸周边,理所当然地想起了柴先生前些口子的言行举止。他供称有人在自家一带出没,打算伺机杀害他。当自己有被杀的可能,该怎么做才能够保护自身安全?依循柴先生的思考模式,我得出了一个骇人的解答。

“只要柴邸内发生残虐的杀人案,宅邸里从早到晚都会有刑警出入,在这样的状态下,总不可能再次发生杀人案了吧……?”

羽田刑警觉得后颈一阵发麻,伸手一摸,一只大甲虫正在他颈子上爬行。抬头一看窗外,太阳已经下山了,小虫子被室内灯光吸引飞进窗内。他起身拉上纱窗。亚的话还没结束:

“柴先生一下飞机,发现机场乍看之下十分平静,连我们也万万没想到当时机场正处于紧急戒备状态。再加上DL2号机经过爆炸预告的加持,应该要平平安安地降落才是,却很明显着陆失当,我想一定是机师太紧张了吧。但是机场方面不但没有对着陆失误做出任何说明,柴先生下了飞机一看,只见到一名脏兮兮的刑警在那儿闲晃,而乡巴佬警署署长还跑去参加插花会,不在岗位上——啊,抱歉……我只是代替柴先生说出他的内心话罢了。柴先生看在眼里,明白这场自导自演的飞机爆炸预告毫无效果,我想我能体会柴先生当时内心有多狼狈。这么一来,想要更周全地保护自己的安全——没错,只有在自家引发一场货真价实的杀人案了……

“我才刚推论至此,绯熊先生居然真的浑身是血地从柴邸逃了出来,吓得我腿都软了。柴先生因循他那套信仰,打算在宅邸里杀害绯熊先生,可是他的信仰却在最后关头不堪一击地崩溃了——因为柴先生在拿斧头砍杀绯熊先生的时候,也为了绝不失手,故意在第一击失准,错开绯熊先生的脑门劈下。没想到绯熊先生察觉动静回过头,这下第二击也没能砍中绯熊先生的脑门,而是劈到了脸颊,绯熊先生才能留下一命逃出宅邸……”

*

后来羽田刑警收到了几张照片,是亚寄来的,上头拍到了甜甜圈状云朵以及DL2号机。可是每个人看了照片都没留意到云朵,只说:“咦,飞机照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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