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阿啄和朝萩原来是躲在巳贺家转角处的消防水桶旁边。他们向橘花道歉,说他们看到橘花跑过面前,原本想叫住他,却叫不出声音来。

“你们两个好过分。”

橘花以责难的口吻反复说了好几次。阿啄平时碰到这种情况一定会开始为自己辩解,但今天他也只是低下头不断地道歉。

“我当时好害怕。”

“对不起啦。不过啊,这一来我们就知道,乙骨先生一定和远臣的命案有关。”阿啄试图转移话题。朝萩似乎也觉得道歉已经够了,接着说:“而日听说凶手也已经知道是谁了——今天大家都在讨论这件事。年轻人都叫嚷着要去抓那个外人。”

“你们在说什么啊?”橘花惊奇地问。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听说遥政先生当天晚上看到那个外人从乙骨先生家走出来。”朝萩说完又转向阿啄寻求同意:“对不对?”

但阿啄只是无精打采地点头说了一声“嗯”,接着他就躺在原野上,翘起腿仰望天空。“不过啊,大人虽然都把杀死远臣和乙骨先生的罪名推给那个外人,我却不这么想。”

朝萩仍旧固执自己的意见:“那个人偶一定曾经在远臣的命案派上用场。也就是说,这场命案是在那个外人来到村里之前就策划好的。人偶不可能在七天之内完成,所以一定有人在暗中牵线。不过如果幕后黑手是藤之宫,就很难了解他是怎么找上那个外人的。外人和菅平家的关系似乎很密切,菅平又不可能派人杀死自己的孙子……”

“那个外人不是凶手!”

橘花忍不住大喊。他不知道事情已经进展到这个地步,没想到大家都已经认定凶手是外人了。

“大家都弄错了!事情不是像你们想的那样!”

“为什么?”朝萩似乎对橘花反驳的气势感到讶异。

“因为我在逃出乙骨先生家的时候,在后门那里撞上了他。当时他才刚好要进屋子里而己。所以那个外人一定也是不巧被卷进事件的。”

“你真的看到他了?”

“不只是看到,我还撞到他了。我虽然没见过他,不过看他那绿色上衣就知道,一定是外人。朝萩、阿啄,你们没看到吗?”

两人摇摇头。

“他大概是从反方向过来的吧。话说回来,外人为什么要在半夜跑到乙骨先生家里?”“我怎么知道?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个外人绝对不是凶手。”

“你是说大家都搞错了?”

“嗯,凶手一定是别人。”

“根据你的说法,的确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朝萩抱头苦思。他大概已经确信外人是凶手,并以此为出发点建立了种种的假设。但这些假设现在却都泡汤了。不过朝萩天性冷静,脑筋转得也很快,一定可以很快地重头开始推算。

“现在的问题是,杀死乙骨先生的到底是谁……”

“反正一定不是那个外人。”

橘花再次强调。朝萩伸出右手掌示意他已经知道了,接着将食指抵在眉间,口中喃喃自语。“也就是说,大概是命令乙骨制作人偶的幕后指使者嫌他碍事,就把他给杀了。也许大人们——尤其是西村的那些人——也开始怀疑乙骨先生的人偶曾经被人利用在命案中,所以才会有人杀他灭口。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灭口……真是讨厌的说法。因为害怕对方多嘴,就把他给杀了——橘花极不愿意想像村子里真的有人会这么做。

“既然发生这种事,那么远臣就有可能不是乙骨先生杀的。乙骨先生也许只是协助制作人偶而己。如果因为担心大镜的惩罚委托乙骨先生杀人,结果又因为怕他说出去而杀了他,那就失去委托杀人的意义了。而且乙骨先生如果知道自己染上嫌疑,只要逃出这座村庄就行了。他是外人,应该可以很轻松地回到外面的世界。可是现在他既然被杀了,就表示犯人是个早己豁出去的家伙。他一定觉得反正迟早会出现斑纹,杀死一个人或杀死两个人部没有太大的差别。”

“乙骨先生或许是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制作人偶的。”

“那倒是不可能。我之前也说过,他应该知道人偶是用来做什么的。否则他早就把这件事说出去了。”

乙骨先生果然还是跟命案有些关联。但听到他没有直接下手,橘花便感到安心不少。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这个嘛,如果能够查出乙骨先生是受谁之托制作人偶的,那就好办了。不过这是最困难的地方。另外我也想知道那个外人为什么会跑到乙骨先生家里。还有,我还是想去看看翼赞会的宿舍。”

“等一下。”原本一直默默不语的阿啄突然伸出手。

橘花这才发现阿啄今天特别安静,简直像是吃坏肚子一样。

“有一件事,我挺在意的。”

“什么事?”朝萩反问。

但阿啄摇摇头回答:“我现在还不能说出来。”

“不能说?这件事有那么重要?”

“还不知道。只是如果我的想法正确,事情就很严重了。不过我现在还不能说,要等我把事情弄得更清楚了才行。”

“真是不够干脆!”

“这件事真的不能乱说啊。”

阿啄难得会说出这种话,他今天果然怪怪的。

“等我弄清楚了再告诉你们。”

“别卖关子啦!”

朝萩继续逼问,但阿啄仍旧坚持“再等一会儿”,不肯立即告诉他们。

接着他就不再开口,而且他似乎担心两人会追问下去,丢下一句“我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就匆匆回去了。阿啄溜走之后,橘花和朝萩面面相觑,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真奇怪。”

朝萩把视线朝向斜上方,喃喃地说。以手指抵住眉间或是抬头看斜上方都是他在思考时的数种特殊动作之一。就如同橘花在做白日梦的时候也会有几种特别的动作一般。但每一种动作使用的场合都有些微的差异。朝萩现在的动作显示他正试图去了解无法解释的事件。“平常的他不论事实再怎么暖昧不明,应该都会急着要说出来才对。”

“连阿啄都会感到犹豫,这一定是很重大的情报.”

橘花虽然这么说,但是他也想不透到底会是什么样的情报。

“真搞不懂……”

橘花努力以他有限的脑力思考,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哥哥的叫声。

“橘花!”他的声音出奇地大。

“哥哥。”

橘花站起身回头。只见哥哥满面通红,怒耸着肩膀走过来,仿佛田里的作物全都被乌鸦毁了一般。

“你今天得早点回家,否则妈妈会很担心。”

“可是……”

橘花以不舍的眼神看着朝萩。

“没什么好可是的。”

强有力的手臂抓住橘花,他觉得手腕痛到几乎要撕裂了。

“不要啰唆!”

哥哥的怒吼声大到可以把橘花吹跑。他最近的声音已经够大了,此刻则几乎有平常的三倍音量。

“你还是回去吧。”朝萩低声说:“你家里的人会担心你。”

“朝萩,你也快回去吧。杀人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跑出来。”

“好的,我要回去了。”

以乖乖牌自居的朝萩拍拍膝上的泥土站起来。橘花有一种受到背叛的感带。哥哥看到朝萩的反应似乎颇为满意,点点头又用力拉扯橘花说:“走了,橘花!”橘花甚至开始担心哥哥会沿路拉着自己走到村庄里。他的手腕很痛,肩膀也像是要脱臼了。“知道了。我、我跟你走就是。”

哥哥似乎没有听到橘花的回话,继续抓着他往前走。

他今天明明没有做任何坏事。

“请进,老爷爷现在正在回廊晒太阳。”

一个贴着头痛药膏的中年妇女将珂允带到后院。她大概是蓑绪屋老人的女儿吧。他们穿过两旁种植柿子树的小径,立刻就来到后院。以拥有名师、师尊称号的人所居住的地方而言,这个家显得相当简朴,在这座村庄应该属于中下等级吧。这座房子看起来和郊外的独栋成屋差不多。

夏天似乎还停留在温暖的回廊上。蓑绪屋老人舒适地躺在回廊上晒太阳,就像是渔夫把梅边捕捉到的鱼放在草席上晒干一样,或者也像是植物在进行光合作用。

老人看到珂允便眯起眼睛起身。老旧的回廊似乎长年被当作老人的床铺,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沙哑的吱吱声。

“我就知道你会来。真是不好意思,让你看到这副模样。”

他笑着把敞开的衣襟阖上,这个老人非常适合笑脸。

“蝉子恢复精神了吗?”

“她现在偶尔会走出房间了。”

“那就好,这都多亏了你。我也得向你道谢。”老人点了点头。“对了,我得给你一些回报才行。”

“回报?”

“你是为了乙骨的事情来的吧?”

他以洞悉一切的神情向珂允招招手。

“村里有人传言说,是你杀了乙骨。我想你一定会想要洗刷自己的罪名吧。”珂允在老人身旁坐了下来。木板发出吱吱声,在此同时他的臀部感受到木头温暖的触感。“先喝杯茶吧。今天天气这么热,你一定累坏了。”

“不,还好。”

“说得也是。毕竟你还年轻,和我这种已经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不同。”

老人接过女儿端来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接着他耸起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乙骨是很优秀的弟子,他非常适合继承我的技艺。我好不容易找到像他这样的弟子,正感到欣慰,没想到却发生了这种事。”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座村庄呢?”

“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老人以忧郁的神情抬头看珂允。“他说过他想要抛弃自己的过去。他好像曾经因为吃了药,犯下不可挽回的错误。”

“不可挽回的错误々”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开始还自暴自弃地说,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该不会是杀了人……”

蓑绪屋的手抖了一下。

“发生这种事情之后,我也想过……但是乙骨制作的人偶眼神相当清澄。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杀人犯做得出来的。他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是吗?”

珂允并不打算完全相信陷入感伤的老人所说的话,但珂允见到乙骨所得到的第一印象也不像是个杀人犯。乙骨虽然态度恶劣,语气也很差,但不像是在躲避侦杏的样子。“乙骨最近有没有不寻常的举止?”

“你是指……有可能害他被杀的事情?”

“是的。”

“我想不出来。”老人看着远处角落的柿子树。“乙骨这三个月一直在制作人偶。不论是白天或晚上,他甚至足不出户。到了十天前左右他终于完成工作,显得神清气爽。没想到在那之后他就被杀了。”

这时他似乎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向珂允说:“对了,有一件事情倒是很奇怪。”

“什么事?”

“就是乙骨做的那个人偶。”

“人偶……”。听到这两个字,珂允不禁联想起松虫。她的人偶被遗弃在阴暗潮湿的仓库里……“我刚刚也提到了,他不久前才完成一个人偶,但是直到最后我都不晓得是谁订制并拿走人偶的。”

这时珂允想起他首次造访乙骨工作室的时候,室内简直就像是杀人狂的分尸场所,到处散落着逼真的手脚。但前天晚上再度造访时,房间里像是经过大搬家一般空空荡荡的,也没有看到人偶的影子。

“没错。”老人点头。“我问过乙骨,但是他什么都不肯说。他原本就是个不太多话的人。”

“可是如果是模仿真人制作的,只要看到脸就知道是谁了吧?”

“关于这一点,两个月前他曾经给我看过人偶——他说这是相当重要的工作,想要向我请教——但很奇怪的是,人偶并没有脸,只有空白的一颗头。一般而言人偶应该是先从脸部制作的。我觉得很奇怪,就提出来问他,可是他只说没有必要制作脸部。”

“人偶没有脸部?”

“制作和直人同尺寸的人偶通常有两种理由。一种就是像我先前告诉你的,为了纪念出嫁的女儿而留置在娘家里。另一种则是为了纪念当上禁卫离家的儿子,将人偶在家里放置一年。这两种情况都和我们庶民无缘,只有小长老阶级以上的家庭才会遵行。不过这两种人偶都必须要制作脸部才有意义。我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就去调查了一下,结果没有一个家庭因为嫁女儿或升上禁卫而需要人偶。”

“这么说,人偶是为了完全不同的理由制作的?”

“只有这个可能了。而且……”

老人停顿了一下。

“而且怎么了?”

“人偶的右手缺了无名指。”

“无名指?该不会是……”

珂允想起野长濑家留下的手印——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血迹。

“你似乎也知道内情。野长濑在十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失去了右手无名指——有人说他就是因此才会失常,埋头研究炼金术——而且村里没有其他人失去无名指。不过我不懂,事到如今为什么还会有人要订做这样的人偶。”

“也许乙骨就是因此而丧命,而这件事也跟野长濑的自杀有关?”

珂允趁势追问,但老人却巧妙地闪避话题。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摇摇头。“这件事虽然奇怪,但也许与命案无关。”

“可是十天前不就是远臣被杀的前一天吗?这样看来两件事应该有关才对呀。而且蓑绪屋先生,你应该也没有接过这么奇怪的工作蟹?那么……”

“不要叫那么大声。我的耳朵还没有问题。虽然说事情有些太过巧合,但我的老脑袋实在没办法将两件事联想在一起。”

他揉揉眼睛,仰望天空。珂允看着他的动作: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蓑绪屋先生,你认为谁是犯人?”

“很抱歉,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想不出来会有谁想要杀死乙骨,或是远臣。而且现在的我只想好好晒太阳。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实。我并不认为你是凶手,反而觉得你是想要洗刷嫌疑。但是我已经没有精神去思考其他事情了。”

老人的回答像是在诉苦般,显得有气无力。珂允正准备起身,又坐了下来。他原本决定要靠自己行动,但他发现不知不觉之间又开始产生仰赖他人的心理了。

他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他仿效老人仰望天空。一只老鹰在蔚蓝的晴空划了一道圆弧。

“蓑绪屋先生,你不再制作人偶了吗?”

珂允静静地询问。

“我现在已经把工作交给女婿了。不过他现在也还只有半吊子的工夫,所以我必须不时指点他。只是我现在的视力越来越差,老实说,我现在看你的脸,也只能看到很模糊的影像。这样一来就不能再制作人偶了。我无法替人偶注入生命。”

“生命……?”

“对外界的人来说,用灵魂这个说法也许比较好懂吧。乙骨也把它称作灵魂。他非常擅长在人偶中注入生命。我一共有五名弟子,能够成器的只有三名。其中就属乙骨的学习速度最快。在你眼中,他也许只是个态度恶劣又冷淡的家伙,不过在制作人偶的时候,他就像被附身一般,可以连续不停地工作,制造大大小小的人偶。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还年轻,不过即使在我年轻的时候,也没办法像他那样工作。”

“松虫小姐又如何呢?”

其实不用问,光看那尊松虫的人偶也能想见她的手艺。不过珂允还是希望能够由她师父的口中得到答案。

就如他所期待地,蓑绪屋点点头说:“女人注入生命的方式很特别。我们男人是凭技术替人偶灌注生命,但女人凭的却是情感。也许因为她们自己就能够生小孩吧。男人是绝对学不来的。”

“这里没有其他的女性人偶师傅吗?”

“嗯,现在已经没有了。在我之前还有一位名叫椋守的女师傅。结果到头来,我这三名弟子当中有两个都年纪轻轻就过世了,丢下我这个来日不多的老人——”

最后一句话似乎不是对珂允说的,而是朝着天空喃喃自语。老人的身影此时显得格外瘦小。小小的院子,小小的老人——悲哀的景象当中,只有太阳仍旧温和地照耀大地。珂允看着老人,喝了一口茶。

“喂,珂允。你是为了什么理由来到这座村庄的?菅平长老似乎知道其中的内情,不过你染上杀人的嫌疑还留在这里,一定是有很重要的理由吧?”

珂允默默地继续喝茶。老人似乎也不是很坚持要得到答案。“你或许也有自己的理由,不过还是小心点比较好。这里的村民有时会比你想像的更为凶暴。当然我也许是多管闲事了。”

“在事情平息之前,我会尽量少到东村的。”

“嗯,不过待在西村也不一定安全。”

“你是指翼赞会的成员吗?我昨天才遇到他们,受到他们的威吓。”

“他们当然也很危险,不过还有很多小长老对千本抱着不满。”

“你是指同样是西村的小长老吗?”

珂允感到有些讶异地问。

“一开始是为了松虫,接下来则是蝉子。其他小长老当然也想和菅平长老攀上关系,对于顺利达成心愿的人也或多或少会怀着嫉妒的心理。尤其今年又因为乌鸦来袭,严重影响到农作物的收成。听说很多家庭可能都无法好好过冬。如果那些想要拉垮千本家的人们受到藤之宫的唆使,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

珂允怀着忧郁的心情点点头。他自己在工作七年的职场上,也曾数度听闻丑陋的派系斗争。人们不是以实力和对手竞争,而是互相打垮对方。多么消极的竞赛呀。大家明明都是同一家公司、同一个部属的同僚……

此时他也明白为什么笃郎会一再找他麻烦。在这节骨眼如果出了一点纰漏,就有可能让想要陷害千本家的人有机可乘。笃郎大概也是在为此操心吧。

“千本先生是个好人。”

“我也知道。不过对于嫉妒他的那些人,这点并不重要。”

“的确……”

人缘和际遇是完全不同的。珂允以前很喜欢的一个上司被贬到冈山,就让他深刻领会到这一点。

“我看我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吧?”

“这是要由你来决定的。而且不论我说什么,大概都无法改变你的意志。”老人以他那双自称已经视力模糊的眼睛凝视着珂允。他似乎看透珂允内心渴望有人能够破除自己的迷惘,推自己一把。

“的确。”

珂允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他说了一声“打扰了”,正要转身离开,匆然又想到有件事忘了问。

“请问,你知道龙树家住在哪里吗?我只知道是在南方。”

“龙树……你为什么问起这个问题?”

“没什么,只是我在这里遇到一个男人,说他在龙树家借宿。”

珂允听到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感觉到事情不太寻常,但还是老实回答。然而蓑绪屋却很武断地说“那个人一定是在说谎”,并露出寂寞的神色。

“龙树家已经不存在了,那个家庭在四十年前左右就没落了。”

“没落?”

“嗯,龙树一族已经断绝后代,如今只剩下一座废屋而己。”

“那……”

眼前的老人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这么说来,是那个男人在骗人吗?可是他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呢?“你一定是受骗了。这是很恶质的谎言。不过我并不知道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外人来到这座村庄。”

听到老人以不解的口吻这么说,让珂允再度感到错愕。

麦卡托为什么要骗他,宣称自己是借宿在龙树的家中呢?珂允只消询问村民,这种谎言便立刻会被拆穿。

难道他与这次的事件有关?在还未了解他奇特的言行举止背后的动机之前,珂允既无法肯定也无法否定这个疑问。

珂允决定先去看看已经没落的龙树家废屋。他向神情阴郁的老人请教了废屋的所在地,便动身往南走。他相信直接询问是最快的做法——至少老人对他没有敌意。他走出蓑绪屋的屋子走了一阵子,背后忽然有一名村民叫住了他。这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瘦小男子,尖尖的下巴和眼睛让人联想到老鼠。

“请问你是珂允先生吗?”

男人向停下脚步的珂允询问。他的声音就如同被踩扁的青蛙般混浊。

“是的。”

“我有话要对你说,让我们先换个地方吧。”

男人似乎想要避人耳目,意图把珂允带到旁边的林子里。由此看来,他大概是刻意等路上没人才叫住珂允的。他的样貌虽然可疑,不过并不像翼赞会的成员那样具有敌意,因此珂允还是乖乖地跟去了,他们总不可能大白天就对他施以私刑吧。

“事实上,我是藤之宫派来的,名叫鸟藏。”

男人报出名字。在橡木林的阴影中,只有他的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藤之宫……是东村的长老?”

珂允紧绷起表情。怪不得对方要在意他人的目光。

“你是来抓我的吗?”

“不是的。”鸟藏这个人下知是否习惯使然,歪着嘴角回答。他的一双眼珠早朝上看着珂允,继续说明来意:“长老说他想要见你。当然,他不是为了——如你刚刚所说的——要抓你或对你不利。长老似乎也不认为你是杀人凶手。只是因为你被卷入事件,所以有一些问题想要问你。”他说完这些话便静静地等侯回覆,一双细长的眼睛仍旧在闪烁。使者这种角色必须是不带任何感情的道具,而这个男人殷勤却刻板的言行举止似乎更强调了这一点,让珂允感觉毛骨悚然,仿佛看到地面上的影子站了起来。

“我现在要去一个地方。”

“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够立刻和我同行。”

“一定要现在去吗?”

“拜托了。”

使者往前踏了一步,似乎不容许珂允反抗。在此同时,草丛里传来沙沙声。珂允瞄了一眼,发现树荫下似乎躲藏着四、五名左右的男人。由这一点和使者的语气看来,对方与其说是拜托不如说是胁迫。他虽然不认为这些人会在这种地方动粗,但至少他们是有备而来的。“……我知道了。”

珂允紧紧握住塞在口袋里的拳头回答。

藤之宫的房屋座落于东村中央的小丘上。建筑相当巨大,像是要夸示长老的地位。这点和同样身为长老却住在山林中的菅平形成一个对照。至于房子的外观也和菅平家大大不同。菅平家的建筑较为扁平,紧临着山腹建造;而藤之宫家的建筑构造则以中央高耸的要塞为中心。这也许是山坡与小丘两种不同的地理条件所造成的差别,但珂允却觉得其中大概也反映了住户的思想。一个是想要暗中掌权的类型,另一个是喜欢夸示权威的类型——亦即老好巨猾与好大喜功的差异。

如珂允所预期的,东村长老藤之宫多多良一看就是个顽固的老人,大概很难和他舍得来吧。他的年纪比芹槻年轻,大约六十几岁,体格仍相当健壮,大概还能够独自一人收割好几坪的稻田。

里头的房间仿佛万花筒般,鲜艳的用色让人感到目眩,但总常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十坪大的宽敞房间内装饰繁多,反而给人压迫感,并让人感到孤寂与狭隘。老人盘腿坐在仿佛从古画中搬出来的御座上打量着珂允,他的长子则陪侍在一芳。珂允静静地忍受对方无礼的视线,脑中不断思紊着多多良找自己到此地的目的。

“你就是半个月前来到村庄的外人吗?”

粗壮低沉的声音这样问。

“是的。”

“听说你见过持统院大人了。”

“……”

珂允回看了对方一眼,表情像是在说着“即使我不回答,你应该也知道吧”。同时他也领悟到这也是他被找来的原因之一。

“我劝你立刻离开这座村庄。”

多多良以暴躁易怒的眼神看着珂允,说话的口吻有如法王宣读敖令般独断。“……为什么呢?”

“你是个危险份子。”

“危险份子?”

他一开始无法理解多多良的意思。是指对整座村庄构成危险?或者只针对东村?是因为他与持统院见面吗?“如果只是西村的远臣就算了,现在连乙骨都被杀了。凶手是想要与全村民众为敌吗?”全村民众这个说法未免太夸大了一点。多乡良应该早就知道珂允得到菅平的支援吧?不论在东村或西村,应该都有间谍存在。

“东村很多人因为你曾到过乙骨家,把你认作是凶手。尤其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是如此。在西村虽然有菅平罩着你,但应该也无法完全压制住村民的情绪。你如果继续待下去,很有可能会被大家当作犯人处决。只有早点离开,才是最好的对策。”

多多良看到珂允静默不语,以为他还不了解状况,便比手画脚地再次对他提出警告。但珂允明白,多多良虽然表现出亲切的样子,但他真正关心的其实不是命案,而是怕珂允会受到大镜喜爱。传言大镜喜欢外人,如果珂允像庚一样成为禁卫,那么开拓南方的诡计就有可能会付诸流水。从多多良拼命试图笼络珂允的态度,就可以轻易想见这一点。“我会考虑看看。”

隔了一会儿,珂允才这么说。

“怎么可以只是考虑看看!”

多多良口沫横飞地怒骂。“

我对你这么客气,你竟然不愿领教”——他的表情像是在这么说。看来他大概不习惯采取怀柔手段吧。

“都是因为你,害得村子里人心惶惶!”

害村子里人心惶惶的是杀人犯吧?珂允想这样反驳,却还是作罢。这样的回答只会火上加油。

“从前不是有一位禁卫叫做庚吗?”

多多良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话,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庚大人怎么了?”

“他是如何当上禁卫的呢?”

多多良似乎在怀疑珂允想要问出接近大镜的方式,明显地皱起眉头,也不打算回应他的问话。“请不用担心,我并没有成为禁卫的打算。”

“真的吗?”

多多良露出猜疑的神情。珂允也想不出该如何说服对方。如果明白告诉他庚是自己的弟弟就好办多了,但多多良既然不知情,就表示菅平和持统院不想让他知道,也不想让这件事流传开来。如果珂允自己在这里说出来了,难保不会惹他们不高兴。

“你即使不相信也没关系,我只是想要知道真相而己。”

“你认为这次的事件与庚大人有关吗?”

多多良的问话中多了几分审慎的态度。

“恐怕如此。”珂允故弄玄虚地点头。

“哦,那我倒想听听你的分析。”

“我现在还不能说,目前还有几处不清楚的地方。”

其实不是能不能说的问题,而是他现在根本还完全不了解状况。但即使是吹牛也没关系,不这么说的话就不能吸引多多良的注意了。

“我只知道,庚和被杀的远臣都曾经劝一名自杀的男人皈依大镜。”

“你是指野长濑吗?”

多多良吐了一口口水狠狠地说。他伸出粗壮的手臂问:“那个死有余辜的垃圾和这次的事件有关吗?”

“我是这么想的。庚在野长濑自杀之后就离开这里,而在半年后远臣又被杀了。”

“巳贺的乙骨又怎么说?”

“勉强要扯上关系的话,他和庚同样都是外人。”

珂允说到这里才发觉,这些事件的中心主轴似乎与对大镜的信仰态度有关。在这方面,这几名死者都和村中绝大多数的一般信徒不同,就某种意义而言是特殊份子。野长濑是反叛者,襾铃和乙骨原本是对大镜一无所知的外人,到后来才改宗。襾铃在成为禁卫之后再度背弃大镜,而没被选上禁卫的远臣则成立了翼赞会这样的狂热组织。

这当然有可能只是巧合,但似乎颇值得采究。而能够深入追查的,就只有同样身为边缘者的自己。珂允的思绪离开了眼前的多多良,正打算进一步思考这个问题,却被多多良高亢的声音打断。

“菅平也赞同你的看法吗?”

珂允摇摇头。

“那你又要我怎么相信你呢?也许就如你吹嘘的,野长濑那个笨礓真的和这次的事件有关。但是对我而言,杷你当作嫌犯倒比较容易解释一些。”

“父亲。”

多多良的儿子佑尉原本一直坐在旁边默默不语,此时却跪坐在父亲耳边低声说了一些话。和易怒的多多良相较,佑尉长得一张娃娃脸,面貌相当温和。他的眼睛与嘴巴和父亲有些神似,但整张脸较为圆润。

从老人的反应来看,佑尉应该是在规劝父亲。多多良咬紧雪白的臼齿,激烈地摇头说:“你难道要我相信这小子?”

“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对我们而言,这件事也是越早解决越好……”

“你就是这样才会被人小看了!”

“可是父亲……”

多多良这位老人大概天性无法忍受事情不照自己的意思进展。他对着儿子怒斥一声“笨礓!”又将恶鬼般的面孔朝向珂允,以排山倒海的大嗓门说:“听好了,我再次对你提出警告,快点离开这里!否则我无法保证暴怒的村民会做出什么事。”

他的威胁方式比翼赞会的成员更直接了当。珂允明知问了也没用,但最后还是问他:“你知道凶手是谁吗?”

“我要是知道,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好了,你明白了吧?”

多多良指着纸门示意珂允离开。珂允乖乖地照做了。他原本就没有期待会有任何结果,这回只受到对方言语威胁,应该已经算是值得庆幸的了。但是这一连串的事件是否真如菅平所说,是这名老人策划的?他总觉得答案是否定的。

如果这一切都是藤之宫老人在幕后指使,那么他只要把落人手中的珂允绑起来当作牺牲品,丢给村民处理就行了。凶手应该也是为此才把纸条丢人珂允房间的。话说回来,如果老人不是指使者,那么他为什么不进一步调查珂允呢?这一点也很奇怪。

珂允怀着满腔疑惑走出富丽堂皇的房间,来到走廊上。佑尉从他身后追上来。“珂允先生。”

他的声音和父亲不同,像是包着胶囊的药丸一般。刚刚坐在房间的时候,珂允并没有发觉他其实长得还挺高的。他等珂允停下脚步回头,又说:“真的很抱歉。”他恭敬地鞠躬。“父亲只要提到菅平的事情就会被热血冲昏头。”佑卫这名青年给人的印象还不错。珂允也觉得和他似乎还勉强谈得来。

“他讨厌菅平?”

“他就像嫌弃蛇蝎一般讨厌菅平,当然对方应该也是如此。”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现在应该已经没有理由彼此反目才对。但是根据父亲的说法,两家从很久以前就处于敌对状态了。”

佑尉叹了一口气,似乎常得到现在还拘泥这种事是很没有意义的。

“在即将开拓南方土地的重要时刻,东西村更应该携手合作才行,可是……”“你的想法倒是挺宽容的。”

“是父亲太顽固了。今年因为乌鸦的缘故,作物收成很差。长老彼此斗争,对村庄一点好处都没有。”

“原来如此。如果你能当上长老,东西村大概就可以和平共处了。”

“我也希望如此,大镜一定不希望村民之间发生争执。不过父亲老是说,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佑尉耸耸肩露出无奈的笑容,似乎在表示自己目前完全无能为力。

“可是菅平家的早濑——这是他们家的长子——似乎也抱持着同样的看法,所以未来还是有希望的……只是我很担心这次的事件会把事情搞砸。”

在这次的事件当中,远臣被杀,乙骨也被杀了。虽然说东西双方同样有人死亡,但是一个是长老的孙子,另一个只是外人,西村的损失明显地更为严重。

“佑尉先生,你认为凶手到底是谁呢?”

“很抱歉,关于这一点,我跟父亲一样完全摸不着头绪。”他的表情显得相当困惑。

“你不认为是我杀的吗?”

“我不知道。也许就如大家所说的,凶手真的是你。想到这里,我的双脚就要开始发抖了。”

“不过你似乎并下这么想。”

“这点对你而言应该算是幸运吧。菅平还把你留在手边,就是一种保证。只是……我也不了解你为什么会跑到乙骨家。”

珂允简单地回答是乙骨找他去的,他也不知道其中的理由。佑尉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接受了他的说法。

“父亲之所以会命令你离开,并不只是因为你和持统院见面的事情。如果发现犯人是东村的村民,他的立场会很难堪。除了身为长老必须面对的责任之外,别人也会怀疑是父亲下令杀人的。”

“和这样的后果相较,你们宁愿把我赶出去,把一切责任推给我吗?”

佑尉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当然,凶案也有可能西村的人犯下的。到时候我们就会处于优势的地位。但是对我来说,这两种情况都不是我所愿意见到的。但是凶手如果不是你,就表示村民当中有人犯下罪行。我只希望调查结果不会引来争端。”

佑尉的表情似乎不抱持任何希望。不论犯人是东村还是西村的居民,想必都会影响到村庄的和平。

“除了东村和西村的居民之外,不是还有宫里的人吗?”

珂允有些恶毒地说。佑尉听到他这么说,激动地摇头。

“宫里的人怎么可能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行……他们没有杀人的理由啊!而且大镜不可能会让破戒的人留在自己身边。”

这句话造成的刺激也许太大了一点。

“对不起。”珂允感到有些后悔,老实地向对方道歉。

“不过我听说杀人者手上会出现绿色的斑纹,是真的吗?”

“是真的。听说在父亲诞生的那一年曾发生过一次。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不相信会有人敢杀人。”

佑尉的说法和菅平一样,不是基于伦理、人道的角度批判杀人罪行,而是因为杀人者会受到惩罚的理由质疑拒案的可能性……至少珂允得到的印象是如此。反过来说,如果大家知道下会受到惩罚,是否就有可能毫不犹疑地动手杀人了呢?

“东村在等待犯人手上出现斑纹吗?”

“在乙骨被杀之前的确如此。但是前天的命案发生之后,我们也不能再继续隔岸观火了。”

乙骨的命案使东村的人也开始采取行动。他们把珂允找来大概就是这场行动的第一步吧。

“也就是说,西村或东村当中有某个不信仰大镜的人。”

“这不是信仰的问题,而是因为犯人不了解大镜的威力——真是遗憾。”“就这层意义而言,你知道有可能会是谁吗?”

佑尉的答案仍旧是否定的。“如果知道是谁,早就进行处分了”——他的语气似乎是在这么说。

“珂允先生,你刚刚提到野长濑先生,是因为他和凶手同样属于犯禁的人吗?”“这也是理由之一。另外我也对庚这位外人皈依大镜的过程感到颇有兴趣——野长濑则相反地违逆了大镜。这两个人曾彼此接触,而且现在都已经不在村中了。和他们牵扯上关系的远臣也遭到了杀害。”

佑尉点点头表示了解,接着又看着珂允说:“老实说,我对庚大人的事也不是很清楚。父亲应该也是一样。我们完全没想到大镜会选上庚大人担任禁尉。这件事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讶,并不只局限于远臣和菅平长老。”“可是我听说,他在成为禁尉之前是借宿在贵府。”

“不,正确地说,他是住在白瀑家。不过白瀑的确是藤之宫家的手下。”

“我可以和白瀑先生谈谈吗?”

“当然,不过……”佑尉低下头,面带难色地说:“目前可能没办法立刻让你们见面。大家现在情绪都很亢奋,最好等事情平息之后——”

“……的确。”

但事情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平息下来呢?要等找到犯人吗?但那时候他就失去拜访白瀑的理由了。只希望一切解决之后,佑尉仍旧能像现在一样表现出合作的态度。珂允边思索边回应了一声“当然了”,接着又补充道:“我的想法也许是错误的,不过其他线索交给你们和菅平家调查应该也就够了。我也想要早日洗刷自己的嫌疑。”

“关于这一点……”佑尉显得有些难以启齿,拾起眼珠子看着珂允。

珂允顿时感到有些紧张。

“如果你发现东村有人很可疑,请先通报我们一声。”

“通报?”

“我先前也说过,希望两边能够和平共处。因此如果是东村居民犯案,最好能够先交给我们审问、肃清,之后再向西村以及宫殿报告。你也许会担心我们会包庇犯人,但我可以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

他的神情似乎是在诉说:藤之宫家身为东村长老,希望能够保有最低限度的尊严。的确,如果让翼赞会那些成员跑到东村任意进行调查,一定很难让人忍受。

“我知道了。”

珂允思索了一阵子,终于答应。关于寻找凶手一事,他并没有对芹槻负责的义务。当然,如果藤之宫家准备暗中解决,他会立刻通知菅平,但此刻他宁愿相信眼前的佑尉说的是实话。“谢谢你。”

未来的长老深深鞠躬向他道谢。珂允不禁心想,如果在公司也有像这样的上司,他大概会更努力工作吧。当然这种愿望也许是太奢侈了一点。

“父亲的态度就如你刚才所见的,所以我只能在暗中协助。不过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全力配合。”

“那就麻烦你了。”

珂允说完就沿着走廊往外走。玄关挂着一幅中国风味的山水画。他此刻的脚步比来时明显轻快许多。多多良虽然警告他离开,但他的儿子佑尉看起来应该是个能够冷静判断的人。得到佑尉的协助是珂允此行意想不到的收获。他感到相当幸运。

“对了,村里是不是有一种纸张,是只有长老以上的家庭才能使用的?”

“嗯?”佑尉似乎不了解珂允问

话的用意,但还是点头回应。

“会不会有人偷取或借用那些纸张呢?”

“不,其他人绝对无法拿到。那些纸张是大镜赐予我们的珍宝。”

佑尉老实地回答,丝毫没有发觉这个答案等于是在自打嘴巴。

“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件事呢?”

他困惑地反问。珂允只说了声没事,穿上他那双走在田野之间沾满了泥巴的鞋子。他在佑尉的目送之下走出门,忽然又想起一件事,回头说:“我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能不能请你让先前的使者送我到北桥那里?我没有自信能够独自安然越过东村的领土。”“说得也对。我没有想到这一点。我这就去找鸟藏过来。”

佑尉很干脆地点头答应。

珂允在北桥与鸟藏分手之后,便沿着镜川西岸往南走。他想要照原先的计划拜访龙树家的废屋。

北方的大镜,西方的菅平,东方的藤之宫——依照四行的原理,南方应该还有一个龙树才对。如今南方的家族业已没落,在这样的村庄中,大镜的教诲是否仍旧存在?乌鸦是从南方来的,仿佛是在验证四十多年前出现破绽的教义。

而现在又出现一名麦卡托,假借已经没落的龙树家之名。珂允对此感到相当在意。南边的土地和西边或东边相较,显得较为狭窄,起伏也较大。虽然不适合做为稻田,却有不少梯田私果树林。田野景观受到西斜的太阳照射,在坡面左右彩成对照分明的阴影。这一带的住家不多。和接近市镇的中心地带相比,明显地较像是边陲地带。这里的气氛既不算热闹也不算悠闲,只有大自然每日进行变化。过了桥之后,有一条蛇行的街道,并有不少分歧的小巷。几乎所有住家都建在小巷中而不是街道上,让人联想到娱蚣的脚尖。

珂允照着蓑绪屋的指示找到龙树的住处。龙树家座落在较宽的小巷中,不过很明显已经很久没人使用,路上杂草蔓延,已经不复见昔日道路的模样了。

珂允往前走,看到已经腐朽剩下支架的大门。缺了一大块的土墙后方便是屋子。屋顶相当陡斜,粗壮的柱子和豪迈的横梁让人联想到寺院的建筑。

屋子虽然和大门及前方的道路一样因为长期无人使用而失去光彩,但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破损。在珂允所居住的国度,数百年前的木造建筑仍旧能够继续使用。这栋建筑和昨天看到的野长濑的破屋不同,既然是长老阶级的住家,当然不会在短短四十年之间就如同土墙般倾圮。只要经过改建,仍应可以继续使用。不过由于无人打理,建筑随处可见损坏的地方,和四周茫茫的风景搭配在一起,酝酿出没落家族阴郁的气氛。

珂允进了只剩下铰链的外门,穿过灌木丛生、已经无法称得上是庭园的前院,走向屋子。屋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空气。由于日光无法照进屋里,室内相当阴暗。走廊和柱子在湿气的侵袭下已经泛黑,天花板上昔日华丽的雕刻模样也因为屋顶漏水而染上一片污渍。肮脏的虫子处处结巢,走廊旁的家具则在岁月的流逝中污损。在这当中只有地板上杂乱的脚印显得格外鲜明。

“该不会是……”珂允加快脚步跟随地上的脚印。脚印一直通往走廊尽头的房间。他打开几乎毁损的门,看到麦卡托站在中央,沐浴在夕阳之下。

他身穿晚礼服和大礼帽,和先前在鹭之池碰面时装扮相同。

他发觉到珂允走进房间,便开朗地打了一声招呼:“嗨。”

“麦卡托先生!”珂允忍不住大叫。

“你竟然找得到这里。”

他完全无视于珂允惊讶的反应,保持先前平静的态度走近。鞋子在地板上发出叩叩的声响。“你一直待在这里?”

珂允此刻终于了解,麦卡托并没有说谎。但他为什么独自一人待在废墟里呢?他的行为举止依旧让人摸不着头绪。

“我认识的人当中,有一位名叫龙树赖家的男人。”

“龙树赖家……他是这个家族的人吗?”

“是的,他是唯一幸存的逃亡者。”

“逃亡者?什么意思?”

蓑绪屋只说龙树一族已经没落,珂允原以为他是指龙树家已经没有传宗接代的子孙了。“不是的。”

麦卡托白皙的脸上泛起冰冷的笑容。由于帽缘遮蔽,看不清他眼部的表情。“四十二年前,他的父亲被贴上鬼子的标签。”

“鬼子?”

“没错。这座村庄有时会有鬼子诞生。鬼子理所当然地会受到村民们的嫌忌。不过在一般情况下,只有鬼子本人会遭到处分。然而很残酷的是,龙树家却惨遭灭族。觊觎南方土地的菅平和藤之宫率领村民消灭了龙树家,而这也是大镜的旨意。”

他的表情虽然平稳,但语调中却似乎溜进了强烈的愤怒。珂允无法掌握状况,只能像只被蛊惑的青蛙般静静凝视着麦卡托。

“在这当中,只有鬼子来得及逃跑,躲过了一劫。很讽刺吧?”

村中的斗争……龙树家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被消灭的。珂允也想起芹槻对南方这个字眼特别敏感。然而他也听说杀人事件只有在很久以前发生过一次“那对他们来说不算是杀人,而是凭借大镜之名,对邪恶的鬼于进行处罚。既然是依照大镜的教诲行事,手上也就不会出现斑纹了。即使内心隐藏了对土地的欲望,也不会有任何问题。我之前不是也说过了吗?这里并不像你所想像的那么纯朴。”

废弃四十多年的建筑,荒芜的小径——这些景象似乎都在佐证麦卡托的话。没有人想要接近不祥之物,只想把它们忘却并遗弃。野长濑的房子也是同样的下场。

“你最好也要小心一点。即使是曾经当上长老的家族,也会落到像这样的下场。在大镜的名义之下,你一个人的生死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这番话相当骇人。麦卡托虽然不像多多良那样采取威胁的口吻,但冷静的态度却更增添了话语中的真实性。更何况眼前就是四十年前的悲惨实例。

珂允原本也已经有所觉悟,但那只是纸上谈兵罢了。他开始感到不安,不知自己是否能够承受突然逼近的现实。

“麦卡托先生,你知道衬里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听说了很多传言,只可惜大概没办法帮得上你的忙。现在的我缺乏足够的时间和手段。”

“你常得我应该趁早离开这里吗?”

珂允也知道问这种问题完全没有用处。但他忽然觉得眼前的男人或许可以给他一些指引。但麦卡托似乎看穿了珂允心中的胆怯,露出讽刺的笑容回答:“不论我说什么,你大概都不会听吧。你只会照你的想法行事。你还有必须完成的任务,不是吗?”

“是的。”

珂允望着对方深邃的瞳孔点点头。

“那么你也只能继续往前了。”

没错,他只能继续往前。麦卡托清澈的声调有如神谕般进入他的脑海中。他必须洗刷嫌疑,并找寻弟弟的秘密……否则他就永远无法得到解放。珂允深切地明白这一点……他应该早就明白了。

“你要走的路相当艰丰,请加油。”

加油……多么无用的说法,只有袖手旁观的人才说得出来。加油……从出生以来,珂允便不断地听到这句话。母亲、叔父、叔母都不厌其烦地一再对他说同样的话。而每次听到加油两个字,他就必须伪装自己。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句话。

但不知为什么,当他听到这两个字从麦卡托的口中说出,却觉得深深触动了自己的心弦。之前也曾发生过同样的情形——直奇怪,为什么麦卡托的言语会在他心中产生共鸣呢?“……你该不会就是那位赖家先生吧?”

“你说呢?”

麦卡托紧握拐杖,故作糊涂地移开了视线。他之前总是直话直说,因此这样的反应显得相当不寻常。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绝对不是杀人凶手。”

这种话通常都是不可信的,但他的举止和语气却让珂允觉得有充分的可信度。珂允甚至确信,麦卡托既然说自己不是凶手,就绝对不会是凶手。

珂允决定相信他这句话,离开了龙树家。他抬头看到被夕阳染成红色的云彩覆盖住整片天空,沉重地压迫着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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