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协成伤重期间,我和他还发生了一点小关系,是一段相当重要的插曲,但期间经过的情形,容后再叙,先说这件案子的处理经过。

杨立群自然被起诉,可是一切全对杨立群有利。刘丽玲的证供有力,胡协成有三次犯罪的记录,并且三次都被判入狱。

那柄刀,又是胡协成带来的,出售那柄刀的店家,毫不犹豫地指证,胡协成是在事发前一天,才买了这柄西瓜刀的。

一切全证明,胡协成图谋不轨,杨立群因自卫和保护刘丽玲而杀人,所以在法庭上,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无罪。当他和刘丽玲相拥着,步出法庭之际,甚至并不避开记者的摄影。

我花了不少笔墨来记述这件案子,表面上看来,好像和整个故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只不过是杨立群、刘丽玲两个人生活中的一件事故而已。但是其中却还有一段事,是和他们两个人的梦境有关的。

当日,在刘丽玲作了证供之后,警方当然不能单听刘丽玲的一面之词,尤其,刘丽玲和杨立群的关系是如此特殊。

警方想要杨立群说话,但杨立群一直不开口,警方于是转向胡协成口中,弄清楚当日发生的事,是不是确如刘丽玲所说的那样。

胡协成在中了三刀,送医院急救之后,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为了想得到他的口供,派人二十四小时守着他,希望他一醒,就能回答问题。

警方对这项工作处理得十分认真,派去守在胡协成病榻之旁的,全是最能干的人员。在警方人员等候胡协成醒来期间,整件案子是最轰动的社会新闻。而在这两天之中,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个人,像是横了心一样,不但不避人,而且故意公然出入。

到了第三天上午,我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一位高级警务人员打来的。那位先生我和他不很熟,只知道他接替了原来由杰克上校担任的职务,专门处理一些怪诞的事。

他在电话中道:“卫先生,我负责等候胡协成的口供。我姓黄,叫黄堂,是警方人员。”

我一时之间,有点莫名其妙,问道:“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黄先生?”

黄堂象是迟疑了一下,才道:“我在警方的档案中,知道你的很多事。而且,你和杨立群、刘丽玲都是好朋友,现在……事情……有点……好象……”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请你爽快一点讲,不要吞吞吐吐。”

黄堂吸了一口气,道:“好,卫先生,我在医院,胡协成醒过来了,讲了一些话。”

我“哦”地一声,道:“那你就该将他讲的话记录下来,他是不是为自己辩护?照我看,整件事,他很难找到什么话替自己辩护的了,他……”

黄堂打断了我的话,道:“卫先生,胡协成讲的话极怪,你最好能来听听。真有点不可思议,我完全不懂他说的是什么,你或许可以有点概念。”

我实在不明白黄堂的邀请是什么意思。这一天,如果我有别的事要做,我一定会拒绝他的邀请。但是我恰好空着,而且又想到,胡协成是案中的主要人物,他的证供,对整件案子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他如果完全否定了刘丽玲的证供,案子的发展,就大不相同了。而杨、刘两人的事情,我是十分关心的。

所以,我当时就道:“好,我就来。”

黄堂又叮嘱了一句,道:“你要来,最好快一点。医生说,胡协成的伤势十分重,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忽然醒来,可以说话,是一种临死之前的回光反照的现象。”

我一听,连忙抓起外衣,飞冲下楼。

同时,我的心中,已形成一个概念。我想,一个人在临死之前,是很可能胡言乱语的,警方人员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也很可以理解。因为我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我虽然急急赶着路,但是并不起劲。

当我才一走进医院的大门时,就看到一个十分壮健的年轻人迎了上来,向我伸出手,紧握住我的手,道:“我叫黄堂,快跟我来。”

他只说了一句话,转身便奔,将迎面而来的人,不客气地推了开去。我只好跟在他的后面,奔进了一间病房之中。

一进病房,我就看到了胡协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个人的样子如何,由于在我见到他之后,大约只有半小时的时间,便已死去,所以不值得形容了。值得一提的,是他的神情。

他是一个身受重伤的人,躺在床上,可能连挪动一下脚趾的力气都没有。生命正迅速远离他的身子。可是他脸上的那种神情,却令人吃惊。他的双眼睁得极大,面肉在抽搐着,更奇的是,他不断在讲着话,声音不算是宏亮,可是十分清晰。

我一进去,就听得他在说:“小展不知道我们给他的是毒粉,他还以为是蒙汗药。”

只听得这一句话,我已经呆住了。黄堂可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立时向我望来。

后来,我和这位黄堂先生,又有若干次的接触,知道了更多他的性格和为人。而这时,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是一个十分机智的人,反应极快。他一看到我听到了这句话之后的神情,立时问道:“卫先生,你懂得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连百分之一秒都没有考虑,就道:“不懂,这是什么话?”

黄堂用疑惑的神情看着我。我急步来到病床前,凑近胡协成,道:“你……你是谁?”

我在问这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忍不住在微微发颤。

胡协成刚才讲的那句话,我相信全世界听得懂的,只有我、白素和杨立群三个人。

他提到了“小展”,提到了“毒粉”,又提到了“蒙汗药”。

若干年前,在北方一个乡村的茶棚中,有四个客商,因为中毒而死!这样的事情,怎么会出自胡协成之口呢?而且,档案上并没有列明是什么毒,他怎知是“毒粉”?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要弄清楚胡协成是以什么人的身份在说这句话的。

胡协成瞪大了眼望着我,眼神异常空洞,道:“我是王成!”

我的震动,真是难以言喻。刹那之间,我的身子,剧烈地发起抖来。

如果胡协成第一句话就这样说,我可能一时之间,根本想不起“王成”是什么人来。但是现在的情形却不是这样,他先讲的话,已经使我想起很多事来,这时,他再自称是王成,给我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

王成,就是那个二流子。翠莲说他是杀死展大义的凶手,保安队一直要将他缉拿归案的那个人。

事情隔了那么多年,不论王成躲在什么地方,他能够逃得过保安队的缉拿,也一定逃不过死神的邀请,他自然是早已死了。那么,自胡协成口中讲出来的“我是王成”,又是什么意思呢?

在我一听到了这句话之际,由于所受的震动,实在太甚,是以一时之间,竟然什么都不能想。但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维持多久,只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我立刻想到: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一想到了这点,我心绪更是紊乱不堪,刹那间,甚至连呼吸也感到困难。

我想到的事太多了。一时之间,绝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在我发怔间,黄堂在旁道:“他又自称王成了。他一直自己说是王成,真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苦笑了一下,心忖,要向你解释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实在太不容易,还是别解释的好。我只好喃喃地道:“或许,他的神智根本不清醒。”我说着,在病床上的胡协成,忽然一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背。

看胡协成的样子,象是想籍着抓住我的手背而坐起身来,可是他连用了几次力,都未能达到目的。他大口喘着气,道:“小展,我们不过骗你,那婊子……那婊子才是真正害你的人。她倒咬一口,说我杀你,害得我背井离乡,那婊子将七百多两金子全部带走了。小展,你要找,得找那婊子,别找我!”

胡协成这一番话,虽然说来断断续续,可是却讲得十分清楚,人人都可以听得明白。黄堂的神情疑惑到了极点。我知道,他的疑惑,是由于我对这番话的反应而来的。这一番话我完全听得懂,黄堂当然一点也不懂。黄堂是在疑惑我何以听得懂。

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胡协成将我的手背抓得更紧,突然又叫了起来:“我们全上了那婊子的当!全上了她的当!事情本来就是她安排的,我们却去顶了罪,她得了金珠宝贝。”

胡协成说到这里,不停地喘着气。在旁边的两个医生摇着头,其中一个道:“你们不应该再问他了,他已经快断气了。”

我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们并没有问他什么,全是他自己在说。”

那医生没有再说什么,胡协成在喘了足足三分钟气之后,又道:“小展,你倒楣,我不比你好,老梁、老曾他们也一样,全叫这婊子害了,全叫……”

他讲到这里,所发出的声音,已是凄厉绝伦,听了令人汗毛直竖。然后,叫了一半,陡地停了下来,喉际发出了一阵“咯咯”声,双眼向上翻。两个医生连忙开始急救,一个拉起了胡协成的衣服来,准备打针,但另一个医生摇头道:“不必了。”

我也可以看出,任何针药,都不能挽回胡协成的生命了。他喉间的“咯咯”声,正在减低,而圆睁着的双眼之中,已经冒现了一股死气。

前后大约只有一分钟,医生拉过床罩,盖住了胡协成的脸,然后,向我们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胡协成死了。

在那时,我由于思绪的紊乱和极度的震惊,所以在神情上,看来如同呆子一样。这一点无疑令得黄堂十分失望。他本来以为找了我来,可以解答他心中的疑问。谁知我的表现是如此之差。

不过,黄堂还是不死心,当我和他一起走出医院之际,他还是不断地在问我,道:“胡协成究竟是怎么了?他忽然讲那么多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回答是:“不知道。”

他一直在向我提着问题,而我的回答,也全部是“不知道”。所以,我只记下他的问题。

我之所以要记下黄堂的问题,是因为黄堂是一个归纳推理能力十分强的人。黄堂根本不知道胡协成在讲些什么,但是却也可以在胡协成的话中,归纳出某一件事的轮廓来。黄堂问道:“他好象伙同几个人,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用毒菰的粉毒人?”

黄堂又问:“和他同伙的人,一个叫小展?还有一个‘婊子’?另外两个人,好象一个姓梁,一个姓曾?”

黄堂再问:“结果,好象只有那‘婊子’得了便宜,其余的人都受骗了?”

黄堂不断在问:“可是,为什么警方的档案里,根本没有这件案子?”

最后,黄堂有点发火,说道:“不知道,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回答是:“我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而责怪我的,因为你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黄堂苦笑了一下,我自顾自上了车,回家,找到了白素,要她立刻回来,然后,将胡协成临死之前的那番怪异的话,讲给她听。

白素也听得脸色发白,道:“胡协成……就是王成?”

我忙道:“不,你不能这样说,就象不能说杨立群就是小展,刘丽玲就是翠莲一样。”

白素“嗯”地一声,道:“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

我点头道:“这样说,听起来至少比较合理一点。”

白素吸了一口气,道:“我们先象拼图一样,把以前所发生的事拼凑起来。”

我对白素这个提议,表示同意,并且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意见,道:“多年之前,有四个商人,带着他们赚来的钱,大约是七百多两金子和其它的珠宝,由南向北走。他们身怀巨资的事,被人知道了。”

白素道:“是。一般来说,身怀巨资的商人,对自己身边的财物数字,是十分小心保密的,普通人不容易知道。”

我接下去道:“可是如果面对着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在得意忘形之际,就会透露一下,来炫耀他的身份。”

白素一挥手,道:“对,知道他们身边有黄金珠宝的人是翠莲。”

那四个商人是怎样会和翠莲相识的,当然过程绝不会复杂。翠莲是“破鞋”,商人旅途寂寞,需要慰藉,这两种人的相遇,是自然而然的事。

我道:“翠莲一知道了他们有金银珠宝,就起了杀机,商人不知道自己透露了身边有钱,已伏下了死因。”

白素皱着眉,说道:“这样说法,可能不是很公平。我想,翠莲当日,未必有杀机,只是起了贪念,她一定和王成等三人提起了这件事。”

我想了一想,道:“唔,这样推断比较合理,王成等三人一听,就起了杀机,并且想到了小展可以利用。”

白素道:“我不明白,整件事情之中,小展这样的老实小伙子,似乎不应该牵涉在内的。”

我来回走了几步,道:“首先,小展和翠莲,是有密切关系的,小展一定在迷恋着翠莲。”

白素说道:“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又说道:“从已经获得的资料来看,他们的计划,十分完美,其中也需要一个象小展这样的老实人。”

白素的神情仍然不明白,道:“为什么?”

我道:“他们将毒下在茶桶里,出外经营的客商,在世途不太平的时候,行事会特别小心,对路边茶棚的茶水,多少有点戒心。但是小展在茶棚,正在喝着茶。小展在喝的,当然是还未曾下毒之前的茶水,那四个客商,看到有人在喝,当然不会再起疑,于是,他们就喝下了有毒的水,中毒身亡。”

白素“啊”的一声,道:“计划真的周详之极。而且,小展也不知道他放在茶桶中的是毒药,只知道那是蒙汗药……那当然是王成等三人骗他的。小展不想害人,他们一定利用了什么言辞,说动了小展,夺取那四个客商身边的钱财。”

我闷哼了一声,道:“我相信说客一定是翠莲。所说的话,大抵是小展有了钱,就可以和她双宿双飞之类,这才令迷恋她的小展动了心。”

白素叹了一声,道:“结果,四个客商中了毒,翠莲先出现,取走了客商身边的财物,她可能还对小展说过,财物先由她保管。”

我点头道:“是的,因为她一上来,就没安着好心。”

白素再道:“可是,王成等三人,却以为小展得了财物,所以一直在逼小展。”

我苦笑了一下,道:“其中一次逼问,就是杨立群的那个梦,南义油坊中的拷问。”

白素吸了一口气,道:“那是最后一次逼问。”

我手握着拳,在空中陡地一挥,愤然道:“翠莲这婊子也太狠心了,小展这样维护她,她不和小展分享这笔钱财也罢了,如何杀了小展!”

我的情绪太激动了,是以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素道:“事实上,事情一开始,翠莲就将那四个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她杀了小展,嫁祸王成,令得王成等三个人非逃走不可,而钱财一直在她的身上,等到没人注意她了,她才带着钱财走了。”

我道:“从此之后,没有人再知道她的下落,也没有人再知道王成等三人的下落,而在若干年之后,他们当然全死了……”

我讲到这里,并没有再讲下去,神情也变得相当程度的怪异。“若干年之后,他们全死了。”这样,应该整件事,全告结束了。可是,事实上,情形却不是这样的,事情并没有结束,而延续了下来。

小展变成了杨立群,杨立群保留了一部分小展的记忆。翠莲变成了刘丽玲,刘丽玲也保留了一部分翠莲的记忆。胡协成的情形怎么样,我不清楚,因为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但胡协成的前生是王成,已是毫无疑问的事。可能在胡协成的一生之中,也有着重复的怪梦,也有可能是胡协成在临死之前的一刹那,才想起前生的事。这些,都不必去深究了。

而奇妙的事,胡协成和刘丽玲,今生曾经是夫妇。刘丽玲是这样美丽出色的一个女子,她如何会嫁给胡协成这样一个一无可取、外形又如此猥琐的男人,不但旁人不明白,只怕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世上有许多这样的配偶,旁人只好叹一声:“感情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但,真是“没有道理可讲”?古老传言,有“不是冤家不聚头”之说,刘丽玲和胡协成,看来就是冤家,所以才聚了头。翠莲曾做过许多对不起王成的事,甚至诬陷王成是凶手,害得王成要逃亡。这一点,是不是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的理由?

我一面想着,一面将自己所想的讲出来。白素一直在用心听着,没有表示什么意见。直到听到我提出了刘丽玲嫁给胡协成这一点,才皱着眉,道:“你的意思是,凡是今生成为夫妇的,都有前生的因果在?”

我想了好一会,因为白素的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在想了至少三分钟之后,我才道:“常言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的意思,并不单指在冤仇而言,有过异常的关系,都可以总称冤家。也就是说,这是一种因果纠缠,‘果’是好是坏,要看‘因’是如何而定。”

白素喃喃地道:“越说越玄了。”她讲了一句之后,忽然望定了我,道:“我和你前生又有什么‘因’?”

我苦笑了起来,道:“谁知道,或许我是一个垂死的乞丐,你救了我!”

白素几乎直跳了起来,道:“什么话?今世你是在报恩?好不知羞!”

我双手高举,做投降状,说道:“别为这种无聊的问题来争好不好?”

白素的神情变得严肃,道:“前生有因,今生有果,这是可以相信的。但是我不认为如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由于前生的因。”

我有点不明白,道:“请你举一个具体一点的例子。”

白素道:“譬如说,一个劫匪行劫,伤了事主,难道可以说是因果?难道可以说是这个事主前生一定有着被这个劫匪刺伤的‘因’在,所以才有这样的‘果’?那么不论做任何坏事,都可以有藉口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拍了几下手,道:“说得好!当然不是每一件事都由‘因’而来。但是,有‘因’一定有‘果’,‘因’是可以有开始的。劫匪伤人,那是他种了恶因的开始,结果一定会有恶果!而恶果的严重,比恶因一定更甚。象刘丽玲,莫名其妙做了胡协成三年妻子,我想她在这三年内所受的苦痛,一定比当年王成逃亡的过程更痛苦。”

白素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又道:“而王成当年,拿毒药欺骗了小展,后来又曾几次毒打小展,那是他种下的恶因,结果是胡协成死在杨立群的刀下,那是恶果。”

白素见我一直讲不停,连连挥着手,道:“别说下去了。我们对于这方面的事,可以说一无所知,你先别大发谬论。”

我瞪着眼,道:“怎么见得是谬论?人有前生,已经可以绝对证明。”

白素摇头道:“我不是否认这一点,而是其中的情形怎样,我们一无所知。人有前生,那是说,人死了之后的记忆,有可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脑子之中?”

我迅速地来回走着,想用适当的字眼,来回答白素的问题。可是我发现要找到适当的字眼,十分困难。想了好一会,我才道:“我们可以先假定,人死了之后,灵魂就脱离了肉体……”

白素道:“然后呢?”

我挥着手,道:“然后呢,这个灵魂就飘飘荡荡,直到机缘巧合,又进入了一个新生的肉体之中,这就开始了他另外一生。”

白素冷笑着,现出了不屑的神色来,道:“你这样说法,比乡下说书先生还差。照你这样讲,应该每一个人都记得他的前生。事实上为什么只有极少数的人可以忆起他的前生,绝大多数人都不能?”

我干咽着口水,答不上来。在受窘之后,多少有点不服气,道:“那么,照你说呢?”

白素道:“我早已说过,对于这些玄妙的事情,不单是我们,整个人类,还一无所知。我要说,也只不过是我的一种想法。”

我笑道:“别说那么多开场折,就说说你的想法。”

白素笑了笑,道:“好,首先,我反对用‘灵魂’这个名词。”

我呆了一呆,想不到白素会从这一点开始。我道:“为什么?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有什么不妥?”

白素说道:“正因为灵魂这个名词用了很多年,所有,任何人一听到,就形成一种错觉,好象真有灵魂这样一个‘东西’的存在一样。”

我叫了起来,道:“你是说灵魂不存在?”

白素道:“你别心急。灵魂这个名词的不妥当,就是容易叫人以为那是一种‘东西’,是有形象的。死去了的人,他的灵魂和他生前一样,等等。可是事实上,人死了之后,脱离了躯壳之后的,绝不是任何‘东西’,只是一组记忆。”

我又呆了一呆,一时之间,接不上口。所以只好“嗯”地一声,道:“一组记忆?”

白素道:“是的,一组记忆。这组记忆,是这个人脑部一生活动的积聚,脑电波活动的积聚。”

我大摇其头,说道:“我不明白。”

白素道:“事实还得从头说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记忆,你认为我们每一个人的记忆,是储存在人体的哪一部分?”

我嗤之以鼻,道:“是在大脑皮层。”

白素道:“这是最流行的说法。可是在解剖学上,发现不到记忆的存在。在各种其他方法的探测试验上,也找不到记忆的所在。人脑和电脑不一样,可以一件一件抽出来,但是人脑的资料,是在什么地方的,却找不到。”

我失笑道:“一定是存在的,不然,人可就不会有记忆了,是不是?”

白素说道:“当然是存在的,有一派人研究的结果,认为人的记忆,根本不在人体之内,而是在人体之外。”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所以我点了点头,道:“这一派人的理论是,人的记忆,是一组电波,这组电波,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所以每一个人才有每一个人不同的记忆,是不是?”

白素道:“是这样。当人死了之后,大脑停止活动,不能再和这组记忆发生作用。但是这并不等于这组记忆已经消失。正象一架录音机坏了,绝不等于录音带上的声音消失了一样。”

我明白白素想说什么了,是以立时接下去道:“人死了之后,这组记忆,仍然存在。”

白素道:“是的,记忆存在。一组记忆,本来属于独特的一个人,只和这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作用。这个人死了之后,记忆依然存在……至于以什么方式存在,无人知晓。或许是以远离电波的方式。总之,一定是以‘能’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物质’的方式存在。”

我大声道:“对于这一点,我并无异议!”

白素又说道:“这组记忆,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当然也更看不到……”

我听到这里,咕哝了一下,道:“称之为‘一组记忆’和称之为‘一个灵魂’,实在没有多大的分别。”

白素没有和我争论这一点,只是自顾自说下去,道:“一组记忆可以存在多久,也没有人知道。或许可以存在千百年,也或许只能存在三年五载,也或许每组记忆存在的时日完全不同。总之,记忆如果在没有消失之前,忽然又和另一个人的脑部活动发生了作用,那么,另一个人就有了这组记忆。假设这组记忆本来属于A,后来又和B的脑部发生了作用,那样的情形下,A就是B的前生!”

白素侃侃而谈,以她的想法来解释前生和今世的关系。我听了之后,觉得其中有许多地方,是难以成立了。可是一时之间,又不容易指聘为。想了一想,我才道:“照你这样说法,人根本没有前生?”

白素道:“谁说没有?象杨立群,就是因为有小展的记忆和他的脑部活动发生了联系,所以,小展就是杨立群的前生。”

我道:“刘丽玲和翠莲,胡协成和王成的情形,也全是这样?”

白素道:“当然。”

我又大摇其头,道:“如果只是一种巧合,A的记忆,和B的脑部活动发生了关系,为什么前生有纠缠的人今世又会纠缠在一起?”

白素叹了一声,道:“我已经说过了,其间错综复杂的关系,现在根本没有人知道。或许在若干年之后,看起来好象十分简单,但现在不会有人明白。就象一千年前的人,不会明白……”

我接下去道:“不会明白最简单的手电筒的原理一样。”这正是我最喜欢举出来的一个例子,用来说明时间和人类科学之间的关系。手电筒,如今看来,是最简单的东西。但在三百年前,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想破了他的脑袋,也不会明白手电筒的道理。

白素道:“是啊,若干年后,这种问题的真相可能大白,现在,谁也不知道。”

我喃喃地道:“一组记忆,一组记忆……记忆和记忆之间……”忽然,我笑了起来,道:“会不会本来有关系的记忆,容易和现在有关系的人发生接触?”

白素提高了声音,道:“别去想,你想不通的。”

我实在不能不想,可是也实在无法再想下去。

在会见了胡协成之后,我和白素的长时间的讨论,就到此为止。以后,我们又曾讨论了几次,但是说来说去,也脱不了这一次长谈的范围,所以也不必重复了。我和白素都作了一个决定,胡协成临死之前所说的一切,我们都决定不向杨立群、刘丽玲提起。

胡协成死了,警方以杀人罪起诉杨立群,但由于一切证据都对杨立群有利,所以陪审员一致裁定杨立群的罪名不成立。

杨立群和刘丽玲的关系,本来还是秘密的,但在经过了这次事情之后,他们两人的关系已完全公开了。杨立群根本不再回家,公然和刘丽玲同居,两人的感情,也越来越炽烈。

白素仍然保持和刘丽玲的接触,了解她的生活,观察她和杨立群生活、感情上的变化。

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并没有什么可以记述的事。杨立群和刘丽玲外出旅行了好几次,足迹几乎遍及全世界,两个人出现在任何地方,他们相互之间的亲热程度,都足以令人欣羡。

我也曾和他们偶遇过几次,每次看到他们两人,象扭股糖一样搂在一起之际,心头的阴影始终不能抹去。他们两结果会怎样呢?杨立群是不是已经放弃了寻找“某女人”?如果给他发现了“某女人”就是刘丽玲,他会怎么样?

不过,既然从各方面来看,他们两人都要好得如同蜜里调油一样,似乎也没有理由为他们再担心下去。我也渐渐不再花太多的注意力在他们身上了,只是断续地听白素说起他们生活的情形,一切好象好象很正常。杨立群和他的妻子孔玉贞,已经协议分居,一旦分居期满,就可以离婚,到那时,杨立群和刘丽玲毫无疑问会结成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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