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中显示出来的,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北方乡村油坊。这个油坊,在杨立群的梦中,千百次重复地出现,实在是一件怪事,除了那是他前生的经历之外,不能再有别的解释。

杨立群也恰在这时问我:“对这一切,你有什么解释?”

我道:“有。”

杨立群对我回答得如此快,有点惊呀:“你有什么解释?”

我道:“那是你前生的经历。”

杨立群一听到我这样说,现出极高兴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和普通人不同,是的,那是我前生的经历……是我前生的经历。”

接着,他一张一张照片给我看:“这口井,就是那另一个人对你说,翠莲在那里看到倒影的井。”

他又取过另一张照片:“这就是那一丛荆棘,也是你说过的,翠莲曾在这里,不小心,给刺了一下。”

最后,他指着的那张照片,上面是一个老人。那老人满脸全是皱纹,说不出有多大年纪,手里拿着一杆极长的旱烟袋。

我一看之下,吃了一惊:“这……梦中那个拿旱烟袋的——”

杨立群看出了我的吃惊,也知道我为什么吃惊,他道:“当然不是,那是另一个老人,他姓李,叫李得富,今年八十岁了。”

我“哦”地一声,对这个老人,没有多大的兴趣。事实上,那些照片,已足够证明很多事情了,所证明的事,如此奇玄,超越生死界限,是灵魂和肉体关系的一种延续,这许多问题,只要略想一想,就足以令人神驰物外。我思绪相当乱,竭力镇定了一下,才道:“你找到了那些地方,可惜你无法证明曾发生过那些事。”

杨立群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微笑。他的那种神态,令得我直跳了起来,叫道:“你……也已经证实了曾发生过这样的事?”

杨立群“哈哈”笑了起来:“不然,我为什么替那个叫李得富的老人拍照?”

我“嗖”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讲不出话来。杨立群道:“看到了那牌坊,油坊之后,我就在多义沟住了下来,说什么也不肯离开。那个派来陪我的,紧张绝伦,离开了我一天,到台儿庄去请示他的上级,结果回来之后,一声也不出,想来是他的上级叫他别管我的行动。”

“于是,我就开始了我的调查行动。在这里,我必须说明一点,我在多义沟住的时间越久,对这个地方,就越来越熟稔,小展的经历,也更多涌进我的脑子。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展家村,现在叫什么第三大队第七中队,我甚至可以记得,当初我……小展是怎么爬上那株老榆树去的。”

“到了展家村,我就问那老年人,当时有没有一个叫展大义的,可是问来问去,没有人知道。”

杨立群讲到这里,我大声道:“等一等,你怎么知道小展的名字叫展大义?”

杨立群道:“我一进展家村,就自然而然知道了,就像你一觉睡醒之后,自然记得你自己的名字叫卫斯理一样。”

我闷哼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杨立群道:“我甚至来到了村西的一间相当大破旧的屋子,指着那屋子:“展大义以前就住在这里,有谁还记得他?”可是一样没有人知道。展家村的所有人,全姓展的,是一族人,我问起他们是不是还有保留族谱,却被人狠狠嘲笑了一顿,我又追问如今住在这屋子中的人,上代祖先的名字,可是说出来的也全不对。”

“我已经找对了地方,可是却没有人知道小展,也没有人知道翠莲,这真令我发狂,我不断的向每一个人追问,并且说,如果有人能提供消息的,我可以送他们生产大队每个中队一架收音机,可以送他们抽水机,总之是他们需要的东西,我都可以送。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月,许多人,附近百余里的人都知道了,一天中午,一个中年妇人,扶着李得富来间我。我和李得富对话全部用录音机录了下来,你要不要听?”

杨立群一面说,一面已取出了一具小型录音机来,望着我,我骂道:“废话,快放出来!”

杨立群取过一只盒子,盒中有几卷微型录音带,我留意到盒上全有编号,他取过了第一个带,放进机内,按下了挚。

我立时听到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讲的是鲁南的土语。如果不是我对各地方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根本听不懂。

为了方便起见,我讲录音带上,杨立群和李得富的对话,一字不易,录在下面。录音带中除了杨,李对话之外,还有一个女人的声音,那是带李得富来的那个妇女。另有一个鲁南口音也相当重浓的男人声音,那是陪杨立群的那个姓孙的。

以下就是录音带上的对话:

李:(声音苍老而模糊不清)先生,你要找一个叫展大义的人?

杨:(兴奋地)是,老太爷,你知道有这个人?

李:(打量杨,满是皱纹的脸,现出一种极奇怪的神色来)先生,你是展大义的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杨:(焦急地)我不是他的什么人,你也别管我怎么知道有这个人,我先问你,你是是不是知道有展大义这个人?

李:俺怎么不知道,俺当然知道,展大义,是俺的哥哥!(神情凄楚,双眼有点发直)

杨:(又惊又喜,但立时觉出不对)老太爷,不对吧,刚才那位大娘,说你姓李,展大义怎么会是你哥哥?

孙:(声音很凶,指着李)你可别胡乱说话!

李:(激动,向地上吐痰)俺才不扯蛋哩!俺本来姓展,家里穷,将俺卖给姓李的,所以俺就姓李,展大义是俺大哥,俺哥俩,虽然自小分开,可是还常在一齐玩,展大义大俺七岁。

杨立群在这时,按下了录音机的暂停掣:“我那时,拼命在回忆,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弟弟,可是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或许,前生的事,要印象非常深刻才能记得起来。”

我没有表示异议,杨立群放开了暂停掣。

杨:(焦急莫名地)你还记得他?

李:俺怎么不记得?他早死哩……(屈起手指来,口中喃喃有词,慢慢地算)他死那年……俺……好像是韩大帅发号施令,是民国……

孙:(怒喝)公元……李:(有点恼怒)俺可不记得公元,是民国九年,对哩,民国九年,俺那年,刚刚二十岁,俺是属……(想不起来了)……

杨:老大爷,别算你属什么,展大义……他……(声音有点发巅)他是怎么死的?

李:(用手指着心口)叫人在这里捅了一刀,杀了的,俺奔去看他,他两只眼睁大,死得好怨,死了都不闭眼……─

杨:(身子剧烈地发着抖)他……死在什么地方?

李:死在南义油坊里,俺到的时候,保安大队的人也来了,还有一个女人,在哭哭啼啼,俺认得这个女人,是镇上的“破鞋”。

杨立群又按下了暂停掣,问我:“你知道“破鞋”是什么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快听录音带,我当然知道!”

“破鞋”就是娼妓。杨立群可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名词,所以才觉得奇怪。而且我也可以肯定,那个在哭哭啼啼的“破鞋”,一定就是翠莲。翠莲的造型,在刘丽玲第一次向我提及之际,我就知道她不是“良家妇女”!

杨立群笑了一下,笑容十分奇怪,道:“破鞋,这名词真有意思。小展也算是可怜的了,他所爱的,是一个……一个……风尘女子!”

杨立群对小展和翠莲当年的这段情,十分感兴趣,他又道:“小展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翠莲却久历风尘,见过世面,卫先生,你想想,这两个人碰在一起,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我闷哼了一声,不予置评,而且作了一个手势,强烈的暗示他,别再在这个问题上兜圈子,还是继续听录音带好。

可是杨立群却极其固执,还是继续发表他的意见:“那情形,就像猫抓到了老鼠,小展一直被玩弄,直到死。”杨立群在这样说的时候,面上的肌肉跳动着,现出了一股极其深刻的恨意。我看了心中不禁骇然。

第一次遇到杨立群,我就看出,杨立群有严重的精神病。在精神病学中,很常见的病例是“精神分裂症”。而杨立群的情形,却恰好与之相反。我不知道精神病学上,以前是不是有过杨立群这样特异的例子,只怕也没有一个专门名词。所以只好姑妄称之为“精神合并症”。

杨立群的症状是:他将他自己和一个叫小展的人,合而为一了!小展的感情,在他身上起作用。小展叫一个女人给杀死,临死之前,心中充满了恨意,如今在杨立群的身上延续。

本来,这只是杨立群一个人的事,大不了是世上多了一个精神病患者而已。我那时由于不知道事态这样严重,向杨立群讲了刘丽玲的梦。

那使得杨立群知道,杀小展的翠莲,就是某一个人。

既然在精神状态上和小展合而为一,他自然也会将翠莲和刘丽玲合而为一。也就是说,如果他知道了刘丽玲在梦中是翠莲,或者说,他知道了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那么会对刘丽玲采取什么行动?

毫无疑问:报仇!

这种推论,看来相当荒诞,但是在杨立群如今这样的心态下,却又极其可能成为事实。

我庆幸只说了刘丽玲的梦,而未曾讲出做梦的是什么人,我也相信,杨立群没有机会找出做相同的梦的人是刘丽玲。

当时,我听得杨立群这样讲,一面心中骇然,一面觉得有必要纠正一下他的这种想法。我想了一想:“杨先生,你心中很恨一个人?”

杨立群的反应来得极快:“是的。那破鞋!我曾这样爱她,迷恋她,肯为她做任何事,可是她却根本不将我当一回事,她杀了我!”

我听得杨立群咬牙切齿地这样讲,简直遍体生寒。我道:“杨先生,你弄错了,那不是你,那是小展。”

杨立群陡地站了起来,然后又重重坐下,指着录音机:“听完之后,你就可以肯定,以前确然有这件事发生过。”

我点头:“我同意。不必听完,也可以肯定。”

杨立群一字一顿,说得十分吃力,但也十分肯定:“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我瞠目结舌,无话可说。我的反应还算来的十分快,我停顿了极短的时间,就道:“你这种想法,是一种精神病……”

我的话才讲到一半,他就十分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头:“我就是小展,小展就是我!”

他又将他的心态表达了一遍,接下来他所说的话,更令我吃惊。

杨立群道:“而且,我假定在梦中是翠莲的那个人是女人,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好暂时称她为某女人,这个某女人就是翠莲,翠莲也就是某女人!”

杨立群在这样讲的时候,直瞪着我,紧紧握着拳,令得指节骨发出“格格”的声音,看来,我如果是女性,就有可能被他当作是某女人。

我吸了一口气,试探着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

杨立群冷笑了起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嗯”地一声,杨立群立时接下去道:“你想问我,如果见到了某女人,会怎么样,是不是?”

我无话可说,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点头,表示我的确想这样问。

杨立群陡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听来十分怪异,像是他已经报了多年的深仇大恨一样,有一股极大的快意。他一面笑着,一面高声说道:“要是叫我遇上了某女人,要是让我遇上了她,那还用说,某女人曾经怎样对我,我也要怎样对她。”

当杨立群在高声纵笑和叫嚷之际,我的全副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以致未曾觉察到就在那时候,白素已经用钥匙打开大门,走了进来。

我一直瞪着杨立群,杨立群也一直瞪着我,我们两人都没有白素的进来。要不是白素先开了口,我们可能很久都不知道。

白素的声音十分镇定:“那个某女人,曾经对这位先生,做了些什么?”

白素显然是听到了杨立群的高叫,才这样问。杨立群的精神极其不正常,白素的话,令得我和杨立群都陡地震动了一下,杨立群立时向白素望去。眼光之中,甚至充满了敌意。

我忙道:“这位是杨立群先生,这是白素,内人。”

杨立群“哦”地一声,神态恢复了正常,向白素行礼,白素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下。杨立群向我望来,低声道:“卫先生,向你说一句私人的话。”

白素十分识趣,一听到杨立群这样讲,立时向楼上走去,一面走,一面回过头来向我说道:“我拿点东西,马上就走,门外有人在等我。”

杨立群压低了声音:“卫先生,我将你当作唯一的朋友,所以才将这一切告诉你,你明白……”

我不等他说完,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我道:“我必须说明一点,当日,在简云的医务所中,听你叙述了梦境,回来曾和白素讨论过。”

杨立群的神情大是紧张:“那么……她知道我就是小展?”

我摇头道:“我想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你经常做一个怪梦,绝想不到你的精神状态不正常。”

杨立群对我的批评,绝不介意,呼了一口气:“那还好。还有,她……尊夫人是不是知道某女人和我有相同的梦这回事?”

某女人的梦,我就是因为白素认识刘丽玲而知道的。可是这时,我想到杨立群一定会用尽一切方法去找某女人,虽然以白素的能力而论,应付有余,可是何必替她去多惹麻烦呢?

所以,我在听到杨立群这样问之后,我撒了一个慌:“不,她不知道。”

杨立群“哦”地一声:“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我冷冷道:“当然不止我一个人,至少某女人本身也知道。”

杨立群闷哼了一声,又道:“我求你一件事,刚才我对你讲的一切,哪些照片,你听过的录音,这件事,别对任何人提起。”

我道:“当然,没有必要。虽然你搜集到的一切,证明了一种十分奇妙现象的存在,证明了一个人的记忆,若干年后会在另一个人的记忆系统中出现。”

我所用的词句,十分复杂,我自认这样说法,是最妥当了。

可是,杨立群听了之后,却发出了连声冷笑:“洋人学中国人说的笑话,你可曾听过?洋人忘了如何说‘请坐’,就说:‘请把你的屁股放在椅子上……’”

我多少有点尴尬:“一点也不好笑,而且和我刚才讲的话,不发生任何关系。”

杨立群道:“事实上,只要用简单的一个名词,就可以代替你的话。我证明的奇妙现象是:人,有前生。”

我摊了摊手:“好,我同意。这是一个极了不起的发现,有如此确实证据的例子,还不多见,你的发现,牵涉到人的生死之迷,牵涉到灵学,玄学种种方面……”

我讲到这里,略顿了顿,才道:“你是不是要等白素走了,才继续听录音带?”

因为看到他已将那小录音机收了起来,所以才这样问他。

谁知道杨立群立时答道:“不。”

我又道:“那你为什么……”

我这样说的时候,指了指录音机,表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将之收起来。

我再也想不到杨立群竟会讲出这样的话来,他道:“我不准备再让你听下去。”

我陡地一呆:“那怎么行?我只听到了一半,那老人曾经确实知道当年发生的事,我还没有听完,怎么可以不让我听?”

杨立群不理会我的抗议,只道:“还有很多发现,更有趣,可以完全证明人有前生的存在,确确实实的证明,不是模棱两可的证明。”

杨立群的话,听得我心痒难熬。证明人有前生,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发现。这个发现所牵涉的范围之广,真是难以形容。而最重要的是可以肯定灵魂的存在。这是我近年最感兴趣的问题,当然不肯放过一个能在这方面得到确实证据的机会。

我连忙道:“那么,让我们继续听录音带,听完录音带之后,再……”

杨立群一挥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不,不再听,让你去保持你的好奇心。”

我陡地一怔,杨立群又道:“你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就像我的好奇心得不到满足一样。如果你想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你就必须同时满足我的好奇心。”

刹那之间,我明白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了。

我心中怒意陡生,提高了声音:“杨立群,你这个王八蛋,你……”

杨立群立时抢过了我的话头去:“卫先生,我是一个商人,我相信任何事,都应该公平交易。”

他在讲了这句话之后,压低了声音:“你告诉我某女人的下落,我讲全部我所搜集得到的资料,毫无保留地交给你。”

我已经料到杨立群的意图,这时,这个意图又自他的口中,明明白白讲了出来,那更令得我怒意上扬,我不由自主地扬起拳来。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三下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响,白素来的时候,曾说门外有人在等她,那自然是等她的人,觉得她进来太久,在催促她。

同时,白素也自楼梯上走了下来:“怎么一会事,我好像看到有人丧失了他的绅士风度。”

我闷哼了一声:“去他妈的绅士风度。”

杨立群用手指着我:“记得,我现在是杨立群,一个成功的商人,不是一个愚蠢的乡下小伙子,你想在我身上得到点什么,一定要付出代价。”

我瞪着他,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杨立群已经收拾好一切东西,向我和白素挥了挥手,向门外走去。白素来到我的身前,大约这时我的神情,沮丧气恼到了极点,所以逗得白素笑了起来:“咦,怎么了?看样子你打了一个败仗。”

我有点啼笑皆非:“杨立群这小子……”

我才讲了一句,外面又传来了两下按喇叭的声音,我道:“送你回来的是什么人,好像很心急。”

白素道:“刘丽玲。”

送白素回来的是刘丽玲,这本是一件极其普通的事,白素和刘丽玲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这时我一听之下,整个人直跳了起来,像是遭到了电极。

刘丽玲!

刘丽玲的车子,显然就停在我住的门口,而杨立群,正从我住所走出去。

杨立群一走出去,一定可以看到刘丽玲。

杨立群看到刘丽玲,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人生这样的遇合,不知每分钟有多少宗。可是,他们两个人的情形却不同。

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

杨立群要尽一切力量找寻的某女人就是刘丽玲!

白素看到我神态如此异特,她也怔了一怔,她可能还不完全明白,或者是我刚才向她介绍“杨立群”这个人的名字之际,她未曾留意。可是这时,她看到了我吃惊的程度,她一定已经明白。

她在刹那之间,神情也变得十分吃惊,以致我们两人,不由自主握住了手,白素低声道:“他们两个……”

我压低了声音:“希望杨立群走过去,没看见就算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们出去看看。”

我点着头,我们一起走向门口,推开门,一推开门,我们就呆住了。

我们所看到的情景,其实普通之极,不过是一男一女在交谈,一个在车内,一个在车外,但是这一男一女,是杨立群和刘丽玲!我的心头怦怦乱跳,脸色泛白。

看刘丽玲和杨立群两人的神情,显然由于初次见面,在有礼貌的交谈,但是我却已像是看到了一种极其凶险的凶兆。

这种看到凶兆的感觉,强烈之极。

刘丽玲的前生,曾杀死了杨立群的前生,杨立群已经肯定地提到过,如果他找到了某女人,他就要报仇。而如今,他就和某女人在讲话。

当然,杨立群不知道如今在和他讲话的那个人就是他要找的某女人,但如果他们从此相识,交往下去,他总会有知道的一天。而当他知道了之后,结果如何,真叫人不寒而栗。

一时之间,我僵立着,心中乱成一片,所想到的只是果报,孽缘这一类的问题。本来,人海茫茫,杨立群和刘丽玲相识的机会,讲起或然率来,真是微乎其微。可是,偏偏一个凑巧的机会,他们相识了,而他们的前生,又有着这样纠缠不清的关系。

我突然又想起,杨立群曾向我提及反证明的事,而他也根据反证,证明了他和刘丽玲的前生。

杨立群和刘丽玲,由于前生有纠缠,所以今生无论如何,总有机会相识。这样的因果,如果反过来说,是不是一个人的一生,和他发生各种各样不同关系的其他人,全在前生和他有过各种各样的纠缠?

想到这里,我心中更乱,无法想下去。

我只看到,白素想向前走去,但是神情犹豫,也走得很慢。我敢断定,她心中一定在想着我所想的同一个问题。

而眼前的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也好像讲得越来越投机,刘丽玲打开车门走出来。

刘丽玲本来就是一个极能吸引人的美女,这时,她只不过随随便便穿着一条白色的长裤,和一件碎花衬衣。可是却衬的玉腿修长,织腰细细,再加上长发飞扬,风姿之佳,任何男人看了,都会自心中发出赞叹声来。

而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自车中跨出来,显然是整个人都叫刘丽玲吸引过去,他双眼之中露出的那种光芒,简直就像是一个在热恋中的少男。我相信任何女性一接触到这种眼光,就可以立时感到:这个男人,心中正对我感到极度的兴趣。所以,我看到刘丽玲一接触杨立群的眼光之后,立时现出了一种矜持的神态,避开了杨立群的目光。而杨立群,也显然压制着他心中的热情,维持着绅士的礼貌。

当刘丽玲向他伸出手来之际,他们只是轻轻地互握着,而且立时松开了手。

接着,我又听到他们在互相交换著名字,刘丽玲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探进头去,看看车子。

在这时候,我和白素两人,互望了一眼,只好苦笑。我们都想问对方一句话:“怎么样?”可是都没有说出口来。

我向前走去,尽力维持镇定,向刘丽玲挥了挥手:“原来你们认识的?”

刘丽玲掠了掠头发:“才认识。他走出来,说女人不应该开这种跑车,我反问他为甚么,他讲了一些不成理由的理由。”

杨立群在察看车子的仪表,听得刘丽玲这样说,自车厢中缩回身子来:“这种高级跑车,专为男人驾驶设计。”

刘丽玲一昂头:“我用了大半年,没有什么不对劲。”

杨立群笑了起来:“当然,它可以行驶,但是它的优越性能,全被埋没。”

刘丽玲侧着头,望着杨立群:“请举出一项这车子的优越性能。”

杨立群道:“从静止到六十哩,加速时间是六点二秒,有一种更新型的,已经进展到五点九秒,我看你就无法发挥这项性能。”

刘丽玲的微笑,挂着一丝高傲:“要不要打赌试一试?”

杨立群和刘丽玲虽然在争执,但是一男一女发生这样的争执,那正是感情发展的开始。

而我极不愿意看到杨立群和刘丽玲有感情发生。所以,当我看到刘丽玲一问,杨立群像是迫不急待想要答应,我忙道:“不必赌了,刘小姐有高级驾驶执照,一定可以发挥这车子的最佳性能……”同时,我又推着白素:“刘小姐刚才催了你几次,你们一定有急事,你快上车吧。”

我是想推白素上车,刘丽玲载着白素离去,那么,就算杨立群一看到刘丽玲就双眼发光,也许从此以后,他们两个人再也没有相遇的机会,那么,自然一切天下太平了。

白素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她一被我轻轻推了一下,立时想跨进车去。可是,刘丽玲却一下把她拉住:“我不能送你去了,这位杨先生轻视女性,应该得到一点教训。”

杨立群随即仰天打了一个哈哈,一副不以为然,只管放马过来的神态。刘丽玲立时作了一个“请”的手势,杨立群也老实不客气地上了车,刘丽玲坐上了驾驶位,关上了车门,向白素说了一声“对不起”。“轰”地一声,车子已经绝尘而去,转眼之间,便已经看不见了。

我和白素像傻瓜一样地站着,一动也不动。两个人之间,我更像傻瓜一些。

过了好半晌,白素才道:“他们认识了。”

我重复道:“他们认识了。”

白素又道:“他们相互之间,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

我苦笑道:“何止有兴趣!”

白素道:“那怎么办?”

我搓着手:“没有办法。刚才我想到过,由于他们前生有纠缠,今生一定会把纠缠继续下去,所以,不论怎样,他们总会相识。”

白素苦笑着,望着我:“我和你成为夫妻,是不是前生也有纠缠的缘故?”

我叹了一声:“照我刚才的想法,岂止是夫妇,子女、父母、朋友,甚至邻居,以及一切相识,更甚至是在马路上对面相遇的一个陌生人,都有各种因果关系在内。”

白素的神情有点发怔:“那,是不是就是一个《缘》字呢?”

我摊着手:“缘、孽、因果,随便你怎么说,反正就是那样。”

白素叹了一声:“杨立群和刘丽玲两人,如果有了感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

我苦笑了一下:“如果杨立群知道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

白素打断了我的话头:“不要做这样的假设,要假设杨立群根本不知道。”

我想了一想:“结果一样。刘丽玲的前生是翠莲,杨立群的前生是小展。在前生,翠莲杀了小展。照因果报应的规律来看,这一生,当然是杨立群把刘丽玲杀掉。”

白素陡地一震,叫了起来:“不!”

白素平时绝不是大惊小怪的人,可是这时,她感到了真正的吃惊。不但是她吃惊,连我也一样吃惊。

一件可以预见的不幸事,可是我们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白素道:“我们应该做点什么,阻止这件事发生!”

我苦笑了一下:“白大小姐,你再神通广大,只怕也扭不过因果规律吧!”

白素不断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我想了一会:“我们不必站在街头上讨论这件事,你想到那里去?”

白素道:“本来想去买点东西,现在不想去了。”

我挽着她,回到了屋子中,坐了下来,两人默然相对半晌。

我道:“让刘丽玲知道,比较好些?她和杨立群交往会有危险!”

白素苦笑道:“怎么告诉她?难道对她说,和杨立群维持来往,结果会给杨立群杀掉?”

我被白素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这样对她说,我们可以提醒她,杨立群就是她梦里的小展!”

白素道:“那有什么作用?”

我道:“有作用,她自己心里有数,她前生杀过小展,小展今生是杨立群,有前世因果的纠缠,杨立群会对她不利。她如果明白,就不会和杨立群来往,会疏远他。”

白素苦笑着,望着我,她的神情也十分苦涩:“如果有因果报应这回事,难道可以籍一个简单的警告就避免?”

我呆了半晌:“恐怕……不能。”

白素道:“既然不能的话,那我们还是……”

我不等她讲完,就接下去道:“那我们还是别去理他们好。”

白素喃喃道:“听其自然?”

我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好听其自然。”

白素叹了一声:“听其自然!事情发展下去会怎么样?我们已经预测到会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但是却无能为力,等到惨事发生之后,我们是不是会自咎?”

白素问的,正是困扰着我的问题。但是我没有答案。我相信白素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我们这种情况下,都不可能有什么答案。

我苦笑了一下:“我们会很不舒服,但我想不必内疚,因为事情并不是我们促成的,前世的因果纠缠,今生来了结,那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不是任何人力所能挽回的。”

白素又叹了一声,说道:“也只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做一点事。”

我用疑惑的眼光她,白素的神情很坚决:“我要尽一切可能了解她和杨立群之间感情发展的经过,和他们相处的情形。”

我瞪着眼:“那又有什么用?”

白素道:“现在我也说不上来,但是我希望在紧要关头,尽一点力,尽可能阻止惨事的发生。”

我没有再说什么。

反正照白素的计划去做,也不会有害处。我道:“可以,最好不要太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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