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云是一个出色的心理学家,他自然可以知道这种现象不平凡。这种现象,十分怪异:一个人不知觉在心理上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简云在挺了一挺身子后,他的神态,已不再那样不耐烦,而变的十分凝重。

杨立群根本没有发现我们有任何异状,只是自顾自在叙述:“拿烟袋的将烟袋锅直伸到我的面前,里面烧红了的烟丝,在发出‘滋滋’的声响,几乎要烙焦我的眉毛,他又喝道:‘小展,快说出来,东西放在哪里,我们五个人一起干的,你想一个人独吞,办不到!’我害怕到了极点:‘我……真的不想独吞!要是我起过独吞的念头,叫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杨立群讲到这里,才停了一停,神情十分可怖,眼珠转动着,而且不由自主喘着气。停了好一会儿,才道:“拿烟袋的像是不信,那个瘦长子,忽然一翻手,手里就多了一柄小刀,小刀极锋利,在蒸笼盖上一划,就划穿了一道口子。接着,他就用小刀,在我脸上比来比去……”

杨立群的神情更是害怕,脸上的肌肉,在不由自主地跳动着,好像这时,真有一柄锋利的小刀,在他的脸上划来划去。

我和简云又互望了一点,两个人都没有出声。

杨立群双手掩住了脸:“我早已经说过,这梦境令人绝不愉快,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恐怖,他们,这瘦长子,拿烟袋和大胡子,他们三人,一直在逼问我一些东西的下落,我却不说……”

当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插了一句:“你是不愿说,还是根本不知道?”

杨立群放下了掩脸的双手,神情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心念十分模糊,不知道在梦里我是不肯说,还是根本不知道他们问的是什么!”

杨立群喘了几口气,声音突然发起颠来:“接着,大胡子就用力拗我的胳膊,瘦长子用开始用刀柄打我的头,拿烟袋的用膝盖顶着我的小腹,他们痛打我,打我……”

杨立群越是说,声音越是发抖,神情也可怕之极,甚至额上也开始沁出汗来。

简云忙道:“请镇定一点,那不过是梦境!”

简云连说了几篇,杨立群才渐渐恢复了镇定,可是神情仍是苦涩:“我应该告诉你们,每次梦醒后,我都感到被殴打的痛楚,而且这种痛楚,一次比一次强烈。昨天晚上在梦中被殴打,令我现在还感到痛。”

简云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么。在梦中受到了殴打,会感到被殴打的痛楚,那毫无疑问,是十分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杨立群伸手抹了抹汗,坐起身子,又躺下来,声音有点断续:“不过比起以后的发展来,受一顿打,不算什么。”

“他们打了又打,我不断叫着。过了好一会,我被打的跌在地上,拿烟袋的在我面前,大胡子伸脚踏住了我,我的口中全是血,他们三个人在商量着是不是要杀我,我心中害怕之极。那拿烟袋的人道:‘小展,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犯的着犯不着。’我还没说话,大胡子已经道:‘为了那婊子,你要死,我们成全你……’”

我忙挥了挥手,“等等,杨先生。你叙述的十分清除。可是在梦境中,他们对你所讲的话,你究竟是不是清除知道是什么意思?”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道:“还是那种感觉,很模糊,不能肯定。”

我没有再说什么,杨立群被我打断了话头后,停了片刻,才道:“拿烟袋的人又道:‘你自己想清除,下一次,我肯放过你,他们两个也不肯。明天这时候,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

“他话一讲完,挥着烟袋,和瘦长子,大胡子一起向外走出去。大胡子临走的时候,神情仍然十分愤怒,在我腰眼里踢了一脚。”

杨立群说到这里,伸手按向腰际,神情十分痛楚,像是他的腰眼上,真的曾捱了重重的一脚。

他这种样子,看在我和简云的眼里,有点骇然之感。恰好他向我们望来,发现了我们诧异的神情,他苦笑了一下,坐起身,拉起了衬衣,露出他的腰际。我和简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下低呼声。在他的腰眼上,有着一块拳头大小的暗红色。

一个人的肌肤上,有这样的暗红色,本来是一种极普通的事。暗红色的,赭色,青色的胎记,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但是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后,又看到了这样的一块“胎记”,那却令人感到极度的诡异。

杨立群放下了衬衣,神情苦涩:“现在我还感到疼痛,我不知做过多少遍这个梦,在梦里,我这个部位,也不知被踢了多少次,疼痛的感觉,一次比一次尤甚。”

简云吸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杨立群道:“简医师,你现在应该知道,这个梦,如何干扰着我的生活?”简云苦笑了一下:“整个梦境,就是那样?”

杨立群摇头道:“不,不止那样,还有……”

简云已显然对杨立群的梦感到极度的兴趣,他说道:“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请你继续说下去。”

杨立群站了起来,自己去倒了一杯冰水,大口喝下,才又道:“他们三个人走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就在这时,又一个人走了进来。”

杨立群双眼睁的很大,气息急促,声音异样。这种神情,可以使人一看就知道,又走进来的那个人,对在梦境中的他来说,一定十分重要。

我也极紧张。因为我曾在不久之前听另一个人叙述梦境,梦境的经过,和杨立群所讲的角度不同,但显然是同一件事。

也就是说,杨立群所讲的梦,我听另一个人,从不同的角度叙述过。那另一个人的梦,和杨立群的梦是同一件事,不过在梦中,他和杨立群是不同的两个人。

这实在是极其怪异。而这时,我心情特别紧张,是由于我相信,那个走进来的人,就是曾向我讲述梦境的另一个人在梦中的身份。

我咽下了一口口水:“那走进来的……是一个女人?”

杨立群的神情本来已经够紧张的了,一听到我这样问,他整个人弹跳了一下,吃惊地望着我,望了相当久,然后才道:“是的,一个女人!”

我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杨立群又呆了半晌,才道:“进来的那个女人,脚步很轻巧,我本来已因为身上的痛楚,几乎昏了过去,可是一看到他,我精神就陡地一振,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她也疾步来到我的身前,俯身下来,搂住了我,我紧紧地靠住她,感到安全和快慰。”简云“嗯”的一声:“她是你的梦中情人!”

“梦中情人”这个词,一般来说,不是这样用法,但是简云这时用了这个词,却再恰当也没有。在杨立群的梦境中,他是一个叫“小展”的人,而那个女人,照他的叙述,毫无疑问,是小展的情人。

杨立群即时点了点头:“是的,我感到自己极爱她,肯为她做任何事情。而且我也模糊地感到,我已经为她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也在逼切的希望见到她,所以当她紧紧拥住我的时候,我向她断续地说了一些话……”

杨立群向我望来,神情迷惘:“我记得在梦中对这个女人所说的每一个字,可是这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却不明白。”简云道:“你只管说。”

杨立群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神情妖冶而动人,我在直觉上,好像她的年纪比我大。因为她一来到我的身边,搂住了我之后,一直在抚我的头发,吻我的脸额,而且不断在说:‘小展,小展,难为你了!’我就说:‘翠莲……’”

杨立群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补充道:“这个女人的名字叫翠莲,一定是,因为我自然而然这样叫她。”

我和简云点头,表示明白。杨立群道:“我说:‘翠莲,我没有说,他们毒打我,可是我没有说,为了你,我不会对他们说!’翠莲一面用手抚着我的脸,一面亲着我:‘你对我真好!’我忍住痛,挣扎着想去拥抱她,她忽然道:‘你今天不说,我可不敢保管你明天也不说。今天他们打你,明天他们可能真要杀人,你也不能说?’”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杨立群发觉我的神态有异,向我望来,我怕他问我是不是知道他的梦境进展下去的结果,是以遍过了头,不去看他。

杨立群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是说:“当时我说:‘不会的,翠莲,我答应过不说就不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可以为你死!’翠莲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我真想不到,在梦境中,我是一个那么多情的小伙子!”

我和简云互看了一眼,没有表示什么意见。

杨立群的梦境,到了这时,已经渐渐明朗化了。在这个梦里,一共有五个人,四男一女,四个男人是:拿旱烟袋的,大胡子,瘦长子,小展;女的是翠莲。这五个人,做了一件什么事,得到一些什么东西。这东西的收藏地点,只有小展知道,那三个男人逼小展讲出来,而小展不肯讲。小展不肯讲的原因,是因为他曾答应过翠莲不讲。

而小展爱着翠莲,翠莲令他着迷,他甚至肯为翠莲去死!

那个梦境发生的地点,是在中国北方的一个乡村,极可能是山东省南部和江苏省北部的交界地区,具体的地点,是一座油坊。这的确是一个相当怪异的梦境。

杨立群在停顿了片刻之后:“翠莲讲完了她放心这句话之后,忽然又道:“那是你自己说的!你愿意为我死!也只有你死了之后,心中的秘密,才不会有人知道!”我仍然心头极热:“是真的!”翠莲道:“那太好了!”这是我听到她讲的最后一句话。”

简云吃惊道:“为什么,那大胡子又回来,将那个叫翠莲的女子杀死了?”

杨立群笑了几下,笑声苦涩之极:“不是,她一讲完了这句话,我就觉得心口一凉,眼前一阵发黑,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我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在我做这个梦的次数还没如此频密之际,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渐渐地,我却知道了!”

简云神情骇然:“这个女人……杀了你?”

杨立群点头道:“显然是,梦到这里为止,我醒来,而且,请你们看我左心口那个与生俱来的印记!”杨立群一面说着,一面解开衬衣的扣子,露出他的胸脯来。

我和简云两人,都可以看到,在他的胸口,左乳之下,大约是第五根肋骨和第六根肋骨之间,有一道看来简直就是刀痕的红色印记,大约四公分长,很窄的一条。

稍有常识的人,一看这个印记所在的部位,就可以知道,如果有一柄薄而锋利的刀,从这个部位刺进去,被刺中的人,会立刻死亡,甚至在感到痛楚之前,就已经死了。因为这个部位,恰好在心脏的正中。

而杨立群在梦中的情形,恰是如此:小展的心口忽然中了一刀,立刻死亡,杨立群的梦也醒了。当时,只有小展和翠莲在一起,小展不是自己刺自己,那么,刺死小展的,当然是翠莲!

我和简云呆望着杨立群心口的红记,半晌说不上话来。杨立群先开口:“看,是不是像极了一个刀痕?”

简云“嗯”的一声:“太像了!你在梦境中,是死在一个你爱的女人手里!”

杨立群苦笑了一下:“是,这经历,比被三个大汉拳打脚踢,更令人不愉快。”

简云挪了挪身子,接近杨立群一些:“你一直受着这个怪梦的骚扰,从来也没对任何人提起过?”杨立群道:“没有!”

简云问道:“你结了婚?婚姻生活怎么样?”

杨立群道:“结了婚,七年了。”然后他顿了顿:“从去年开始,婚姻生活就出现裂痕,到今天,几乎已经完结,可是她不肯离婚。”

简云又问:“你对妻子也没有讲过这个梦境?”

杨立群摇头道:“没有,对你们,是我第一次对人讲述!”

简云作了一个手势:“你的婚姻生活不愉快,造成了你心理上的压力,使得你的梦出现次数更多。在梦境里,你被一个你所爱的人杀死,这反映了你潜意识中,对爱情,婚姻的失望,所以……”

简云用标准的心理分析医生的口吻,一本正经地分析着杨立群的心理状态,我在一旁听着,实在忍耐不住,大声道:“医生,你别忘记,他这个梦,从小就做,梦境根本没有改变。在他童年的时候,有什么对爱情,婚姻的失望?”

简云给我一番抢白,弄的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是不断地托住他的眼镜。

我立时又道:“杨先生的梦,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因为太奇怪,单是他一个人做这样的梦,还不奇特,而是另外一个人,也做同样的梦!”

杨立群迫不及待:“请你快点告诉我详细的情形!”

我当然准备告诉杨立群详细的情形,也好同时使简云知道,事情非比寻常,不是他所想像的的心理问题那样简单。要说这另一个人,做同样的梦,得从头说起。

刘丽玲是一个时装模特儿,二十六岁,正是女人最动人的年龄。刘丽玲一直就是一个美丽动人的女人,她出生时,是一个可爱动人的小女婴,长大了,是可爱动人的小女孩,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少女,然后是可爱动人的女人。

刘丽玲不但美,而且她的美丽,正属于这个时代的,她懂的装饰自己,也有很高的学历,一百七十二公分的体高和标准的三围,更有着一双罕见修长的腿。

刘丽玲懂的许多现代的玩艺,音乐,文学修养也高,性情浪漫,喜爱鲜花和海水,活跃于时装界,看来比实际年龄年轻的多。她一刻不懈地维持自己的仪容整洁,永远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美女,占尽了天地间的灵气,也享尽了天地间的一切福份,不知道有多少公子哥儿追逐她,以能得到她的青睐为荣。刘丽玲有两个秘密。

这两个秘密,可以称之为小秘密和大秘密。

小秘密是,刘丽玲在十八岁那年,结过一次婚。那是一次极不愉快的婚姻,一时冲动,嫁给一个和她的性格,志趣,爱好全然不同的人。当时,几乎没有人不摇头叹息,那个男人,甚至是样子也极不起眼,接近猥琐,连刘丽玲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一个男人结婚。

这个男人的名字叫胡协成。请记住这个名字和这样一个窝囊到了任何女人无法忍受的男人,因为在整个故事中,他占有一定的地位。

这段不愉快的婚姻,维持了两年,刘丽玲和胡协成分手。刘丽玲开始周游列国,在世界各地环游。

一直经历了四年的游历,她又回来了,在时装界发展。四年世界各地的经历,令的她更成熟,更光芒四射,更加动人,也增加了许多知识,至少在语言方面的才能,以足以令人吃惊。知道刘丽玲在多年之前有过这段不愉快婚姻的人并不多。

幸运的是,在这两年不愉快的婚姻中,刘丽玲没有生育,她的身形,保持的比大多数少女更好。曾经结过婚,是刘丽玲的小秘密。

刘丽玲的大秘密是,她经年累夜,在有记忆的童年就开始,她不断做同一个梦,而且,做同一个梦的次数,越来越是频密,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一次。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一个外表如此光彩四射,在任何场所出现,都像明星一般灿烂的女人,内心会受到这样一个怪梦如此深刻的滋扰,这种滋扰,令她痛苦莫名。

刘丽玲不曾对任何人讲起过她内心所受到的困扰和痛苦,一直到两个月前,她才第一次对人说起,而听众只有两个人:我和白素。

刘丽玲不是我的朋友,是白素的朋友。

白素和刘丽玲认识有多久了,我不知道,在白素带她回家之前,我也没有见过她,只是在报章,杂志上,或是电视上看到过。她给我的印象,是极其能干和神采飞扬的一个成功女性。

可是那天晚上,当白素扶住她进来,我从楼上下来,走到楼梯的一半,看到刘丽玲的时候,决没有法子将她和平时的印象联系起来。我甚至根本没有认出白素扶进来的是她。

我只看到,白素扶着一个哭泣着的女人走进来,那女人伏在白素的身上,而且紧紧抱住了白素,头靠在白素的颈上,背部在不断抽搐,泪水已经将白素的衣服润湿了一大片。

白素一面扶她进来,一面关上门。白素经常会做一点古里古怪的事情,但是像这样,扶着一个伤心欲绝的女人回家来,倒还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有点目瞪口呆的神情。白素一面扶着她坐下,一面向我望来:“没见过人哭?”

我忙道:“当然见过,这位是……”

我一面说,一面若无其事,脚步轻松地向下走来。当我走下楼梯之际,刘丽玲已经坐下来,她仍然在哭着,抽噎着,歇力想使自己镇定,不想再继续哭泣。

所以,当我向她走过去之际,她挺了挺身子,也抬起头来。

我吓了一跳,因为她本来化着浓妆,因为流泪,化妆化了开来,整个脸,像是一幅七彩缤纷的印象派图画!

她显然也立时注意到我愕然吃惊的神情,立时转过头去,同时,以一种在抽噎中的人,歇力想平抑心中悲痛的那种声调道:“糟糕,我一定成了一个大花脸了!”

我听出,她虽然尽一切的力量来表示轻松,可是这种情形,只是使人觉得她的心头沉重和苦痛。

白素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找了一盒面巾,放在她的膝上。刘丽玲开始用纸巾将她脸上的化妆品抹干净。五分钟之后,她再转过头来向着我。我直到这时,才认出她是什么人来。

她仍然带着泪痕,但是却掩不住那股逼人而来的美丽。尤其是她那种伤心,痛苦的表情,更令她的美丽,看来惊心动魄。

她向我勉强笑了一下:“对不起,卫先生,打扰你了。”

我摊了摊手:“能有刘小姐这样大名鼎鼎的人物光临,太荣幸了。”

刘丽玲又勉强笑了一下,白素道:“好了,别说客套话了。卫,丽玲有一个大麻烦,你要帮她。”

白素说的十分认真。而且,我也知道白素的性格,刘丽玲的这个“大麻烦”,如果她能单独解决的话,她决不会带刘丽玲来见我。

而世上如果有什么大麻烦,是白素无法单独解决的话,那一定是真的不折不扣的大麻烦了。所以,刹那之间,我也不禁紧张起来,神情严肃:“什么麻烦?我,我们一定尽力而为。”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只是苦笑着,并没有开口说话。看她异乎寻常的苦涩的神情,她像是不知如何开口说她的麻烦才好。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指着刘丽玲:“她一直在做一个梦!”

我呆了一呆,不由自主,皱起了眉。女人有时会莫名其妙,但是白素却从来也不会!

刘丽玲一直在做一个梦!

这是什么话?简直全然不可解。而且,一直在做一个梦,那又算是什么“大麻烦”?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唯一的反应,只是“嗯”的一声,接着,又“哦”了一声:“她一直在做梦?”

白素叹了一声:“事情很怪。她一直在重复做一个同样的梦。以前,大约每年一次,后来越来越频密,到最近甚至每天重复一次。”

在白素这样讲的时候,我发现刘丽玲紧咬住下唇,现出十分害怕,厌恶和痛苦交集的神情。我道:“刘小姐的梦境,一定很不愉快?”

白素提高了声音:“为了这个梦,她快要精神崩溃了。”

我向刘丽玲望去。她犹豫了一下:“这个梦极怪,在那个梦中,我是另外一个人。”

人做梦,在梦里是另外一个人,那有什么稀奇?庄子在梦里,甚至是一只蝴蝶!

“梦一开始,我是在一口井的旁边,一口井,真正的井!”

我道:“井还有什么真的假的?井,就是井!”

刘丽玲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口井,唉,我该如何说才好呢?我……我一直生活在城市,我从来也没有见到过一口真正的井。”

刘丽玲生长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一直在大城市生活,她一生之中,可能真的未曾看到过一口井。

刘丽玲看到我的神情像是明白了:“这口井,有着一圈围墙一样的井……圈?”

我点头道:“是的,或者叫井栏,不必去深究名称了,你在井旁干什么?”

我本来还像加上一句:“不见得是想跳下去吧!”可是我这句话却被刘丽玲脸上那种深切的悲哀,打了回来,没有说出口。

刘丽玲的声音中,充满了怅惘:“我也不知道我在井边做什么,我双手按在井……栏上,井栏上长满了青苔,很滑,我俯身,向着井口,井很深,水面很平静,我向下看去,可以很清楚地在井水中看到一个倒影,那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女人,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异特的装扮。”她讲到这里,一脸迷惑不解的神情,向我望来。

照她的叙述,她在井水的倒影中看到的那个女人应该是梦中的她。

我忙道:“装扮是……”

刘丽玲苦笑了一下:“她穿着一件碎花的短袄,中国式,可是她……那个在井中水中倒影出来的女人,没有将领子的扣子扣上,中国式的短袄,如果这样穿法,很不庄重。”

我笑了一下:“刘小姐,不必研究服装怎么穿法了,你所说的怪异,就是她的领子扣子没有扣上?”

刘丽玲忙道:“不,还有更怪的,她的颈上,有着几道大约四公分长,半公分宽的红印子!”

刘丽玲说到这里,抬起头向我望来,脸上的神情也更迷惑,同时,指着右额:“这里,还贴了一种装饰品,是一个像指甲大小,黑色的圆点……”

我听到这里,忍不住发出“啊”的一声响,站了起来,又立时做了下去。

白素道:“听出一点味道来了?”

我点了点头,事情是有点怪。刘丽玲在梦中看到的井水中的倒影,那个女人的这种外形,在刘丽玲这样生活背景的人来说,自然怪异。但是对我来说,尽管刘丽玲的形容不是很高明,可是只要略为想一想,就一点也不会觉得这个女人的造型怪异。

那是很普通的一种造型,在几十年前的中国北方,一般来说,有一种女人,被社会道德观念和家庭妇女认作是“要不得的女人”(现在社会中也有这样的女人),她们就喜欢作那样的打扮:衣服的领扣不扣,露出颈来,而且在颈上,用瓦匙或是小钱,刮出几道红印,以增娇媚。

至于刘丽玲所说的:“一种装饰品”,“指甲大小的黑色圆点”,老天,那是一块小小的膏药。

这块小小的膏药贴上去的作用,并不是表示他们有病,只是一种装模作样的娇态!我所以会惊讶地站起来又坐下,是因为真正觉得奇怪。刘丽玲不可能遇见过这样打扮的女人。这样打扮的女人,早已经绝迹。我一面想,一面指着右额:“你所说的那个圆点,是一块膏药。”

刘丽玲道:“我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女人,为什么当我做梦,我对着井水的时候,我会见到这样一个女人?”

我想了一想,道:“这种造型,在以前,中国北方相当普遍,或许你是在什么电影里见过,印象深刻,所以才会在你梦里出现。”

刘丽玲呆了一会,然后,摇了摇头,显然并没有接受我的解释,但是也没有和我争辩,只是继续道:“这个女人十分美丽,有一股浓艳的妖冶。这个女人……我应该说那是梦里的我,当时从井中看着自己,心里只觉得异常紧张,像是有一件重大的事,等我去决定。过了一会,我直起身来,用力踢开了井边的一块石头,向前走去。我走在一条小路上,路两旁全是农作物,路旁全是一种相当直的树,树叶的背面灰白色……”白素补充了一句:“我看这种树,一定是白杨。”

我当时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并不认为路旁的树是白杨还是榆树有什么重要。但是在我听到杨立群叙述他的梦境,讲到了路旁的那种树,我心中的吃惊,不必细说,各位也可以了解。

刘丽玲神情惘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树,我只是顺手摘下了一片树叶,放在口里含着,继续向前走,经过了一座相当高大的牌坊,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穿过牌坊的中间部分过去,而是绕过去,因为牌坊的旁边,根本没有路,我绕过去的时候,一脚踏在一个凹坑中,跌了一交,脚踝扭了一下,很痛……”

刘丽玲讲到这里,停了片刻:“每次做完同样的梦,醒来之后,我就像是真的跌过一交一样,脚踝一直很痛。”

刘丽玲的话,我只是含含糊糊地听着,因为这时,我心中在想着别的事,而且感到很吃惊。我做着手势,吸引刘丽玲的注意,同时问:“那牌坊……上面应该有字,你可曾注意到?”

刘丽玲道:“有,上面是‘贞节可风’四个字,我跌了一交后,站起来,向牌坊吐了一口口水,心里很生气。”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刘丽玲看到白素的手势,扬了扬眉,表示询问。我和白素,都假装没看到她的的这种询问的神情。

可能由于我们假装得十分挫劣,所以给她看了出来。她用一种不满的声调道:“两位,这个梦,是我一生中最大的秘密,从来也未曾对任何人说起过。”

白素忙道:“多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刘丽玲叹了一声:“希望你们听了之后,有什么意见,不要保留。”

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根据中国乡村的一种古老观念,有一种女人,不能在贞节牌坊下面经过,如果这样做的话,被记念的那个贞节的女子,会对她不利,你在梦里,自然而然绕过去……”

刘丽玲不等我说完,就“啊”的一声:“我明白了,在梦里,在……那个梦里,我是一个不正经的女人。”我含糊其词地道:“大抵是这样。”

刘丽玲伸手在脸上抚摸了一下:“一定是这样,因为我后来,还做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这时,我对刘丽玲的梦,已经感到了极度的兴趣。趁她叙述停顿,我过去倒了一杯酒给她。

刘丽玲接过了酒杯来,她十分不安,有极度的困扰。可是她拿酒杯的姿态,喝酒的动作,仍然维持着优美。

她喝了一口酒:“我挣扎着起身,忍着脚脖拐上的疼痛……”

她讲到这里,我又徒地震了一震:“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刘丽玲怔了怔,由于我的神情紧张,她又想不到什么地方说错了话,所以不知所以。我忙道:“你将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刘丽玲道:“我站起来,忍住脚踝上的疼痛……”

我摇头道:“刚才,你不是这样讲。”

刘丽玲用不解的神情望着我,我提起脚来,指着脚踝:“刚才,你称这个部位叫什么?”

刘丽玲侧了头,想了极短的时间,才“啊”的一声:“是啊,刚才我不说‘脚踝’,而说‘脚脖拐’,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用这样的一个词,可以这样叫?”我道:“这是中国北方的方言。你曾经学过这种语言?”

刘丽玲摇头道:“没有,那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那有什么关系,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请她继续讲下去。

刘丽玲呆了片刻:“我一路向前走,心情越来越紧张,再向前走,前面是一道围墙,走近去,看到墙脚处,有人影一闪,走在我前面。”

刘丽玲道:“这时,我心中紧张到了极点,我连忙躲起来,躲在一丛矮树的后面,那种矮树上有很硬的刺,我躲得太急了,一不小心,肩头上被刺了一下……”

她讲到这里,伸手按住她的左肩,近胸口处,向我和白素望来,神情犹豫。

在她讲到那种灌木上有刺时,我已经知道那是荆棘树。我“啊”地一声,说道:“那是荆棘,给它的刺刺中了,很痛!”

刘丽玲的神情仍然很犹豫:“会留下一个……疤痕?”

我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么问。我想了一想:“这要看被刺到什么程度,如果刺的深了,我想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出现了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笑了起来:“你在梦里被刺了一下,不必担心会留下疤痕。”

刘丽玲叹了一口气:“两位,说起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我被那尖刺刺中的地方,真的有一个疤痕。”我大声道:“不可能!”

这时,我已经被刘丽玲的叙述,带进了迷幻境界,话讲的极大声,而且,现出了决不相信的神色。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那天晚上,她穿的是一件浅米色的丝质衬衣,十分高贵。她解开衬衣扣子,我看到了那个“疤痕”。

“疤痕”并不大,位置恰好在她的胸围之上,肩头之下,近胸处,就是她刚才指着的位置。其实,那也不算是什么疤痕,只是一个黑褐色的印记。刘丽玲是一个美人,肌肤白皙,这个印记,看来碍眼。

她立时掩起了衣服,抬起头,以一种微询的眼光,望着我和白素。我立时道:“这是胎记,每个人都会有,不足为奇。”

刘丽玲道:“恰好生在我梦里被刺刺中的地方?”

我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你倒果为因了!正因为你从小就有这样的一个印记,所以你才会在梦中,恰好就在个地方被刺刺了一下。”

刘丽玲的反应,和上次一样,仍是摇着头,不接受我的解释,可是又不说什么。

白素轻轻咳了一下:“看起来,那个印记,真像是尖刺刺出来的。”

刘丽玲苦笑着:“当时我也不觉得痛,可能因为太紧张,我只是顺手从腋下抽出了一条花手巾,将手巾放进衣服,掩住了伤口。我一直向前看着,看到前面那个人,转过了墙脚,我就立刻离开了藏身的矮树丛,走向前去。”

我用心听着,同时留意刘丽玲脸上神情的变化。我发现她越说越紧张,像是真的一样。她的双手紧握着拳,甚至身子也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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