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宋其贵并不想去太行山,我不清楚他肚子里的弯弯肠子。他总是拖着不走,尽管我们在土城的山里经常被鬼子撵得乱跑。特别是他知道我的目的后,更不想走了。

他在一个深夜对我说:“麻子,为什么要去找八路军呢,在哪里不是抗日打鬼子呀!”

他说的话没错,在哪里都是打鬼子,可他不懂我和上官雄的关系,不懂我们的感情,我也不会向他提及上官雄,以及我经常做的那些关于上官雄的噩梦,那是我内心的事情,和他无关,和其他人也无关。

我没有理会他的话,离开这个地方去太行山找队伍是雷打不动的,宋其贵没有任何理由说服我留下来,尽管他说有他的顾虑。宋其贵的顾虑就是,他以前在国民党的队伍里打过红军,要是到了那边,那边的人会不会对他不利,而且他们这些人里面,大部分人都在国民党队伍里混过的。

我知道,这是宋其贵的借口,这个借口听上去也合情合理。

他们不走,我自己走,可好几次我执意要走,都被他的眼泪和软话劝下来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你可不能撇下我们这些弟兄不管呀,你走后,我们就群龙无首了,很快就会成为鬼子的枪下鬼……你就暂且留下来吧,等日后和八路军相逢之后,你再去也不迟。”

那些弟兄们也流着泪挽留我,自从我单枪匹马潜入土城杀了杜老三,而且全身而还,他们把我当天神一样看待,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想现在也是困难时期,鬼子三番五次来围剿我们,我要走了,这支队伍少了一份力量,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们不管,那不是我的为人,于是就应承了宋其贵,暂时留下来,等局势稍微稳定些,我再离开,重新踏上追寻之路。

不久后的一件事情,促使我下决心离开了土城山区。

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困难,白天东躲西藏的,晚上才敢分头出去找吃的东西。苦日子对我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就是心里憋屈,不能面对面和鬼子干仗,要手上的刀枪干什么?这种鬼日子我实在难以忍受。我常常朝宋其贵他们发火,他们也不敢顶撞我,怕我不高兴就把他们一刀劈了。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难受。

那个晚上,我带了两个人出去,到山下的村庄里去觅食,宋其贵也带了两个弟兄到另外的村庄找吃的东西,其他人留在山上。我和宋其贵分开时,特地交待他千万不要抢老百姓的东西,他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我没有料到,我在回来的途中遭到了鬼子汉奸特务队的埋伏,我差点就被他们乱枪打死,我冲出了枪林弹雨,和我一起去的两个弟兄却死于非命。回到山上,我一声不吭,咬着牙生闷气,心里却担心着宋其贵他们的安危。我本来想带着弟兄们去接应他们,可我仔细一想,要是我们没有接应到宋其贵他们,我们又被鬼子装进了口袋,那样更惨,我不想看到我的弟兄越打越少,我不希望他们出现在我的噩梦中,向我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惨烈地呼号。于是,我们只好在山上等他们回来。

我们等到天亮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们等到中午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们等到天黑了,也没有见到他们的踪影。

我的心情越来越焦虑。我心想,宋其贵他们一定是完了。我抡着鬼头刀对着黑暗中沉默的群山嚎叫着。难道我真的是丧门星,和我在一起的人都会死?我折腾累了,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地喘息,许多惨烈的景象从我眼前一幕一幕地晃过,晃过……许多鬼魂也在我眼前呼号着晃过,晃过……我的心在淌着血!我怎么还活着?怎么没有死在战场上?

我眼前又出现了上官雄,他提着自己血淋淋的脑袋,站在我面前,我可以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他阴冷地对我说:“土狗,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我们发过毒誓的,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可你为什么不来找我,要死一起去,你忍心看我独自的战死沙场?!”

我浑身颤抖!

这个夜晚变得漫长而苦痛。

弟兄们见我像只困兽一般,他们都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生怕我发疯把他们一个个砍了。看他们那样,我于心不忍,可我没有心情安抚他们恐惧的心灵,我连一句话都不想对他们说,残忍地让他们的内心因为恐惧而忐忑不安。我是个魔鬼!

是命运让我变成了魔鬼!

无论如何,我心里惦记着宋其贵,他是死是活我都惦记着!我想,如果他死了,我一定会找到他的尸体,把他火化了,让他的魂魄飘回家乡!到了天蒙蒙亮的时候,负责警戒的一个兄弟跑到我面前说:“大哥,有人上山!”我操起了家伙说:“准备战斗!”很快地,我们占据了有利地形,隐蔽起来。

三个人影从山路上晃过来。

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天也渐渐明亮起来。

这是晴朗的一天。

我的枪口一直瞄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只要他们进入了我的射程,我发现如果有什么不对,子弹就会从枪膛里愤怒地射出,直接穿进他的眉心。

他们渐渐地走近,我看到的是熟悉的身影,那是宋其贵,随后,我发现后面跟着的就是那两个和他一起下山的弟兄。这时,我的心情顿时和今天的天空一样晴朗起来,宋其贵他们没有死!这对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长时间内心的折磨有了个完好的收场。但是我没有把内心的激动和喜悦表现出来,我历来不是喜形于色的人,我对留了一个心眼,看他们后面有没有跟着鬼子的队伍,要是他们被抓,鬼子逼他们带路上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对弟兄们说:“没有我的命令,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我看清宋其贵的脸了,他那张显得苍老的脸在晨光中鲜活起,连同他左眼上蒙着的黑色眼罩。这个家伙满脸笑容,大声地和后面的两个弟兄说着什么,后面的两个弟兄每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我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也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影,从宋其贵的表情上看,不像是被胁迫或者别的什么情况。我这时才对弟兄们说:“你们过去接接他们吧,帮他们把东西拿上来!”我的话一出口,弟兄们就欢呼着朝他们冲过去。

我却独自的站起来,凝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那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无论怎么样,我该走了。

宋其贵走到我面前,兴奋地说:“麻子,俺这次出去,收获可大了,我还弄回来了烧酒,还有烧鸡,俺们可以大吃大喝一顿了!哈哈哈哈!”

我脸色阴沉,他说的什么仿佛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冷冷地说:“我要走了!”

宋其贵乐呵呵地往我胸膛上擂了一拳:“你开什么玩笑呀!”

我还是冷冷地说:“我不和你开玩笑,这样的日子我真的过不下去了,像憋了一泡屎总拉不出来!我是该走了,其实我早该走了,杀完杜老三我就该走了,是我自己有病还在这里憋了这么久!老兵油子,我还是那句话,你们要跟我一起走,我舍了自己的命也不会让你们受委屈!你们如果不想和我一起走,那我自个走,你可不要拦我,也不要哭闹,我不会再理你那一套了!你听明白没有?”

宋其贵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低下了头。

这时,我听到了和他一起下山的其中的一个兄弟在和大家显摆时说漏的一句话:“俺们还在土城逛了窑子,那里的娘们真水灵呀,一掐就出水……”

我听了这话,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冲过去抓住那弟兄的衣领,低吼道:“你小子刚才说什么来着,你给老子再重复一遍!”

那弟兄知道自己忘乎所以说漏嘴了,连忙说:“俺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

宋其贵紧张了,跑过来踹了他一脚说:“你他妈的满嘴跑火车,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一把推开了那弟兄,转过身,怒视着宋其贵:“你他娘的给我老实说,你是不是去土城了?是不是去逛窑子了?你他娘的知道我们多么担心你们吗?你们倒好,在那鬼地方享乐快活!你知道吗,你们在和那些臭婊子鬼混的时候,我们的两个兄弟却死在了那些狗操的枪下!你他娘的给老子说呀!说呀!”

宋其贵浑身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谁也没有再敢说话。

一片死寂,空气凝固了,刚刚出现的阳光也凝固了!

我从腰间掏出那支宋其贵给我的王八盒子,扔在他的脚下,一声不吭地转身走了。

他们还是呆呆地站在哪里。

我头也不回地走着,翻过一道山梁后,我听见了身后噼噼啪啪的脚步声。我回头望了望,看到宋其贵带着弟兄们在追赶着我。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太行山真大呀,我们走进去后就好像怎么也走不出来了。苍茫的太行山让我的心变得很大,也很茫然。进入太行山后,我们就开始打听八路军的行踪,可总是得不到确切的消息,有时有人告诉我们八路军在某个地方,结果我们赶到那里,根本就没有八路军的影子,问当地的老乡,老乡说,八路军没有来过,鬼子倒是来过,让我们大失所望。宋其贵总是唉声叹气,说些阴阳怪气的话,言下之意是不可能找到八路军了。我没有怪罪他,找不到队伍,既然我带他们到这里了,我就要负责任,况且,我心里也挺烦的,甚至怀疑是不是来太行山是个错误的选择。那时,鬼子在太行山地区进行一次一次的疯狂扫荡,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没有任何依靠,还担心被鬼子吃掉,的确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可无论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也要活下去。我相信总有一天能够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队伍,只要他没有死!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那个声音已经离我不远了,那应该是上官雄的心声,我可以感应得到。

某天,我们来到了一个叫郭亮村的地方。

进入郭亮村可以说千辛万苦,我们穿过太行峡谷,爬天梯,最后才到达郭亮村。因为我们听说山西境内的八路军比较多,而进入山西必须经过郭亮村。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峭壁,山势险峻,到了郭亮村,我们实在走不动了,就想在郭亮村歇个晚上,天明了再走。

进入郭亮村后,老乡们都把家门关上了。

那些老乡看我们穿得破破烂烂,带着刀枪,又很陌生,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队伍,以为我们是山下的鬼子化装成游击队的别动队,就躲着我们,根本就不理我们。我们一行十几号人没有办法,只好在村口的一个破庙里过夜。可以说,我们是又累又饿,都想到老乡家里讨口饭吃。老乡们都紧闭家门,这使我们特别难受。

我们在破庙里生起了一堆火。

大家围着火堆,哭丧着脸。

宋其贵那只独眼的眼珠子转了转,说:“这样下去,俺们饿都饿死了,还打什么鬼子呀!我看还是来点硬的,先弄点东西填饱肚子再说!”

我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又打了抢老百姓东西的主意。

我冷冷地对他说:“你别忘了在羊蛋村干的鸟事!”

宋其贵把脸别到另一边,说:“那俺们总不能饿死吧!麻子,俺们听你的,你说咋办?”

我也觉得对不起他们,但是我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去干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出了破庙的门,来到了村里。村里一片死寂。我来到一户人家的家门口,敲了敲门:“老乡,请开开门好吗,我们是打鬼子的八路军哪!”

说这话时,我脸有点臊,我这不说谎吗,我们是一群没落的散兵游勇,算什么八路军呀,可我不这样说,老乡会理我吗?问题是,我说了这样的话,老乡还是不理会我,装着没有听见一样。我一连敲了十几家人的门,说了十几遍同样的话,没有一家人理会我的。我心里十分窝火,哪怕我们不是八路军,我们也是打过鬼子的队伍呀,也是中国人呀,凭什么如此对待我们!我一生气,真想破门而入,先抢些东西给弟兄们填饱肚子再和他们理论。我没有把我的想法付诸行动,只是怒气冲冲地在村子里吼道:“干他娘的,你们看着我们饿死,你们忍心呀!我们要是鬼子,要是土匪,早就动手了,还犯得着求爷爷告奶奶的向你们说好话妈!干他老母的!要不是为了打鬼子,老子还跑到你们这个鸟地方来呀!真瞎了你们的狗眼,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呀!”

我吼叫一通后,肚子不争气了,唧唧咕咕地叫唤起来。

没有人理会我的吼叫,我只好回到了破庙里。

弟兄们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的目光像锋利的刀子,割着我的心。我真的对不起这些弟兄,觉得自己特别没脸,就躲到一旁,躺在地上,闭上了眼睛,我想,睡觉吧,等天亮再说。躺在地上,不知不觉地想起了多年前和秋兰一起在那个破庙里的情景。我不知道秋兰和她爹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在湘江边上生活,湘江边上的人是不是还不吃湘江里的鱼。我心里说:“冯老爹,我对不住你呀,秋兰,我也对不

住你呀!如果我要能够活下去,日后有机会一定回去找你们!”

想着想着,我就睡死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我深深地呼吸着那浓郁的香味,猛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宋其贵鬼笑着蹲在我面前,手上用刺刀挑着一块肥得流油的肉,在我眼不停地晃动,每晃动一下,热气腾腾的香气就会残忍地钻进我的鼻孔。我的口水情不自禁地流淌出来,实在受不了这种无耻的挑逗了,我挺身而起,一把夺过宋其贵手中的刺刀,把那块肉凑近嘴巴,狠劲地咬下一口,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工夫,那一大块肉就被我消灭了。

我抹了抹油呼呼的嘴巴,说:“老兵油子,这是什么肉呀,这么香!”

宋其贵笑了笑说:“靠,你吃了那么一大块肉,竟不知道你吃的是什么肉,这不是瞎掰嘛!”

我也笑了笑:“吃得太快了,吃得太快了!”

弟兄们哄笑起来。

这时,我才往火堆那边望去,原来他们在烤着一条狗,他们谁都没吃,让我先吃。

我有些感动。

宋其贵这时说:“弟兄们,麻子连长已经吃了,你们放心大胆地享用吧!”

弟兄们早就眼巴巴地等着宋其贵这句话了,他的话音刚落,弟兄们就迫不及待地动起手来,把狗肉往嘴巴里塞。宋其贵大叫:“你们给俺留点,俺也没有吃呐!你们这群饿狼!”

我也说了一声:“给老子也留一块,老子还没有吃出滋味呢!”

那狗肉真他娘的香呐,从那以后我就好上了这一口,有狗肉吃,就是让我去死,也没有话说。狗肉下肚后,我才考虑到一个重要的问题,这狗是哪来的,因为这顿狗肉,我们差点就全部丧命。

那狗是村里人家的狗,在我睡着后,宋其贵带人去村里把它杀了,弄到破庙里烤了。我们都吃完后,宋其贵才老实向我交代,交代完后还说,反正事情已经做下了,要杀要剐也由我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我自己也吃了狗肉,还能咋的,也没有责备宋其贵,只好等天明了再妥善处理了。

天亮后,我被枪声惊醒。

大家听到枪声都从地上爬了起来。

这时,负责在外面警戒的弟兄跑进来,气喘兮兮地说:“不好,鬼子上来了!”

我大声说:“弟兄们,操家伙!”

我问那个警戒的弟兄:“鬼子在哪里?”

他说:“看不清,好像到处都有,他们还朝我开了一枪,子弹从我的耳朵边上擦过去,差点要了我的命。”

我对他含糊其辞的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可我的确听到了那声枪响,而现在外面又没有动静了,一切是那么的平静。我又问:“子弹是从哪个方向打过来的?”

他想了想:“好像是从村里。”

我更加纳闷了,难道鬼子藏在村里?

我就对他说:“你再出去看看!”

他迟疑了一下。

我说:“你还犹豫什么,快去呀!”

他只好硬着头皮出去了。他刚刚走出门,我们又听见了一声枪响,枪声在这个早晨显得那么的清脆和真实。那兄弟这次能够跑回来真是运气了,那一枪没有击中他的头颅或者心脏,而是打在了他的胳臂上,血如流注。我心里明白,我们被包围在小破庙里了,而对方却在破庙的四周埋伏好了,只要我们出去一个收拾一个,好在我多留了一个心眼,否则,我们要是一窝蜂冲出庙门,说不准弟兄们都会被乱枪打死。

我们躲在破庙里各处看上去可以抵挡的地方,不敢贸然出去,以不变应万变。

外面包围我们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我们一无所知。

我们也没有办法了解到,不要说出去,就是要在小庙门边,看清外面近距离的一棵树,也是相当困难的事情。我试过让一个兄弟匍匐着爬到庙门边上,看看外面的情形,结果子弹又不知从哪里飞射出来,擦着他的头皮掠过,惊出他一身冷汗,他爬回到我身边:“麻子连长,没法子,怎么办?”

我心里焦躁起来,恼怒地说:“大不了冲出出去,和他们拼了!”

宋其贵对我说:“麻子,你一定要冷静,现在不是拼的时候,得想办法。”

我说:“有什么鸟办法,我们就这十几条枪,弹药又不足,被围在这没有退路的破庙里,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如果不冲出去,呆在这里面,就是鬼子不发动攻击,困也把我们困死了!”

宋其贵独眼的眼珠子转了转:“鬼子?”

我说:“你难道想到什么办法了?”

宋其贵说:“假如是鬼子,他们没有必要和我们对峙,早就发动攻击了,而且,用迫击炮就可以把小破庙轰平,还用得着这样吗?俺琢磨,外面打冷枪的人不是土匪!”

我说:“那是谁?”

宋其贵摇了摇头:“俺也不知道。”

我骂了声:“屁话!”

不过,我觉得宋其贵分析得还是有道理的,外面围着我们的不一定是鬼子。我突然抬头望了望,有了主意。我顺着一根柱子爬了上去,从房顶的一个破洞口钻了出去,趴在房顶上,我可以看清很远的地方。我终于看到在破庙门外不远的沟坎里,树后面,破房子的残墙后面,有不少穿着破旧衣服的人用枪瞄准着庙门。这些人的确不像是鬼子。

不是鬼子,那是些什么人?我捉摸不透,也懒得捉摸了,只是想,不是鬼子的话,什么都好说,但是必须对他们表明我们的身份,这样僵持下去没有什么好处。于是我冲着他们大声说:“喂,你们听着,我们是抗日的八路军,你们是些什么人——”

我的声音刚落,对方的枪响了,子弹在我头顶呼啸而过。

我接着说:“别开枪了,你们他娘的有种去打小鬼子,朝我开什么鸟枪哇!”

枪声停了。

破房子后面一个双手都拿着盒子枪的人冲我说:“你们不是鬼子?”

我吼叫道:“你他娘的才是鬼子,敢情你们把我们当成鬼子了?老子和鬼子不共戴天!”

那人又说:“你们不是鬼子,为什么要打老乡的狗吃?我看你们根本就不是八路军,八路军不会做这样下三烂的事情!你们是冒牌货!”

我明白怎么回事了,是宋其贵他们打狗惹的祸。我说:“打狗是我们的错,我们实在饿得没有办法了,你想想,如果我们是鬼子,直接砸开老乡的家门抢东西不就得了,还用得着偷鸡摸狗吗!你让我过去,我们好好谈谈,如何?”

那人想了想说:“你把枪扔过来,你只能一个人过来!”

我说:“没有问题!”

庙里的宋其贵听了我的话,焦虑地说:“麻子连长,你可别上他们的当,别上他们的当!”

我没有理会宋其贵的话,在房顶上站了起来。对方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那些枪口都对准了我,我把手中的王八盒子使劲地扔了过去,大声说:“我过来了哇,你们如果信不过我,还认为我是鬼子,你们就开枪打死我吧,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人养的!”

那人对那些用枪瞄准我的人说:“别开枪!”

我纵身从房顶跳下了去,朝他们走过去!

那些围住我的人是当地的抗日游击队,也号称是八路军。那个和我说话的人是游击队队长李朝阳。他得知道我的情况后,就让我把弟兄们从破庙里带了出来,来到了村子中央的一棵老槐树下,让老乡们给我们拿来了食物。那是美美的一顿饱饭呀。宋其贵人心不足蛇吞象,他说:“要是有点酒就好咧!”我踹了他一脚:“酒没有,尿有,你他娘的喝不?”大家伙哈哈大笑。

我边啃窝窝头边对李朝阳说:“你们是不是一直在村里?”

李朝阳笑笑:“不是,我们是接到村里人的信来赶过来的,开始我们也不太相信,郭亮村山势险峻,易守难攻,鬼子也轻易的不会上来,哈哈,没有想到是你们。”

我也笑了笑:“你们真是鬼子,恐怕我们这十几条人命就交代了!”

李朝阳很神气的样子:“那可不一定,这不有俺们嘛,鬼子真要消灭你们,得看俺的这两弟兄答不答应!”

说着,他用双手拍了拍插在腰带上的那两支盒子枪。

“是呀,得问问俺们李队长的双枪答不答应!”

李朝阳的手下说。

我突然说:“李队长,你们的枪法可不怎么样呀!哈哈!”

李朝阳拉下了脸,不高兴的样子:“此话怎说?”

我还是笑着说:“你看看,你们开了那么多枪,也就是打中了我兄弟的胳臂,那应该是瞎猫碰上死老鼠;我在房顶上,你们连我的毛都没有打中一根!哈哈,好在我没有出手,我要出手了,你李队长恐怕就——”

我一直很少说话,不要说吹牛了,不知怎地,就直通通地说出了这些话。

李朝阳的脸色变得阴沉,腮帮子鼓鼓的。

这时,有人说:“你这人怎么说话的?俺们李队长的枪法可不是吹的,他的双枪让山下的鬼子汉奸闻风丧胆!”

我冷笑了一声。

李朝阳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睛里也在冒火。

宋其贵是个搅屎棍子,他插了一句话:“说到枪法,咱们麻子连长还用吹吗?你们要是看到他在战场上的样子,非吓得你们尿了裤子,俺怀疑你们到底有没有打过仗,俺们可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看看我的左眼,看看弟兄们身上的枪伤,你们有吗?”

李朝阳的手下也不示弱,大谈李朝阳的英雄事迹。

李朝阳突然怒喝:“都别说了!”

我也突然醒悟过来,我说错话了,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说那样的话,我是个不会说好话的人,话一多就会出问题,可不,问题来了。我也对宋其贵吼道:“他娘的,窝窝头堵不住你的嘴呀,就你他娘的老兵油子话多!”

宋其贵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

李朝阳走过来,对我说:“咱们比划比划吧!”

我装糊涂:“比划什么?李队长。”

李朝阳没好气地说:“比枪法!”

不会吧,他李朝阳的气量就这样小,说说就要拉我比试,我就找个台阶给他下:“李队长,实在对不起,我这个人满嘴喷粪,就算我放屁,什么也没有说,你看成不成?”

李朝阳脸色铁青:“比!不比怎么服众!”

说完,他拉起我的手往村外走去,后面跟着所有在场的人,不知道谁大喊了一声:“李队长要和李麻子比枪法了——”这一喊,把村里的老乡们也吸引过来,嘻嘻哈哈地跟在后面看热闹。

来到村外,李朝阳让两个游击队员站在几十米开外的地方,他们把碗放在了自己的头上,脸上还挂着轻松的笑容,没有一点恐惧感。李朝阳阴沉着脸对我说:“你好好看着!”

他的双手从腰间的皮带上拔出双枪,同时举了起来。

他几乎是双手同时抠动了扳机,两颗子弹同时出膛,朝那两个游击队员的头上飞射过去。

我心里捏着一把汗,那可是两条人命呀!他们可不是鬼子和汉奸,而是自己的弟兄!宋其贵站在我身边,张大嘴巴。我们听到陶碗脆裂的声音,那两颗子弹都击中了他们头上的碗。人群里一阵欢呼。只有我和宋其贵没有说话,我瞪了他一眼,他的头低了下去。

李朝阳的脸上阴转晴,他得意地对我说:“麻子,见笑了!现在该你了。俺只要你的一个兄弟站出去顶碗,因为你不使双枪。”

李朝阳的枪法的确不错,也许他经常这样表演给别人看,看刚才的场景,总有些走江湖的味道,真的和鬼子打仗,谁会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让你瞄准呀,除非他们的神经有问题。本来我还是很佩服他的枪法的,况且在他的地盘上,我也不想喧宾夺主,让他下不了台,可他也太盛气凌人了,我觉得一股热血涌上了脑门。

我冷笑了一声,说:“看我的!”

我从一个游击队员手中接过一个碗,递给了宋其贵:“你过去吧,给我走远一点!”

宋其贵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独眼中呈现出惊惶的神色,两腿微微颤抖,他的嘴唇哆嗦,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我说:“老兵油子,你可别给老子尿裤子,你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什么阵式没有见过,况且,老子的枪法你又不是不知道,也不可能让你死在我的枪下,我要你死的话,你最少也死过一百回了!去吧,不要丢人!”

宋其贵轻声说:“麻子,你可不要手抖呀,瞄准了再打!”

我听出了他声音里的恐惧。

我朝他笑笑:“去吧,如果不小心把你打死了,老子马上给自己一枪,陪你一起去见阎王!”

宋其贵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他站在了那里。我扬了扬手中的王八盒子:“给老子走远一点!”宋其贵又走了几步,站了下来。我又扬了扬手中的王八盒子:“再给老子走远一点!”宋其贵无奈地又走了几步,站住。我再次扬了扬手中的王八盒子:“你他娘的怀疑老子的枪法呀,再走远一点!”宋其贵几乎快哭出来了:“已经够远的了,还走呀?麻子,你可不是真要俺的命呀!”我咬了咬牙:“没出息的东西,给老子走!”宋其贵无奈,只好又走了几步,停下来,把碗顶在头上说:“麻子,俺死也不走了,你可一定要瞄准呀!”

我可以感觉到宋其贵头上的碗在颤抖。

我的手可没有颤抖。

就在这时,一只鸟儿从我头顶掠过。我一抬头就看到了那只飞翔的鸟,我没有任何考虑,扬手就朝那鸟儿开了一枪。那只鸟儿应声落下,羽毛飘飞。所有的人都呆了,我收起枪,对宋其贵说:“老兵油子,小鸟替你死了,你该把心放回去了吧!我说过不会让你死的,况且,我也舍不得那个碗呀,那可是吃饭的家伙!”

……

李朝阳其实并不服气我的枪法比他好。李朝阳本来答应带我去找八路军的,结果因为这次比试,他反悔了,对我说八路军的行踪他也不知道,要等得到消息后再说。他还说,反正他们也算是八路军的队伍,跟着他也一样打鬼子,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我想,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上官雄和他的队伍的,而这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让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朝阳竟然是个比我疯狂的人,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真是玩得心惊肉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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