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过去了,莱依小姐的生活仍是一往如常,她像年轻女孩一样充满了生命力并努力地活着,享受着季节赋予的各种娱乐。她有一项特殊的本领:她能从别人认为极端无聊的事情中找到有趣之处,然后愉快地将她那些善意的玩笑讲给忠诚的弗兰克。

当然,他依然留在伦敦,只是每隔两周会去特肯伯里看一看赫伯特·菲尔德。他明白自己的拜访作用有限,只是给牧师一家带去些许安慰而已;他那些善意的幽默和同情心使他很受欢迎,那一家人都由衷地期盼着他的到来。并且他还特别善于激起人们的信心,这样,甚至连贝拉也相信,除了弗兰克所作的努力外,也没有人能再帮她丈夫什么了。自打从巴黎回家后,他们便开始了平静的生活,尽管一开始,我们的主持牧师不大习惯家里多了一个赫伯特,但这很快就被动人的感情而取代了;他开始学着去仰慕年轻人那面对疾病也毫无畏惧的精神,去仰慕他的勇敢。等到天气转暖之后,赫伯特便整日地躺在花园里,尽情享受着绿叶红花及鸟儿的歌唱;赫伯特放弃了自己博学的计划,牧师则在一旁陪他坐着,谈论着古代的作者或是他喜欢的玫瑰花。他们总是长时间地玩象棋,贝拉则喜欢在一旁看着,透过树叶的阳光总是温柔地照在他们身上;贝拉喜欢看到父亲在迷惑了对手后脸上那份胜利的微笑,以及赫伯特找出脱困之法后脸上那童真的笑容。他们都像是她的孩子,对她而言都同样的宝贵。

然而赫伯特的病还是无情地恶化了,最终,他不得不终日在床上躺着;一次严重的大出血耗尽了他的精力,以至于弗兰克没法再向贝拉隐瞒他的担忧——这孩子最后的日子就快到了。

“几个月来,他的生命都悬于一线,而现在,这绳索断了。我想你们可能有必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你的意思是,现在只是几周的事情了吗?”她痛苦地问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决定告诉她实情。

“我想应该就是几天的事情了。”

她直直地望着弗兰克,但此刻她的脸上却是一副镇静的样子,没有任何恐惧或是痛苦。

“不能再做些什么努力了吗?”她问。

“没办法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但如果我的存在能让你们感到宽慰些的话,他下次大出血的时候,你们马上通知我过来。”

“那就是最后一次了吗?”

“是的。”

当贝拉回到赫伯特身边时,他笑得非常灿烂,似乎弗兰克那令人沮丧的判断根本不可能是真的。

“弗兰克怎么说的啊?”

“他说你保养得非常好,”她笑着回答赫伯特说,“我希望你很快就能下床。”

“我也觉得好多了。再过两周,我们就可以去海边了。”

大家都知道对方隐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但双方都不愿意放弃那哪怕是不切实际的希望,他们长久以来一直靠这信念支撑着自己。然而对贝拉来说,压力大得似乎有些无法承受了,于是她恳求莱依小姐来陪她。父亲越来越喜欢赫伯特,因此她不敢告诉父亲赫伯特目前的情况,希望莱依小姐可以来分散父亲的注意力。她不能再独自假装快乐了,此刻,只有另一个人的到来才能给家里带来一些真正的欢乐。莱依小姐同意了,并且很快便起程前往特肯伯里;她意识到自己需要给一个即将逝去的生命带来一些欢乐,并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就像是她被邀请到一个可怕的宴会上去围观一个可怜孩子的死亡。不管怎样,她拿出了非同寻常的精力来取悦我们的主持牧师,并察觉到了自己那些谈话的重要意义,于是,她一直煞费苦心地努力经营着。能听到牧师和莱依小姐谈话,赫伯特感到非常高兴,他们常常将他逗乐,跟他玩有趣的文字游戏,莱依小姐还会提出一些她会进行机智辩护的危险理论。牧师从这些争辩中得到了很多乐趣,用尽自己所有的学识和常识来反驳她。他常常用一些并不狡诈的问题来引导莱依小姐走向自我矛盾,但效果却并不是很明显,因为她总是能通过巧妙的应答得以脱身;又或者,由于唯一的重要之处便在于短语之美,便又会使得她对争论显得漠不关心了。为了证明一件常事,她可能会说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为了突出那些不实际的想法,她甚至可以驳斥逻辑严密的欧几里得。

“人有四种激情——”她说,“爱,权力,食物和修辞艺术;而修辞艺术是唯一可以抵制饱食、厌倦和烦躁的东西。”

两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早上,正和贝拉单独待在一起的赫伯特·菲尔德突然开始大出血,那一刻,贝拉以为他就快死了。他筋疲力尽,几乎不省人事,于是贝拉慌忙叫来了当地的医生。不久,他又恢复了知觉,然而很显然的是,最后的那个日子就快来了;经受了这最后一击之后,他再也无法振作起来了。但人力也不可能对此毫无作用;即使在最后这一刻,想必也会有什么可以起到些许作用的治疗方法。于是,贝拉问莱依小姐是不是可以劳烦弗兰克再来一趟。

“不管怎样,我们或许也不该再麻烦他。”她说。

“你不了解弗兰克,”莱依小姐回答说,“他肯定会立马过来的。”于是,贝拉给弗兰克发了电报,四小时之内,弗兰克便到了,然而也只是发现赫伯特已经没有希望了。他在死生之间徘徊,其余的人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一旁等待。当贝拉终于告诉自己的父亲,她一直以来都对他隐瞒了赫伯特的病情并且他很有可能活不过今晚之后,父亲低头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转向了弗兰克。

“我可以为他做一个圣餐仪式吗?”

“他想要吗?”

“我认为他应该想要的。我之前跟他谈过,他告诉我,希望能在死前领受这一仪式。”

“很好。”

贝拉开始帮丈夫做准备,牧师也穿上了平日工作时所穿的衣服。弗兰克也来到卧室里,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他在窗边站着,与举行那神圣仪式的三人保持了一定距离;他突然发现,牧师看起来比平日里更伟大,更仁慈,也更为高贵了。这位上帝的使臣突然变得异常庄严,在他宣读祷告词的时候,一缕光线照射到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就像是图画中的圣徒一般。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那听我话,又信差我来者的,就有永生,不至于定罪,是已经出死入生了。

贝拉跪在窗边,赫伯特此时则是异常的憔悴,忧郁的双眼在他那苍白消瘦的脸上不自然地眨着,然而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牧师的布道。此刻他没有恐惧,只有顺从和希望;可以看出,赫伯特完全地相信那些关于永生以及宽恕过去的罪过之许诺。而在各种怀疑中焦躁不安的弗兰克突然开始羡慕起这份宁静的保证。

主赐给了你们躯体,并将保存你们的灵与肉,使其得到永生:接受这份圣餐是要你们记得,基督为你们死了三次,请在你的心里虔诚地感谢他。

那垂死的病人于是接过了面包和酒,这是为他那即将远游的灵魂准备的,它们看起来似乎有不可言喻的镇静作用;他饱受摧残的身躯得到了无可比拟的放松,他又获得了一份新的平静。

牧师宣读了最后的几行祷告词,然后站起身来,亲吻了一下男孩的前额。赫伯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然而他还是勉力地挤出了一丝笑容。不久,他便安静地睡去了。此刻已是接近傍晚时分,弗兰克建议要带牧师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他一时半会儿应该还没有危险,是吗?”这位老人问道。

“我想应该没有。他也许可以活到明天早上。”

他们穿过花园,来到了教堂区。这是个绿树成荫而又异常宁静的地方,弗兰克做梦都想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这期间,只有教堂的钟声偶尔响起。他们都没有说话,一直漫步到落山的太阳提醒他们时候不早了,他们才起身回去。待他们回到屋里,莱依小姐告诉他们,赫伯特醒了,并要求见牧师;她建议他们先吃点儿东西,然后再到赫伯特的房间里去。他看起来好多了,因此莱依小姐问弗兰克,是不是还有什么希望。

“没有了。只是还剩几个小时的问题了。”

他们进到赫伯特的卧室后,赫伯特微笑着欢迎他们,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的思路反倒显得特别清晰。贝拉转向父亲,说道:

“爸爸,赫伯特希望您再给他读点儿祷告语。”

“我也正想这么建议来着。”牧师回答说。

天已经黑了,群星闪耀着夺目的光辉;通过敞开的窗扉,花园的芬芳飘了进来。弗兰克坐在窗边,脸藏在阴影里,这样便没有人能够看到他的表情。他看着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青年——他一动不动,不知情的人可能会以为他已经死去了。随后,贝拉摆弄好了油灯,让父亲能够看清书上的字迹;当他坐下来时,灯光映照在他脸上并出现了奇妙的一幕:此刻的他看起来就像是雪花石膏一般透明。

“赫伯特,你想听我读些什么?”

“随便读什么都行。”那孩子轻声回答说。

牧师若有所思地翻开了手中的《圣经》;突然,他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于是他又将书放下。夜里树叶和玫瑰的芳香,还有露水的味道充满了整个房间,一切都是那样的妙不可言,似乎一切皆处于某个诗人的想象力;出于本能,他感到这个一直对大自然的感官之美抱有强烈热爱的孩子更需要的可能不是这些希伯来预言。他的爱与同情使他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级,而给他读书将会为他带来最大的安慰;于是牧师将身体往前一倾,低声对贝拉说了几句话。贝拉露出一脸惊异的样子,但仍然起身执行父亲的吩咐去了。她带来了一本用蓝色的布包裹着的书——这是忒奥克里托斯的诗集,牧师便开始将这书中的内容慢慢地读给赫伯特听。

我用歌声来向阿玛瑞丽丝求爱,而我的母山羊正在上坡上吃草,提提鲁斯在看着它们。啊,提提鲁斯,我亲爱的提提鲁斯,好好饲养那些羊,并将它们引至山的另一头吧,提提鲁斯……

莱依小姐惊讶地看着他们,即使在这样的时刻里,也忍不住内心那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因为她对忒奥克里托斯并无好感。牧师庄严地为他朗读那些优美的诗句,那颓废时代的精心修饰又简洁的语言,还有西西里岛牧羊人的奸情。赫伯特安静而满足地听着,他那苍白的唇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他也开始愈发沉迷于临死前的幻想,他听到了寂寞的牧羊人爱的笛声以及美丽少女那羞怯的回应。即使只是翻译作品,然而那诗的纯粹依然还在那里,精神也得以保留下来,诗中也有阳光和阴影,春日及夏日,有花的芬芳,足以给人们带来满意和喜悦。

牧师读完以后便合上了书页;大家都只是默默地坐着。刚才的那些诗句仿佛给所有人带来了宁静,因此,所有的压力与激情都在此刻消失了;这效果甚至也抵达了贝拉心里,虽然自己深爱的丈夫即将死去,她也突然奇怪地对生命之美充满了感激。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提醒着人们时光的流逝;每过一刻钟,这钟声便会提醒大家那不吉利的时刻即将来临,然而这时大家都已不再害怕,认为那即将远去的灵魂只是在等着飞往天堂而已。

房间里非常安静,这比柔美的音乐更为感人;好像死亡之室里只是停着一个平静的不能讲话的活物;夜很黑,星光已在满月面前失去其光彩,花园也是一片黑暗。微风已不再轻抚大树,也没有沙沙作响的树叶来打破这夜的宁静;熟睡中的安静小镇似乎将一切注意力都倾注到了这家人身上,也衬托出他们在面对死亡阴影时的警觉。忽然,一阵响声划破了天际,之后又逐渐衰弱,没有人知道这声响是如何开始的;有人可能会猜测,它只是莫名地源于一片寂静之中;这是一阵银铃般的响声,就像是光穿过那静止的空气,突然间又变成了一首充满激情的歌。这是夜莺在歌唱。这平静的夜像共鸣板一样回响,空气中的每一个气息都带着战栗的魔力;夜莺在窗下的山楂树上歌唱,它销魂的声音穿过花园,冲进大房间里,冲进这濒死的年轻人的耳中。赫伯特突然醒了过来,似乎从死神那里走了回来一样。大家都没有动作,只是陶醉于那感人的、神奇的歌曲。激情、痛苦及狂喜在永恒的和谐中起起落落,有时,这美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似乎终于到了人心的忍受极限),于是,人们便悲痛地大声喊叫。这音乐充满了悲痛、喜悦、胜利或是意识;它在犹豫着,就像是一个明知自己的爱情无果的爱人那般;它像是一个行将死去的孩童在为自己不再能为人所知的可爱而恸哭;这像是一个害死了男人的交际花那充满嘲弄的笑。这音乐是哭泣,是祈祷,是对生之喜悦的赞美;它甜美而温和,是对过去所行之罪的赦免,也是永久存在的施舍、和平及休憩;它从大地的芬芳中得到了极大的乐趣,多彩的花儿,柔和的微风,还有露水以及月亮发出的白色光束。夜莺的啼啭是非人类的,令人着迷的,也是充满挑衅的,大家都为它喉咙里发出的美妙音乐而沉醉。此时的赫伯特出奇的警觉,他集中了所有的意志来进行这最后一次的音乐欣赏,它唤起了他对一片从未见过的土地的幻想:希腊——那个有着橄榄花园和潺潺溪流的希腊,它那灰灰的石头在落日的余晖下都能变得血红,并且那里还有神圣的小树林,有欢乐的氛围和铿锵的演讲。在他的脑海里,夜莺在吟唱它的悲痛,吟唱那幸福的牧羊人,还有那半人半羊且能飞行的农牧神;他读到过、梦到过的所有美好图景在这最后的激情时刻里都开始展现在眼前。那一刻,他觉得即使死去也是幸福的,因为这世界已经给了他太多东西,并且也避免了老去。然而对弗兰克而言,这夜莺歌唱的又是别的东西——是在死之后随即到来的生,是全新并且值得期许的生活,是世间的奇迹以及世事永无止境的循环。人来人往,斗转星移;个人几乎没有任何分量,然而种族却继续着它那通往进一步虚无的旅程;树木落了叶,花朵也开始凋零,但春天却带来了新的事物,新的生机;在欲望产生以前,希望便已破灭;以为能走到永远的爱情也枯萎了;世事层出不穷,宇宙永远都是新鲜而精彩的。弗兰克也为自己拥有的生命而感激。突然,就在这歌声中,当那夜莺像是要鼓起所有的气力歌出最后一曲时,它却突然静默起来,整个花园忽然一阵颤抖,似乎那树木、花朵以及沉默的鸟儿们因为又回到了寻常生活而感到心烦意乱。那一刻,这夜仍在随着之前的动人旋律而轻微颤动,随后,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宁静。赫伯特开始轻声地说着什么,贝拉于是赶紧凑到他跟前;她弯下身来,想要听清楚他那些含混不清的话语。

“我真高兴,”他轻声说,“我真高兴。”

此时,教堂的钟声又响了起来,大家都仔细数着大钟敲打的次数。所有人都只是默默地坐着。黑暗在不知不觉中变弱了;虽然还不曾有光,但大家都觉得黎明就在眼前了。一阵冷风突然袭进屋来,快要结束的夜显得更冷了,这天鹅绒般的朦胧表现出了紫水晶那微妙的色彩。床上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响,牧师于是凑过身去仔细听闻;最后的那一刻就快来了。他弯下身,用很轻的声音朗诵起死前的祈祷。

伟大的人物从尘世的牢笼里出逃以后,只有和全能的上帝在一起时,精神才能变得完美:我们谦卑地赞扬您的这一奴仆的灵魂,我们将这位亲爱的兄弟交之与您,我们谦卑地恳求您能够给予他一定的重视。我们祈祷您能够用那纯洁的羔羊之血来冲洗他——那为了洗清世上的罪恶而被杀死的羔羊;凡是玷污了它的人,都会通过肉体的欲望或是撒旦的诡计而陷入这世上的悲惨之中,然而在被清洗与忘却之后,它将再次纯洁无污点地出现在您面前。

莱依小姐站起身来,轻声对弗兰克说:

“走吧,我和你都不能再做什么了。就让他们单独待一会儿吧。”

他默默地站起身,跟她一起轻轻地走了出去。

“我想到花园去走走。”她声音颤抖地说。来到户外之后,她努力放松了自己紧绷的神经,这个坚强、镇静的女人突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找了一张长凳坐下,掩住脸,无法自已地哭了起来。“啊,这太可怕了,”她叫道,“一想到人们必须要死这件事,就让人感到好难受。”

弗兰克严肃地看着她,若有所思地装满了自己的烟斗。

“我看你太难过了;天亮之后,我给你开点儿药吧。”

“不要满口说瞎话了,”她叫道,“我才不需要你那些愚蠢的药丸。”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容不迫地点上了自己的烟斗;尽管莱依小姐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话确实有着极大的安抚功能。她擦干眼泪,挽起了他的手。他们在草坪里慢慢地来回走动着;一向不惯于表露自己感情的莱依小姐此刻却仍在忍不住地打战,弗兰克也感觉到了她的战栗。

“只有在这样的时候,你我才会感到完全的无助。当人们因为几句慰藉而感到心痛时,当他们因为未知的事物而感到恐惧时,我们也只能耸耸肩,告诉他们,我们也无能为力。不能再见到我们深爱的人是件非常恐怖的事,一想到等待着我们的只有冷冷的死亡,就感到一阵心寒。我试着不去想死亡的事情——我希望可以永远不去想;然而这真是很讨厌,很讨厌。随着年龄的日渐增长,我对生活的热情反倒越加高涨。不管怎样,即使人类的信念是天真又不真实的,但有信念不总是比没有信念好吗?在那生命的最后一刻,当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时,迷信是件只需付出小小的代价,却能给人带来无尽支持的事。人们如何能忍心剥夺那些头脑简单的人们获得最后安慰的权利?”

“你认为大多数人都能将灵魂交给信仰吗?我们当然需要信仰,有时它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我们都不得不向那明知不会存在的上帝祈祷。如果没有希望,要独立地前行真的很难。”

他们继续走着,鸟儿们开始了愉快的歌唱;大自然从熟睡中醒来,慢慢地、懒洋洋地从熟睡中醒来。夜已散去,然而白日还没有来临。树木和花朵都显示出某种鬼魅的微暗,黎明前的空气新鲜而又宜人:一切事物都浸润在一缕奇怪的紫色光线之中,似乎有新的轮廓和色调。清晨那沙沙作响的叶子充满了生机,天空灰白无云,映射出紫水晶的颜色。突然,一缕黄光猛地刺破了天际——太阳升起来了。

“你知道吗,”弗兰克说,“在我看来,人们不仅有生的本能,也有死的本能;到处都有一些很老的人在寻求解脱,就像普罗大众在渴望生存那样。也许在不久的将来,这会变得更加普遍;就像某些昆虫,在完成了生命的职责之后,就会心甘情愿地死去,完全失去了生之渴望,因此,人类某天也可能会有这样的感觉。到那时,死便不再是件可怕的事,我们将像日暮后总会睡眠那样,从容赴死。”

“还有呢?”莱依小姐问道,同时一脸苦笑。

“同时,我们还必须要有勇气。在我们神志清醒的时候,我们总会为生命做些规划,当我们深陷麻烦时,我们也必须坚持。我希望在我走到生命尽头并回首此生时,不会有任何遗憾;而当我往前看时,也不会有任何恐惧。”

这时,阳光照亮了整个花园,大自然这早间的美胜过了所有的人类语言,表明了生之美,也表明了这世界充满欢愉。鸟儿仍在唱着愉快的歌——画眉鸟、山雀和唧唧喳喳叫个不停的麻雀;还有那些花儿也在目中无人般地播撒着自己的芬芳。花园里四处都是玫瑰,有花蕾,有开放着的,也有枯萎的,它们并排立在那里,挥洒着昨日的光彩;那些古老的树木看起来新鲜又青翠,一点儿也看不出它们已活过百岁之久;整个气氛显得非常愉悦,即使仅仅是站在那里呼吸,也能给人带来无尽的快乐。

他们正走着,突然,莱依小姐大叫一声,松开了弗兰克的手并跨步向前,贝拉在树下的一条长凳上坐着,阳光照耀着她的脸,她睁大眼睛看着她,脸上的忧虑瞬间消失了。她的表情洋溢着幸福,因此,在那一刻间,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

“贝拉,这是怎么了?”莱依小姐叫道,“贝拉!”

然后她低头看着贝拉,将手放到她身上,因为此刻贝拉的眼中已有泪珠在闪动。然而一抹迷人的微笑却浮上了她的双唇。

“当阳光照进屋里时,他便去了;上帝为他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梁,于是他毫无痛苦地就这么去了。”

“啊,可怜的孩子!”

贝拉摇了摇头,再一次笑了。

“我不难过;我很感激,他的苦难终于结束了。他走得非常平静,因此,我一开始竟没有察觉。我真的很难相信他不是睡着了。我告诉了父亲。接着,我看见一只美丽的蝴蝶低旋着在屋子里徘徊——那是一只我从未见到过的那种金色的蝴蝶。我忍不住盯着它,因为它看起来像是知道自己要前行的方向一样,随后它飞进了光束里,并随之而去——飞到了蓝天外;之后便看不见它了。”

一周后,莱依小姐回到了伦敦,她想在这里度过八月,部分是因为决定去哪里度假对她而言是件麻烦事,部分也是因为巴洛·巴西特夫人住进了一家私人医院去做手术;但更重要的还是弗兰克的存在——这能保证她在想说话的时候能有个可以说话的人。这个月,她过得很开心——由于她的很多熟人都已离开伦敦外出度假,这座城市突然又有了异国首都的感觉,她得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不会被别人批评为任性或古怪。莱依小姐在索霍区破旧的小餐馆里同弗兰克一起吃饭,这里不管是桌布还是常客都很难令人满意;然而莱依小姐却很乐于在这里观察那些远离了自己祖国的长满胡须的法国人,以及偷听那些没有多少社会地位但却口若悬河、自信满满的妇女的谈话。他们一起去河边的音乐会,或是坐在公车顶上,长时间地讨论天气、永生、生命的意义、朋友们的小缺点、莎士比亚以及裂体血吸虫。

莱依小姐离开了特肯伯里的贝拉和主持牧师。贝拉成为寡妇后,也一直没有失掉她的庄严与平静。她没有在掩埋丈夫的遗体时流眼泪,那天她就那么心不在焉地站着,就像是在参加一场于她而言没有任何意义的正规仪式。而我们的牧师却无法理解女儿在想些什么,他很伤心,几乎快要被悲痛击倒,反倒是女儿要时不时地安慰他。贝拉总是反复地说,即使现在,赫伯特也是与他们同在的;家里的家具,花园里的玫瑰,蓝蓝的天空,都开始有了特别的意义。赫伯特似乎就在这所有一切事物之中,分享着它们的美,也为它们增添了更为微妙的魅力。

不久,莱依小姐收到了一封贝拉写来的信,里面还附有一封赫伯特在去世前几天所写的信。贝拉在信中写道:

这信显然是写给你的。因此,尽管这是他最后留下的东西,我还是认为拥有它的人应该是你。这看起来涉及你同他之间的一次谈话,我很高兴能找到它。我的父亲很好,我也是。我有时意识不到赫伯特已经去世了,他似乎仍是离我很近。我觉得我不能没有他,但同时,我又感到非常满足,我知道,我们不久就能重逢了,然后便直到永远。

随附的信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莱依小姐,

几天前你想问我一个问题,但又羞于启齿,因为害怕伤害了我;但我猜到了,并且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你是不是想知道,面对着贫困、疾病、受挫的梦想及死亡前景的我,是不是很高兴自己曾活过?是的,尽管有这一切的不幸,我仍不后悔来这世上走过一遭。我并不为自己的死感到遗憾——除了我必须离开贝拉这一点,因为我终于明白,自己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诗人;而贝拉不久后也会来与我会合的。我很爱这个世界,我感谢上帝让我看到了人世间那么多的美景。我感谢上帝创造了特肯伯里附近的绿草地,还有那些榆树,以及灰暗单调的海。我感谢他让我见过了冬日下午那雨中的大教堂,以及那涂了颜料的窗户上那些宝石般的玻璃,还有飘过天空的那些美丽的云朵。我感谢上帝为那阳光与春风,以及那些爱我的人创造了芳香的花朵及欢快歌唱的鸟儿。哦,是的,我很感激我曾活过;如果我必须要从头经历一次,尽管有那些悲伤、失望与不幸,我还是乐于接受这一切,因为对我来说,生之快乐至少是大于生之痛苦的。我很愿意付出这代价,在我死前,希望能有人在我身边为我感恩祈祷。

这封信突然终结了,似乎他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没再等到机会了。在弗兰克下一次到莱依小姐家来时,她将这信读给他听。

“你注意到了吗?”她问,“他所说的每件事情都能激起我们的共鸣。然而哲学家和牧师们唯一达成共识的地方是:这只是我们较为低级的一部分,必须要坚决地予以抑制。他们都将知识分子放到了一个更高的层面上。”

“他们在撒谎。通过比较他们对于自己肠胃的关心及在使用其大脑时的疏忽,你可以发现,他们其实什么也不信。为了让食物易于消化、有营养并且益于健康,他们不惜忍受各种麻烦,但他们却将碰到的任何垃圾都塞入脑内。当你对比人们对于书籍的选择以及在订购晚餐时的小心谨慎,你就会发现,不管他们是如何声明的,他们对自己胃的关心总是大大地超过对大脑的关心。”

“我倒希望这话是我说的。”莱依小姐若有所思地说。

“我并不怀疑你能说出这话来。”弗兰克回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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