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依小姐想办法寻得了贝拉在米兰暂住的旅馆,当这对新婚夫妇到达那里时(这是他们蜜月旅行的开始),他们发现了来自他们这位朋友的书写工整、略带学术气以及些许反讽的来信,并且,其中还附带了一张五百英镑的支票作为他们的结婚礼物。这笔钱能让他们的旅行更为舒适,他们可以在最冷的时候去那不勒斯过冬,并且可以随意地在各个迷人的小镇间游荡,而不用担心资金不足的问题。赫伯特热情高涨,有一段时间看起来甚至像是完全恢复了健康。他忘记了那个悄无声息地吞噬着他的活组织的疾病,并且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希望。他的精力如此之好,甚至是贝拉都不能抑制住他那想要去探寻多年来一直梦想着的未知领域的热情。看到他对阳光、蓝天以及鲜花的渴望,贝拉很是欣慰,但她也常常感到心痛,因为她感到这样鲜活的生命力不可能持久;然而她却一直竭力让自己表现出很高兴的样子。他似乎将别人散布于一世的激情会聚到了一起。

在一路同行中,他的个性逐渐展开来,贝拉开始认识到他那迷人的性情以及甜蜜而又无私的脾气。贝拉对他的爱慕与日俱增,她享受着他那略带阳刚之气的优越感——他不愿意贝拉把他当做病人看待,有时甚至还对贝拉那母亲般的照料感到愤恨。另一方面,他很想让贝拉过得轻松舒适一些,于是尽量亲力亲为地安排好自己的一切,这些是贝拉最愿意帮她减轻的负担。赫伯特对于丈夫的权威的认识很是纯真,常常因此被逗乐的贝拉也乐于承认这点。她知道,自己不仅是身体上比赫伯特健康,而且心理上也强过于他,然而她还是乐意去配合赫伯特关于她就是要略弱一筹的幻想。当她发现赫伯特可能要对他自己感到厌倦时,她便会假装倦怠,这样一来,赫伯特就会担忧并自责,这一切都非常感人。他从未曾忘记贝拉对他的恩情,有时,他的感激会让贝拉感动得流下眼泪,于是她便会劝他,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赫伯特将主要的业余时间花在了书本上,就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角色那样对待他的妻子,带着丈夫的激情为她写十四行诗。在赫伯特那浪漫的爱情里,贝拉忘掉了早年的那些枯燥乏味,她感到自己变得更年轻、更美丽,也更开心了。她的冷静中新融入了一份并不讨人厌的轻率,并且,她还用善意的嘲弄来舒缓赫伯特奋发向上的激情。阳光似乎唤醒了赫伯特年轻的一面,也驱散了他在北方时的阴郁情绪,因此,他有时表现得就像是个十六岁的孩子,他们会相互说些无意义的话,或是自顾自地开心大叫。他们说,世界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对着它笑,它便能反射出一张笑脸;这会儿在他们看来,全世界都见证了他们的愉悦。为了迎合他们的幸福,花儿此刻也竞相开放,美丽的大自然只是他们那极大的满足的一个边框。

有一回,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在两个月前开始了一次谈话,然而那次谈话到现在也没结束。随着时光流逝,我愈加发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

“我知道,我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微笑着回答说,“被称为健谈者是件难得的好事。”

“你带着这样的表情对我说些含有恶意的话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叫道。此时,贝拉正充满柔情地看着他。

“我觉得你越来越自负了。”

“我有了你这么好的老婆,怎么还能忍得住不显自负?你真的是太美了!”

“什么!”她大声地叫了出来,“如果你再对我说这些无聊的话,我会多让你吃些鱼肝油的。”

“但我说的是事实。”他热切地说。于是,尽管知道自己的美丽仅仅存在于赫伯特的想象当中,贝拉也仍是高兴地羞红了脸。“我爱你的双眼,每当我看着你的眼睛时,我便感觉自己灵魂脱壳了。那天,在佛罗伦萨,你让我看一个漂亮女人,但是,她根本就无法跟你比!”

“天哪,我相信你是认真的!”她叫道,然而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并开始呜咽起来。

“这是怎么了?”赫伯特吃惊地问道。

“被爱真是太好了,”她回答说,“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现在真是太高兴了。”

然而神似乎也开始嫉妒起他们的快乐,在他们达到罗马后,由于旅途的辛劳,赫伯特的病情突然加重。天气开始变得寒冷、多雨并且阴沉。每天,他都会在醒来后打开百叶窗,急切地往天上望去,然而却总是看到灰暗的天空里层云密布,于是,他总会绝望地叹口气,转过脸来,干脆望着墙壁。同样,贝拉也急切地盼望着阳光,也因为阴沉的天气而心痛不已。她已经不指望赫伯特能够彻底康复了,然而她认为,如果天气好转,至少也能让他的病情有所改观。医生跟他们说明了赫伯特的情况。在弗兰克先生为他检查的时候,他的左肺还是完好的,然而现在,左边也受到感染,病情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扩散着。

然而天气最终还是放晴了,懒懒的二月暖风开始徐徐吹来,轻轻地吹拂着罗马那些古老的石头。天空又变回蓝色了,并且,有了羊毛似的云朵的映衬,颜色对比显得更为强烈;那些白白的云朵在苍穹中飘荡着,就像是舞者那么优雅。从赫伯特的窗口望下去是西班牙广场,此刻,那里开满了鲜艳的花朵;模特们身着坎帕尼亚的服装,迈动着伯尼尼式的悠闲脚步;这个国家春天的气息也飘进了我们这位病人的房间。

他的病情很快有了好转,他近来颇为沮丧的情绪也突然间消失殆尽,精神变得极为振奋。他开始怨恨起令他病情恶化的罗马,认为只有换个地方,自己才有可能康复。他强烈地要求贝拉带他离开这里,前往那不勒斯,而医生也表示,这可能会对他的健康有益。于是,等到他可以走动之时,他们便即刻起程,往更南的方向行去。

他们到达那不勒斯时,已不再是那对无忧无虑的孩童了;现如今,他们一个是被焦虑困扰的中年妇女,一个是病重将逝的少年。赫伯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他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欢乐,因此,新到之地的景色也未能激起他的任何激情。那不勒斯的教堂是白色和金色的组合,这些教堂就像是十八世纪的跳舞场,非常适合对信仰漫不经心的一代人来朝拜,然而却使赫伯特觉得心灰意冷;博物馆里的雕塑也只是一些毫无生气的石头;而意大利那些早已声名在外的美丽风景也让他兴致索然。之前一直兴致勃勃的赫伯特现在再也提不起兴趣,在一切景观面前都是无动于衷,只看到了那不勒斯的肮脏和凶狠残暴。但另一方面,他又受到一股不安的情绪牵引,热情高涨地想要去往更远的地方。他的内心里渴望着一个优于一切国家的国度——甚至好过意大利,这燃起了他的想象,他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去看一看希腊。贝拉担心他会体力不支,所以想要劝他放弃这个念头,但这一次,他的态度尤为坚决。

“你倒是无所谓,”他叫道,“你日后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去。但我有的就只是现在而已了。让我去雅典吧,那样,我就不会再有什么没有见过的世间美景了。”

“但请你想一想此行的风险吧。”

“让我们享受当下吧。我死在这里,死在希腊,或是其他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关系呢?贝拉,让我去看看雅典吧!你不知道它对我意味着什么。你还记得在我特肯伯里的家中那幅雅典卫城的图画吗?我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都会看一看它,而在夜晚熄灭我的蜡烛之前,我也会再看它一眼。我已经熟知那里的每一块石头了。我想要呼吸希腊人呼吸过的空气,我想要去看看萨拉米斯和马拉松。有时,我尤其渴望去这些地方看一看,甚至渴望到让自己产生了身体上的疼痛感。请不要阻止我实现我的最后一个愿望。在那之后,我一切都可以听你的。”

他的声音里也是充满了渴望,因此尽管绝望的贝拉非常害怕未来的这趟旅行,然而却无法抗拒他的要求。在那不勒斯时,医生警告过她,悲剧随时都可能发生,她再也无法掩藏起自己对赫伯特的病的恐惧了。而赫伯特有时因为自己的病而十分沮丧,但每当天气很好或是他睡眠很好的时候,他又会觉得,自己不久便能完全康复。他这会儿认为,只要能摆脱一直折磨着自己的咳嗽,他便可以恢复健康;而每每听到他对未来的一系列美好打算,贝拉总认为那是一种无比的煎熬。他希望今年夏天能在绿树成荫的瓦隆布罗萨度过,并且买了一册西班牙旅行指南,还做好了来年冬天的旅行计划。于是,贝拉只好强颜欢笑,同他一起谈论那些她明白终将会被死神摧毁的旅行计划。

“要是在南部待上两年,我一定会完全康复的,”他再一次这么说道,“然后,我们可以去肯特找一所小房子住下,要是能够看到草地和金黄的玉米地的地方,然后我们会一起尝试各种有趣的事情。我想写一些真正意义上的好诗,但不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不想让你觉得你为了我而放弃了自己。能够声名远播是件很好的事情吧!啊!贝拉,我希望有那么一天,你会因为我而感到自豪。”

“那我将要好好地盯住你了,”她回答说,然而,她说这话时的笑声,自己听起来却像是痛苦的呜咽,“诗人总是用情不专的,你以后也会与许多挤奶女工调情。”

“哦,贝拉!贝拉!”他突然冲动地叫道,“我希望我在你眼里能更好些。因为如果没有你,我便感觉自己毫无价值。”

“我相信你。”她反讽似的回答道,“但这也无法阻止你在比萨写一首关于农妇脚踝的十四行诗啊!”

他笑了,脸也变得绯红。

“你不会真的介意,是吧?再说了,是你让我看那个女人走路的样子的。如果你不喜欢那首诗,我可以销毁它。”

他像个孩子似的,对她的玩笑严肃以待,而事实上也是害怕自己会因此而惹恼贝拉。她又笑了,然而这一次却更为真诚,但是,这笑声似乎仍然带着泪水。

“我的宝贝,”她叫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等到我的病好了再看吧,夫人。”

第二天一早,赫伯特的身体并无大恙,于是他提议即刻起程去布林迪西,他们可以在那里待一天,随后乘船直接去希腊。一直想要一拖再拖,希望将这事拖没了的贝拉因此感到非常惊慌。然而赫伯特并没给贝拉任何可以加以阻止的机会,他没再多同她讲什么,直接叫来店家结账,并告诉了旅店老板他们的计划。起程后,赫伯特便难掩其兴奋,这让贝拉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那蓝蓝的眼睛绽放出夺目的光彩,脸颊变得绯红,浑身上下突然充满了力量。他不仅看起来状态好了很多,并且他自己也觉得身体各方面都好了许多。

“告诉你,一旦我的双脚踏上了希腊的土地,我很快便会好起来。”他叫道,“那些不朽的神灵会创造出奇迹,而我也会为他们建一座神殿以表敬意。”

他兴致高昂地看着他们一路驶过的风景,在这春日里,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两边都有宽广的绿地,成群的牛儿在吃草,它们毛发蓬松,胆小羞怯。他们不时会看见一些牧人,肩上往往挎着来复枪,看起来狂野、英俊又快活。最后,他们终于看到了碧波荡漾的海洋。

“终于到了!”那男孩叫道,“终于到了!”

然而第二天早上,他突然开始发烧,病情也开始加重。于是,第二天,贝拉不顾他的恳请,坚决地拒绝再继续前进。他很不高兴地看着她,眼中满是失望之情。

“那好吧,”他总算说道,“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下一次,我们无论如何也要往前,即使是我就快要不行了,你也必须把我抬到小舟上去。”

“我真诚地向你承诺这点。”贝拉回答说。

信念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力量,因此,没过几天,他便能下床走动了。然而他在之前两周所表现出的那种兴奋却突然消失了,他变得一言不发。贝拉因此很担心,怕他是由于她的坚持导致的行程延误而不开心。他们被迫在布林迪西停留了一周,这是个枯燥乏味、肮脏并且人口众多的小镇,他们还一起在那蜿蜒曲折而狭窄的街道上漫步。能去港口让赫伯特感到很高兴,因为他喜欢那些拥挤在一起的驳船,在岸边上货或是卸货,他便在这里幻想着他们在狂野的大海上漫漫旅行。他喜欢那些懒散的水手,喜欢那些系着红腰带的皮肤黝黑的搬运工人,也喜欢那些在码头上欢快嬉戏的顽童。但这些人的生活有时却让赫伯特陷入一种痛苦的绝望中:他们似乎拥有享乐的绝对权力,他由衷地羡慕着那些最贫穷的烧炉工人,因为他们的肌肉健壮,并且还能够自如地呼吸。一个星期过去了,在他们的船将要离开的那个下午,赫伯特独自一人出门去;由于熟知他的习惯,贝拉很快就找到了他:他坐在一座长满了橄榄树的小山上,目光注视着眼前的大海。他并没有注意到贝拉的靠近,因为他是如此的专注,似乎已经看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希腊海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爱琴海,那苍白消瘦的脸上表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

“我很高兴你来了,贝拉,我需要你。”

她在他身旁坐下,牵着他的手,赫伯特于是又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闪闪发光的海面上,一只有着奇怪的白色帆面的渔船像海鸟一样行驶着。此时的天空像天青石一样蓝,并且一朵云朵也没有。

“贝拉,”他终于开口说道,“我不想去希腊了。我没有勇气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吃惊地问道。连日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件事,然而等到近在咫尺的时候,他却退缩了,这似乎是疾病的征兆。

“你以为我生气是因为我们没有在上周起程。我确实试着这么去想,但我心里却为这一延误而感到高兴。我很害怕。我试着鼓起勇气,但我失败了。”

他没有看贝拉,只是盯着远处的大海。

“贝拉,我不敢去冒这个险。我不敢以幻想来撞击现实。我想要继续保存着我的幻想。意大利之行告诉我,什么都没有想象中的景色那么美丽,那么迷人。每当事情不尽如人意时,我便告诉自己,希腊会为一切的不美满做出补偿的。然而现在,我知道,希腊也只会带来同样的失望,我觉得我无法忍受这点。让我带着对那个最美国家的想象而死去吧!田野里再也见不到半人半羊的农牧神在蹦跳,森林的精灵也不在溪边奔跑了,这样的希腊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希腊之美不在于我能够去看到的部分,而在于我理想中的那方净土。”

“亲爱的,我们不必去那里。你知道,我是不大赞成我们现在去那里的。”贝拉叫道。

赫伯特转过脸来看着贝拉,一直盯着看了很久。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却奇怪地欲言又止。随后,他进行了又一番努力。

“贝拉,我想回家。”他轻声说,“在这里,我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这里的蓝天让我感到难过,我怀念英格兰的阴天了。离开以前,我还不知道我是如此热爱自己的国家……你是否觉得我像是个讨厌的假正经?”

“不,亲爱的。”她哽咽着回答。

“南部的噪声让我的耳朵很受不了,各种色彩也太过明亮,空气太稀薄太清澈,长时间的日照让我的眼睛都要瞎了。啊,让我回到自己的祖国吧!我不能就在这里死去,我想要埋在自己的祖国。贝拉,我没有跟你说,然而最近我常常在夜里失眠,想着肯特郡肥沃的土地。我想要将它们握在手里,将那些凉凉的、松软的土壤握在手里。当我看着这里的蓝天时,我想起的是肯特那美丽的天空:阴沉、柔和,还不那么高高在上。我渴望那些成团的孕育着雨水的云朵。”

在他想象着这一切的美好时,兴奋之情不禁溢于言表,他伸出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这样,他的想象便能不受到任何干扰。

“我现在唇干舌燥,特别渴望一场春雨。你知道吗,我们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下雨了。现在,利恩哈姆和费内的榆树和橡树都挂满叶子了,我特别喜爱它们此时的那份新绿。这里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肯特那绿色的田野。啊,我能感觉到,北海吹来的咸咸的微风正在抚着我的脸颊,我闻到的只有英国春天的气息。我必须要再看一看那些篱笆,再听一听那里的鸟儿们歌唱。我渴望再看一看那有着古老的灰石的教堂,以及特肯伯里那绿树成荫的街道。我想要听到许多英国人的说话声,我想要看到一张张英国人的脸。贝拉,贝拉,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带我回家吧,否则我会死的。”

他的激情中饱含着痛苦,因此贝拉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警告。她认为他是对未来有了一些神秘的预感,因此,她也费了很大的劲儿才使自己说出一些安慰的话来。他们于是决定即刻起程。焦急的赫伯特希望直接回伦敦,而为了尽可能地避免一切危险,贝拉坚持要走较为安全的路线。尽管在这个冬天里,贝拉每周都给父亲写信,汇报他们都做了些什么,也给他描述他们所走过的地方,但这位主持牧师却从未回过信,关于他的消息,贝拉也只能从在特肯伯里的朋友那里获悉。现在,在他们决定起程回伦敦以后,贝拉即刻给父亲写了一封信。

亲爱的父亲,

我的丈夫就快要不行了,依照他的意愿,我会马上带他回家。我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但我恐怕这最多只是几个月的事情。我求你暂时抛开你的愤怒,让我们来找你吧!我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安置赫伯特,我也不希望他死在什么陌生人的房子里。我恳求你给我回封信到巴黎吧!

您诚挚的女儿,

贝拉

对于她的前两封信,我们的主持牧师拿出足够的决心与毅力来,坚决不去看它们,然而他最终还是耐不住独自一人的孤单,越来越想念女儿对他的悉心照料。没有她在,这房子显得更为空荡,有时,清早起来时,他会忘记了之前发生的事,期待着下楼去用早餐时能碰见机灵而衣着整洁的女儿坐在餐桌最前面。到第三封信时,他已实在忍不住了,尽管那骄傲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写回信,然而他却迫切地期待着这每周一次的交流。有一次,女儿的来信偶然延误了两天,他便焦虑地找到一个朋友家——他知道这朋友的夫人与贝拉有联系,询问他们是否有贝拉的消息。

在打开最后的这封信时,我们的主持牧师为这信的简短而感到惊奇:因为从前贝拉为了安慰他并为他提供乐趣,总是会非常详细地记录下一周的事情。他将这封信来回地读了两三遍,然后定下神来。首先,他发现贝拉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如果他愿意,贝拉可能再一次坐回到现在那张孤独的餐桌旁,像从前一样轻轻地在这屋内走着,并在傍晚时分为他演奏那些他极为钟爱的音乐。但接下来,他读出了贝拉隐藏在那些匆忙的字句中的绝望,并透过那些字句,读出了贝拉对于那可怜的孩子非比寻常的爱。通过女儿的来信,我们的主持牧师已经对赫伯特有了相当的了解,贝拉小心地叙述了一些她认为可以打动父亲的东西,因此,很长时间以来,牧师都在为了自己的不讲道义而挣扎。他开始感到懊悔。牧师的书房里挂着死去妻子的画像,她已经离开三十五年了,那幅画上是她结婚第一年时的样子,傻傻地笑着,褐色的卷发,正是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女人的样子。虽然这幅画并没有什么出彩之处,但对这位悲伤的丈夫来说,它就是一副真正的杰作。他常常从她那褐色的眼睛中寻到安慰与建议,而现在,骄傲和爱充满心间,他于是非常诚挚地看着这幅画。夫人脸上的表情仿佛含有责备,牧师突然感到很内疚,因此默默地低下了头。饥饿的人来请求他,他没有给他们食物;他驱逐了陌生人,赶走了病人。

“我有罪,我愧对你的目光,”他痛苦地低语道,“我不再配被称做上帝的儿子。”

随后,他的目光扫过了贝拉的一张照片,他曾将这照片移出了这间房,然而不久又将其放回了原地。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挽住女儿的手臂。他幸福地笑着,因为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他不会再去管生气时说的那些话,他要去巴黎,把自己的女儿及时日不多的女婿接回家来。如果在这孩子最后的日子里,他能为自己过去的粗鲁态度做出些补偿,或许也是对他从前残忍的骄傲做出一些补偿。

他并没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便即刻起程了。他并没打算和贝拉通信,但他知道贝拉即将入住的旅馆,于是决定去那里等她。他估计了贝拉可能到达的时刻,便在那段时间里去大厅徘徊,但两次都是非常痛苦地失望而回。然而第三日,当他觉得失望带来的不安已无法忍受时,他看到一辆马车驶过来,看到贝拉走下了马车,他突然激动到颤抖。他不希望女儿立即看到他,于是挪到了边上一个不显眼的位置。他注意到了贝拉在帮助赫伯特下车时所透出的那份关心:她挽住他的手臂以引导他前进。他显然是非常的虚弱,尽管傍晚的天气还算暖和,他仍是将头部包裹了起来。在贝拉去询问房间事宜时,看起来毫无力气的赫伯特坐了下来。

看到这孩子的改变,牧师感到后悔万分,他们上一次见面时,赫伯特·菲尔德还是个精力充沛并且非常快乐的孩子。而这几个月来的焦虑也在贝拉身上留下了印记,她的头发几乎都灰白了,她的表情显得苍白又疲倦。在他们上楼时,牧师去问了他们的房间号,为了给他们充足的时间将行李收拾妥当,他强迫自己等了半个小时。接下来,他上楼去敲了他们的房门。贝拉以为来的是女仆,用法语做了应答。

“贝拉。”他低声说,然后他突然想起来,曾经贝拉是如何在他的书房外恳求他,而他又是如何坚决地予以拒绝。

她大叫一声,飞奔过来打开了房门,父女俩立刻拥抱在一起。牧师将女儿紧紧地抱着,然而因为情绪激动,竟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贝拉却热切地想要开口说话。

“赫伯特,是我的父亲。”

这年轻人在另一个房间的床上躺着,贝拉将父亲带去了那里。此时赫伯特由于太累,已无法再起身。

“我是来接你们俩回去的。”这位老人说,同时,眼里含满了喜悦的泪水。

“啊,爸爸,我太高兴,你终于不再生我气了。你肯原谅我,让我觉得非常幸福。”

“贝拉,需要原谅的不是你,而是我。我希望你的丈夫能原谅我的不友善。我之前真是苛刻、骄傲而又残酷。”

“亲爱的,你能原谅我吗?你能允许我做你和贝拉的父亲吗?”

“我非常乐意。”

“你会同我一起回特肯伯里吗?我想让你知道,我的家就是你的家。我会努力让你忘记,我曾经……”

我们的主持牧师突然停了下来,不能再继续他的话语。

“我知道您是个非常善良的人,”赫伯特笑着说,“你瞧,我已经把贝拉带回来了。”

牧师羞怯地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便弯下身来,非常温柔地亲吻了这位苍白的、正遭受着痛苦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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