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骇之中,我们一动不动地僵在那里,虽然只有几十秒,却像过了一个小时似的。

波洛甩开我的手走上前去,动作僵硬得像个机器人。

“终于出事了,”他喃喃地说,声音里带着无法描写的痛苦。“尽管我们小心提防,祸事还是发生了!啊,都怪我,我为什么没有更小心地保护她?我应当预见到的,是的——完全应当预见到的。我一刻也不该离开她呀。”

“别责备自己了,”我说。可是我的声音像凝结在喉咙里似的,听起来模模糊糊的。

波洛只是伤心地摇摇头。他在尸体旁跪了下去。

突然我们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挺起了身子——我们听到了尼克的声音,又清晰又快活。接着在窗户明亮的背景上出现了尼克黑色的身影。

“真抱歉,马吉,我让你等久了,”她说,“怎么——”

她莫名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场面。

波洛尖叫了一声,把草地上的尸体翻了过来。我弯下腰去,看见马吉全无生气的脸。

尼克尖叫了一声。

“马吉——哦,马吉!这不,不……”

波洛草草检查了尸体,慢慢站了起来。

“她真的——她难道真的……”尼克说。

“是的,小姐,她死了。”

“这是为什么?是怎么回事?谁会去伤害她这样一个人?”

波洛的回答迅速坚决:

“他们要杀的不是她,是你!他们上了这块披肩的当了。”

尼克听了差点昏倒。

“为什么死的不是我?”她痛哭起来,“让我吃这一枪多好,我现在还留恋什么?死对于我只是解脱!”

她向空中挥舞着双臂,步履蹒跚,摇摇欲坠。我立刻伸过手去扶住了她。

“把她搀进屋里去,黑斯廷斯。”波洛说,“然后打电话给警察。”

“警察?”

“对,告诉他们有人被打死了。你得陪着尼克小姐,决不要离开她。”

接受了指示,我扶着半昏迷的姑娘从落地窗门艰难地走进了客厅。我把她安顿在一张长沙发上,在她头下塞了个软垫,然后急忙跑进堂屋去找电话。

我出乎意外地撞见埃伦。她正站在那里,庄严可敬的脸上有一种十分特别的表情。她两眼放光,舌头反复舔着干燥的嘴唇,双手好像由于激动而不停地颤抖。看见我,她说:

“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吗?”

“是的,”我简短地说,“电话在哪儿?”

“别是出了……岔子了吧,先生?”

“出事了,”我推委地说,“有人受伤了。我必须打电话。”

“谁受伤了?先生?”这时她脸上那种极其迫切的表情叫人吃惊。

“巴克利小姐——马吉·巴克利小姐。”

“马吉小姐?马吉小姐?你能肯定吗,先生,我是说,你肯定是马吉小姐吗?”

“相当肯定。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我还以为是另外一位。我以为可能是……赖斯太太。”

“嗨,电话在哪里?”

“在那个小房间里,先生,”她替我开了门,把电话机指给我看。

“谢谢,”我说。看见她踌躇不决,我又加了一句,“没别的事了,谢谢你。”

“如果你想请格雷厄姆医师……”

“不,不,”我说,“没另外的事了,你请便吧。”

于是她勉强退了出去。很可能她会在门外偷听,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她终究会知道一切的。

我接通了当地警察局,向他们作了简单的报告,然后又自作主张打了个电话给埃伦推荐的那位格雷厄姆医师——电话号码是在号码簿里查到的。就算他不能让躺在花园里的那位可怜姑娘起死回生,总能够使躺在沙发上的那位不幸女孩顺脉定心。那医师答应尽快赶到。我挂上电话出了小房间。

要是埃伦曾在门外偷听,她一定溜得极快,因为我走出小房间时,目光所及空无一人。回到客厅里,尼克正想坐起身来。

“你觉得——是不是可以给我倒点白兰地?”

“当然可以。”

我急忙赶到餐厅倒了杯白兰地给尼克。抿了几口之后,她稍稍振作了一些,脸上也有了点血色。我给她把枕在头下的软垫摆正了。

“多吓人,”她战战兢兢地说:“时时处处——”

“我知道,亲爱的,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了解。一切全是白费劲!如果刚才死的是我,一切就全过去了……”

“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

她只是一再摇头。“你不懂,一点也不懂。”

她突然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似的绝望地抽泣。我想让她哭一场也好,就没有去打扰她。

外面第一阵大乱稍稍平息之后,我赶到窗前向外看。人们在出事地点围成个半圆形,波洛像个卫兵似的拚命把他们挡住。

正当我在观看的时候,有两个身穿制服的人穿过草地大步走来,警察到了。我赶快回到沙发旁。尼克抬起泪眼问道:

“我是不是应当做些什么?”

“不,我亲爱的,有波洛在呢,他会料理一切的。”

尼克静默了一两分钟,然后说:

“可怜的马吉,可怜的好姑娘!她一生中从没伤害过谁,这种惨祸竟会落到她头上!我觉得好像是我杀了她——是我那么急急地把她叫来的。”

我黯然地摇了摇头。将来的事太难预料了。当波洛坚持叫尼克请一个亲戚来陪她的时候,他何尝知道自己正在给一个毫不相识的姑娘签署死亡证书!

我们无言地坐着。虽然我很想知道他们在外边干什么,但还是忠实地执行着波洛的指示,在我的岗位上恪尽职守。

当波洛同一位警官推门进来时,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等了好几个小时似的。同他们一起进来的另一位无疑就是格雷厄姆医师。他立刻走到尼克身边。

“你感觉怎样,巴克利小姐?唉,真是飞来横祸。”他用手指按着她的脉搏,说:“还好。”然后转向我问道:“她吃了什么没有?”

“喝了一点白兰地酒。”我说。

“我没事。”尼克打起精神说。

“能回答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警官清了清嗓子走到尼克身旁。尼克对他阴郁地笑了笑,说:

“这次我总没有违反交通规则吧。”

我猜他们以前打过交道。警官说:

“这件凶杀案使我深感不安,巴克利小姐。幸好我们久仰的波洛先生也在此地(跟他在一起是大可以引为自豪的),他很有把握地告诉我说有人在美琪旅馆对你开过枪,是这样吗?”

尼克点点头说:“那颗子弹从我头旁擦过时,我还以为是只飞得极快的黄蜂哩。”

“以前还发生过其它一些怪事?”

“是的,至少这点很奇怪:它们是接连发生的。”

她把那几件事简单地复述了一遍。

“跟我们所听说的一样。但今天晚上你的表姐怎么会披上你的披肩呢?”

“我们进屋来穿衣服——在外面看焰火有些冷。我把披肩扔在沙发上就跑到楼上去穿我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件大衣——是薄薄的海狸鼠皮大衣。我从赖斯太太的房里给她也拿出一条披肩,就是窗下地板上那一条。这时马吉叫了起来,说她找不到她的大衣。我说可能在楼下,她就下楼去找——她在找的是件苏格兰呢大衣,她没有皮的——我说我可以给她拿一件我的穿。可是她说不用了,她可以披我那块披肩,如果我不用的话。我说当然可以,就怕不够暖。她回答说够暖了,因为约克郡比这里冷得多,她随便围上点什么都行。我说好的,并告诉她我马上就出来。但当我出,出来时……”

她说不下去了。

“别难过,巴克利小姐。请告诉我,你是否听见一声枪声或者两声?”

尼克摇摇头。

“没有,我只听到放焰火和爆竹的噼啪声。”

“是啊。”警官说,“这种时候枪声是不会引起丝毫注意的。我还想请问一个我并不抱希望的问题:对于向你开枪的人你可能够提供什么线索吗?”

“一点也提供不了。”尼克说,“我想不出。”

“你自然想不出,”那警官说,“至于我,我觉得既然找不出动机,那么干这种事的就只能是个嗜杀成性的疯子了。好吧,小姐,今天晚上我不再打扰你了。对你的不幸我深表遗憾和同情。”

格雷厄姆医生说:

“巴克利小姐,我建议你别再待在这儿。我跟波洛先生商量了一下,想送你进休养所。你受的刺激太大了,需要百分之百的安静休养。”

尼克两眼看着波洛。

“是因为受了刺激?”她问。

波洛走到她身边。

“我要你产生一种安全感,孩子。而且我也必须把你放在一个安全的环境之中。那休养所里将有一个护士,一个切切实实讲究现实的好护士通宵在你附近值班。只要你醒过来低声一唤,她立刻便会应招而来。你懂了吗?”

“我懂,”尼克说,“但你却不懂:我的恐怖不会持续多久了。用这种手段杀我也好,用那种手段杀我也好,我全不在乎。如果有人一心要干掉我的话,他一定办得到。”

“嘘,镇静些,”我说,“你太紧张了。”

“不,你们谁也不懂!”

“我很赞成波洛先生的计划,”医生抚慰说,“我用我的汽车带你去吧。我们还要给你吃点药,让你可以好好休息一夜。你看怎样?”

“我无所谓,”尼克说,“悉听尊便吧。”

波洛把手按在她的手上说:

“我知道,小姐,我知道你会怎么想。我站在你面前,心里充满了羞赧和愧疚。我曾对你保证过要使你化险为夷,可我疏忽了,失败了,我责无旁贷,后悔莫及。请相信我,小姐,这次的失败深深地刺伤了我的心。要是你知道我多么痛苦,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没什么,”尼克木然地说,“不要苛责自己。我相信你已经尽了你的力。没有谁能比你做得更好了。请别难过。”

“你真宽容,小姐。”

“不,我——”

这句话被打断了。乔治·查林杰撞开门冲了进来。

“是怎么回事?”他叫道,“我一到就看见门外有警察,还听说死了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是——是尼克吗?”

他那痛苦的声音听着叫人害怕。我忽然发现波洛和医生刚好把尼克从他的视线里挡住了。没等别人来得及回答,他又重复了他的问题:

“告诉我——不会是真的——尼克没有死吧?”

“没有,我的朋友,”波洛从容地说,“她活着。”

说着,波洛闪到一旁。查林杰看见了躺在沙发上的尼克。有那么一刹那他怀疑地凝视着她,后来像个醉汉似的踉呛了一步,咕哝道:

“尼克——尼克!”

他突然在沙发旁跪了下去,双手捂住脸哭了起来,用压抑着的声音说:

“尼克,我的心肝,我以为你死了。”

尼克想要坐起来。

“没什么,乔治,别像个白痴似的,我很平安。”

他抬起头向左右看看。

“但警察说有人死了。”

“是的,”尼克说,“马吉,可怜的好马吉,哦……”

她的脸上泪痕未干,眼里又充满了泪水。医生同波洛走上前去把她扶了起来搀出客厅。

“你越快躺到床上越好,”医生说,“我马上用我的汽车带你去。我已经叫赖斯太太把你要用的东西包好了。”

他们的身影一会儿就消失在门外了。查林杰抓住我的膀子。

“我不懂,他们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我告诉了他。

“哦,是这样。那么,黑斯廷斯,看在上帝的分上,快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多恐怖的悲剧!那可怜的姑娘!”

“来喝点酒吧,”我说,“你的神经快要四分五裂了。”

“这才无关紧要呢。”

我们走进餐厅。

“你瞧,”他放下苏打水和威士忌瓶子时说,“我还以为是尼克出了事呢。”

对乔治·查林杰的感情是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因为实在找不出比他更不加掩饰的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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