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王座上,闭目聆听着阶梯下传来的恶斗声响。那是理应听不见的声音。

刀剑交错、金铁交鸣的声响、筋骨被斩落所发出的哀嚎,随后继而代之的,是人们一声不响地逐一倒卧落地所发出的闷响,就连刀身交击飞溅而出的火花,仿佛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城堡的防御机关已经完全失效,战士们纷纷被击毙,如今在他跟前这座大厅中,仅存最后的十五名心腹,尚在迎击可怕的敌人。

房内一片幽暗,窗户自然也是。虽然他的双眼在漆黑中一样清晰可见,但身处在有蜡烛、油灯等照明装置的人类当中,他仍坚持无视于这一切的存在。

最后,房内只剩他端坐的椅子和一具棺柩。

外头的幽暗仿佛与他无关。只要身处于此房内,便已有相同暗度和密度的黑暗环绕在他身旁永不离去。

他决定再也不踏出这个房间一步,到底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一道白光在他眼中亮起,闪现一张人面。

哀嚎声传入耳中。他的家臣被人一剑穿心,口中逸泻出临终前的呻吟,这已是十五人的最后一个。

好快!这般难以置信的骇人神速,令人暗暗心惊。这就是敌人的实力。

他感到胸口一阵灼热,隐隐作疼。

是谁拥有此等力量——他极力想忆起那个名字,但终究记不起来。

在遥远的过去,从他走进这个房间,坐上王座的那一刻起,一切的记忆便已从他脑中屏除。之后的生活,他一直都在平静中度过。

那听不见的脚步声缓缓拾级而上。他内心纷乱难以自抑,于是睁开双眼。尘埃虽覆盖了他的眼睛,但随着动作而被抖落,世界随即映入他眼中。

敌人就站在门前。

厚度构造达五公分的次元涡动、逆转位相机器、虚拟现实电路等,应该已卯足了全力想阻挡入侵者,但这一切只是徒劳无功。

那原本不应存在的声响,已不再浮现。正因如此,那扇门与袭击者之间,必有一场凄绝死斗。

一分钟过去后。

大门的那一端——门锁的部位缓慢透射出一道光芒。

就像切水断流般,硬生生将门锁整个切除。

大门在他面前无声地开启。

那道纤细的光线逐渐增粗,当它变成长方形光块时,顿时浮现一道矗立的人影。

此人右手垂持长刀,刀锋却不见半滴血渍,委实匪夷所思。

一身黝黑的长大衣,头戴一顶宽帽沿的旅人帽。当他望见帽子下那张脸庞时,不禁微微低声发出赞叹。

他因此得先咳嗽清清嗓子,才能开口说话。

“素闻世上有位貌美绝伦的猎人,没想到今日有缘一见。在下为普罗周伯爵。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D。”

与其说这是答话,毋宁说是表达某种含意还更为贴切。

“久仰大名。”

在张眼与开口所扬起的尘垢漩涡中,他——普罗周伯爵,静静凝睇眼前这位傲然而立的美丽死神。

“不过,我想不出世上有谁会为了取我性命而雇用你。这座城堡,以及我和奴仆们的记忆,早已与凡界的人们隔绝多时,我最后一次步入这个房间,已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五千零一年。”

自称D的刺客补上这一句。他的身影不显丝毫杀气,普罗周伯爵不禁再次为之赞叹。

“嗯,原来已有这么长的时日了啊。那么,像我这等形同化石的贵族,究竟是妨碍到谁了?是这块土地的农民吗?像阁下这样的猎人,想必口风甚紧,但如果可以,还望阁下告知。”

“是『都城』。”D道。

“『都城』?但这里是位于南部边境区以南的边陲之地。再怎么说,也都不是『都城』会注意到的地方啊!”

“对人类而言,五千年的时间,已足够产生极大的变化。”D说。

“『都城』积极从事边境区的开发。表面上的名义说是铲除贵族残存于边境的邪恶影响力、解放农民的精神,但真正的目的,却是为了藏匿于此处的物品。”

伯爵微微一笑。

“贵族的智慧和宝物是吧。人类称贵族为怪物,但面对贵族留下的残渣,却又想占为己有。原来是这么回事,也难怪我这块化石会碍事了。”

他向站在门前的D行了一礼。

“感谢阁下的告知。就让我拂去这五千年来的尘埃,全力与阁下一战,以次作为答谢之礼吧。”

伯爵伸手搭在扶手上,缓缓起身。

他全身覆满灰色的尘沙。这是五千年来,在他身上长年累积的尘埃。自从坐上这把椅子后,他便未曾移开过半步。

尘埃从肌肤上滑落的触感,让他有说不出的畅快。伯爵手撑腰际,伸展身躯。而不只是腰椎,连脊椎和肩胛骨也频频发出噼啪的声响。当他做伸屈运动、甩动双臂或是伸展身躯时,都会有声响伴随传出。

“看来,我的身体状况比预料中来得好。那就直接在这里动手吧。”

环顾四周的空间,尽是一片灰蒙。飞尘卷起的涡流,不断睇试着要淹没两人的视线。

在此期间间,D一直静默不语,注视着对手。给无法动弹的贵族重新行动的机会,可说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愚昧行径。

伯爵将手伸向倚立在座椅旁的长枪。

他长枪在手,猛力一挥,尘埃犹如云块般片片剥落,一把骇人的漆黑武器从五千年的长眠中觉醒。

全长六公尺、枪头的部分实长两公尺五十公分的一把巨大长枪,本来任谁看了都会以为这只是个不切实际、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而已,最多拿来吓唬小孩罢了,但那是以操使这把长枪的人仅是寻常的凡夫俗子的前提而言。伯爵从巨大的王座中站起,其身长足足有三公尺高。而王座的座椅离地面也有两公尺高。

既无意牵制住的挥舞,也无恫吓用的呼喝,伯爵俐落地将枪头对准D的胸口,他摆出的架势朴实无华,甚至不带半点杀气。

与D别无二致。

“让您久候了。——看招。”

呼喝声一出,情况陡然为之一转。D的身体犹如阳炎般扭曲歪斜。

枪头释放出的凛然杀气,令空气为之变质。若是一般的对手,光是迎面承受这股杀气,便早已气绝身亡。

D见状后,缓缓扬起长剑。就在此时……

“竟然有这种事……没想到你已达到此等境界……”

此时从伯爵口中逸泻而出的,是因极度畏惧而震颤的语气。

无论他感受到什么,这项秘密永远都无法得知。

D往地上一蹬。

迎头急砍而至的刀锋,是何等凄厉骇人,唯有命丧刀下的贵族才能领略。

在这千分之一秒的空隙——像曳尾而逝的流星坠下一般,一道寒光圆弧画出。

被弹开的是火花,抑或刀刃?伴随着一声世所罕闻的美绝清响,D的刀身反震而起,他的黑衣下摆晃如魔鸟的羽翼般翻飞,身影猛然跃往左方。

就在他不扬半点飞沙、静谧无声地落地之际,舞得虎虎生风的枪头却正朝他脚下急袭而来。

正当间不容发时,D闪身跃离,偏偏枪身从意想不到的方位再度呼啸而至,但来到途中,又与刀身交缠。

D在空中挥出的电光一闪,委实令人震骇。紧接着下个刹那,看似纯钢打造的枪身,前端五十公分处应声而断,远远弹向天际。

D的动作未歇,他左手轻扬,急挥而下,只见一道黑光划空而至,不偏不倚地穿透了居然的咽喉。

普罗周伯爵一声未哼,脚下一个踉跄,这都仅只是眨眼间的事,他旋即用左手握住刺进喉中的凶器,将它抛向一旁。

“唔……”伯爵沉声低吟。

丢出的是被斩断的枪头。D用左手接住他亲手斩断的枪头,以它作为飞镖射出,之所以斜向斩落,想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然而,尽管受创的部位黑血喷飞,但手持长枪的巨人仍未见丝毫紊乱。

D亦然。

他左脚长靴的脚踝部位,有一道斜向的裂痕,正兀自渗着鲜血,透露出适才伯爵那一击并非徒劳无功,但剑持青眼的这一刀一人,沉静犹如渟渊,宛若一尊美丽的冰雕,伫立于漆黑的幽暗中。

黑暗为之凝结。室内温度朝冰点直降。

是巨人朝D发散冷冽杀气之故。

D会如何招架呢?这名一身黑衣的年轻男子,仍是冷然而立。不,应该说是杀气一近他身,旋即便消散无踪,究竟是被他吸入体内,还是被反弹而回,不得而知。

他的身影诡谲地扭曲歪斜,唯有那把长刀,刀身架势始终不变地朝向那手持长枪的厉害对手。

究竟是谁会先展开行动,这样的疑问毫无意义。

五千年的黑暗渲染成的漆黑空间里,火花骤然四散。

就在那昙花一现的光芒即将消失于空中时——

“等一下!”

一道人声响起。

“我并非吝惜这五千年前便已失去的性命。就算已化为死者,也仍一直延命至今,为的就是这一刻。D——我和你之间必定会做个了结。但在这之前,我尚有一件未实现的约定,在我履行约定之前,可否再给我一些时间?”

他的杀气已烟消雾散,两人的身影,仿佛与直指对手的刀身以及扫向一旁的长枪融合为一。

“适才有流星划过。”D说。

他的头部位于巨人的心窝上方。在这没有半扇窗户的房间内,莫非他的双眸从虚空中发现了什么?

“是那个缘故吗?”

“法尔休雅(罗伦斯·法尔休雅)公爵回来了。”巨人道。

他的声音和眼神同样悠远。双眼透着灼灼红光。

“法尔休雅公爵应该是想向昔日将他放逐至无垠虚空的人们复仇,他要他们尸骨无存。就算是他们无辜的子孙,他也不会有丝毫怜悯。我得出面制止才行。这是为了遵守我昔日对他们祖先许下的承诺。”

人影一分为二。

伯爵放下长枪的同时,D的刀锷在肩上发出一声清响。他已还刀入鞘。

他毫无防备地转身背向巨人,朝大门迈步而去。

“感激不尽。”

不确定伯爵的声音是否有确实传达。

“我会为你保留这最后一枪。”

“——你这次的行为,值得嘉许。”

走出那间暗房时,D自然垂落的左手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你知,我知,他知。大凶星落在极北之地。我还看到它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噢~来了,只有我们才能感受得到的冲击力道。不过,就算死亡,也不会让一切就此结束。——五。”

D的脚步如故。步履未曾稍歇,他开始走下阶梯。

“四。”

在黑暗中,巨人废然长叹。

“三。”

西部边境区的小村落里,一户三人同住的家庭从睡梦中惊醒。

“二。”

D来到阶梯中途,驻足而立。

“一。”

流星没入冻土和森林的土地中。

“零。”

万籁俱寂。宁静包覆整个世界,宛若时间就此停止。

紧接着——

“来了。”

在那沙哑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这名身穿黑衣,犹如冰冷雕像的俊美青年,再度迈开步伐。

“北部边境区,泰半都已化为焦土。”

或许在他眼中也已映照出横尸遍野的惨状。

北部边境管理局的调查小组,在两天后前往陨石坠落的地点。

“这真是……”

“惨不忍睹。”一名年轻的地质学者张着嘴想这么说,但望着横陈眼前的光景,令他噤声无法言语。这幕惨状,不容他道出任何肤浅的感想。

频频在耳畔轰隆作响的,是土石流的怒吼;他们望着眼前的景象,全身僵硬无法动弹,滚滚黄流在他们脚下数公尺远的地方奔流。

不只是泥沙,还有清楚露出弯折的部分,一路被冲向远处的巨木——不时

传来的冲击闷响,便是它们相互剧烈冲撞的响声。

围绕在巨木四周的,是巨大的甲壳兽和来路不明的妖怪——而人类的尸体也一同载浮载沉其中。

“结冰的冻土已经溶化了。”

“但是,还得再花两天的时间,才能抵达陨石坠落的地点。这里已成了河川。河面到底有几十公尺宽啊?”

另一人取出地图和照片,比对眼前的光景。

河面宽五百公尺有余,应该不是水花飞溅的缘故,但对岸薄雾轻掩,完全瞧不出任何端倪。

地图上原示的连绵巨树,如今已荡然无存。此处在地图上原本并无河川的标示。

“竟然还有这样的情况。我不玩了。”

“少啰嗦,丹。你听好了,『都城』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等候我们这份报告,可说是急如星火。不管前方有河川还是汪洋,我们都得渡过。赶快准备渡河!”

将近二十名男子不约而同下马,开始从马背上卸下行李。

“绳索准备好了。”

数十分钟后,有人发出这声叫唤,接着再过二十分钟后,从头顶传来一阵爆炸声。

装有火箭推进装置的绳索,被打向看不见的对岸,目的要将装在绳索前端的特殊合金制电钻钻进地底数十公尺深固定。

纵使坡陡水急,还是得抓紧绳索,连人带马一同涉水而过。

一行人心理作好悲怆的觉悟,一同望向天际。

“那是什么?”

“是直升机。”

“会是谁啊?!”

他们大声讨论着的,是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悠然飞翔的五架飞机。

“附近村庄没有那样的装备,这么说来……”

每个人心中同时浮现某个共同辞汇。

“强盗集团。”

“可恶,这群发死人财的家伙。如此大肆搜刮,连渣也不留。”

他们对空中这群人满是怨怼,气恨得咬牙切齿。

但这股情绪却旋即转为错愕的惊呼。

只见那五架直升机陡然航线大乱,朝着分不清是水汽还是纱幕的烟霭深处笔直坠落。

螺旋桨相互撞击、迸裂的碎片击中其他飞机——就这样在空中绽放朵朵红莲。

黑烟在空中扩散,烈焰化为成千上万的碎片,犹如红花的花瓣,散向四方。当它们消失在烟霭中后,空中只剩飘荡的烟雾,但不久也同样烟消雾散。

“发生什么事了?”

“是遭遇乱流吗?”

“哪有那么强劲的乱流啊!是陨石的关系。那是被诅咒的邪星!”

“大事不妙。我们要是太靠近,也会全军覆没的。最好先行撤退,队长。”

“少乱说!乔休,你先过河。”

“真倒楣耶,我真是自找苦吃。”

最后,一行人还是避开了频频涌来的浮木和尸骸,成功地渡至对岸,但也足足花了半天的时间。不仅成功横渡了这条宽度超过五百公尺的大河,还带着行李和马匹。

萦回缭绕的浓雾将一公尺外的景物染成一片白蒙之色,队长下达指令,要众人围成圆圈聚在一起,并一路上确认左右两旁队员的安全。

“地上一片泥泞。”

“是啊,还带有热度呢。”

“那一带是火山吗?”

“不,是陨石的关系。在坠落撞击时,摩擦产生的热量仍残留至今。”

“怎么可能。那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热度早该冷却了。”

“我的意思是指,陨石本身应仍处于灼热状态。你们看,我们还得再过两天才能抵达坠落地点,但周遭树木却都已被连根拔起倒落地面。而这一带的冰层平均厚约三十公分,如非热度仍存,如何化为这条大河和这等浓雾。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每个村落,不是遭地震震垮,便是被地缝吞没。山丘崩毁、湖沼干涸、鸟兽无踪。纵使是有大陨石坠落,也不至于如此。况且,根据原先来自『都城』的消息,天文台所观测得知的流星大小,不过是直径不满二十公分的小陨石罢了,绝对不会引发眼前如此惨事。”

“队长,这件事你为什么瞒着我们?”

尽管有好些人议论纷纷,但队长仍是神色平静地说道:“这种事还用说吗。如果被你们得知真相,还有人肯来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

这时,坐在柴火旁一直紧闭双目的老猎人,倏然竖指抵着嘴唇示意众人噤声。

“怎么啦,老爹?”

队长悄声问道。

“有人正从北方靠近。速度相当快。”

老猎人应道。

“会是什么人?”

“不知道,快把火熄了。大家别出声。”

众人紧张的情绪登时高涨。除了老猎人之外,每个人都是农夫,其实他们是看上调查团的薪水和声誉才参加这趟任务,但他们即将面对的对手,即是破坏农田的妖怪和妖兽。他们朝柴火撒上灭火剂,各自手持武器,藏身在行李背后,伏卧于地——每个动作都颇为熟稔,不显半点拖泥带水。

一分钟过去。

又过了三十秒左右,烟雾深处发出红色光点。

“来了。”

老猎人扳起他手中火药枪的枪机。

光点慢慢从手指的大小变成有如拳头般硕大,这时,其整体的轮廓也在白雾中透出黑影。

从高达两公尺高的圆筒下方,有数条仿如触手般的蜿蜒细管。红色的光点就位在圆筒中央的位置。

圆筒的数目多达十几个。

队长望着老猎人。提到战斗,他可是个中老手。

老猎师无视于对手的存在。对于眼前逐步逼近的敌人,他本能的直觉发挥了作用。过去多次将他从鬼门关拉回的直觉,告诉他别去招惹对手。不是要逃跑,而是别去惹。

在猎师展开行动前,战端却已然开启。

“准备合力射击!”

队长下达命令。

黑影朝他们的方向滑行而至。从移动的声音中可以听得出来。

“射击!”

紧接在这声呐喊后,是震耳欲聋的枪声,老猎人将来福枪立着靠在行李上,拉起火兽皮制成的背心衣领。他告诉自己要冷静,集中意识于指尖,接着,他的手摸上一个纤细的硬物。

前方的哀嚎声此时划破夜空。

一名队员全身被触手缠绕。他被举向半空,双脚胡蹬蛮踢。在被举向半空的途中,他举起来福枪,扣引扳机,但随之传来一声坚硬的响声,子弹改变方向被弹了开来。

圆筒的模样清晰呈现。

全身银色,犹如套满铁环的两根触手支撑着圆筒,其余六根触手似乎是作为战斗之用。其他躲在行李下的队员被一一缠住脚踝,全数一把扯出。

惨叫声四起,伴随着枪声,不久后陷入一片宁静。并非是男子们放弃了抵抗。而是他们在空中挣扎时,后脑被触手击中,从触手前端有某种细针打入他们的身体。

针看起来扎得不深,但队员们的变化却令人不寒而栗。

头部内侧的轻微疼痛——有某个东西从那个小点注入体内。

这是男子们最后的只觉,就此他们失去意识和性命。

当他们瘫软的身体被抛向地面时,已停止了呼吸。

圆筒双目充血,抓着尸体在空中盘旋,最后,他发现老猎人伏卧在行李后的身影。

滑近一探究竟的圆筒,伸长其中一个触手在他的颈部探寻。不久,他便又返回原位,仿佛已感到意兴阑珊,随即朝之前现身的浓雾——布满水蒸气的深处——而去,未有片刻迟疑。

原来它们藉由堪称为感应器的触手所得到的反应,来试探接触者有无生命反应,之后再以长针状的吸收装置,来吸取生命能量之核。

人类的生命能量会藉由配置于全身的脉轮(查克拉)而盈满体内。随着精神与肉体达到更高的境界,脉轮的位置也会移往高处,藉由后脑脉轮的转动,人类得以和宇宙的能量合而为一。

自古描绘的圣人图像,其后脑皆有一道光圈,诏告人们那是超越人类的一种存在。

圆筒选择后脑作为抽取生命能量的部位,一定也是因为此一缘由。

河岸边被死亡的寂静包围。尽管滔滔流水声不绝于耳,但却只感觉得到一片沉寂。也许是因悲惨的死尸所致。

杀戮者离去后,过了约莫一小时之久,死寂的世界开始有了动静。那是将东方天空染成一片青色的初阳,朝这片凄惨大地张开淡色光翼的瞬间。

老猎人的尸体出现动静。

原本已脉搏停止、脑波平息、失去任何生命反应、宛如木乃伊般的肉体,此时却正缓缓重拾生气。

血液再度于体内奔流,在强劲有力的心跳下,他再度睁开双眼。

为了让思绪能跟上一小时前的步调,他闭上眼睛沉思了三秒左右,接着做出匪夷所思的举动,他伸手往脑后的那个小点——和圆筒夺走他同伴性命的小点一摸一样,取出一根锋利的长针。

是他的父亲告诉他这根三十公分长的白色兽骨针该刺向哪个部位,而他父亲则是向祖父学会这项知识。

“在森林或冻土中无法动弹时,如果你判断在救兵来到前有断粮之虞,就在这里打一针吧。这么一来,你将成为一具尸体。只有血管中最细的一根血管会输送血液,让人不至于脑死,其余皆和尸体没有两样。没人会发现这条血管。睡着插法的不同,可以控制要假死三十分钟、一小时,甚至是一年、十年,都不成问题。”

父亲说过,在这段期间,就算不吃不喝也无妨,他还特别嘱咐道,得确认有无其他野兽,再调整用针的时间。

“曾曾祖父曾经说过,远古时,会出现一群身似圆筒、长满章鱼触手的怪物,见人就杀。当时逃过一劫的,唯独我们正巧在进行这项假死实验的祖先。”

老猎人口中喃喃自语。那是他对父亲和祖父的感谢。

他环顾横陈在这片迷雾大地上的惨状。

“得让他们入土为安。”

他自言自语着,拿起先前靠在行李上的火药枪。

枪一入手,他旋即摇身成为一名狩猎高手。

枪托抵在肩上时,他已扳开了枪机。

对付装甲火龙专用,重逾三公斤的来福枪,纹风不动地对准前方的土石流。

老猎人竖耳凝听淙淙水声所产生的变化。

老猎人发现浊流中有一只手臂勾住岸边。

似乎是支撑着身体,不让身体被冲往下游,这时另一只手臂也跟着出现,紧接着一下个瞬间,主人手的全身跃离水面。这可一点都不轻松,他跳上岸后,整个人瘫坐在地上。

正当此人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时——

“是队长吗?”

老猎人出声询问。

此人猛然一惊,浑身泥泞的身体弹跳而起,但旋即化去紧绷的情绪,朝老人长吁了一口气。

“原来是老爹啊。太好了,你平安无事。还好那些怪物无法追进水里,让我可以捡回一条命。其他人……”

老猎人颌首示意。

“都被干掉了……真有你的,居然没有送命,对了,你原本是个猎鱼高手对吧。”

队长想笑,但却笑不出来。

队长居住的村庄附近,有无数个沼泽和湖泊,水量丰沛,族人代代皆以猎鱼为业。全长达三公尺的河鱼,是贪食无厌的可怕肉食鱼,若非队长的族人们亲自动手,一般人很难将它捕获上岸。

他之所以能证明自己在猎鱼方面的才能无人能及,全赖其天赋异秉。因为在屏息的状态下,他能在水中停留长达一个多小时。

“当洛斯柯被抓走时,我便纵身跃入水中,手中紧握着呼吸用的水草。我完全丧失了斗志,躲在水里一个多小时不敢出来。不管怎样,还好你还活着。比起孤军奋战,两个人一起同行总是壮胆多了。”

“难不成……你还要继续前往?”

老猎人双目圆睁。

“它们就守在前方呢。搞不好还有更骇人的怪物。”

队长调整呼吸,复又低头望向地面。

这是工作,没办法。村民们个个都怀抱忐忑不安的心,等着我们回去。我无法就这样厚着脸皮,独自一人逃回村子里。这么一来,他们不就白白牺牲了吗。”

这时他猛然察觉。

“差点忘了,我没办法强迫老爹你。毕竟你好不容易才捡回了这条命。没必要陪我一起平白送命。接下来我独自前往就行了。你自己多保重。”

“目前该做的,是先将他们埋葬好。”

老人凝睇着东方渐露鱼肚白的天空。

“待会儿出发。趁着天亮,尽可能深入内地。我会和你同行。”

埋葬好那八具尸体后,两人休息片刻便即启程,当时已过正午。徒步走不到一个小时,两人周遭便开始呈现诡谲样貌。

渐趋稀薄的雾气,使他们得以远眺,但映入眼中的,净是死寂荒凉的大地。

不,不知是否该称之为荒凉。

一片辽阔无垠的黑土大地,不见任何生命迹象,唯有这片苍茫围绕这两名调查员,甚至令他们不禁怀念起适才那圆筒生物熠熠生辉的红色眼珠。

双脚支撑着背后粮食和武器的重量,陷入地面的泥泞直达脚踝;水蒸气虽尽掩苍穹,却仿似为了弥补其罪行,不时展现七彩光谱,为两人的视界点缀色彩。

两小时过去、四小时过去。就在即将进入第五个小时的路程时,周遭环境忽逢异变。不断从泥泞中踏出的步伐,触碰到现在他们最为渴望之物——坚硬的地面。

“哦?!”

两人看着脚下,随后望向前方的辽阔。这片银色景致,几乎可称之为大地。

“这是什么啊?”

队长如此说道,心底微微发毛。这名男子被选任为挑战未知领域的调查队队长,在目睹团员们近乎全军覆没的惨状后,依然执意向前迈进的这分使命感,燃起他心中的斗志。他绝非贪生怕死之徒,但声音却微带颤抖。

“不知道。”

猎人摇头应道。

“虽然不清楚,但前方离陨石坠落的地点应该相去不远。看来,我们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嘛……”

“你是指……贵族的世界?”

“大概吧。”

队长对猎人的口吻颇为挂怀。

“难道不是吗?拜托你说清楚。”

“是我的直觉。”

“哦。”

老猎人驻足而立,接着朝背后猛力一晃调整行李的摆放角度,接着旋即又迈步而行。

“虽然是贵族,但应该是另一种不同的贵族。”

“另一种?贵族之间有什么差异吗?”

“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说是直觉。”

“我相信你。”

队长以冷若冰霜的表情环顾四周。银色白雾弥漫的土地,这便是眼前的一切。没有山丘,没有树木,也没有冰封千年的冻土。

暮色轻掩,尽管天色已暗,但两人步履未停,因他们害怕自己会就此停步。队长不时取出地图和测量图来确认所在位置,而且一面行走一面观看。

随着步步深入内地,不曾疲惫的恐惧和绝望开始在两人的心中晕染、加深。

已无法活着回去。我们将命丧于此的想法渐渐深植心中。

但这两双眼睛却绽放着斗志坚定的光芒。

纵使将殒命于此,也非得亲眼见识是什么东西隐藏在这迷雾深处,然后再传达给引颈期盼的人们知悉。

直到深夜,他们才止步歇息。因为队长已不支倒地。

一觉醒来时,已过中午。依然只有银色白雾的平坦土地向前无尽延伸。

打从一开始,他们两人心里便深信不疑——这片土地是人工造成。但此种不合常理之物,究竟是何人所为?直径二十公分大的陨石内,封印的又是什么?

用过饭后,两人再度启程。

老猎人谈起他年轻时,在西部边境区亲眼目睹巨人的经历。

“老爹,你的神准枪法,可以射中一公里远的天使蚯蚓。光靠一把山刀和三鬼龙搏斗的胆识,更是令人折服。何苦窝在那个小小的山里头,向那些低俗的村民们兜售鸟兽的皮肉呢?你要是前往『都城』,肯定有许多好工作等着你。——为什么你不去?”

队长的提问是个契机。

“告诉你一个故事吧。”

老人开始娓娓道来。

就像那些自负艺高人胆大的年轻人一样,他也曾周游于边境各地,找机会一显身手,扬名立万。

当时,他听闻有个妖怪光一年便啖尽某座山林里所有的飞禽走兽,接着又移往其他山头,欲满足其永无餍饱的食欲,这个传说使年轻的猎人燃起熊熊斗志和追求名誉的欲望。他只带着一把常用的火药枪,便独自闯进妖怪潜藏的山林里,这绝非有勇无谋,而是烈火青春的一种表现。

在巨木和奇石林立的山中徘徊了足足一个月之久,他终于放弃寻找,下山而去,但来到途中时,蓦然被浓雾包围。

他当下决定就地扎营,但浓雾渐深,没有消散的迹象。甚至平静无风。

到了扎营的第三天夜里,情势急转。

只见从涡流的白雾深处,传来一声雄壮的地鸣,伴随巨大的人影出现。

“小时候,我在一本描写贵族的绘本中见过。那是由机械和人造生命合体而成的巨人兽。身长逾四公尺,布满铁锈的头盔和装甲包覆全身,毛茸茸的手臂握着铁制的棍棒。它的神情就像是疯子一样。眼神呆滞,嘴角的垂涎犹如瀑布。而且是黑色的涎液。气味好比石油,我至今仍印象深刻。

但唯独一件事,仍令我挂心至今。根据绘本所述,它应该是脱离电脑控制的失败作品,于五千年前被贵族丢弃的那一类怪物。”

然而,它却迎面朝猎人走来。

猎人躲过它劈砍而下的棍棒,可说是极其侥幸。

他之所以能一面在地上翻滚,一面击发火药枪,是他身为猎人的本能所引发的技巧。

子弹准确地命中巨人兽的脸部,打得它身子猛然后仰。

“我认为自己成功命中,也有那样的感觉,但它并未就此倒地,甚至未曾膝盖跪地,只是从口中吐出一团血块,看似血块的那个东西,其实是沾满血渍的弹头和一颗牙齿。没想到竟然有这么可怕的家伙。”

用牙齿挡下时速1200公里——以音速飞行的子弹。这正是所谓的咬住子弹。

在它迎面冲来之前,猎人由于过度错愕,迟迟无法击出第二发子弹。而恍惚中再击出的第二发子弹,击中巨人的护胸,被弹向一旁,第三发子弹则是射向虚空。

巨人蓦地跃向一旁。

此时左方的迷雾深处的一片森林,树木被断折、连根推倒的轰然巨响,以威不可挡之势从那里传来。

巨人兽发出一声疯狂的咆吼。

而从白雾中跃出另一名身形同样高大的巨人。

“它穿着褴褛的披风和上衣——但全部都是用最上等的材料制作,我一看便知。那是用绝对金属的纤维所打造,但贵族为何会想穿这等柔软的材质,我实在是不明白。”

巨人的武器是长枪。这把精雕细琢的长枪,长逾五公尺,有一半是枪头,显得锋利绝伦,与敌方棍棒的磅礴气势相比毫不逊色。

一开始是巨人兽先展开攻势。它原本是作为贵族爪牙的战斗生物,但只有它这类的生物,无法让贵族成功地插入控制基因的DNA。

它那好比流星直坠的棍棒,似乎直逼猎人子弹的速度。

棍棒被震开。不但如此,巨人兽还从前倾的攻势位置,被整个震飞得老远。

巨人兽踉跄欲倒,只见它的颈项闪过一道寒光。

另一名巨人以枪身挑起棍棒,旋转枪头斩断敌人首级,长枪在他黝黑的手中复又画出两道圆弧,这才停止。

“我藏身在对方看不见的树后目睹了这一幕。登时明白这便是传说中的巨人。他红色披风的肩上悬吊着数头大鹿和双头熊的死尸。不知他是否注意到我的存在——或许他早已知悉,但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见他轻松扛起巨人兽的身躯,返回先前走来的迷雾中。我并未追上前去。因我抵挡不了心中的畏惧。他一定就是贵族。但能自在行走于阳光下的贵族,又是什么身份?光是想像他的真正身份,我便感到不寒而栗。”

尽管如此,待巨人的脚步声完全平息后,猎人为火药枪装上全新的子弹,五分钟后,也随后追上前去。

只见清楚遗留了巨人足迹的大地上,有一颗巨大的头颅瞪视着猎人。当猎人了解这是巨人兽被斩断的首级时,旋即默然转身,当天便下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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