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尚未从兴奋中苏醒,但应该不会对村长下令保护的人出手,因此当他们去搜寻安的时候,祖克告诉赛杰:

“我跟他们一起去,这里就拜托你了。”

“老实说,我没啥自信,还有罗莎莉娅耶。”

“那只是个睡美人。”

“是盖斯凯尔将军制造的睡美人啊。不知何时会在大将军的咒语下醒来,而不是王子的亲吻,等脖子被她割掉再来后悔就太迟了。”

“绑牢一点就好,她看起来也不像那个小妹妹有那么大的力量。”

赛杰叹了一口气,挥挥手说:

“随便你吧……总之小心一点。”

室外村民们手里的火把和煤油灯。就像互争光芒的萤火虫。

赛杰将祖克送到门口,立刻折回D的房间。

由于刚才的骚动,忘了确认那个令他忧虑的左手。

赛杰关上门,双脚忽然不听使唤,他慌忙站好身子,用力搓揉太阳穴,心想可能是太疲惫了。

他来到D的左侧,单膝跪地,目光忽而凌厉。

将玻璃片置于D的唇上,确定呼吸几近于零,摇动他的身体也沉睡不醒后,赛杰站了起来。

模糊想起一个红眼的白发老女人曾经对他下令,那时葛德好像也在。

确实——

赛杰从上衣内侧取出刀刃足有五十公分长的山刀,重握数次,终于固定在满意的位置。

——掌握时机,砍断D的左手吧。

当时老女人如此吩咐。

葛德比他早出手,不过失败了,而且没想到是被同样前来解决左手的小丫头阻挠。

“看好了,淑女安,现在就由我来解决。”

他左手抓住D变成木乃伊的左手腕一拉,没有瞄准便挥下山刀。

触感就像砍断细木,左手腕霎时断落。

赛杰端详那只一动也不动的枯掌,最后扔在地上,落地声果然也跟枯木一样。

☆☆☆

“真是麻烦的野丫头啊。”

优塔村长——不,应该是村长外形的葛蕾缇恩博士,静静站起。

“你所喜欢的花朵如今都合上花蕾沉睡,你要如何杀我?”

“我这里还有花。”

村长黛眉微蹙,因为她看见淑女安将右手举到唇畔。

朱唇犹似花瓣优雅绽放,少女将淡桃红色的块状物吐到手心。

“静夜香——这是家母喜爱的花,母亲也被父亲杀了。”

安简短说完,对掌心的温柔花朵吹了一口气。

宛如随风飞扬的花瓣,悠悠飞翔的那东西仿佛轻易就能被避开和接住,然而村长却无法做到。

如同摘花人痴痴伫立原地,那东西停在她的眉心。

根部开始在肌肤下蔓延,眼看着淡桃红色的花朵逐渐变为深红。

“哎呀?!”

可是,发出惊讶叫声的却是安。

原本应是不可貌相的致命凶花,如今却渐渐变成某种恶心色彩,无力凋萎。

“安,令尊没跟你说我是毒药专家吗?”

老女人妖媚地笑了,难以想象的年轻美貌重叠在稳重的五官上,笑声止息后也没有回复。

“葛蕾缇恩博士。”

淑女安再度呼唤强敌的名讳。

“小妹妹,你看过我复活以前的画像了?”

身穿村长服装的美女问她,看来博士是个极度自我中心和自恋的人,忍不住就想向他人话说当年勇。

“我也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出生,不过应该不会超过六千年。第一次对毒药产生兴趣是在两岁的时候,喔,我当然记得,以调配毒药为乐的父亲将我当作实验材料,他说想要看看我的美丽容颜可以痛苦扭曲到何种程度呢。如他所愿,我见识到地狱了,全身血液沸腾,大脑和内脏都烧烂,鲜血从所有毛孔喷出,连内脏都从嘴巴吐了出来。我痛恨父亲,连神祖大人都恨上了。可是,奇迹出现了,在那种痛苦与磨难中,我的灵魂获得了更胜于此的喜悦。你懂吗——光靠自己绝对无法品尝的甜蜜痛苦,那种喜悦就是毒药带来的至乐。当父亲为了超乎想象的效果向我道歉时,我便恳求他教我使用毒药,之后的三千年——你知道我为何会在贵族历史上被称为‘不该出生的女子’吗?”

又臭又长的自我吹嘘。安猛一点头。她之所以未对葛蕾缇恩博士的吹嘘有任何不耐,是因为她深知那个答案。少女一无所惧,歌唱般地说道:

“你对五万名以上的贵族下毒,明知无论药下得多重,他们也死不了。然而,你的药却有能力让贵族们陷入永不超生的痛苦中,因此你将他们藏匿在自己城堡的地下室,不断玩弄。”

“我喂他们各种毒药,观察他们的反应。长生不死——再怎么消耗都不会减少,还有什么实验材料比他们更理想呢?话虽如此,男生与女生的反应不同,老人和小孩的中毒方式也各异。啊啊,那是何等甜蜜、何等幸福的岁月呀?只要一滴我所调配的美丽毒药,幼女的肚子就会像蚂蚁般鼓胀爆发,伯爵妇人的裸体也会融成泥水;还记得李舒路公国的国王因为太过痛苦,不断搔抓自己的身体,皮开肉绽,最后只剩骨头和脑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死,就算七零八落、化为黏稠的流质物,他们依然永生不死,承受永无休止的折磨——直到现在。神祖大人逮捕我时,从那个领地收容了五万名生不如死的贵族,那是我在官方上的经手人数,呵呵,但在神祖大人所不知道的某座疯狂山脉里,还有远超过那百倍的数目在痛苦呻吟呢。现在我唯一心系的,就是何时能够回到他们身边继续实验,不,其实已经开始进行了,就在盖斯凯尔大将军的堡内。我无法改变自己,无法阻止。只要一逮住你、宰掉D,我就可以立刻赶回故乡去了。”

那是任何人都深感忌惮的实验,但执行者全身所散发的,却是纯粹无比的热情和对未知事物的憧憬。

“那个猎人再高强也只是人类的混血儿,虽然无法与我经手过的贵族们相比,美貌却连我也为之心弦大动。我想要看他中毒的痛苦模样,想要看他九窍喷血、眼球爆裂、咬破自己嘴唇的景象。为了达成目的,我已经对两个人动了手脚。”

“两个人?葛德跟……”

“刚才你不是才自己说过了?我对他施术。”

“赛杰?!”

少女不禁一跃而起,脑海闪过那个与骇人毒药学者相遇的男子名,他如今还在D的身旁!

安哑然回头,换言之,她因为担心D而不慎将背心朝向博士。

她的肩胛骨之间深深插着一根针。针有三十公分长,另一端连着不到一厘米的半透明细那细管竟然消失在女村长一葛蕾缇恩博士的口腔。

土黄色彩猝然在那根细管里流窜,博士心爱的毒药注入了安的体内。

“首先——从小游戏开始。”博士微笑。

淑女安只有在被扎的瞬间向后仰,之后仍保持原来的速度冲向门口。尖针脱落,发出“咻咻!”之声吸入博士口中。

穿过门以后,安开始剧烈咳嗽,她感到两股冷热气息在体内奔流。

“你打算怎么办?”

葛蕾缇恩博士的声音穿门追来。

“D在沉睡,守护他的男人里有两个是被我操控的人偶,而附近的村民们都很尊敬我哟,D是非死在这里不可了。”

安往玄关疾驰,剩下三公尺时,大门从外侧开启,村民们一涌而入。他们发现停步而立的安,一时愣在当场,但立即转头大嚷:

“发现她了。”

安往左侧跃去,那里有一扇窗,玻璃如明月碎片般闪烁迸裂。

楚楚可怜的少女踩破其中数枚碎片,在真正的月光下继续奔跑。她要去哪?追求什么?已经没有救兵了呀——安。

☆☆☆

安对自己迟滞的步履急躁不已,远方近处不断响起“发现她了!”“在哪里?”“在这里!”等和声。听见那些声音时,她应该尚能自由行动,但突然——

“她在集会所。”

隐约听见那句话,安浑身战栗。黑暗中摇曳的数个火把和她往相同方向移动,应该是村长——葛蕾缇恩博士的指示吧。照那种速度来看,应该还有救。

以疾风之势返回集会所时,周围没有半个人影,安直接赶往D的房间。

跑到独自横躺的D身旁,揭开床单,安咽了一口气。

D的左手腕以下都不见了。一看那切口,就知道凶器和力道有多强。

安看着地板呼唤:“你在哪里,左手先生?我需要你的力量,为了D大人帮帮我吧。”

然后竖起耳朵等待回音,五秒……十秒……二十秒。

远方的村民声音逐渐接近。

“没办法,我自己带你走吧——”

她正要走向D的床边,地板响起了轻微的跳跃闷响。

那绝对是安眼睛所看的方向——D的床铺底下。

安用膝盖顶着床沿,侧头朝床底看去。

干枯的手滚倒在地,那模样即使被当作垃圾也无话可说。

“喂,你听得见吗?我是淑女安。”

倘若没有回应,只要有一、两根手指,她也有办法让它恢复正常。让左手变成这样的人是她,治疗的方法当然也很多。

“……啥事?”

声音非常虚弱、沙哑,不过的的确确是左手,安的小胸脯仿佛要被希望跟安心撑破了。

“果然还活着吗?”

“就算干掉了也没那么容易死哪。为什么……要找我?”

“为了帮助D大人。时间紧迫无法详细说明,总之村长是葛蕾缇恩博士假扮的,她是贵族历史上最危险的毒药专家,她操控葛德和赛杰来谋害D大人。”

左手轻轻一哼,那是短促、虚弱的叹息。

“可以协助我的人只有祖克跟你,所以我才回来了。”

“不论如何……我知道你……对这小子……不是虚情假意……先将D和我……抬出去……你行吗?”

“可以。”

安回答的同时,玄关方向传来巨大的开门声,更别说那些足音跟人语了。

安旋即一把抓住左手,再起身将床铺上的D扛在肩膀。

关于左手,虽然跟一开始的目的完全相反,但这少女对此丝毫没有不可思议的感觉。

外观只有十岁的少女将一个大人扛在肩上,右手还拿着砍断的左手,正要轻松跑近窗户,突然向前扑倒。

“你……搞什么?呆子……”

掉落在地板上的左手虚弱地咒骂,接着以略大的声音“喔?”地哼了一声。原本因为床底逆光看不见淑女安的脸孔,如今清楚呈现眼前。

“你——是谁?”

在地板上拼命挣扎爬起的脸孔,比昔日俏脸肿胀一倍有余,整张脸因为高烧充血成紫黑色。不光只有脸,就连手、脚和全身都肥大丑陋,已经找不到那个可爱少女的痕迹。

“你……被下……毒了啊……伤成那样……竟然还能回到这里……”

安没有听见左手的感叹声,她正鞭策着邪毒流窜的身体,竭力站起身来。

最后总算起身,扛起左手和D的瞬问,房门被猛力摔开,水泡般的人影从外面涌入。

“找到了!”

“她想抢走病人耶。”

“木桩在哪?把榔头拿来。”

门口出现三个手持长枪的男人,他们一看见安,立刻到村民最前排摆出单膝及地的射击姿势。

木桩枪的击锤业已拉起,经由高压瓦斯的力量,白木桩可以在每秒五十公尺的高速下轻松贯穿淑女安的心脏吧,少女令人钦佩的奋斗似乎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用我的手掌捣住嘴巴。”

沙哑声音说。安不管三七二十一,反射性地将木乃伊的手掌按住嘴巴。柔软之物接触嘴唇,那是掌心里的小嘴巴,某种热呼呼的东西从小嘴巴射入她的口腔。

“射击!”

有人大喊。

三根木桩以超越音速的马赫射向少女胸口。

它们也都确实贯穿安的所在位置,因为三根木桩在同一位置相撞、弹开。

其中一根弹向窗户,某个奇妙形状的小影子,配合它穿越没有玻璃的窗户,与黑暗同化。

着地同时,安朝附近的森林奔去。

安右手里的左手断断续续地说:

“如何……我嘴唇的味道?”

“精神好了很多呢。”

安回答。身体深处还有些疲乏,不过全身充满了力量。左手的嘴唇透过她的嘴巴吹进了微量但高纯度的能量,脸颊的肿胀也开始消退。

“……再支持……两小时,将D埋进土里,拜托……啰。”

安也知道刚才的能量是左手的仅存之力,她的右手突然一沉。不知左手是死了还是晕了,但对安来说都无所谓。她原本还想直接扔掉或者给它致命一击,之所以选择救左手,只不过是一心一意想要帮助D罢了。

人影和光线开始混入集会所周围,安穿过众人间的黑暗,没两下就跃入一公里外的森林里。

她知道自已现在的任务。

在没有半点月光的无尽暗瞑里,纤纤小手开始掘土,可爱的容貌也几乎复原。

挖土声半途停止,暂时压抑的毒素开始恶作剧,剧烈的寒冷即将夺走意识——满手、满身泥土的少女忍痛继续挖掘。

终于,挨着树丛的身子发出满足喟叹。

“要连头都埋起来吗?不对,那样就不能呼吸了。”

总之,她将D抱进洞里横放,铺上泥土。

“这样就可以复活了。”

激烈的喘息里带着心安。

“不,就算没有复活,我也不会让任何人碰你。假使再也醒不来,就永远在此——不,就让我乘机带你逃出去吧,你只要保持沉睡就好,我会永远照顾你。然后、然后,倘若无法违抗半吸血鬼的有限生命,那时我也与你一同离开,我的心上人。”

这个楚楚可怜的少女,胸口隐藏的热情如此浓烈,幽暗里的真情告白仿佛要将她自己焚烧,令她无法喘息。没有听众,D继续沉睡,左手也依旧昏迷。然而,独自叨念的空虚却并未让淑女安有空虚的感觉。

结束独白的少女眼底燃起强烈的意志,各种思绪在脑海飞快流转:搜索队迟早会找到这里,必须在那之前突围,将D带出村庄,至少要在天亮以前。接下来就是两人的旅程。这个少女迷蒙地梦想十岁的自己背着失去意识的D旅行,那应该是她出生至今第一次感到灵魂充实。

要是他真的可以长眠不醒。

安涌起一股与高涨情绪相反的悲哀,眼眶泛泪。

当踩碎细枝的声响传至鼓膜的刹那,安猛然翻身。

白光直射她的脸孔。

“不许动。”

“找到了。”

其中一人回头,将手置于嘴上大喊。

“别大声嚷嚷。”另一人出声制止。“这小妞由我们收拾,别忘了下次的村长选举。”

“喔,对了。”

安此时已经清楚辨识出黑暗里的三名壮丁,以及他们手里的木桩枪。

“妖女,这回不会让你逃了。”

手持提灯的男人声音里带着颤抖。在夜里跟贵族相遇,那绝对是他初次尝到的恐惧。贵族开始衰亡迄今已逾数千年,遇到真正贵族的机会其实不多,更何况还是洋娃娃般的美少女。恐惧战栗的同时,男人们之所以既未失神亦未逃走,就是因为那个原因,当然或许也是由于村长选举这个极端现实的理由也不一定。

“三把枪都可以射出木桩,我们是村里的狙击手,纵然你逃得再快,也要命中两根给你看,快点投降吧。”

“我有一个请求。”

安一无所惧地说。

“可以不要对这个人出手吗?”

煤油提灯的光芒移动,捕捉到D的脸孔。应该是一幅很诡异的景象,但男人们却沉醉在光线下的美貌——应该用凄怆来形容的美丽。提灯垂下,因为掌灯的男人早已心醉神迷。

腰部猛然被人踹了一记,掌灯的男人终于回神,光线上升。

“振作一点。”

粗声叱喝者是中央的影子,为了下届村长选举要伙伴别大声嚷嚷的也是他,他转向安说道:

“抱歉了,这次会出问题就是因为把你们两人——贵族和流着贵族血液的半妖带进村子里,输送队的家伙我们应该也会对他们处以适当刑罚。你们两位就在这里消失吧,事后只要想办法让大家认同我的判断就好了。”

壮烈的决定让粗糙的声音更显沙哑。

“若是我一个人也就算了,但,是吗?你们连这个人都不肯放过吗?”

淑女安竟然是用爽朗的声音自问自答。

可是,站在D突出地面的首级旁,光晕下让天真可爱的脸庞更显白皙的那双眼眸——抬眼凝视着男人们的瞳孔是何等可怕?听见对方欲残害自己心爱男人的那一瞬问,可爱少女登时变为厉鬼。然而——

“发射!”

中央男人喊叫后的瞬息之间,安究竟有没有办法应付?

不,或许有也未可知。那证据就是三个男人同时捂住咽喉,双手朝半空一抓,再纷纷往不同方向仰倒。撞上地面时业已气绝,口鼻喷出黑血。垂死痉挛在倒地这段期间内结束。

不知是从他们的死状看出端倪?或者是贵族特有的直觉?安一手捂住自己的嘴,同时蹲下用另一只手遮住D的嘴巴。

夜风吹拂的黑暗深处传来声音。

“放心吧,对于流着贵族血液者,这不啻是香水而已。”

“葛蕾缇恩博士。”

优塔村长从倒地三人的背后树丛走出,尽管地面树根盘根错节,她却步伐流畅如履平地。

“我在风里洒了此毒。喏,留下D走吧,否则只要风向不变,待会吹过去的可是连贵族都要永世受苦的剧毒哟。”

安略一迟疑。“葛蕾缇恩博士的实验”是连贵族都要蹙眉谴责的凶恶罪行,她的幼小心脏为之震栗也是理所当然。可是,安立即对自己的态度感到后悔。

管他什么活体解剖!全身腐烂又如何?我变成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可以救活D大人,我一定毅然赴死。

安再度从口里将淡紫色的花蕾吐到手心。

就连对花朵吹气、往葛蕾缇恩博士飞翔的步骤也是一样。

花朵再度凋萎落在博士眉心。

“别再做无谓的事了,虽然不知那股力量是从哪来的,但就两人一起随我的毒风腐烂吧。”

博士——村长的宣言结束前,地面开始摇晃。

博士脚步一浮,魔风往半空卷逝不见。

安踉跄的双腿被树根一绊,一面向后仰倒,一面盯着从自己和博士间的大地霍然升起的巨影尖叫:

“父亲大人?!”

☆☆☆

“泽农公爵——你竟疯狂至斯吗?”

葛蕾缇恩博士拼命稳住身形,一边站稳脚步,一边娇叱,但下一瞬间,她注视破黑而出的入侵者惊诧道:

“麦赫麦特大公?!”

“麦赫麦特是也。”

巨影朝她一礼,动作流畅,可是知悉该贵族名讳与战法的博士,已经看透他的真面目。

“是麦赫麦特的机械人。”

全长超过四公尺的巨大机械人,是麦赫麦特大公的武器。

换言之就是机器人,或者是仿制人,这种由贵族科技制造的机械设备,可以发挥极致优美、毫不逊于人类的精妙动作。

一如所见,夜风下飘扬的黑发、东洋风的精悍面具,和面具下的淡褐色肌肤,由金线、银线、蓝、红、紫——各种色线所缝制的绚丽斗篷与服装。外表和真正的麦赫麦特大公毫无二致——不,除了尺寸更为巨大以外,五官和身体结构确实是一模一样。

相较之下,安的父亲——泽农公爵的战斗装甲,根本就是一具毫无艺术感的粗糙盔甲。

两者另一点的不同是——

“你现在在哪里,麦赫麦特大公?”博士问道。

“盖斯凯尔将军堡内的地下室,稍微喝多了一点酒。”

巨大的麦赫麦特人偶回答。泽农公爵的盔甲必须本人亲自入内操控,但麦赫麦特大公的机械人却跟牵线木偶一样,可以从远方自由操纵。对控制者而言,哪种比较安全和方便自不待言。

“真令人羡慕呢,麦赫麦特大公。既然如此,就请继续缅怀一去不复返的故国旧梦吧。”

“可惜无法如愿啊。”

巨型大公用手捂着嘴巴轻轻打了一个嗝。轻轻?但那却发出有如地震似的巨响。他说道:

“泽农公爵叱问大将军为何他的宝贝女儿会遭此险境,任谁来评都是将军不对。他一听说你已出动,就撂狠话说要是安有丝毫损伤,他和他的族人都不会放过大将军,于是大将军气急败坏地派我前来。哎呀呀,将军在某些事情上就是会莫名地胆怯哪。”

他做了一个叹气的动作,接着继续说:

“我在地底施放探查虫,终于在紧要关头找到你们,顺利跟机械人合体。好啦,你就撒手吧。”

“那个早熟的大小姐已经为爱疯狂了。”

博士也叹了一口气,不过气质比仿制大公高出百倍。

“如果不解决她,就杀不了D。”

“关于此事,一切都由我处理。”

“我不相信。”

“喂喂喂,”仿制大公发出讨饶声,“我就猜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所以带了将军的字据来——这样总成了吧?”

“那是伪造的。”

“博士。”

“我治好了大将军的伤,因此获得这次的出战权,任谁都不能阻挠。D是我的猎物,你退下。”

“没辙了。”

巨大的麦赫麦特将上半身猛力向后一弯,那是为了迎接战斗的深呼吸。

他维持仰视夜空的姿势说:

“这个我是机械,纵使是葛蕾缇恩博士的毒药也莫可奈何喔。”

“是吗?”

博士的声音随着被人掐住的呻吟骤然而止,因为仿制大公的手以电光石火之速攫住她的颈部。

“呜呜……呜……”

“那么,随我回城吧,博士。”

漆黑中清楚辨识她涨成紫黑色的苦闷面容,巨人柔声发表终结宣言。

“啊——差点忘了要事。”

他身体朝右侧倾斜,另一只手伸向依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的安。

“喏,跟我回令尊大人那里——”

就在此时,戴着巨大护手铠甲的双手剧烈痉挛。

“这、这是一身体麻痹了……莫非……”

“生效啦,麦赫麦特大公。”

葛蕾缇恩博士从他颤抖的指间迅速闪出,没入巨木的树阴下,然后才褐开谜底。

“痛苦的是哪一方呢,大公?是这个肮脏的赝品?或是远方城堡里的肉身?”

“为、为何我会?你……博士、何时下药的?”

“在城里时。”

博士斜睨巨人的痛苦模样,将意识集中到巨体的另一侧。

“相同目标的伙伴——我才不信那种东西呢。生在这种强敌环伺的世界真是走霉运,所以我在城里也让此毒药。呵呵,反正这里也不是领地,大将军也听不见嘛。”

“你竟然……做出……这种事……想要……杀死所有人吗……”

呕血咆哮化为黑雨血洗大地,那是何等精巧的机械?当远方城池里的麦赫麦特大公吐血的刹那,机械人也当场吐血。

所谓理想的机械,就是确实与操纵者一体化——就连那种微小的动作都成为操纵者的代表物,这个结果由贵族科技称为“同一电路”或“分身电路”的构造达成。具有这种结构的机械人,假使操纵者深陷悲哀就会淌下悲伤之泪,而操纵者受伤就会在相同部位喷出人造血,确实名不虚传。

“那种毒只有当服用者对我怀有杀意时才会生效。请安心,贵族不用一小时便可痊愈,而我就趁此期间——”

她绕到痛苦的机械人后方,愕然傻眼。

“不见了?”

那个少女的能力超乎众人想象。在博士与机械人对战的数分钟内,她已经挖出埋至颈部的D,

扛着他溜之大吉了。

“可恶……那个死丫头。”

银牙格格大响的俏影后方响起人声。

“地震在这里。”

“喔喔,好像有什么东西哟。”

“把木桩拿来。”

随风传来的村民声音里,透着七分紧张、三分斗志。

博士哼了一声,用村长的脸孔和声音转向村民的方向叫道:

“这里啊,贵族在这里,快来救我。”

她对气喘吁吁的机械人说道:

“人类要来了,快去把他们踢走吧。”

对库拉古夫村而言,接下来发生的事是他们最大的梦魇。

看似贵族的巨大人影从森林出现,将一拥而上的村民践踏、残杀得片甲不留后,消失于暗处。到他离开村庄为止,不但杀死二十人,还破坏八间房舍。巨人外表与人类如出一辙,脚步犹似醉汉——目击者的证词参杂了目睹惨事的激昂与悲伤,幸存者在村长的指示下终于恢复平静时,已经接近天明了。

无处泄愤的村民们当然将矛头指向输送队。

参与搜索的祖克被五花大绑,群众蜂拥到集会所,将赛杰、葛德、罗莎莉娅和他押入村庄的监狱。

这可说是前所未有的处置。与贵族有牵连的人应即刻放逐——乃是边境铁律,这是考虑到倘若对他们出手,可能会遭到贵族的报复。

“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昭告世人我们对贵族的威胁一定会全体反击,不会只求自己平安。”

下指示的人是优塔村长,她向困惑的村民如此解释。

“如果他们在其他村子引起类似这次的事件,我们一生都会后悔当初放逐他们。”

有数名村民表示异议,因此她用这种说词堵住他们的嘴。

“有鉴于村里的被害情况,全员处以斩首之刑,于明日上午公开行刑。”

然而,不知何故却拖延一天才执行。

☆☆☆

安很幸福,多亏了仿制大公的突然捣乱,她才能伴着D和左手逃离村庄。在暗夜不停疾驰,终于躲进距村庄数公里远的古老废墟时,已经快要天亮了。

从盖斯凯尔将军处获得了可以在阳光下行走的全身雾状防护罩,但黎明对于魔性之血的伤害,依然令她全身剧痛。

曝晒在破洞射入的冽清光线下,安苦不堪言,一面激喘,一面移开地上的砖瓦,挖掘外露的黑土,将D掩埋其中。

作业结束时,阳光更为猛烈,至今未曾见识过的光明世界无情灼烧着她幼小的身躯。

“防护罩只能维持三天。”将军谆谆告诫。

然而,当她横躺在由石柱和石壁悄悄产生的阴影角落,少女心里充满了成功保护心上人的心安,以及等待夜晚的幸福。

人类所无法触及的贵族世界终将到来,纵使防护罩破裂,躲避白昼阳光和人类也是易如反掌。

世界任君遨游——在月色、星光与夜风中,她与D俪影双双。

安没有余力去巡视废墟内部,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

第一次醒来时,身体告诉她现在还是大白天。

她看过这名伫立眼前的少女。

沉睡的她被马车那群人唤做罗莎莉娅。

“你是谁?”

安欲摆出战斗姿势,却只能发出悲鸣似的闷哼,少女投以同情的目光闪身离去。

“你要去哪?!”

勉力想要站起,仍然力不从心,安用手脚在地面爬行。

她绕过柱子后看到D,罗莎莉娅屈膝跪在一旁,好像在跟他说些什么。

“明天早上”、“行刑”之类的话断断续续地传到耳里,她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那个少女是要将D带回原来的世界吗?

“听不见。”安倚着墙柱爬起大叫。“那个人什么都听不见……你快走!”

她刚将死亡之花吐到掌心,罗莎莉娅便仿若融在水漾光芒中消失不见。

清凉的光线烧灼身体,安痛苦地蹭近D身边,他就在那里。

“啊啊……”

晶莹之物自少女眼眶落下,安甚至忘了它的名字叫做泪水,唯独心里满是热泪盈溢的悲痛思绪。

“别走……请不要离开,永远……留在我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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