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梅的眼里,D看来已经完全康复,但其实他体内仍进行着惨烈的战斗。

因为红鹅肠草之前放出的吸血花,比起以前他从男爵肺部切除的更恶毒顽强了许多。那花从毛根末端会喷出毒素,毒能演变成连身为半吸血鬼的D的血液都有所顾忌的成分,让血液本身化为毒素。因为这种花喜好污秽的血液。

而且在它被拔除的前一刻,仿佛是想同归于尽,分泌的毒素分量高达先前的十倍,那毒直到现在仍污染着D的血液,在体内循环。

D拥有不老不死的贵族肉体,血液也拥有自行净化不洁之物的能力,但不知这需费时半天、一天,抑或是三天?

直到快中午时,他都待在水车工坊——其实这比较像是工厂——在里面动也不动。

梅忐忑不安,因为妲琪的事。

昨晚那个胖子被D勒住脖子的时候,说了妲琪在福蓝多的城里,还说福蓝多最喜欢处女的血,说不定已经来不及了。

D在干什么呀——梅心想,她一看,发现漆黑的美丽身影好像正静静地在工坊里来回踱步,似乎不是在思索,而是在观察,偶尔他会伸手触摸一下梅不清楚那是什么的机械。

拜托赶快去救她。

虽然心中焦急,但无情的认知仍浮出了边境少女的心中,他并没有拯救自己二人的义务与理由。

他的工作乃是猎杀贵族——吸血鬼,但他却护卫两名贵族,一路血战直至抵达目的地。虽然没有比这更加奇怪的事,但这件事若从这名美青年那完全不似人类与贵族的奇特性格来看,也非不能理解之事。

而正因为D遵循了那个梅始终无法理解的个人信念,才导致了他昨夜的救援行动。

既然这样,那就连妲琪也一起——梅说不出这句话。为了拯救她一个,D付出了多大的牺牲,光看工坊内的惨烈手术便能明了,尽管现在已经痊愈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她说不出“请去救救她!”的话。

时刻接近正午,在空旷的工坊内,响起了本不可能存在的第三个沙哑话声。

“下雨了呢。”

犹如绢丝的雨线斜飞过窗外。

“好像不是阵雨哪,计划被打乱了唷。”

D没有回应,凝视着转密的雨水。

从正午时分开始的一个小时——此时贵族的力量最弱,换言之,这是他们的神奇时间带。沉睡于棺柩中的贵族,此时生物韵律曲线极度低弱,变得几乎无法动弹,就算是博拉珠男爵,这段时间内也无法同D说话。当然,他的父亲福蓝多也应当不例外。

而现在又下起雨了,在这种状态下贵族会怎样?

依据众多贵族科学家的观测,此时生物韵律曲线的低迷状况,会比平日正午时好上一点。虽然雨水显然也是一种流动的水,是吸血鬼的弱点,但因为它也遮挡了正午的阳光,所以对贵族来说给予以毒攻毒的效果。

不过,对身为半吸血鬼的D而言,这就只是个艰巨难关而已。因为贵族们被棺柩所保护,所以雨水会成为贵族的助力;相形之下,D就只能让流动的雨水淋在身上。他会同时丧失肌肉的敏捷度与力量,身体变得沉重,恶寒与火热交互侵袭全身。

几乎所有的吸血鬼猎人都会避免在雨天战斗,棺柩里的贵族也只会在这种场合派出麾下刺客。

D拿起马鞍,往梅走去。他对愣愣站着的少女说道:“我要离开村子了。”

少女眼中涂上了理解——以及绝望的色彩。

“又或是,你要雇佣我?”

过了一会,梅觉得脑袋里响起宛如破钟轰鸣的巨响。

“我——雇佣你?”

“我是猎人,雇主于我别无差别。”

“可是……”梅感到胸口不断涌出滚烫热流,那是感动的感觉。“可是我没有钱啊!”

“以后再付就可以。”D冷冷地说了。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要雇佣!D——我雇佣你!请你去救妲琪!”

“了解。”D说。

契约就此成立。

“我要去城里,你在这——”D正要说出“等着”时,他又望向窗外。

雨势已变得密集,万物在雨中模模糊糊宛如皮影的剪影,他听到了从大雨另一边传来的铁蹄声。

“来了呀。”沙哑话声用梅听不到的音量说了。

“敌人来了,外面的船坞系着小船,去坐在上面等。”

听见这平静,却不容反抗的钢铁语气,梅面无表情地往里面的门走去,确认她离开后,D来到工坊中央默默伫立。

五秒……十秒过去,马蹄声变成有如要击碎大地的轰然巨响,然后在工坊前停下。

“十名。”左手说了。

“猎人,给我出来!”

扩音器放大的声音随即透过门传了进来。

“我们知道你的来历,你最好给我出来雨里面,如果不出来,五秒后我就轰烂这座工坊!五……四……”

那声音数到“一!”之际,D已穿出大门。

在大雨笼罩的世界中,已经下马的人群,跟还坐在马上的两个男人,看来都有些模模糊糊。

“我来自我介绍一下。”马上的年轻人微微冷笑。“你或许已经听说过了,我是札那似,是服侍福蓝多大人的仆人。这一个是〔千手千脚〕萨凡。”

“听说你闯了个大祸喔,”萨凡嘲弄地说着。“你竟然闯到菲榭.拉衮公馆里恶整了客人、杀了保镖!告诉你,那里可不是普通的娼馆唷,那里可以说是村子的另一个圣城。”

“别多说废话了!”

被札那司瞪了一眼,萨凡说道:“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他都得死在这了。要是让吸血鬼猎人满脑子疑问地挂掉的话,搞不好会变成怨灵呢。”

话虽是如此,但看来比较像是他本人想说话的样子。

“说起这个,你可知道为什么那座城馆能做生意做得那么嚣张吗?这是秘密,那里是神祖大人——呜!”他的话停了下来,因为札那司的一只脚踢了他的侧腹。

他的脸痛苦地一拧,但旋即又恢复成原本的表情,这男人若无其事继续说道:

“——反正不可以在那里流血就对了啦。打破那规矩的,你还是头一个,先不说这是好是坏,我还挺佩服你的。会那么快就有追兵找上门,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接到这消息的大人脸都绿了,昨晚就已经在村子里做了大规模的搜索呢,会发现这儿,也是托了内藏电眼的山鸠的福。本来是要早上动手的,不过因为这场雨,所以才改了,如果不是我们很接近了,你大概也还没发觉到吧?”

滔滔不绝地说到这,萨凡才停了下来。

“还记得迦力禄这名字吗?”札那司冷冷地问。“那家伙率领的水军团——应该已经被你们给消灭了,不过在这里的,可是改造过后的军团精兵。D,可别在轮到我们之前被他们给杀了哪。”

这样说完后,札那司一抬下颚,一直淋着雨的人影立即“咕呱!”叫了一声,开始静静地朝D前进。

有的踏着水洼走来,有的半个身体溶在泥土里面前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却是混用两种移动方式的——一会从水洼冒出,一会又隐入水中。

D静静等着他们,“昨晚有个女孩和男人去了你们主人那里,”他说着。“他们怎么了?”

“我来!”萨凡举起一只手,又被札那司瞪了一眼。“这是从葛里欧禄老师那听来的啦。那男的应该就是巴龙公子吧,真可怜,他不但被逼着看那女孩在眼前被吸血,还被扑通一声扔到河里了呢。虽然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但我想大概已经在水里泡得肿起来,变成鱼饲料了吧。真是让人难过的故事呀。”

“一知道你要来之后,城里的警备更加强了十倍,滴水不漏。不过,你也不用担心他们了——上!!”随着札那司的呐喊,两名水军人朝D跃去,他们右手中的山刀溅起雨花。

D明明看起来动也没动,他们却直接冲过他左右身旁,大力撞上了D身后的门板,发出像泥巴砸上去的声音后,碎得稀烂,只留下了漆黑黏液造成的污渍。

看到D右手里不知何时拔出,散发朦胧银光的刀刃后,马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这只是白白送死嘛!”萨凡惋惜地望着依旧包围住D的六名水军人。“退下!我来会会他!”

“不,你已经做了把那女贵族骗到葛里欧禄大人那里去了,给他好看的工作换我来。”札那司一踢马腹后,马匹便在雨中前进。

“你好像很累呢,D。”札那司在马上对他说道。

他竟能从刚才的招式中看出D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讶异,因为那神乎其技的一斩,无论在谁看来都不像有问题。

“再告诉你另一件事,你已经中了我的法术了!”

吃了一惊的不是D,反而是萨凡。

“给我上!”听到札那司的斥喝,这次有三个人影向D杀去。

正当三人全数在他周遭,变成看不出是烂泥还是黏块的残骸时,D双肩喷出鲜血。

“手不能顺利活动对吧?这是你在那岩道发现的人偶的关系,它和你有着一样的脸,那个就是你。然后我靠着那个人偶,让你变成了我的傀儡。”

※※※※

“猎人,怎么样?这可是我做出来的另一个你喔。”札那司右手伸到背后,接着抽回身前的右手上,晃动着一张耀眼的美丽面孔。

那是D的脸——不,是D的面具。

自古以来,重现人类容貌的照片或面具,便一直被认为有吸取模特儿灵魂的魔力,而这张札那司所造的面具,就能发挥出一如传说中的力量,能于一瞬间将D的灵魂移转到与他面貌一样的面具中,让他受面具制造人札那司的控制。

现在只剩用木桩刺穿D的心脏了。

剩下的水军人一起往D扑来,下一瞬间,他们被白光砍飞头颅溶化死去。然而只见D的右腹也迸出了鲜血。

“明明法术还有效力——真厉害呀。”札那司感叹后,用力一拉缰绳,改造马嘶鸣一声,摆出前奔姿势。

“终于换我了,你就做好上路的准备吧。”灰色人马带着滂沱大雨奔来,札那司的右手已然握着一柄长剑。

D浑身鲜血,却凝立不动宛如漆黑孤独铁像。

他的脸看向另一张脸——就在这一刹那,被高高举着的美丽面具纵裂出裂痕。

“啊?!”注意到这点的札那司发出绝望的惨叫。这是在他朝D跳过去之后的事。

美丽绝伦的黑影跃到他头上挥落长刀,那一刀拥有未受任何咒法影响的速度、力量,一口气从中劈开面具制造者的头颅与胸膛。

灰蒙蒙的世界卷起一阵血红,落地的同时D转过了身来,暴雨朝他的脸部打去。

D的双眼连眨也不眨,捕捉到远去的人影及马蹄声,判断出那已是无法追击的距离。

不知他用的是何种刀法,刀身滴血不沾,将刀收回背上后,D转身往工坊方向行去。

有不像生物所发出的呻吟声,从他背后低低传来。

“名叫D的……男人呀……我太……大意……了……呜……”

那是札那司的声音。虽然他从头顶直到胸骨都被斩开,但他竟然还能坐在马上抓着缰绳!他浑身——甚至连马背上——都是鲜血,而且血液还不停从伤口冒出。但或许是已经流光了,血痕被倾盆大雨洗去,露出了骇人伤口与惨白肌肤。

若是平时的D,恐怕会毫不留情地再给予致命一击;但他现在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对这敌人的意志感到动容之故。

“告诉我……一件事……就好……为何……我的……面具……”

即使是濒死之人的问话,D也没有回答。此时,分隔两人的雨幕被风吹去了别的方向。

业已露出死相的札那司眼中亮起惊愕光芒,那光又立刻变成既像了解,又像安心的黑暗。

“原来是……因为本人……是那么……美的男人……的关系……这样也算对得起……我那……不该会输的面具了……”

最后又说了一句:“是个截然不同的美男子啊。”

低声感叹的同时,札那的身体从马鞍坠落地面。

也没去检查尸体,D直接在暴风雨中走回工坊。

梅立刻跑了过来,因为她违反了要她待在船坞的指示,看了雨中死斗的经过。

自黑衣腹侧滴落的鲜血瞬间染红了少女的视野。

呆站了一瞬后,梅立刻撕下衬衫的一只袖子,想要按到D的伤口上。

“不用。”D短短说了后,便往屋内走去。

“为什么?一定要处理!就算是半吸血鬼,这也是很严重的伤耶!”

“马上会好。”在他平静却充满压倒性重量的拒绝之前,梅整个人呆住,但随即又鼓起了力量。

“不行啦!会又很多细菌的——快点,让我看看!”

出人意表的,D停了下来,默默出示漆黑的腹侧。

正要把布按上去,梅却“哎呀?!”低叫了一声,出血已然止住,仿佛之前是在骗人一样,黏在身上的鲜血正逐渐变干,转为黑色。这痊愈现象有如魔法,和她所知的情形完全不同。

因为是半吸血鬼的关系吗?不对,无论是从谁那,都没听说过只因是个半吸血鬼,就能有这么厉害的恢复能力,不管怎么说,她都没能帮得上忙。

走了两三步,经过茫然站立的少女面前后,D又停下脚步,转回来伸出了手。

“给我吧。”他说。

梅双眼一亮。

这冰丽一如冬日清夜的年轻人,并未忘记回报他人的关怀。

D把布按到伤口上后,说道:“马上就要离开——去准备吧。”这个藏身处已经被发现了。

“知道了!”少女正要重重点头,她的眼瞳上倒映出D正缓缓蹲地的模样。“——D?!”

跑过去后,梅望向单膝跪地的D的伤口,布条已经变得鲜红湿濡。

“怎么会?!”当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时,从布条与伤口之前,有沾满血很像植物根须的东西蠕动窜出,不,无疑的,那根本就是植物的细根。

原来,红鹅肠草播在D体内的种子,吸了他的血后,成长到了根部能窜生至体外的程度。先前D之所以腹侧会被砍中一刀,虽然也有大雨和札那司的法术之故,但最主要还是由于有这个内在威胁存在。

D一把抓住扭动乱窜的根部,一口气拔了出来。发出撕裂肌肉的声音后,出现了一团沾满鲜血的东西。看出那东西的外型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花朵形状后,梅死命拉回自己变得稀薄的意识。

“那是……什么?”

D起身,把吓人的吸血花放在地上踏烂,大量血液如涟漪般晕散开来。

就在梅不知如何是好时,他说道:“你等一下。”接着走入屋内的管理人房间。

他关上门,坐在床铺边缘,然后右手拔出小刀。

D打算做什么?——他要动手术。他打算切开自己胸口,摘除盘踞体内不停繁殖的吸血花。

本就缺乏的美丽容貌上毫无痛苦之色,D将刀尖抵在左胸一点上。

鲜血喷出。露出微一皱眉的表情,D冷静地握着小刀在胸口切出十字,然后将右手深入那切口里面。

在十分钟后,拉着血丝被摘出的花朵共有六株之多。

尽管身上微微渗汗,D仍一甩小刀抖去上面的血珠,接着低声下令:“出来。”

房门缓缓打开。

“果然被看穿了。”在门口高兴地嘟嚷道的人,是个戴黑色头套的壮汉,连眼睛和嘴巴都没有露出来,简直就像个无脸妖怪。

但不论是他战斗用腰带的系法,或者乍看之下像随意乱挂的长剑的角度,都让人感受到了非凡高手的气势。虽然D事前便注意到了他的接近,却没有采取任何措施,那是由于没感觉到杀气的关系。

黑头套人轻摇一下头。“糟糕,光是看着看着就晕糊糊了,没想到世上竟然有这么美的男人呀。”他一边叹气一边低声说道:“我们被某人委托做你的护卫——快去收拾吧。”

“某人是谁?”D问道,语气让人完全感觉不出刚做完开胸手术。

“我们也不知道。”男人回答道。“只是在昨晚被那人委托,被告知了你的住处而已——好了,和我们一起走吧。”

“还不行。”答话后,D从腰带上的小腰包内取出个小皮袋。

当他把褐色粉末撒到伤口上时,黑头套人连忙叫道:“喂!”

火花爆出,一团黑烟飘到空中,肉烧焦的气味瞬间弥漫。因为D撒上去的东西是火药。虽然是边境常用的消毒法,可一旦亲眼目睹,还是会觉得这实在太乱来。

“比传说中的还夸张啊。”黑头套人呻吟似的说了。他会这样,与其说是针对治疗法本身,倒比较像是因为D的表情毫无一丝痛苦之色的缘故。

看到D从床缘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后,让他又更加震惊。

一出房间,便看到工坊中间也有五个戴黑头套的人站着,好象是在保护梅。由他们的身形可知,所有人全是一等一的好手。能雇佣六个——说不定还有更多——像这样的行家,看来委托人是个相当富有的大财主。可能因为知道了他们是同伴,所以梅虽然好像不太舒服,却没有害怕的样子。

一行人出了工坊,如黑烟般消失在雨中。

他们躲开主要干道,行经小路,来到了分岔口,直走是村子,右转便是禁忌的土地——福蓝多的城堡。

D停下马,问道:“你们的藏身地点在哪?”

最初的那个黑头套人说:“在村子里桑顿路上的仓库,一看就会知道。”

“带那女孩过去。”

梅猛地望向他。“你要去哪里?”

“我也有委托人哪。”D朝梅举起了一只手。

就在他还举着手时,人已化成了一道弹溅雨水的黑影。

“带着那样的伤——真是了不起的男人。”黑头套人声音沙哑地说。“是要去福蓝多的城堡吧。不过……”

D业已消失在雨中。

“即使是个名叫D的男人,还是比不上福蓝多卿。”

这语气肯定得连梅都无法反驳。

※※※※

在滚滚奔流的河水陡然向右转弯之处,D停了下来。转过去后便可看见城堡。

蓝色坠饰在D胸前妖异生光,让侦察他的感应器以及其他电子装置统统失去效力,不,其实是让它们捉不到D的身影。敌人只能依靠那种和古时候一样,应用光学镜片的搜索工具,还有人类的肉眼。

将马绑在附近的树旁,D下到河畔。

从刚才起,远处就一直有乌鸦啼叫,D想起了在福蓝多城堡上空飞舞的阴森鸟群。他绕过了城堡,转到城堡后方来。

关于城堡和附近一带的事物,他事先已从男爵那听说过。

河水称不上和缓,冲在岸边岩石上的河水,露出了白花花的獠牙。

D静静走入水中。河水不浅,才走了一步水便淹到腰部,第二步时连肩膀也没入了水里。只有旅人帽像个废弃物似的浮在水上,但它随即也消失无踪。

不用说,D是在水中移动,而河水在前方约五百公尺处被吸入城堡底部。

若是平常状态,在饮用水或其他方面水都不可或缺;可是贵族的城堡并不需要水。河水虽然有其用处,但贵族却不太认同水本身的重要性,而且城堡内也会备有造雨的装置。

D并不清楚为何福蓝多的城堡会例外地需要水。他只在远处一看河川与城堡的结构,便已识破河水有流入城内。

不一会,漆黑的巨大入水口迎面而来,有如洞窟。入水口外面竖着粗大铁棒。果然也有针对水中入侵者做的防范。D双手握住其中的两根。

他想扯弯它?无论是继承了多少贵族血统的半吸血鬼,要弄弯三公分粗的特殊钢都是不可能的,况且,此处还是贵族最头疼的水中。

D口中喷出气泡,同时嘴角冒出一道彷如墨汁的黑线,那线又晕散成网状。

是血。他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右腕猛力一扭后,铁棒像橡皮作的一样被扭曲变形,左边那根亦随即步上先前那根的后尘。

当D一个扭身通过铁棒,进入漆黑洞穴时,他的两眼射放血色妖光。

他喝下了自己的血解放贵族之力,那张美丽脸孔已变成冰冷无情的贵族相貌,仿佛连恶魔也会退避三舍。

※※※※

当水流转缓,上方有蓝光射下来时,D开始往上浮。

没有生物的气息,他登陆的地方,是沿着水道旁修筑的检视用步道,走道前后有门。D迅速检视四周的建筑结构,往前方的门走去。

门由电脑管制,D胸口闪动蓝光,门无声无息地打了开来。

惊人的光景迎接着D——

大得不合常理的黑色活塞纵横并列,不停来回运转。当连着它们的悬臂转动一次,便有白色蒸汽不知从何处喷出,遮蔽D的身影,让他有如雾中佳人。

悬臂的长度至少有五十公尺,支撑悬臂的底座异常庞大,重量恐怕要以千吨为单位。

每当它往返一次,就会响起震耳欲聋、宛如轰天巨雷的响声,若非是D,普通人恐怕会发疯,或是在这机关前面自行刺破耳膜。

这恐怕是维持城内能源循环的装置。在浓密白色蒸汽中摆动的黑色装置,看来既栩栩如生又充满震撼力,简直有如永无休止不停工作的异世界巨人。

“好壮观唷。”D左手附近传来话语,那声音突然一转,低低发出了“咦呀?”的惊讶之声,此时D的双眼早已离开了巨大机械装置,望向道路前方。

站在十二、三公尺前方的东西,无疑是个身穿白色礼服的女子,宛如磷光的微白光芒包着她的全身。

她端庄美丽,气质高雅,连左手也忍不住低低“噢!”了一声。

然而——

“是死人嘛。”仿佛是听到了左手这话似的,女子崩溃倒下。

迅速过去一看,D不仅没能发现那女子的身影,甚至连洋装都没有。

只剩下一个——石板通路湿漉漉的都是水。

把左掌按上去后,“是净水耶,是把河水完全过滤后制成的。”左手回答道。“据我猜,那女子大概是水作的——不过这是个玩笑,哈哈哈……”

笑声尚未结束,D猛然往右跃去,跳入水道中。因为有个酷似巨大独角仙的物体从机械之间出现,接近了路上的水渍。那里也有D走来时留下的水滴的痕迹。

独角仙的身体前半转向水道那边,但不管它打算做什么,D都已经漂到水道的远处去了。

这独角仙大概可以算是城堡内的军车,想来D的入侵已经被发现。

任水道流水漂了不到一分钟后,巨大的辽阔空间突然包围了D的身体。

前后左右都是无边无际的水,将D送来此处的流水,在这世界已不再有任何一丝活动,只有蓝色的光替这寂静的虚无带来了救赎。

D朝着亮光往上浮。

“真奇怪的地方呢。”左手说了,声音模糊不清,因为它还在水里。

D只露出一个头,环顾四周。天花板弧曲有如圆顶,它并未失去天然岩石的粗糙。这里应该是将天然洞窟加工而成的。

“河里的水流来了这里,可是这又是要做什么咧?连一只小鱼都没有!”

此时D的视线往水中——往手边的方向投去,低声说:“不,有东西在。”

雪白的女性脸孔在水面下静静凝视着D。

她那可以用〔全神贯注〕来形容的眼神,充满着水中的孤独,雪白的礼服上,仿佛飘荡着虽身在水中,却无法有丝毫晃动的宁静岁月。显然她正是刚才的女子。

“什么时候……”或许左手喃喃低语的事正和D心中所想的一样,就连D超乎常人的感觉也没注意到这女子接近的迹象。

D再度没入水中,不知是不是因为他觉得这女子不适合水外世界的关系?

“欢迎您,强大的人。”女子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但不是精神感应。因为她的嘴唇确实在活动,可是仅有声音在D脑中回荡。

“你是男爵的母亲?”D问。他用普通的声音说话,在水中听来却和平常一样,着实不可思议。

“啊……那孩子无恙吗?”

“你没见到他?”D问。

“这……请问他来到这里了吗?”

“的确。”

“那么……那么,就是那人——”

“虽然儿子要杀父亲,但父亲也能毫不在意地对儿子动手?”

“若是那人就可以。”

“如果被杀了——”D冷冷说着。“他的遗体会怎么处理?”

“会送到地下的焚化垆,或是丢入河里。”

“还有另一个人。有年轻女孩来过吗?”

“并不太清楚。”

“福蓝多卿的寝室在哪?”

“就在北边的地底,不,是以前在——过去是那样的。”

最后一句话洋溢着无限的思念,那思念既非怨念也非愤怒,甚至连悲伤都不是,那感情就像包围女子的水一般澄澈静谧。

当D正欲踢水离开之际,“您愿不愿意听听一个故事呢?”女子出声唤他。“继承贵族之血却不是贵族的先生,拥有人类之心却不是人类的先生——希望这样的您能听听,关于我们的故事。”

女子的声音里头充满了情绪,这意味着静谧世界的破坏与混乱。

“哇噢!”左手轻叫了一声。

常人无法正视的强烈情绪穿过水压,拨动了D。

因为女子不再只是静静漂浮着而已。

此时,透过水传来的波纹传递了另一个声响。

“发现了入侵者。”声音到达水中,这是机械语音。“请问是否有来到此处?”

“退下。”女子动动嘴唇。

“打扰了。”

“噢,这个罕见,机器的声音在害怕呢!这里的夫人好像不是普通的土左卫门哩!(土左卫门约为日本享保年间1716~1736年的江户力士,因身躯肥大,故世人戏称溺毙泡水肿胀的尸体为土左卫门。)”用了个不知是哪过语言里的单字后,左手又沉默了起来。

“说吧。”D说道。

女子的激烈情绪已然消失。“就在生下那孩子——巴龙的前一个月,那位大人来到了我们的宅邸。”女子在水中开始述说。“对了——那位大人有着和您十分相似的气质。”

※※※※

只记得有个傲立在大厅正中央的巨大黑色身影——女子如此说了。

她的丈夫和仆人统统跪拜在地,正当她也照着做的同时,那位大人宣布道:“你们一个月后出生的孩子——待会先让我做个处理——出生后的三个月内都要由我保管。”

“斗胆请问您打算做什么呢?”

被福蓝多一问,对方立即回答:“要制造新的贵族。”

这回答让女子大受震撼,因为这位大人掳去大量人类少女,对贵族进行一些残忍怪异实验的传闻甚嚣尘上。

丈夫会反对的。她想着。

但是在那位大人面前的丈夫却立刻说道:“这——实在是荣幸之至,请您尽量随意处置。”飘荡在脸颊上那几近灿烂的笑容,显示了他的赞同。

在之后的一个月里,女子烦恼不已。要让人类和贵族的血混合——这是谣传的内容。对接受道地贵族教育长大的她来说,那暴行等同于将她打入地狱一般。偏偏是我的孩子要变成那样!

她苦恼着,从逃走到母子一起自杀统统考虑过,但却都没有付诸行动,因为察觉了妻子心思的福蓝多,派人严密地监视她。

不久,在分娩的当天,那位大人再度来访,并依约带走婴儿。

当几乎是鞠躬哈腰地送走那位大人的丈夫回来后,女子愤怒地斥责他。

“你为什么不阻止呢?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宝贝交给那位大人?我恨你!一辈子都不原谅你!”

听完她激愤无比的话后,丈夫只说了句:“再等三个月。”

对女子来说,这三个月过得像是被凌迟一样。然后,婴儿终于回来了。

那巨大的身影再度傲立于大厅内,将熟睡婴儿放在地上后,便一言不发地离去。

丈夫对那位大人的背影问道:“请问成功了吗?还是——失败了?”

没有回应。

※※※※

“巴龙毫无异状地成长,受到我和丈夫还有大家的祝福。而随着那孩子长大,我的嫌恶也渐渐变淡了。”

在看着亲生儿子长成健壮青年的期间,女子发誓一定要守护好这个孩子。

有变化的反而是丈夫那边。

当儿子稍微懂事时起,她便发现看到巴龙的丈夫,眼中会泛起不悦的光芒。

日复一日,那目光愈发凶恶,最后终于变成残酷的暴行落在巴龙身上。

某天,他的棺柩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从地底的寝室搬出来,放在阳光底下,上面的定时装置则被设定成到了某个时间会自动打开。

巴龙的浑身烧伤溃烂,被火焰包围。

“不知您知不知道,早阳光烧伤的贵族肌肤,是不会再恢复回原本的白皙的。”女子哀伤地说道。“或许那样会比较好也不一定。因为从那件事以后,外子对那孩子抱持的感情便只能用〔杀意〕来形容了——就是从那孩子的肌肤在当天内便恢复原状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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