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至1995,是张爱玲最后的七年,也是她隐居生活的第三阶段。

这时她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公寓生活,不再频繁搬家,而几处公寓也都是由林式同替她安排的。先是在林式同所造八十一单位的公寓楼群里住了两年半,后又搬入西木区罗彻斯特公寓(10911rochesterave,#206),从1991年七月直到去世,这是她生前最后一个住处,也是她在洛城住过的环境最好的一个公寓。

林式同曾来此探望她,看到厨房抽屉里都是塑料餐具,身外之物已经到了简无可简之地,却最多杀虫剂——她仍然害怕跳蚤,每月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橱柜一格一罐;她且不断抱怨自己的皮肤病和牙齿痛,林式同安慰:“牙齿不好就拔掉!我也牙痛,拔掉就没事了!”

张爱玲一愣,若有所思地说:“看来身外之物还是丢得不够彻底!”

她又同林式同提起三毛,语气里有些不以为然,说:“她怎么会自杀呢?”

然而林式同竟是不知三毛为何人,无言以对。

两个人的谈话就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仿佛鸡同鸭讲,却偏偏有着最彻底的了解。

这时候她与人群的距离益发拉远,惟一肯见的人大概就是林式同了。

但是她也并不是完全不食人间烟火,仍同许多朋友保持着书信往来。她的信往往很短,且常常写在卡片上。那些卡片,都是色彩艳丽造型卡通的,是她在逛书店的时候精心挑选的。

最让人感动的一张,是她写给姚宜瑛女士的,祝贺她的散文集《春来》出版。面上是一枝盛开的百合花,华丽又脱俗,写着:“《春来》真感动人。同一局面,结果总是疏离,没足够的爱去克服两个世界间的鸿沟。有这样的母亲才有你这样的女儿。有这样的母亲也不一定有这样的女儿。两人都真运气、福气。值得祝贺。”

原来,姚宜瑛与母亲分别三十年,而终于能在老人年迈之际接她来台湾团聚,侍奉终老。

张爱玲推崇这样的运气、福气,因为人家有的,她没有——她再也没有机会与母亲团圆,更不可能侍奉终老。“两个世界间的鸿沟”,是距离上的,政治上的,还有命运的,而生死殊途,无疑是所有鸿沟中最深绝的一道。

从这里可以再次看出,张爱玲在晚年时对母亲的痛切的思念。

这张卡片写于1991年。这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曾经写信给她请她看《滚滚红尘》的女作家三毛之死震惊华人世界,接着是好友炎樱去世的消息传来,同年六月,最亲爱的姑姑张茂渊亦在上海去世,遗嘱不举行告别仪式,骨灰随便撒掉。

张爱玲并没有回乡奔丧。她从来不在乎这些形式上的礼节,难道她回去了,姑姑就可以不死了吗?从前妈妈病重的时候,她也没有赶去英国;在台湾旅游时听说赖雅发病,她亦没有专程赶回美国。

然而她并非毫无所动,她在半年后立下遗嘱,不能不说是由于姑姑之死的启示。姑姑的一切从简,与三毛轰轰烈烈、极尽戏剧性的哀荣形成鲜明对比,不由使她要考虑自己的死法。

1992年2月,张爱玲写信给林式同,指定他为遗嘱执行人,戏称“免得有钱剩下就会充公”。遗嘱非常简单:一、一旦弃世,所有财产赠予宋淇夫妇;二、希望立即火化,不要殡殓仪式,如在内陆,骨灰撒在任何广漠无人处。

林式同在《有缘得识张爱玲》中回忆道:“张爱玲寄来了一封信,信中附着一份遗书,一看之下我心里觉得这人真怪,好好的给我遗书干什么!……遗书中提到宋淇,我并不认识,信中也没有说明他们夫妇的联系处,仅说如果我不肯当执行人,可以让她另请他人。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子虚乌有,张爱玲不是好好的吗?……因此,我把这封信摆在一边,没有答复她。可是在张爱玲看来,我不回音,就等于是默许,后来我们从未再提起这件事,我几乎把它忘了。”

然而张爱玲没有忘。她且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自己的身后事,从1991年七月开始着手,历时一年,完成了《张爱玲全集》的校订工作。这不能不让人觉得她此举的深意。

稿件在台北与洛杉矶之间两地往返,费时费力,工程十分浩大。然而张爱玲不厌其烦,且特地为《全集》做了一个完美的总结,即最后一部作品《对照记》,副题“看老照相簿”。

看老照相簿可真是一件伤感而又温暖的事情,一张一张的照片翻过去,仿佛翻过一页一页的流年。第一张就是自己四岁时那粉团圆嫩的脸,安琪儿一般的甜美,张爱玲不由微笑起来,自己也有过这样天真的时刻呢;后来便一天天地大了,懂得摆姿势了,多是张扬而气派的,有一张叉着腰站在阳台上的照片顶不清楚,可是母亲却以为好,去英国的时候特地选出来带了走,后来箱子寄过来,她又在遗物中发现了这张照片,当时忍不住泪如泉涌,现在看着,却只是唏嘘,没有眼泪了;这一张是姑姑的照片,她还是那么静美,那么恬淡,自己离国时姑姑就是这个样子,这一辈子姑姑在她心目中也就是这样子,永不褪色;这张是祖母带着尚年幼的父亲与姑姑,想到父亲,他从前绕室吟哦的样子便立刻浮在眼前了,她早已原谅了她,放下了对他的曾经的怨恨,她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还有这些,是祖宗先人的照片,真正的老照片了,她没有见过他们,然而她可以感觉得到他们,在人生最孤独的时候,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就只有贵族的血统,是不可改变的既定事实,是她在内心里一直引以为豪的。她提起笔来,一字一句地写下: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我爱他们。”(《对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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