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胡兰成与范秀美在远山僻野中男欢女爱的时候,张爱玲却在上海公寓里提心吊胆。

举国检举讨伐汉奸,苏青也被抓捕了一回,李香兰则演出一幕“捉放曹”,她无法不起兔死狐悲之叹。报纸上含沙射影地指责她是“海上文妖”,“汉奸之妾”,说她在《杂志》、《天地》、《古今》、《新中国报》这些汉奸报刊上发表作品,还参加亲日活动。年末上海大时代书社出版的《女汉奸丑史》,更是明明白白把她和李香兰、陈璧君(汪精卫之妻)、莫国康(与陈公博有染)、佘爱珍(汪伪特务头子吴四宝之妻,后与胡兰成结合)相提并论,咒骂“无耻之尤张爱玲愿为汉奸妾”。

口水大战于她不是第一次,却是最严重的一次——在“文非”之外,更加添了政治的色彩,总是骇人的。

她已经不可以再写字,写了,也没处发表。

潘柳黛在《退职夫人自传》中,曾提到重庆人办的报纸上编了整版的“扫妖特辑”,并且抗议:“我固然是沦陷区活过来的老百姓,然而我在沦陷时活得那么悲苦,可怜,我是苟延残喘的挣扎着活到现在;而现在,就连苟延残喘也不让我活了。我真想对谁去控诉,假若我有祸国殃民的罪行,那么任何人都可以到有司去检举我,假若我没有祸国殃民的罪行,那么就应该停止了无聊的谩骂,使我还能凭我的能力生存下去。那些唱高调的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因为他们还不至于‘饿死’,所以才乐得冠冕堂皇唱这种高调。”

——这段话,也可以代表张爱玲的处境与心声。

她第一次想到了离开。

去哪里?最先涌上的念头自然是去找胡兰成,同他在一起,再不分开。他逃亡,她也跟他一起逃亡;他受苦,她也跟他一起受苦;就是他遇难死了,她也要跟他一起赴死。

一九四六年二月,爱玲跋山涉水,过诸暨,走丽水,竟在这乱世中不远千里地往温州寻夫来了。出发前一天,她去钱庄卖金子,不禁想起她的母亲。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出远门,却是第一次要自己筹资远行,而筹措的方式,如此老套——仍然是靠典当。她真不愧是她母亲的女儿。

换了钱,买了毡鞋、牙膏、饼干、奶粉、冻疮药——她脚上的冻疮发了,且在感冒,却仍然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一路火车、货车、独轮车、船,她的脸被太阳晒塌了皮,大腿也磨破了。却仍不畏辛苦,只是想着他,忧着他,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瘦了还是胖了,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她躺在异乡的床上思念着他,想象重逢的悲喜,心里只有他,没有自己。后来她在游记《异乡记》里详细地写下了这段旅行,并借主人公之口写出自己的心事:

“我把嘴合在枕头上,问着:‘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

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但是——就光是这样的黯淡!”

她一直线地向着他,像在黑夜里奔向月亮。然而再也没想到,会在见到那弯瘦得可怜黯淡无光的下弦月的同时,竟也看到了月亮旁边的小星星——范秀美,她丈夫的新欢!中等身材,三十几岁,朴素的旗袍上穿件深色绒线衫,一张淡白的静静窥伺的脸。

她全明白了。

在她为了他受牵连,蒙被不白、柔肠寸断的时候,他却辜负她,欺骗她,背信弃义,停妻再娶!好像听到一声炸裂,她的心仿佛突然被什么敲碎了,山崩地裂般坍塌下来,刹时间摧为齑粉。

而他毫不顾惜,还要粗声粗气地吼她:“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眼中是这样地冷,冷得令人发抖。早春二月,河里的水也化了。可是他的眼神,却仍然结冰。

这自私的人,任何时候先想到的都是自己,他只知道他自己还在受苦中,他可不管爱玲为他受了多少委屈辛酸,他甚至暗自埋怨她的来访叫他不安——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呆在上海呢?倘若他翻得了身,自会去寻她;倘若这辈子便这样凋落了,也留给她一个傲岸的背影。他不愿意自己的失意落在她眼中,更不愿意她目睹他的龌龊薄情。

他以恐怕有人查房为由,将她独自安置在旅馆中,自己却仍是回到范秀美处。

入夜,爱玲呆在冰冷的旅馆里,看着冷冷的月光穿窗越户,冷得打颤。她从那月光里看见了胡兰成,他已经不是她的亲人了,眼里面没有一丝温情,一丝亲昵。她想起小时候,被父亲囚禁,也是这样的杀机四伏。刻骨的孤独。

她看着那充满杀机的月光,整颗心空洞洞的,好像灵魂被抽掉了一样,心仿佛被什么牵动着,抽搐般地一下下悸痛着。她的眼泪无止无息地流下来,完全不受控制。

她这次来,是抱了生死之心的:或是死在兵荒马乱的途中,或是随他就此海角天涯去亡命——他是通缉犯,她同他在一起,被捉到了可能会被枪毙的,她来温州寻他,是飞蛾扑火。然而她豁出去,只要同他在一起。却不料,他并不需要他,另有陪他同甘共苦的人——便是死了,她也不是他的惟一,他也不是她的归宿。他不过是她的歧途,引她走上绝径——她迷路了。

她想起从前最喜欢的那幅画,《永远不再》,如今她成了画里的人了。那画里的女子横卧在沙发上,静静听着门外的一男一女一路说着话走过去。门外的玫瑰红的夕照里的春天,雾一般地往上喷,有升华的感觉,而对于这女人来说,却是一切都完了。完了。永远不再。一个女人,如果与情爱无缘了还要去爱,一定要碰到无数的不如意,龌龊的刺恼,把自尊心弄得千疮百孔,终究被人弃如敝屣。

然而她总是不肯相信他是这样的绝情,她总还是要替他找理由开脱——她想他向来都是风流不羁处处留情的人,这一次也只是逢场作戏,不论他的旅途中遭遇多少驿路桃花,她终还是他的妻,他始终还要回到她身边;她想他不要她留下,是为她着想,不愿意拖累了她,也是不愿意让她见证他的狼狈与落魄。

战争中,两个人比一个人更危险。这是她在香港被困时就深深了解的,她此时便也这样了解了他。

她在温州住了二十天,一天更比一天心冷,越是留恋,便越是心伤。然而她还是要一再地努力,一再地点醒他。他们一同去游庙观,听嵊戏,她便如十八相送的祝英台之于梁山伯,借着事事物物来印证她和他。

他们一同去街上走,看到沿街有个纺纤工场,就站在窗口看女工织布。那女工襟边佩一朵花,坐在机杼前,恰如古诗里的“木兰当户织”,只见织的布如流水,好像她的人是被织出来的,岁月也是织出来的。胡兰成赞叹:“真真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爱玲看了他一眼,当时并没说什么,回到旅馆里却说:“我要写点东西来纪念。”然而想了想,却只录了杜甫的两句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又一次,他们去卖木器的街上看旧式床橱——明明在流亡途中借宿,她却偏喜欢看这些眼面前用不着、或许以后也永远没有机会用得上的家具。但她喜欢给自己一种假象,给自己一个关于天荒地老的梦——床围板上刻着垂髫女与总角男对舞,又一幅是书生与少妇对舞,全身涂金,一种温厚的金色,线条亦厚墩墩,头上是南方炎热的蓝天,地下阶砌分明,一男一女就在阶砌上房栊前,一个执扇,一个捧茶盘,很家常的光阴,那男的很调皮,那女的眼睛非常坏,会诱惑人。爱玲看着,不自禁地叹息:“这样现世的,却又是生在一个大的风景里,人如晓风白莲。”

他们一同在旅馆的房里听唱片,方玉娘祭塔,唱着:“上宝塔来第一层,开下了,一扇窗来一扇门,点起了,一枝清香一盏灯。礼拜南海观世音,保佑儿夫文子敬,中得高官步步升。”爱玲听了,心动神驰,满脸都是哀伤眷慕。方玉娘一层层拜着求着,她也在心底一声声念着祷着,方玉娘为丈夫祈过,又为公婆为姊妹祈祷,最后为生身父母:“保佑去世双父母,暗暗赫赫百年春。”爱玲眼圈濡湿,轻声赞叹:“真是有人世的安稳。”

——那织女,那床橱,那嵊戏,处处都映射着她对安稳生活的渴求。

她终于明白地问他:“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他不能不心惊,然而终是无言。这是一个太伟大的灵魂,太珍贵的爱情,谁得到她都是三生求来的福分。可这是乱世,而他是穷途末路的失败者,如今一心想的,只是钻营寻隙,苟且偷生。他负担不了她的伟大的爱情。

他终究是不肯回答她。然而多年之后,他却在《山河岁月》里曲曲表达了那一份悔恨:

“在温州时我和爱玲游庙观,经她一指点,原来那些神像有许多是雕刻得极好的。一个龛里塑有雷公电母,雷公坐着,却非猴子嘴脸,而是一尊金脸的神,使人看了即刻觉得风雨阴晦,宇宙间充满了原始的大力。电母站在那一边,是个妇人,穿的金绣绿袄,细花紫裤,腰系青带,手擎一面镜,下照世人,眉目姣好而严峻,下唇微微咬紧,非常残忍。中国东西有一种新鲜的刺激性,很像是现代西洋的,但没有恐怖与不吉。南京古宫陈列馆里有唐朝的壁绘,着色及笔调很像西洋新浪漫主义的画法,但亦到底不同。”

“京戏听唱武家坡,爱玲诧异说,怎么可以是这样的?薛平贵从军回来,见了寒窑受苦十八年的王宝钏,不当时安慰她,反向她说如何娶了代战公主,还这样得意,竟不想想三姐听了会生气,因为他仍是昔年分别时三姐的薛郎呀,他是多么的能干,现在是回来看她了,三姐理该夸奖他,这样的胡涂,真是叫人拿他无奈。”

——胡兰成《今生今世》

看着这些描写,爱玲幽怨的眼神如在眼前,比任何的传记都更清切。她悲悯王宝钏的委屈,胡兰成便跟着说薛平贵胡涂——他并不是不懂得爱玲的心,他只是不肯改,要使人无奈。

她终于决定回上海。

上海,至少还有姑姑,还有爱丁顿公寓——既使不是家,住得久了,总也有点感情。

她离去的那天,是个雨天——连天也为她的痴情一掬同情之泪!她对他说:“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她撑了伞坐船离开。来时一个人,但满含着希望和决心;去时一个人,心已经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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