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灵魂,叹息叹息再叹息——爱玲结婚了,就在爱丁顿公寓她的房中。

大红帖子写着双方的生辰八字,一对红烛插在馒头里——没有烛台,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宾客赢门,锣鼓喧天,只有炎樱的主婚,青芸这惟一的宾客,还有我的灵魂徒劳地说着祝福的言语——她们听不见我的话,而我自己亦知道这祝福的虚无——悲剧已经注定,无人可以改变。

是桂子香飘的八月,蝉声叫得惊天动地,呕心沥血——它们只有这一个夏天的生命,不得不放歌来争取。

胡兰成正摩拳擦掌地要在政治上大展拳脚,有一番作为;张爱玲亦声名大噪,如日中天。然而两个人,却都有种惘惘的危机感,只觉得一切都脆弱不可信,仓促不可待,有如蝉声,叫得越响,生命越短——要快,迟了就来不及了,他们无法从容,只好因陋就简,抓住这一刻的钟情,惜取这一寸的欢娱。

青芸是自己摸上门来的。那天,胡兰成出门时一定表现得很特别,穿着新衣,站在镜子前转左转右,照了又照,莫名兴奋。所以青芸才会觉得好奇,非要跟着他一起去,看他到底去哪里,做什么。

结果便一直跟去了静安寺路爱丁顿公寓张爱玲的家,看到锡兰女子炎樱也在那里,都穿得簇簇新,屋子也重新布置过了——这才知道今天是叔叔的大喜日子。

青芸咧开嘴哈哈地笑了,问:“你们准备结婚啦?”

胡兰成也笑着,却认真地警告:“你不许多讲闲话啊!”这个侄女活泼好动又心直口快,他怕她轻举妄言得罪了爱玲。

他和爱玲在一起,总是要侍候她的颜色,与人会面,总担心她不高兴;一起看书看画,也老是揣摩她喜不喜欢。有朋友求他引荐要与爱玲见面的,他多半是拒绝,只有池田是例外。因为池田于他有大恩,也因为池田对爱玲是真心敬重。有一次池田借给他一本珍贵的日本浮世绘画册,张爱玲赞了句好,池田立刻便要送给她。然而爱玲却拒绝——她连别人的好也是不轻易接受的。

又或者,她是有意要同他身后所牵连的一切人与事分开,不肯参与到他的人际关系中去;就好像她并不要他与她身后的一切人与事发生联系一样。

她与他结婚,连弟弟张子静也不知道,姑姑张茂渊也不参加。她便是这样的清爽决绝,一意孤行了。

红烛点起来了,妖娆地舞,是吃梦的貘——爱玲的青春梦想就这样被那烛光吃掉了,此后,她的光辉一点点褪下去,黯淡成大红帖子上淡淡的金箔。

然而这时候她还不知道,她看着眼前的人,一心一意地要爱他,对他好,把自己的八字交给他,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他,与他捆绑在一起,一生一世。她看着他,那么痴心痴情,快活得心里好像要炸开一样。

他们并肩站着,拜天,拜地,再对面拜过,抬起头来,满眼满脸都是笑。

炎樱也笑着,将象征祝福的米粒撒在他们身上;

青芸也笑,“嘎拉嘎拉”,毫无顾忌,然而笑得古怪。

胡兰成忍不住问她:“你笑什么?”

“等下送新娘入洞房,你怎么抱呀?”青芸说着又笑,因为叔叔比张爱玲还矮。她且揭叔叔的短儿,“你第一次结婚拜堂时,新郎倌落脱了。那时候我还小。”

那时候她还小,可是记得很清楚——文弱书生的六叔拜过堂,要抱新娘子入洞房,可是抱不动,结果喊了几个青年人帮忙扛上去的。扶梯很窄,三四个人抱牢一个新娘子,打伙儿扛了上去,新郎硬是没插上手。于是小青芸就一路跟在后头叫着:“新郎倌落脱了。”

想着往事,青芸忍不住又要笑:“今朝新郎倌不落脱了。”

胡兰成也笑起来,将食指和中指曲起来在侄女额头敲了一记:“不许多话!”又搓着手说:“去哪里吃饭呢?”话是朝炎樱说的,眼睛却看着爱玲。

爱玲只笑盈盈地看着他,却不说话——她知道他必有下文。

果然胡兰成又自说自话:“只好找间小饭店。去大饭店,怕人多,不方便,会暴露身份。”是商量的口吻,带着些抱歉的意味,因为去小饭店,对爱玲总是有些委屈的。

——她所委屈的又岂止是这些!

她的笔下曾经写过那么多次婚礼,中式西式老式新式都有,却没有一次像她自己这样。她从没想过会有人是这般地举行婚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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