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国之后,张爱玲先写了英文自传《雷峰塔》和《易经》,后又写了中文自传《小团圆》,却都未拿出发表。倒是晚年所写的《对照记》,一九九五年获得了台湾《中国时报》“文学奖特别成就奖”。

于是,此前我一直都以为那是张爱玲惟一的自传,是她对自己一生人的总结,而由于两任夫君胡兰成与赖雅都未能留照其中,使我以为张爱玲对于自己的婚姻往事是不愿提及的。

——这解释了我最初看到《小团圆》时为什么会那样抵触与震惊。相比于《小团圆》里她对于自己情感的剖析,连亲吻与床戏也要拿来刻薄一番的冷漠,我宁可偏向于胡兰成《今生今世》里的金童玉女,相信胡兰成眼中的民国女子才更像是二十四岁时的她。

《今生今世》翻开来,劈面第一句便是“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只这一句已经将我征服了。有大气,有诗意,有悟性,还有柔情——当年张爱玲也是被这些征服的吧?那一刹那我觉得理解了她。

他是真的懂她,敬她,欣赏她;而她也不由得要为他的才情倾倒——或者说“跌倒”。

他们谈诗,论词,说画,讲音乐,她每一句话都使他心动,是小和尚被师傅用木鱼当头一喝;而她亦惊讶于他对她的知与解,仿佛在他的话里重新看到一个新的自己,更好更美更纯粹的自己。

他的话经她一开解,便有了新的意思与境界;而她的人经他一描述,亦有了新的形象与精神——是她,又不是她,如“花来衫里,影落池中”,别人见不到的她的好,都一一落在他眼里,并且清切地懂得,于是花更美,影更艳。他形容她“柔艳刚强,亮烈难犯”,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又说: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喜欢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赞美的话是一张作画的宣纸,一旦由男子的口里说出,而被女子服帖地听在耳中,那女子也就变成了纸上的画,被固定在赞美的词语里,徒具色相,失了本真——她便是这样地傻了一回。

她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是他更懂得她,还是她更懂得他?

他说:“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

——他是懂画的人,却不是惜花的人,于是,他一生桃花,难描难画。

张爱玲,是胡兰成的第几枝桃花?

一部《今生今世》,先后写了与胡兰成有关的八个女子:唐玉凤、全慧文、应英娣、张爱玲、周训德、范秀美以及一枝和佘爱珍。

唐玉凤为胡兰成原配,这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唐玉凤病故后,他又经人介绍娶了全慧文为妻,生了二子二女。然而全慧文患有精神病,于是他在旅馆包了房子与应英娣同居,后来又接去南京,另成了一个家。认识张爱玲时,他正值赋闲,却还是上海南京两头走,便是为了应付两头家。

胡兰成之子胡宁生在《有关父亲胡兰成》中回忆说:“胡兰成早年娶妻唐玉凤,生子胡启。唐玉凤病故后,胡兰成在广西南宁娶妻全慧文。自一九三四年至一九四一年间,全慧文生长子宁生、长女小芸、次子纪元、次女先知。自一九四一年后,胡兰成生活、工作在南京,偶尔回上海大西路家中,我等子女尚年幼,对当年的生活均印象不深,上海家中事全由侄女胡春雨(即青芸)料理。全慧文因语言不通,少与人交往,常日读古书,弹风琴度日。一九四三年前后,张爱玲曾来大西路我家作客。胡兰成也曾带着子女去张爱玲的寓所访问。张爱玲当时应该知道胡兰成与全慧文并未感情破裂,也没有离婚。全慧文当时虽然不怎么需要用钱,但胡兰成仍然经常给她颇多的私房钱。”

这里面,全不承认应英娣其人的存在,而正面说明了张爱玲与胡兰成往来时,是很清楚他的家庭情况的。

胡兰成幼子胡纪元则回忆:“那时美丽园二十八号(现延安西路三七九弄二十八号)全为我家居住,三楼东间是我母亲全慧文和宁生住,西间有阳台,常有乡下客人来住。二楼东间是青芸和我住,西间是书房,一楼东间是阿启住,西间是饭厅。两个亭子间是两位女佣与小芸、先知住。有时乡下来人多时,汽车间也能住人。父亲回家常到户外空地上打太极拳,我和一些小孩跟着学。父亲常在书房写毛笔字,喜欢下围棋,逗小孩玩。母亲喜欢吟诵古文,诗词,用洞箫吹《苏武牧羊》等古曲。”

无论是胡兰成还是他的两个儿子都不肯说明的一点是:全慧文患有精神病,无法持家,所以胡兰成才将侄女青芸从乡下接出来,帮他管家、照料全慧文及一帮子女。全慧文生胡纪元时已经得病,在月子里欲给婴儿喂奶,被青芸将孩子一把夺过,她担心全慧文的病理基因会通过奶水影响下一代。

胡兰成虽然用情不专,然而对全慧文却是尽了一个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的。他与应英娣的关系,也是建立于全慧文患病之后。

因此,他与爱玲交往的时候,与全慧文的婚姻其实已经事实作废;而与英娣,则只是同居。

据青芸回忆说,那时候胡兰成办报,夜里写稿子,累得连对着桌上的香烟都没力气伸手去拿。全慧文偏在这个时候发病,又吵又闹,于是胡只好住到旅馆里去。后来,就有了个舞女英娣来陪,他干脆不回家了。

青芸去问司机:“胡先生在啥地方?”司机先是说不晓得,后来又说:“这不好讲给你听的,讲给你听我工作没了。”

青芸再三保证他的工作丢不了,又悄悄跟踪他,这才在“新新公司”的旅馆里找到了胡兰成,理直气壮地问:“你在外面住了这么久,家里的事不管啦?”

胡兰成说:“我现在跟这个女人成家了。”

青芸说:“噢,成家啦?住旅馆多贵呀。要不,你带这个女人回去吧。”转身又对英娣说:“带你回去,但不许干涉我家里的事情,不能管弟弟妹妹,我婶婶有神经病,你不能虐待她。”

至于英娣与胡兰成的分手,青芸也记得很清楚:“叔叔到武汉去,英娣来了上海,住在熊剑东家。叔叔跟我说:‘熊剑东太太叫我跟英娣分开,让她另外嫁出去。’我说:‘这人早就该嫁出去了。你要这么多人做什么?’后来便听说熊剑东让英娣嫁出去了。”

胡兰成在《今生今世》里轻描淡写一句“但英娣竟与我离异”,将此事一言带过,仿佛无辜。而事实上是他的好友熊剑东夫妻很强势地给英娣施了压力,又付了一笔赡养费,才迫她离开的。或许是因为大家都更赞成张爱玲的缘故吧。胡在后文中提及在日本时又与英娣见过面,说“应小姐原是我的前妻,昔年为了张爱玲,发脾气离了我。”明说是为了张爱玲。

然而将爱玲与英娣相提并论已经是委屈了,所以爱玲才会在给夏志清的信里说:“胡兰成会把我说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报复。”完全不屑与诸人为伍。

她当然不肯答应。便连青芸也不答应,英娣算什么,一个姘居的舞女而已。

青芸对英娣的态度与胡宁生完全一致——不承认!她且明白地说:“英娣不算夫妻。(婚约)纸头不看见,伊拉(张胡)结婚我看见的。”

这真是一言既出,石破天惊,云垂海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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