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总第十七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聪敏灵动的张爱玲形象,和大多人包括她的老师汪宏声记忆中的不大一样。从初一到高三一直与张爱玲同学的顾淑琪女士保存了那本珍贵的校刊,十六开本道林纸精印,装帧精美,编排活泼,内容分为中英文两部分,包括学校概览、教职员介绍、社团活动、学生习作和毕业生留言等,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旧式贵族学校的雍容冷艳。

校刊通常由毕业班学生编辑。张爱玲不仅为这期校刊投稿三篇,还担任美术部助理员,包下了大多插画,可见那时候的她对于集体活动还有相当的热心。

上面印有三十五位毕业生的照片,当然也有张爱玲的,短发,微低了头,仿佛沉思。还有一项题为《一碗什锦豆瓣汤》的性向测验,“豆瓣”是对毕业生的爱称,测验内容是关于“豆瓣性格”的六道填空题,张爱玲的答案极其有趣:最喜欢吃“叉烧炒饭”,最喜欢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爱德华八世”,最怕“死”,最恨“一个有天才的女人忽然结婚”,常常挂在嘴上的话是“我又忘啦!”,拿手好戏是“绘画”。

——那些随手填写的文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活生生的张爱玲,如此敏感聪颖,而又爱憎分明,个性刚硬。

在另一个“多说多话”的栏目里,我们又看到了她的另一行留言:

“什么都可以‘忘了’,只别连我也‘忘了’。”

——不知道是调侃她自己的善忘,还是诙谐的伤别。那行珍贵的钢笔字如今成了为数不多的张爱玲的亲笔真迹之一,字体圆圆的,笔划清晰,毫无粘连,稚气犹存,让人想起她四岁时的照相,粉团团的。

顾淑琪曾经请每个同学在校刊上为自己留言,张爱玲这样写:

“替我告诉虞山,只有它,静肃、壮美的它,配做你的伴侣;也只有你,天真泼剌的你,配做她的乡亲。爱玲。”

——顾淑琪的少女时代在常熟度过,在女校念书时,全班同学曾去常熟玩了三天,顾淑琪便以向导自居。而虞山是常熟境内的一处名胜,张爱玲以为“静肃、壮美”,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就有了这段话。这也使我们看到了一个细心温和、真诚友爱的张爱玲。

她的留言是用了心的,不敷衍,不虚伪,不落俗套——而翻看其他同学的留言,则大多是“祝你前途光明!某学姐留念”,“工作的时候工作,学习的时候学习”,“为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类的套话,要么便抄上一首英文诗,最普遍采用的一首是“在你的回忆之园中,给我种上一棵勿忘我花”……

不仅仅对顾淑琪,她还对所有同学都留下了自己的美好祝福——那期校刊里三十多幅毕业班同学的肖像图都是她画的,同学们的头影小照和卡通画结合起来,创意十分有趣,画风也很灵动。

她把自己画成在看水晶球的预言者,把对每个同学的印象与她所祝愿的未来画在上面,让她们有的做摄影师,有的做科学家,有的拿着马鞭做骑士,有的拿着盾甲做武士,有的做时装店女经理,还有的驾着飞机登了月——比美国“阿波罗”号早了三十多年。

那些卡通速描展示了她极高的绘画天赋——难怪她会在“拿手好戏”里填上“绘画”,的确名副其实。

张爱玲对绘画的爱好其实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

很小的时候,她便想过要做一个画家,但是又犹豫或者可以做一个音乐家。然而画家大多都是要等到死后才成名的,梵高的画价值连城,可是在他活着的时候只被人拿来糊鸡栏。九岁时,她看了一部描写穷困画家的影片,大哭一场,遂死了当画家的念头,决定要做一个钢琴家,在富丽堂皇的音乐厅里演奏。

前前后后学了五年琴,可是后来因为继母不愿意再拿钱出来缴付白俄钢琴师昂贵的学费,硬是做主替她换了一位中国先生。新先生对教琴有新的规则,推翻了爱玲从前所学的,让她无所适从。同时也是为了送给父亲一份礼物,便索性走到烟榻前,对他大声说:“我不想再学钢琴了。”

父亲和继续果然都很高兴,因为可以节约下学费来买鸦片。但是姑姑却多少替她觉得可惜,因为已经学了这么些年。她问她:“那你长大了想做什么?”爱玲答:“我要画卡通片。”这是她思前想后了许久的一个计划,惟此才可以坦然以对妈妈与姑姑的期望,她真是抱歉让她们大大地失望了。

她画得很不赖。校刊中收有她的三篇中英文写作,头一篇就是《论卡通画之前途》——

“卡通画这名词,在中国只有十年以下的历史。但是,大概没有一个爱看电影的人不知道华德狄斯耐的‘米老鼠’吧?——卡通的原有的意义包括一切单幅讽刺漫画、时事漫画、人生漫画、连续漫画等,可是我在这里要谈的卡通是专指映在银幕上的那种活动映画。”

“未来的卡通画决不仅仅是取悦儿童的无意识的娱乐。未来的卡通画能够反映真实的人生,发扬天才的思想,介绍伟大的探险新闻,灌输有趣味的学识。”

“卡通的价值决在不电影之下。如果电影是文学的小妹妹,那么卡通便是二十世纪女神新赐予文艺的另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妹妹了。我们应当用全力去培植她,给人类的艺术发达史上再添上灿烂光明的一页。”

她的这些话,如今已经都成为现实——她的确是一个在看水晶球的预言者。

她甚至也预言了自己的未来。

在同期刊登的另外两篇文章《牧羊者素描》和《心愿》里,她表达了对母校深厚的感情,语句柔婉,诙谐真挚,把圣玛利亚女校比作雅典城,比作“一块只曾稍加雕琢的普通白石”,但必将成为“置于米开朗琪罗的那些辉煌的作品中亦无愧色”的奇妙雕像。

她在《心愿》中写道:

“时间好比一把锋利的小刀——用得不恰当,会在美丽的面孔上刻下深深的纹路,使旺盛的青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消磨掉;但是,使用恰当的话,它却能将一块普通的石头琢刻成宏伟的雕像。”

“如果我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老年,我将在炉边宁静的睡梦中,寻找早年所熟悉的穿过绿色梅树林的小径。当然,那时候,今日年轻的梅树也必已进入愉快的晚年,伸出有力的臂膊遮蔽着纵横的小径。饱历风霜的古老钟楼,仍将兀立在金色的阳光中,发出在我听来是如此熟悉的钟声。”

“我还可以听到那古老的钟楼在祈祷声中发出回响,仿佛是低声回答她们:‘是的,与全中国其他学校相比,圣玛利亚的宿舍未必是最大的,校内的花园未必是最美丽的,但她无疑有最优秀、最勤奋好学的小姑娘,她们将以其日后辉煌的事业来为母校增光!’

听到这话时,我的感受将取决于自己在毕业后的岁月里有无任何成就。如果我没有克尽本分,丢了荣耀母校的权利,我将感到羞耻和悔恨。但如果我在努力为目标奋斗的路上取得成功,我可以欣慰地微笑,因为我也有份用时间这把小刀,雕刻出美好的学校生活的形象——虽然我的贡献是那样的微不足道。”(陈子善译)

——她确是增光于她的母校了。

成名之后,柯灵的夫人陈国蓉从沪江大学毕业后在中学部任教,学校的老师和同学常常指给她:喏,那就是张爱玲坐的位置——他们都以她为荣。

如今的圣玛利亚女校已归为东华大学。教学楼仍在,涂了一层轻柔的黄,城堡一般的拱门,回廊连着宿舍,下雨天走在里面也不会湿了鞋子;宿舍是罗马风格的,一个小小的庭院,木制地板,一张一张的小床;教堂也仍在,窗子被爬山虎的藤蔓缠住了,整座楼都被覆盖在蓝绿纷披的藤蔓下——那是张爱玲喜爱的颜色。

一代又一代的“张迷”去朝圣。

——而这些,在她写《心愿》的时候,似乎也都早已预知,她预知自己会取得成功,荣耀母校,她甚至也预知到老年的自己会离开上海,只有在梦里才可以回到熟悉的校园小径,寻找当年的梅林。

张爱玲,张爱玲,你的梦魂回来了吗?当年的校园可在?当年的梅林可在?当年的钟声可在?当年的梦想可在?

你曾经说过:“要是我就舍不得中国——还没离开家已经想家了。”

又说:“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

“我是属于上海的。”

——这样恋家的你,一旦离开,却再也不肯回来,连遗骸也丢弃异乡。是什么使你伤碎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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