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杀谁?”我问。

“我自己。”米切尔说。

又是一个那种人。

我说:“我没有必要知道你为什么要死,不过,也许你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

“我欠了一屁股债,只有用保险费来偿还,剩下的钱还能让我太太和两个孩子过上好日子。”

“你确信这是唯一的办法吗?”

他点点头。

米切尔是一个三十岁出头的人,他向我问道:“你是一位好射手吗?”

“是最出色的。”

“我要你射穿我的心脏。”

“这是个明智的选择,”我说,“那不会有什么痛苦,也不会引起怀疑。大部分的人只喜欢打开棺木供人瞻仰遗容,棺木盖上却可能会引起人们的怀疑和幻想。——所以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好?”

“中午十二点到一点最理想,”他解释说,“我是海湾储蓄所的会计,十二点是我们吃午饭的时间,星期五除外。星期五我是柜台负责人。那时候只有我和一位小姐在营业厅。”

“你要那女孩儿做证人?”

“是的,如果没有人看见我被枪杀,我的死亡可能会引起怀疑,那时要求赔偿就会很麻烦。”

“星期五,十二点三十分整,我走进营业厅,开枪打死你?”

“记住要穿过心脏,”他再次说,“我想我们可以使整个事件看上去像抢劫。”

“还有报酬问题。”

“当然,要多少钱?”

我试着开了个数目:“一万元。”

他皱着眉想了一会,说:“我先预付五千元,其他的事后再——”他停下来,我对他微微一笑:“很显然,没有什么事后了。”

他让步了,不过他仍然不是那种预先支付全款的人。

“这么办,我现在付给你五千元,其他的我放进一个信封,放在营业厅的柜台上,你杀了我后,就可以拿走信封。”

“我怎么才能确定信封里装的不是报纸或其他东西呢?”

“你可以先看看信封里的东西,然后再杀我。”

这听起来似乎很合理。

“从你的情况来看,你几乎破产了,所以你到哪里去弄那一万元呢?”

“我过去两个月里从公司挪用出来的,”他打量着我,问,“你这里经常有像我这样的顾客吗?”

“不经常有。”

实际上,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我确实处理过像米切尔这样的事,其中有三件我干得非常满意,只有一次例外,皮罗的那次。

皮罗是本市一所中学的数学教师,他深爱着一位教家庭经济史的女士。不幸的是,这位小姐并不喜欢他,而是嫁给了一个校董事会的成员。

皮罗勇敢地参加了她教堂的婚礼,但是婚礼后,他立刻在海滨散步,并来到一家酒吧。就是在那里,他认识了弗伦——我的代理人之一。

喝完四杯威士忌,皮罗向弗伦表示,他不想活了,可是也没有自杀的勇气。接着弗伦就把他介绍给了我。

“我猜有那种人,在雇你之后,又改变主意不想死了,是吗?”米切尔问。

“是的。”

“可是,一旦你收了人家的钱去杀人,你就不能停下,不管他们怎么哀求,是吗?”

我微微一笑。

“我不会请你饶命的。”米切尔坚决地说。

“可是你会逃跑吗?”

“不,我不会逃跑的。”

但那一次皮罗就逃跑了,我到现在仍然遗憾那位雇主交付的这项工作没有做完。

米切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数出五千元给我:“开车到营业厅,向我开枪,然后开车离开,有十分钟的时间可供你全身而退。记住,一定要穿透心脏!”

他走后,我锁上门,来到了隔壁套房里。

和顾客见面时,我总是租两间相连的房间或套房,防备别人跟踪我。

进入第二间房子后,我摘下假胡子、墨镜和淡金色假发。我把这些和衬衫、西装外套一起,塞进我的高尔夫球袋。然后我套上一件运动衫,戴上一顶棒球帽,背上了装着稀奇古怪东西的高尔夫球袋。当我离开时,我是一个出门打高尔夫球的人。

在旅馆停车场,我看见米切尔正开着一辆淡蓝色的轿车离去,我默默地记下他的车牌号。

我也上了车,来到凯西街的罗盘酒吧。我约好了弗伦在这里会面。

除了弗伦,我还有许多代理人,我喜欢称他们为协会会员。他们分布在全国各地,每当他们找到一位顾客时,便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一则遗失广告:“遗失棕白色牧羊犬,名叫紫罗兰,送还者有奖。”广告的后面是电话号码。

这些年来,我的会员们和我合作得很愉快,只有一些小麻烦,就是我们得给那十三只名叫紫罗兰的牧羊犬找安身的人家。

虽然是这样的职业,但至少表面上,我与邻居们没有什么不同——除了我订了十六份美国报纸和两份加拿大报纸。

弗伦留着一部大胡子,脸上是一对平静的眼睛。他总爱穿着淡绿色夹克,戴着船长的长舌帽。有人可能以为他在海上过了大半生,其实他是个社会安全局的退休会计。

他住在郊外,但每天午饭后他便穿上制服,开车进城,或者到海边。他在海边和酒吧里消磨大部分时间,听别人聊大海的故事,偶尔还会请请客。他很向往海上生涯,要不是早婚和五个孩子的拖累,他一定会选择他向往的生活。然后天黑之前,他便返回女婿家。

我发现他坐在一张划痕累累的桌子边,正在喝着啤酒。

“你拿到多少?”他问,“带来没有?”

“他预付了五千元。”我在桌子下面打开信封,数出两千。

我付四成佣金给我的代理人,可能有些人认为我付高了。但是我觉得,我的会员做得并不比我少,他们的期望也和我一样高。

弗伦是我的新会员,到目前他只介绍给我两个人——皮罗和现在的米切尔。

他把钞票对折起来,放进淡绿色夹克的口袋。

“你怎么发现米切尔的?”我问。

“其实是他发现我的。我正坐在这里看午报,他走了进来,从吧台上要了一杯啤酒,在我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喝完啤酒后,看着我说‘你要喝什么?’我说啤酒。他要了两杯,在我桌边坐下来。没过多久,他就告诉了我他的烦恼和他的想法。”

“他知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知道,我从来不告诉别人。”

“可是他来找你,几乎马上就和你谈起他的烦恼。”

弗伦缓缓点点头道:“现在想起来,所有事都是他先提出来的。”

我想了一会说:“你肯定你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的事?”

“我发誓,”弗伦肯定地说,“一位船长发的誓,世界上没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皮罗除外。”

皮罗?米切尔会不会是从皮罗那里介绍来的呢?

我的会员从来不会告诉顾客他们的真实姓名或住址,尽管如此,皮罗仍有可能以别的方式帮助米切尔找到弗伦。

弗伦的制服、大胡子,还有他经常在海边——还有,我现在才刚注意到,弗伦右眉上面有一个星形伤疤。——是的,要找到弗伦并不难。

我在想,如果米切尔是从皮罗那里得到的消息,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弗伦,”我说,“我想你现在最好不要用那些钱,至少在我告诉你之前不要用。”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认为钞票上被做了记号,或者警方有号码?”然后他淡淡一笑,“我希望我们最后不必扔掉它。”

我也希望如此。

第二天,我驱车二百英里,来到了米切尔所说的那个小镇。我到的时间是两点过后。

那个小镇像个农村,大部分生意都集中在一条主要街道上。镇界上有块牌子,上面写着:入口2314。我停下车,走进一家药店,在公共电话亭中翻阅镇上的电话。发现这镇上有二十二家商店,三位医生,一位按摩师,两位牙医,六家餐厅,四座教堂,一家储蓄所和国家律师事务所。

我注意到在四位律师中,有一位名叫米切尔。

我考虑了一下。米切尔说他是储蓄所的会计,那么他会不会是律师兼会计呢?

我又翻阅了住宅的部分,没有发现皮罗这个名字。

于是我离开药房,在主要街道上漫步,在一家理发店门口驻足看看镇上的选举海报。

从海报上看,米切尔还是当地地方法院的检察官。

我叹了一口气,漫步着经过海湾储蓄所,里面有三四位职员,六七个顾客,我没有看到米切尔。他可能会在里面的办公室。

然后我拐进了最近的一家酒吧。里面很安静,只有两位穿着工作服的人坐在吧台的一头,边喝边聊。

他们喝完酒后,就离开了。

酒吧侍者擦了擦吧台,向我走过来,准备和我这位客人聊天。

“刚到这里?”

是的,他不可能认识这里所有的两千三百一十四人,但显然他认为我是陌生人,可能是因为我这样子太显眼了。

在喝三杯啤酒的时间里,我打听到米切尔是个单身汉,没有成家,并且正在竞选当地法院的检察官。这对他来说很困难,因为他不是本地人,而选民们则愿意把票投向自己家乡的人。我也打听到,警长马丁的妻子是米切尔的姐姐,他的妹妹刚和一位中学数学老师结婚。

那位数学教师叫什么名字?他叫莫洛。

三点差一刻,我离开酒吧,徒步走回停车处。我很快找到了海湾中学,学校门口有一排校车,等着学生放学。

三点过十分,学校的铃声响了,三十秒之后,学生蜂拥而出,他们中的大部分冲向校车。当第一位老师开始离校时,大部分校车已经坐满了学生,然后校车开车了。

我等着,最后看到了皮罗——现在他叫莫洛。他个子高高的,有点驼背,年龄是近三十岁。

我看着他走向他的汽车,假使他注意到我也没关系,我们只见过一次面,那次我戴着假胡子、墨镜和假发。

皮罗预付了三千元,对一个教师来说,这不是个小数目。

对他的死亡,他没有提出确切时间,他也不愿意知道确切时间,只限定在一个星期内完成。可是三天后,当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失踪了。

后来我从别处得知,皮罗在跟我见面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忽然发现生命很宝贵,不应该轻易丢掉。

可是当他急忙赶到和我见面的旅馆里,我已经早不在那了。他又赶到第一次与弗伦见面的酒吧,但弗伦那天去外地看望孙子,也不在。皮罗吓坏了,连忙收拾行李逃跑了。

现在,我看着莫洛,也就是皮罗——上了汽车,开走了。

我紧跟其后。

走过六条街后,他停在一栋高大的维多利亚式住宅前,下车钻进了大厦。我开车过去时注意到,米切尔那辆淡蓝色的轿车正停在皮罗的汽车前。

这又使我想起米切尔。他骗我说已婚,有两个孩子。那是什么意思?使他自杀的动机看上去更可信?他真正的意图是什么?

我回到那条主街道上,把车停在镇上唯一的旅馆后面,登记后便拿着自己的衣箱和高尔夫球袋进了房间。

第二天便是星期五,我很晚才起来吃早饭,然后漫步到那条主要街道上。

我遇见了一位肥硕的警官,从他的年龄和举止来看,我猜想他就是马丁警长。

我走上台阶,进入镇里的图书馆,找到一本书,然后在一张靠近窗户的桌子边坐下阅读。窗户正对着那条主要街道,从那里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海湾储蓄所。

十一点过十分,我看见马丁警长走进了储蓄所。我等待着,而他没有离开。

十一点半……十二点……十二点半……

他仍然没有出来。直到一点钟的时候,米切尔从储蓄所里走出来,向街道两边来回张望,又低头看自己的手表,回到储蓄所里。

我仍然等着,对马丁警长一直在里面感到十分好奇。他会出来吗?

两点差一刻的时候,他仍没有出来的意思。我只好放弃,现在是离开小镇的时候了。我将书放回书架,走回旅馆。

当我打开房门时,马丁警长正拿手枪等着我,冲我微笑说:“这么说,你不打算到储蓄所亮相了?”

我摆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说:“亮相?亮什么相?”

他走到我面前,搜查了我的口袋,但没有找到武器。

我注意到他还搜了我的衣箱,也查了高尔夫球袋。我的假胡子、墨镜和假发都摊在床上。

他放回手枪,说:“你没有按约定出现,我很奇怪,有五千元等着你来拿,而你居然不来,为什么?”

我没有说话。

“你怀疑到我的安排了?”他咧开嘴笑了起来,“米切尔穿着防弹背心,你开枪后,他会佯装倒地死去,然后我会从藏身之处出来,命令你扔掉手枪,否则就会脑袋开花。”

果然,是一个陷阱!

马丁警长继续说道:“这件事是从莫洛开始的——也许我应该称他为皮罗。一个月前的某个晚上,我和皮罗、米切尔三人在一起喝酒,皮罗那次喝多了,说出了他雇你杀他的事。到现在他认为你可能仍在追杀他。”马丁警长笑了一下,“于是米切尔灵机一动。你知道他正在竞选地方检察官,需要拉选票。他认为如果他肯冒着生命危险破获黑社会组织的话,可以博得选民的信任。所以他想出了这个小计谋。”

然后,马丁警长从制服的口袋中取出一根雪茄:“正如我所说,在我等你来储蓄所的时候,我就想你也许会怀疑,然后放弃了。可是,到底是什么引起了你的疑心呢?是不是你先住进来,打听到了什么?所以你仍然留在这里,看看是不是一个陷阱?”

他点燃了雪茄,“我拿起电话,找到旅馆账房希尔,问他有没有什么人在他这里住宿。他提起了你,说你还没有结账。所以我从后门离开储蓄所,到这里来看看。”说着,他指了指从高尔夫球袋取出来的东西,“如果你戴上那些东西,就和米切尔对我描述的一样了。”

我叹了一口气,难道我要背着凶手的罪名入狱吗?不,我有可能入狱,但罪名绝不是杀人。这没什么,理由很简单:我的协会和我都是假的,我们从来都没有杀过一个人,不论何处,不论何时,都没有。

我们的确是拿了别人的钱,但是拿完钱,我们总是没做事就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我们不会忘记给受害者寄一封匿名信,告诉他有人急于看他死去,并且说出名字。这样至少能让受害者提高警惕。

同时,我们也会寄一封信给警方,里面是同样的消息。这不一定足以让警方逮捕我的顾客,因为他们还缺乏可靠证据。但我相信,只要警方查问我的顾客,至少会阻止他们进行下一步杀人计划。

总之,我们不是杀人的,而是救人的,同时用这个来赚点钱。

我们从没有听到有顾客向我们抱怨。因为雇人杀人的顾客,不可能以我们没有履行合约而报警。事实上,在遇到像皮罗这种自杀的情况时,我一般在几天之后再去找他们,然后发现他们已经改变了主意。由此,我会“允许”他们活下去,这一点曾令很多人感激不尽,所以也就没人会要求收回预付款。

我来这里,自然也不是要枪杀米切尔,取走那五千元。我到这里来,是因为我怀疑皮罗可能就在这里,我准备找到他,然后告诉他,我早已放弃实现他曾经的打算。

马丁警长缓缓地从嘴里吐出烟雾,说:“在等待你的时候,我认真考虑过这一切。”然后他打量了我有差不多半分钟,“没人知道我到这来,米切尔也不知道。”

我皱起眉头,不知道他说这话的意思是为了什么。

又是半分钟过去,他似乎下了最后的决心,说道:“我那个该死的太太,我无法忍受和她在一起,但她又不愿和我离婚。”他向我探过身来,“我银行的四千元存款,愿意付给任何人,只要他能够替我解决我的难题。”

我盯着他,松了口气。

我又有一位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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