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堪萨斯城,山姆·沃特曼就被关在一座联邦调查局特别隔离的宾馆里。当然,这是为了保护他。从那之后,就没有什么事了。

查迈消失了。格里马尔蒂(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老人,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赶到堪萨斯城的另一端去了,有重要的任务。

他给医院的爱丽丝打电话,但是没有人接。

他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盯着里面的家具看。没有人和他说话。巴利加和他的朋友还在“养鸡场”里。

他的司机在敲门。他送来了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新衣服——一件联邦调查局的蓝色连衣裤。另外还有一顶黑色的帽子。他们必须在十点钟赶到市区。

他们的汽车从一些高楼大厦旁驶过。他又给亚特兰大打了一个电话,找到了艾琳。从她的声音中,他听出了她一直在担心他会打电话来。

“对不起,沃特曼博士,”她是这样开始对话的。

“她怎么样?”不知怎的,他还是能够用一种“我掌控一切”的语气说话。

“她昏迷了,她昏迷了。对不起——”他听见艾琳开始哭了,是低低的呜咽。

“啊……”有好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听见对方的呼吸。“你觉得,她……她有痛苦吗?”他轻轻地问。

“不……不,她只是……只是开始呼吸急促,你知道……她的心脏想要停止工作。博士,她……”

山姆的喉咙发紧,他的呼吸停止了。他咽了一口口水。

“对不起,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艾琳说。她很注意,在这句话里没有用过去时。

“你能请求中村医生给她注射吗啡吗?如果她疼痛或者不舒服,就……”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经过任何考虑。他心里想的是,让她安息吧,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安息吧。

“哦,好。我已经和医生说过,他说他中午给她检查后再做决定。他会把情况告诉你,和你商量。”

“那么……”他突然想起了时区的问题。他朝手腕上看去,这才想起,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手表已经被人拿掉了。他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朝汽车的仪表盘那里张望。这是一辆联邦调查局的悍马汽车。

“我稍后再打电话过去,好吗?”

“好的,先生,当然可以。我马上就过去陪她。我不会离开她的,一秒钟也不会。你想对她说点什么吗?我可以拿着电话……”

电话里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艾琳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好了,可以说了……”

“你好吗,玛姬?”他说。“亲爱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觉得说这话时有些不自在。他头脑中出现了艾琳在床边拿着手机贴在玛姬耳边的情景。他能听见玛姬粗粗的呼吸声。他很长时间都没说一句话。“我爱你。”他说。他只能说这句话。任何其他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

对韦尔米利奥的藏身之所发动的袭击,和电视上常常表现的枪战镜头毫无相似之处。

这次袭击中没有出现坏人驾车逃跑、警方追赶的情况。可以说,当时根本就没有出现任何慌乱的场面。警察从容地开着快车,八缸的大马力汽车在他身边呼啸而过。因为警车亮着警灯,街上的车辆行人在警车到来之前就避让得远远的。

山姆一个人坐在汽车的后排座位上,穿着生化服。他把头盔拉到脑后,但还是浑身冒汗。他们在对讲机里说的话他全都听不懂。他听到的全是一些暗码、数字和字母缩写。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些很烦人,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也不留意听了。

他看着车窗外面:被铁链拉着的警犬在吠叫,一只猫倏地一下从路上逃离,警察挨家挨户地叫居民撤离,房子里的老人朝窗外张望,一个男人拿着水龙头,挽救他那奄奄一息的花草,还有一个男人站在白色帐篷下的一辆汽车的保险杠前。所有这些人的生活都被破坏了。母亲抱着孩子匆忙离开,谁也不想染上那个病。一位老人站在自家后门的台阶上,冲着警察怒吼说,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不会离开。

他们的车慢了下来,然后加速,接着又慢了下来——他们正经过几个卡口。堪萨斯城警察和当地的联邦调查局已经封锁了韦尔米利奥待过的那座房子周围的六个街区。前面出现了几辆救护车,车上的人都戴着面罩。接着他又看到了一辆崭新的橙色卡车,上面站了一些身穿生化服、背着氧气瓶的人。到了那座房子跟前一看,它似乎已经遭受过一场攻击了。前面窗户上的三合板翘了起来,大门漆成了淡绿色,和周围很不协调。

时间尚早。周围很安静。里面的人不会知道将发生什么。身穿黑色服装的应急反应警察护送着他来到一辆卡车后面,和联邦调查局的高级谈判专家坎丹丝·舒马赫会面。坎丹丝五十几岁,精神饱满,笑容可掬。山姆差点希望她会发给他一碟饼干吃。坎丹丝微笑着说,所有的情况她都了解了,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打算对韦尔米利奥这名嫌疑人区别对待。演出的时候到了,她说。于是,他们朝着那座房子的私家车道走去。

“这位是莫顿女士,她将帮助我们。”舒马赫告诉他。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身,面对着一个身穿粉红色长裤套装、脚穿休闲鞋的高大女人。山姆正准备伸出手去,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生化服呢。于是他们只是相互点头致意。

“我能和他们说话吗?”莫顿问道。她一脸忧郁。

“你是指屋子里的人吗?可以,我们就是希望您帮助我们,和他们对话。我们希望您和我们一起,尽量把事态平息下来。”

“我会尽全力的。里面有个婴儿?宝琳娜?”她突然喊了起来,朝着车道走去。舒马赫连忙伸手阻拦,但是山姆挡住了她。没关系。那所房子里的所有人都和病菌接触了,再多待五分钟也不会有多大关系。

“宝琳娜?”莫顿女士又喊道。屋子里传来一阵骚动。里面有人站到了门后。莫顿女士艰难地走上大门的台阶。“大家冷静!”她对着那扇淡绿色的门说。她看着破破烂烂的窗户,皱起了眉头。山姆和舒马赫在台阶下面等着。因为戴着头盔,山姆基本上听不见他们在门口的对话。过了一会儿,莫顿女士转身朝他们做了个上来的手势,于是,山姆和舒马赫也走上台阶,来到门前。门开了。一个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见到他们都穿着黄色的防护服,她吓得向后退了几步,惊恐之间,眼里涌出了泪水。那孩子号啕大哭起来。年轻女子抱着孩子进了卧室。借着过道的昏暗光线,山姆看见那名有着一头金发的女子——应该就是那个来自底特律的女子了。她脸色苍白,精神萎靡。一名身上有文身的年轻黑人光着脚,双手高举在他们能看见的地方,走出卧室。

“求求你们……我们不想回……”那名女子边哭边说。

中午时分,他给中村医生打了电话,让他给玛姬使用吗啡。因为用这药具有一定的危险性,所以医生小心地把所有可能产生的危险解释给他听。中村的声音像牧师或心理医生一样,是那种浑厚的男中音。他的言外之意比他实际说的话更加重要。中村和山姆都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是专业人士,都比较现实。他们都知道,给玛姬增加剂量意味着什么。得到山姆的同意之后,中村表示感谢。

那么……

山姆靠在一辆卡车上,盯着人行道,回想着自己和那个美丽女孩玛格雷特·莉亚·克劳斯诺——他的玛姬——40年的婚姻。

他们的婚姻很美满。他们很幸福。他们度过了许多美好时光。他们有欢笑,也有争吵。她聪明,说话不留情面。他们一起经历了种种伤痛、惨剧和伤心事。艾米已经先于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尽管他一直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还是渡过了这次难关。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悲伤。他们的人生尽管有着众多逆转、挫折和失败,但是,说真的,难道他们的生活不幸福吗?上帝在其他许多方面都对他们恩宠有加。

他站在第52大街破损的路面上。脚下是柏油和石子。路面时有裂痕和修补的痕迹,机油和口香糖让路面更显肮脏。汽车轮胎的多次碾压,把小石子磨得没了棱角。那些小石子里有什么呢?细小的化石。他那可怜的孩子。他看着初升的太阳将光线洒进树林间,不由得想道,她已经离他们而去了。

她抛下他们,走了。

“沃特曼博士,长官问,你是否愿意给大家解释一下某些问题?”

他抬头看着那个小伙子。他才20岁吧,是名士兵或者警察——他越来越分不清两者的区别了。小伙子举止轻松,随时准备为了……长官献出生命。

“好。”山姆暗自提醒自己,用工作赶走悲伤。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他就是这样才活在了这个世上。他一直是个清心寡欲的人。

布鲁什河的疑犯被隔离审问的时候,他则在忙着为接受地方媒体采访做一些准备工作。联邦调查局需要一个了解情况的人,而他是最合适的人选。摄影记者已经在一旁随时待命,就在他等待的时候,又来了两名记者。几分钟时间不到,已经有了五名摄影记者,另外还有几家电台的记者把麦克风递到他面前。这些摄像机都很小,一点也不像他年轻时看到的那些让人扛断了腰的机型。精巧的碳纤维三角支架撑在路上,麦克风也已架好。有几名工作人员在安排补光灯。他站在车道上,心里很有把握。

有人轻轻在他耳朵里放了一个耳机。一名年轻女子走过来,理了理他乱糟糟的头发。另一个人往他脸上扑了一些粉。他站在第52大街上那所被隔离的房子前。这里和美国其他任何地方别无二致,也许你的隔壁邻居家就是这个样子。他的耳机里有人说话了。

“喂?喂?沃特曼博士?”

“听到了。我在这里。”

“太棒了。康妮马上将问你一些问题。你直视着摄像机,回答尽量简短。等一会儿,康妮就来了……”他隐约听见有人喊“康妮”。他不知道康妮在哪里,反正她已经准备开始向他提问了。

“……沃特曼博士,这个的技术性也太强了,我想我们的听众肯定非常乐意听到通俗易懂的解释。”

“我试试吧。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一种叫做白细胞介素基因。‘IL4’指的是白细胞介素4,它是我们哺乳动物免疫系统的一部分,它是一种细胞因子,能够激发老鼠、狗或者人这些哺乳动物体内产生抗体,帮助击退感染的产生。”

“这是一种由细胞释放出来的化学物质吗?”

“对,细胞将这种物质释放到你的血液中。它的工作是加速或者延缓你免疫系统的工作。如果柏林天花病毒的基因像澳大利亚老鼠实验中那样被修改——”

“通过加入这种基因的方式——”

“对,只要加入这种基因,出现的结果将是,你的免疫系统将失灵,从而生产出过多的IL4。总体而言,你的免疫系统将进入高速运转状态,而这种状态下你的身体是维持不了多久的。”

“这听起来和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有些相似啊。”

“艾滋病毒能摧毁免疫系统的一个关键部分,但是,用IL4基因修改过的天花病毒可以更快地让免疫系统崩溃……”

“这么说来,只要弄了这个基因,就会产生剧烈变化。”

“对,将IL4或另外一种不同的白细胞介素基因移植进一种天然存在的天花病毒,就可能会使这种新病毒对现存的疫苗具备抗药性。”

“这样,新病毒就成了超级致命的武器了。”

“对。”

“你说这种病毒起初是在老鼠身上做实验的?”

“是的,是在堪培拉。我们的听众也许不知道,但现实是,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其他种类的天花病毒——老鼠天花、奶牛天花,有好多。澳大利亚人将IL4老鼠基因移入老鼠天花病毒之中,结果,这种病毒对老鼠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因此,如果真的是这样——”

“真的是这样。”

“——那我们准备给医生、护士、军人、政治领袖……的疫苗储备,它们有用吗?”

“对于那些在1946年至1964年的婴儿潮时期出生的人,虽然他们小时候注射过疫苗——70年代出生的人也接种了疫苗——但是,这些保护已经不起作用了。在刚刚过去的几天里接受过紧急接种的人,目前我们还不知道这次接种对这种新病毒的效果有多大。”

“难道我们不能制造一种新疫苗吗?”

“我们能,而且已经在做了,但是这里有个时间因素。有一小部分人很幸运,他们有很强的免疫力,在造出新疫苗之前,我们只能从这些人身上采集血清,用它来培植抗体。但是,这只是一种应急措施。因为这完全依赖于很少的那一部分人的捐赠。”

“这一部分人……嗯……数量很少,而且不稳定。你说过我们遇到的是超级天花。”

“是的。”

达莉亚呆住了。她开始浑身发抖。难怪萨莱姆·柯翰说这个病毒厉害呢。难怪他说她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这个病毒威力巨大。啊……

这就是科学家的巨大成就。这一令人恐惧的疾病无药可治。莫妮卡给他们打的针一点用都没有……啊……

达莉亚抽泣着,颤抖着,忘记了自己还在开车。汽车慢慢在路边停了下来。她头脑中一片空白。她想尖叫……

但是,尖叫有什么用呢。她没有任何借口。她无能为力。她流泪了。她终于明白,她不应该对此感到奇怪。她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不应该对人类能够制造种种恐惧事件感到意外。

如果抓到她,他们会把她撕成碎片的。现在,到处都张贴着她的名字和面部照片。因为她给娜嘉、宝琳娜、丹尼尔造成的伤害,布鲁特斯会杀了她。她给他们判了死刑。

她要到……到山里去。她要躲起来。她要像那个来自尼日利亚的小伙子一样自杀。自焚。考虑到她所做的一切,她活该。枪就在座位上放着呢。

她会用的。

她累极了。恍惚之中,她似乎开过了州界。她开车的时候睡着了吗?不管她朝哪个方向开,看到的景色都是一样的。美国真大。很容易迷路。通常情况下,路上汽车很少。但是,有一阵子,大量的政府车辆从她身旁驶过。是些救护车和军用车辆。还有些车子里装着逃难的人。人们沿着俄克拉荷马州一些偏僻的道路离开家乡,最后到达新墨西哥州。

举国上下知道了变种天花的消息之后,她注意到有许多人的行为方式与以前截然不同。她驶过北卡罗来纳州克莱顿市区的时候,不得不降低了车速。那里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舞会。十月的天气温暖舒适,公园里摆着许多野餐的桌子,人们戴着白色草帽,徜徉其间。这一景象和政府规定的隔离条令格格不入。她没有看到一个人戴着面罩。

怎么会这样?是在表明一种藐视吗?他们愚蠢?他们在掩耳盗铃?他们有战胜病毒的坚强信念?

她顺利地通过了克莱顿市。人们看到她戴着面罩,开着一辆豪车,纷纷朝她挥手致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美国人都不会轻而易举地放弃开车的自由。

她驶进一处卡车停车场,下了车。她身体的一侧疼得厉害,也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而且,她的头脑不太清醒。

在停车场的休息餐厅里,根本没有世界末日的感觉。里面放着乡村音乐,人们取下面罩,吃饭,聊天,喝咖啡,然后重新戴上。有时候吃完了也不戴,于是,女招待就会过来,朝他们眨眨眼睛,或者做个手势。她想,这很正常,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人们就喜欢展现他们的勇气。

餐厅里有电视,但是她不想看。她在一个小隔间坐下,买了一只汉堡、一包薯条和一大杯加冰的凉茶,坐在那里盯着桌垫看。那上面印着一张新墨西哥州的旅游地图,地图四周装饰着一些卡通人物、山崖上的风景和伸出舌头的响尾蛇。

女招待走过来的时候,达莉亚注意到她戴着乳胶手套。

女招待肩膀上方的电视正播放着她——达莉亚——的照片。这是一张新照片,连她自己也没有看见过。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了,这是她在纽约纳斯达克晚会上狂欢时拍的。博克也在。

照片上的她在笑。她有点喝多了。她对着镜头举起酒杯,完全是一个疯狂的女孩。

“你看到了吗?”她对女招待说。女招待朝四周看了看。达莉亚接着说:“那个人就是我。”

“也许吧……”女招待一边说,一边看看她,又看看电视,做着比较。

“是我。可能是我。我像她,对吗?”她用一根手指拉下了面罩。

女招待皱着眉头,眯着眼睛,认真看着电视。

“也许吧……”

“那就是我。我就是那个人。我就是那个女孩。”

“你最好还是戴上面罩,亲爱的……”女招待一边说,一边走了过去。

汉堡来了,做得很精致。薯条里的盐、油和淀粉都很多。凉茶喝上去简直像琼浆玉液。

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开始浑身发抖,还开始流鼻涕。她无法继续吃了,于是出了小隔间,拿着一张20美元的钞票走向柜台,将钱放在消毒灯下。

当她走到奔驰车旁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脸有些浮肿,胃也开始阵阵绞痛。她挣扎着打开车门坐进去,突然感到头昏眼花,一下子呕吐了。她在马路上吐了一地,感觉稍微好了些之后,她又站在那里咳嗽了一会儿。她觉得经过刚才的呕吐之后,肋骨那里不怎么疼了。她跌坐在椅子上,发动了汽车。她觉得自己是在朝南开。

公路上坑坑洼洼,还经常有裂缝。她一只手扶着方向盘,盯着空旷的田野。不久,她驶上了一条路况更差的公路,不得不慢了下来,最后,她完全停了下来,睡了过去。后来,是路过的卡车按喇叭才把她吵醒了。

她继续开车。也许是朝西吧,她想。

过了一会儿,她又昏睡过去。等她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的记忆像被重新洗过牌,或者,已经完全消失了一样。她头昏脑涨,觉得自己正慢慢失去理智。她四下看看车内的装饰……他们怎么能造出这么好的东西?所有的边角都严丝合缝,车内设施高贵奢华。坚固,安全,快捷,昂贵。

她看着面前的方向盘。它的中心有一个软垫,那里是气囊的位置。软垫上包着真皮,柔软而有弹性。这样的东西,即使在气囊打开时蹦到你的脸上,恐怕你也不会太介意。

她觉得浑身发冷,头昏眼花。她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看上去像是在某个农场的路上。周围的一切都像煎饼一样平坦,放眼望去,褐色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地平线处。这让她想起了一部老电影,片中那个无辜的人在躲避飞机的追赶。

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来打扰她,也没有警察对她发动突然袭击,或者走过来看看她要不要帮忙,然后看见她光明正大地放在座椅上的枪。

汽车的前挡玻璃上,有许多小虫子被撞死后粘在那里,一只孤独的蜜蜂游走其间。那里没有鲜花,更没有花蜜,她想告诉那只蜜蜂。它嗡嗡地振动着翅膀,然后又停下来,爬了一段距离,把刚才的动作又重复了一遍。它病了,她想。它也快要死了。

她用脚推开车门,想从方向盘底下滑出去。她目前只能以这种方式移动。她只要动动关节,浑身就疼得厉害。她无法顺畅地呼吸,她就等着那根断了的肋骨什么时候把肺刺穿了,这样,她会被自己的血呛死。那样就好了,解决了一个问题。

她紧贴着奔驰车的后保险杠,在轮胎旁蹲下来小便。地上很干。她站起来的时候,疼得她直哼哼。她脱了T恤衫,借助车窗玻璃和后视镜检查了一下伤口。伤口那里变软变黄了。她身上其他部分的皮肤出现了红疹。也许她感染了那种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天花吧。也许他们在柏林给她注射的疫苗根本没有效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什么也无法阻止她死亡的进程了。

是的,她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做奶奶或者外婆了。

她穿上衣服,腿和膝盖僵直地走了几步路。刚才睡着的时候,她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丢在车内了。路上的尘土中有几根年代久远的烟头和玻璃碎片,她像只小鸟一样小心翼翼地走着,注意避开那些坚硬的东西。

她觉得喉咙有些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她感觉眼睛发涩。她努力眨眨眼睛,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什么也看不见。她没有看到卡车,也没有看到医护人员,或者高速公路上的巡警。漫长的公路,延伸到远方的电线杆,仿佛都在提醒她,她并非处于原始社会。

她的思绪又回到了3050号。她想,他们都在干什么呢。他们现在应该都已经发现了事情的原委了吧。他们在咒骂她。他们哭成一团,精神崩溃,恐惧万分。他们只有放弃希望,在家里等死。如果他们决定到医院去,就会根据个人病情而被隔离。从一开始,政府就会劝诱他们相互出卖,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而宝琳娜和可怜的丹尼尔也将难逃这一切。

她可以一直逃亡。她必须一直不停地走。他们可能也会踏上逃亡之路。她不能停下来,除非他们已经安全地离开了莫妮卡那里。这只是时间问题。她可以给他们一个缓冲期。他们不会到医院去的。毕竟,他们都打了针,但还是必须尽快地离开那座被感染的房子。

她在那里的时候一直很小心。她身上是干净的。也许她的手上早已经没有了天花、炭疽或者其他什么病毒了。

是的,他们会离开那里的。他们会在西雅图找到自由生活,换上一个新身份。然后,他们将平平安安地生活,不会罹患任何疾病。

整个晚上,她都在为他们这样祈祷。

她开着车,从一座被毁的建筑前经过。不知是谁在房子前的树上挂了一些阿拉伯人的雕像,这些雕像被烧焦了。灰色的砖墙上被人写了几句侮辱性的标语。

远处的一些房子里亮着灯。收音机里播送着刚刚发生的新闻,后来又放了一些令人伤感的爵士乐和经典的摇滚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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